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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和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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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会有这般差的风评,只是因为帝君对他不喜,所以旁人自是人云亦云,叶飞鹄才会搞得处处碰壁吧。

他低了低头,正要再出言相劝,忽然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耳中只听得旁人的惊呼。不好!楚休红头也不曾抬起,按在刀鞘上的手一抬“呛”一声,百辟刀脱鞘而出。他出手快极,已迎上了击来的刀锋“当”地一声响,两把刀就在他眉毛前一尺处相交,火星四溅,射到了楚休红脸上,楚休红也不禁心头一寒。

叶飞鹄此出仍要出手,那自是已萌死志,准备死中求活了。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有一阵伤心和惋惜。

叶飞鹄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被楚休红架住,便知这千载难逢的偷袭良机已然失去。但他却不退去,刀急转而下,刺向楚休红胸口,但刚才楚休红全无防备之下仍能架住他的刀,现在已是全神贯注,他哪里还能得手?两人一个出手快,一个招架快,两人不停转着,将沙子踢起,身形已看不清了,只听得双刀相交之声不绝,其间有火星不断射出,旁人纵想帮手,也哪里帮得上忙。简仲岚摸了摸袖子里的无形刀,本已准备冲出去,却又站住了。

这时,突然间双刀相击的声音一哑,这一连串声响也嘎然而止,两人登时分开了五六步。叶飞鹄本自视极高,经过这番偷袭,对楚休红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看了看刀,慢慢道:“楚帅,死在你手里,真是人生快事。”

楚休红道:“叶飞鹄,我不杀你,你还是为我所用吧。你这一身本领,若不能为国出力,实在太可惜了。”

叶飞鹄摇摇头,惨然一笑道:“楚帅,你还要说这些辱我的谰言。”

他将左手的刀举起,边上的士兵只道他又要偷袭,举起枪来。叶飞鹄一笑,此时,只听得营门处也传来一片欢呼,有人高叫:“小王子胜了!小王子胜了!”声音意气昂扬,叶飞鹄淡淡一笑道:“武昭也败了?真是惨胜啊。”

他们已炸光了帝国军的轰天雷,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但来的人却几乎全部被擒杀,伤亡远在帝国军上,便是胜,那也是惨胜。他看了看手中的刀,他的刀原本亮得象冰,现在却暗淡一片,旁人都看得到,那把刀象被打碎的铜镜一般,都是裂纹。

楚休红道:“叶飞鹄,你的刀也已毁了,还不肯投降么?”

叶飞鹄道:“刀已毁,不能伤人,却能伤已。”

他将刀回转来,刀尖对准了自己心口。楚休红惊道:“快制止他!”但哪里还来得及?叶飞鹄的刀虽然裂纹密如蛛网,但直刺之下,刀已入体。这刀本已与楚休红的百辟刀相击了数百次,裂成了几十片小片,刺入体内后登时裂开,几十个碎片每一片都象一把小小的利刃,尽没入体内,他手上只剩了个刀柄,血象箭一般射出来。

楚休红不禁失色,他冲到叶飞鹄身前,但叶飞鹄这一刀用力极大,哪里还救得活?叶飞鹄一见楚休红过来,嘴角抽了抽,慢慢道:“可惜,我没有第二把刀”

边上人都围了上来。叶飞鹄如此力战,实是让人心惊,想起刚才他偷袭楚休红时,更是令人心生惧意。楚休红叹了口气,道:“将他好好安葬吧,可惜。”他说着,将百辟刀收入鞘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百辟刀也已裂成了十几个小块了。

这时小王子与邵风观已带马回来,小王子象是大病一场,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楚休红走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殿下,事已如何?”

小王子看着楚休红,眼圈也有些红红的。他虽则比楚休红年纪小不了多少,但从认识楚休红那一天起,便对他视若长辈。他哽咽着道:“武昭老师他”

他的声音已是断断续续,语不成声。楚休红知道小王子虽然也已经是一军统帅,枪术也隐隐有超越自己之势,但内心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孩子,还不曾被战火炼得如铁如石。他又深施一礼道:“殿下,万事自有天注定,请不必多想了。来人,请殿下回帐歇息。”

小王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那自是甄砺之利用他对武昭的关切之情,楚休红也不忍去责备他。等小王子走后,他小声对邵风观道:“邵兄,中军重地,你怎么能那么大意,任由殿下出来?”

小王子和邵风观若守在中军,叶飞鹄的地螺舟就算再神奇也无从施展,那些轰天雷也绝不会尽数被炸。邵风观看着在整理火药库的士兵,脸也一阵阵发白,道:“楚帅,末将知罪,请楚帅责罚。不过小王子因为手刺武昭老师落马,他心中极是悲痛,楚帅请你不要责怪他。”

小王子对楚休红一向极为服膺,虽然他其实是北征军职位最高的军官,但自知领兵方略不能与楚休红相比,因此事无巨细都听从楚休红的,见楚休红也有三分敬畏。楚休红叹了口气道:“军法也不是丝毫不通情面的,我也有过错,不曾仔细关照你,以至于中计,此事便算了吧。不过,邵兄,你的轰天雷已没有了,那我们商议的战术可就行不通了。”

邵风观看着北边。黑夜中,茫茫一片,黑暗中也没半点亮光,放眼望去,只是高高低低的沙丘,明知甄砺之就在前方,可就是不知到底在何处。沙漠上的地图与寻常的大为不同,标注地点也只是个大概,若要找到那个绿洲,仍是得*全军在地面搜寻。可有甄砺之在一边虎视眈眈,谁知道会再发生什么事。邵风观道:“唉,若是文侯死不出战,一味隐藏,那他据有水源,我们可不能支持多久了。”

楚休红看着远处,轻声道:“邵兄,你放心吧,甄砺之一定马上就会找我们决战的。”

邵风观眉毛一扬,道:“楚帅,这话何以见得?”

“邵将军,你可曾注意到,甄砺之此番夜袭,首先并不曾破坏军中食水,反而将我们的轰天雷尽数引爆。”

邵风观道:“是啊,这怎么说?”

“那就是说,甄砺之有狄王骑军相助,并不怕与我们决战。只怕他一心想的,是要将我们全军击溃,说不定连收服我们为他所用的心也有。他怕的只是我们以轰天雷攻击,所以首要是炸毁我们的轰天雷。”

邵风观低下头想了想道:“楚帅,你说得有理。可是,如今我们已没了轰天雷,风军团便如折了一翼,威力大减了。”

楚休红道:“邵兄,你一向无所畏惧,难道现在怕了么?我们地风军团当初被数万蛇人包围时,你也不曾怕,何况这次甄砺之夜袭,连叶飞鹄和武昭老师也折了,我们也擒了两三百狄人骑军,给他们的打击也不算小。”

这时简仲岚过来道:“禀楚帅,此役我军阵亡三十三人,伤十九人,斩级一百十七,擒获两百零五人。问那些狄人甄砺之下落,他们都说不知。请问,该如何处置?”

俘虏正被押过来,邵风观道:“还问什么,立刻拷问,要他们说出文侯躲在哪里。楚帅,我来吧,便是块生铁,我也要让他开口。”

楚休红道:“甄侯行事,小心之极,你看他用的只是少量府兵,大多是狄人,大概是借狄王的权杖从别处调来的游骑,只怕那些狄人并不知道甄砺之下落。”

邵风观道:“那就拷问府兵。可惜武昭老师竟然宁死不降,不然他一定知道文侯躲在哪儿的。”

楚休红看了看那些俘虏。这些俘虏中,只有十来个府兵,其余全是狄人。他走到一个府兵跟前道:“甄砺之在何处,你们知道么?”

他说得象是平常寒喧一般,哪如拷问。那个府兵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血将胡子也糊住了。他抬起眼看了看楚休红,猛地站起来厉喝道:“楚帅,请你不要辱天下奇士!弟兄们,我们生为大人生,死为大人死,可是如此?”

另外那些府兵本也抱着头蹲在地上,听得这人的话,齐齐站起道:“正是!我等正为不能捐躯沙场为憾,楚帅,请你成全!”这批人虽然是俘虏,却说得声色俱厉,似是凛然不可侵犯。

楚休红呆了呆,又看看那些茫然的狄人俘虏,忽道:“简参军,缴了他们的衣甲军器马匹后,让他们逃生去吧。”

他刚出口,邵风观在一边道:“楚帅,你又要动恻隐之心了。”

整个帝国军中,也只有上将军邵风观敢这么对大帅楚休红说话。还在四相军指挥官都是文侯部将的那个年代里,邵风观的年纪、资历都要比楚休红高,两人并肩作战得时间也最久,现在虽然楚休红的官职后来居上,比邵风观高了一级,但邵风观仍然可以当面反驳楚休红的命令。

楚休红咬了咬嘴唇,看着眼前这的两百多个战俘。这些战俘双手抱头,蹲在沙地里,被风沙刮得睁不开眼,脸上也带着惊恐之色,大多是狄人,也有一些是以前文侯府的府兵。半晌,楚休红才道:“邵将军,还是放了他们吧。”

邵风观道:“楚帅,请你三思,此时文侯与狄王尚未就擒,将他们放回,等如平添他们的实力。放回去,难道让他们再来攻击我们的弟兄么?”

楚休红看了看天空。暗夜沉沉,秋季的大漠上,时常要起风,风一起时便四野皆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长叹一口气道:“昔年大帝得国,曾下令不杀降人,故十二名将开疆拓土,一统宇内,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军圣那庭天也说过,得地易,得民心难。我们远征漠北,人生地不熟,狄人又只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若狄人一味相助甄砺之,那我们要找到他就更难了。将他们放回后,纵有少数人会重归狄王麾下,但狄人定会心慕王师正道而起厌战之心,所以权衡之下,仍是放了他们为上策。”

邵风观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楚休红说这么多,主要还是希望能不杀降虏,但也知他说的甚有道理。他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楚帅,我说不过你,你一开口就是王师正道什么的,就照你说的办吧。”

楚休红微笑了一笑,转过身道:“简参军,你对那些俘虏说,将他们的刀枪盔甲收缴后,尽数释放,不得重回狄王军中与我们交战。”

简仲岚漠然地拍拍马,走上前去,用狄人语说了一遍。那些俘虏听得他说完,一个个都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有几个伏在地下亲吻沙地,一边大声念颂着,弄着眉毛胡子上也全是沙粒。这些狄人军大概也有经历过十年前的文侯北征之役的,那时亲眼见过帝国军杀人如草,本已自料无幸,没想到竟然能够死里逃生,都喜出望外,不如如何才能表达。

狄人俘虏纷纷逃散,一个个却是向南边走的,剩下那十几个府兵却仍不走。楚休红道:“你们还不走么?”

那脸上有刀痕的府兵道:“楚帅,我知道你放我们,是为循我们的踪迹找到大人。请楚帅不必多想了,我们宁可一死,不愿逃生。”

楚休红脸上露出一丝杀气,道:“好吧,我成全你。来人,将这几位壮士一个个砍去首级号令,成全他们天下奇士之名。”

那府兵笑道:“多谢楚帅。我文侯三千剑士,当借楚帅而扬名。”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其余几人也跟着他走去。其中一个脚步一踉跄,站直后仍半步不缓,跟着便走。

等他们走后,楚休红小声道:“简参军,你监斩时,注意那最后失足之人,留他到最后斩首。”

简仲岚点点头,便带着中军士兵走去。等他们走后,邵风观长叹一声道:“楚帅,以前我多少对你有些不服气,如今我算佩服个十足了。”

楚休红却根本没半分自得之色,脸上反有一丝痛苦。营中已静了下来,只听得刀刃入肤之声,那些府兵被斩首时竟一声不吭,到最后才听得有人一声惨叫。这惨叫拖得长长,尾声袅袅不绝。片刻,简仲岚回来道:“楚帅,末将监斩完毕,十二首级在此。”

这十二个人头个个都还带着血迹。楚休红看了一眼,眼中也露出迷惘之色,马上道:“将首级号令,尸身安葬了吧。”

他一拍马,上了一个沙丘,大声道:“全军听令,甄砺之与狄王就在眼前,明日天明,三军出发,我们定要扫穴犁庭,擒获叛贼…”

这一场仗虽然帝国军火器库被炸,但伤亡甚小,军中士气也正盛,听得楚休红的将令,全军发出一声欢呼。地风两军团的士兵虽然遭袭,但不愧为帝国最顶尖的精兵,仍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楚休红在沙丘上看着所有士兵散去,心头又是一阵茫然。

邵风观也回去安歇了,现在这里只是一片狼籍,原来平整的沙地也踩得凹凸不平,不少地方还残留着血迹,将沙粒也凝成一块块。

人过处,只把这些杀戮和血腥还给天地,让天地又将这些痕迹化作无形。楚休红摸出了那个雕像,默默无言。

这时,在鞘中传来了轻轻的“啪”一声。

百辟刀终于断裂了。

这把刀还是当年的武侯送给自己的。这些年来,刀下也已不知斩断了多少神兵利器,斩杀了多少名将勇士。如果刀也有心的话,那么今天,这把刀的心也碎了。

不仁者,天诛之。楚休红还记得武侯决心以身殉国前的这句话。他抬起头看着天空,风沙渐止,一钩残月挂在空中,凄冷如冰。他看着雕像,眼前依稀浮上了那张梨花般的面容。

简仲岚自士兵们走后,一直没有离开。他站在沙丘下看着楚休红的身影,咬了咬牙。

他已经放过了好多机会,但这一次机会却是好得无可比拟。如果以他的无形刀术,可以以一阵风一般闪过,楚休红定会连半声也哼不出便中刀毙命。

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他似乎又看到太师在密室中的那张脸。现在小纤也在太师府中,如果事情办不成,只怕自己和小纤就只有同穴的福份了。

他把手弓起来,右手已摸到了袖管中的无形刀。帝国军中,大概只有太师知道他简仲岚除了深通兵法以外,自幼随上清丹鼎派旁支学过这一手无形刀法。

指尖触到了刀环,无形刀随时都可摸出。一刀挥出,刀气隐于风中,无迹可寻,也无人能见。

他慢慢地走上沙丘。此时楚休红正自出神,不曾发现他正在欺近,但只消近得楚休红十步以内,那他便是知觉,也没有反应的时间了。

简仲岚走得极轻。现在士兵都守在中军外围,防备狄人发动另外的攻击,中军一带,反而宁静得死寂,没有人看见,简仲岚走的每一步,在沙上只留下一个极浅的脚印,不注意看都看不出来。

十五步了。

楚休红仍在入神地看着那雕像,不远处传来一些士兵走动的声音,把简仲岚本已很轻的脚步声也掩去了。

十二步。

楚休红仍是一动不动,简仲岚却不由得一个迟疑,他茫然地看了看楚休红。

楚休红挡住了叶飞鹄那疾愈闪电的偷袭,他也看得清楚。他心知楚休红的速度不会比自己慢,一旦失手,只怕便再没机会了。

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也浮上了小浮的笑意。

只是这么慢得一慢,他的脚下一沉,一脚已深深地踏入沙中“嚓”一声,沙子发出了一声响。楚休红转过头,看见是简仲岚,笑道:“简参军,你还不去歇息么?明天可能就要大战了。”

简仲岚的手仍插在袖子里,也不拿出来,只是道:“楚帅,我见你没歇息,有些担心。”

楚休红笑了笑道:“没事,只是心里有些闷。”

简仲岚试探地道:“是因为那几个府兵么?他们不说,也不能挽回甄贼的败势的。”

楚休红道:“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当然,我曾立下一个誓言,说有生之年,定要让这天地间不再有战争,让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可是,”他摇了摇头,苦笑了笑:“这些年来,我不知又发起了多少次战争,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简仲岚心口象被巨锤重重地锤了一下,几乎要惊叫起来。他强忍着心头的痛楚,道:“楚帅,你也不必自责,这个年代,若不能以暴制暴,那天下,不知还要怎样的乱法。”

楚休红长叹一声,道:“有时也想想这天下,若无我,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但造杀孳如此,我心终不能安。不仁者,天诛之,我也是个不仁者。”

简仲岚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嚅嚅地道:“楚帅,您真是位英雄。”

楚休红淡淡一笑道:“英雄么?我不想做一个英雄。英雄只是一些只会让百姓受苦的人,这个世界,宁可多一些工匠医士,还是少一些英雄为好,没有就更好了。”

楚休红这番话让简仲岚不禁一怔。谁不愿做一个英雄?手握重兵,去征服天下,这是每个男儿心中的最高志向。可是楚休红却说英雄越少越好。他道:“楚帅,这话怎么说?”

“每一个英雄都想要成就自己的霸业,都不愿让别人抢夺自己的位置。在英雄看来,杀人盈野,攻城略地,那是实现自己理想而不得不然。可是,苍生何辜,为了英雄的理想,他们难道就该成为英雄霸业的基石么?”

楚休红抬起头望着天空,眼中也是一片迷茫。简仲岚长叹了一口气,手抽出袖子,垂手行了一礼道:“楚帅,还是回去吧。”

“这定是楚休红亲自带兵追来了。”

甄砺之将望远镜收好。因为怕被帝国军发现,驼城中不许点烛,仍是一片黑暗。经过这些天逃亡,甄砺之仍是衣着整洁,看上去,仍是在帝都中的打扮。

狄王咬着一棒羊腿肉,喝了口酒,打了个饱嗝。隔了几步,甄砺之仍闻到一股膻臭味。他微微皱了皱眉,好在现在昏暗一片,狄王也看不到。

狄王道:“甄君侯,你的人真能宁死不肯吐实么?”

甄砺之道:“我养士三千,知道每个人的情性,这三千人个个愿为我效死。如今敌军的轰天雷已尽数被毁,这次行动,我们大获全胜,以后,便是在沙漠上决战,不必怕他了。”

狄王在驼城的缝隙中向外张望了一下,又咬了口羊肉道:“如果他们围而不战,那我们怎么坚持下去?围个十来天,饿也饿死了。”

甄砺之笑道:“王爷,这你不必担心,帝国军不擅沙漠作战,现在他们士气正盛,但十来天后,他们定会战力大减。何况我们据有水源,他们却是自带水袋的,只怕,他们比我们更急着要速战速决。此时上策,便是等他们踏入我们的伏阵之中。”

狄王想了想,半天才道:“中原人诡计太多,我们狄人可不会这一套。”

狄王又坐回他的胡床上,一口马奶酒,一口羊肉地吃去了,飘过来的一阵阵膻臭让甄砺之有些作呕。他把头凑到外面,吸了口外面的空气,喃喃道:“如果真是楚休红统兵,那我要看看你到底能有什么本事。”

天亮了。沙漠上的太阳一跳出地平线,登时将万里黄沙映得通红,似乎到处都在燃烧。

楚休红站在沙丘高处,将望远镜收回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邵风观的飞行机正在回来,他只怕也已经发现了甄砺之的行踪。昨夜的一夜风将大漠上的浮沙吹掉一层,楚休红一大早便用望远镜四处察看,在旭日中,看到五里外,掩在沙丘中的一片地方颜色有异,马上让邵风观飞近了细看。他已猜得到,那片颜色有异的沙地,定是一片驼皮。

那肯定是格勒绿洲的所在。甄砺之将驼皮张成平顶,上面覆盖一层沙土,驼毛颜色本与沙子相近,覆了这一层薄沙,更是看不出来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昨天风不大,却吹得久,将驼皮平顶的沙子吹掉许多,驼皮不象沙子能反光,若是正午,阳光太烈时也看不出来,但现在正值日出,望远镜中看去,那一片黄褐色明显较边上为深,相当明显。

邵风观的飞行机一落地,兴冲冲地过来道:“我发现格勒绿洲了!真没想到,文侯竟然用驼皮将整个格勒绿洲覆了起来!”

楚休红默默地算了算,按这片绿洲大小,甄砺之与狄王联军只怕有四千余人。甄砺之的府兵经过在北逃途中,只怕剩了一千上下,狄人来去如风,但能聚集的也不多,一般连上妇孺也只是两三千一股,狄王能聚起三千多精壮骑军,已不愧是大漠之豪。

他收起望远镜,冷笑道:“甄砺之纵然神机妙算,终于现形了。”

邵风观接过楚休红的望远镜看了看,道:“我们该如何进攻?”

楚休红道:“驼皮受烈日曝晒,定是干燥非常,见火即燃。邵将军,要是火军团在此,在这里一阵神龙炮,便可将甄砺之连根拔起,可惜啊可惜。”

邵风观笑道:“不过我们还有火箭,是吧?哈哈,楚帅这条计好是好,可也太毒了,一把火要烧尽四千人。”

楚休红笑了笑道:“以甄砺之之能,只怕我们欺近到弓箭射程,他便能猜到我们的计划了。”

邵风观道:“那该怎么边?”

“你风队再辛苦一趟,每人带两个火把上去。”

邵风观叫道:“火把能行么?沙漠上风大,就算掷到驼皮只怕也烧不起来。”

楚休红将左手在右掌一击,道:“不用它烧,只让甄砺之看到。甄砺之足智多谋,但多谋之人往往想得太多,面面俱到,为防万一,一定会将驼皮顶盖撤去。我已命五辆铁甲车待命,只消甄砺之忙着撤去驼皮,无法疾攻时,铁甲车就立刻发动冲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地军的铁甲战车是陆战威力最大的利器,攻蛇人时,曾发挥极大效用。但铁甲车也有个致命缺点,就是转动不灵,速度太慢,在沙漠上行进,速度就更慢了,若贸然攻击,甄砺之以逸待劳,铁甲车威力不能发挥。邵风观听到此处,笑道:“好!这趟由我全军出动,只消看到文侯现形,便降落左翼,从他侧翼攻击!这回,文侯本领再大,看他可有回天之力。”

他伸过手来,与楚休红击了一掌。小王子在一边道:“楚帅,可要我带兵随铁甲车冲锋?”

楚休红道:“殿下,你是千金之体,坐镇中军,指挥诸军接应,我带地军团轮番冲锋,定要一鼓战胜。”

小王子看了看前面,道:“小心啊,甄贼连武昭老师也能对他死心塌地,不惜生命,他的府军定会死战。”

楚休红道:“殿下放心,末将定要奏凯而归,请殿下自己小心。”

甄砺之看到帝国军正不断逼近,心中也不禁稍有些惴惴。

楚休红领兵,向来“幻化无方”之誉,调度时总是中规中矩,滴水不漏,攻击却从不依正轨,分进合击,让人难以预料。但他不相信,楚休红竟会如此大胆,一味向自己的埋伏圈进冲来。

难道其中有诈?

狄王还在咬着一根羊骨,风到帝国军攻来,面露喜色道:“他们人不多啊,早知道我以我的旋风军突击,只怕他们早就丢盔卸甲,逃得远远了。来人,快准备,马上发动攻击!”

笨蛋!

甄砺之暗暗骂着,但他脸上却仍是不露声色,道:“王爷,敌军机变极多,要防他有诈。他们有种铁甲战车,最能克制骑兵,远近威力都大,我们若冲上前去,正好被他们的铁甲车发挥威力。”

狄王将肉骨一扔,道:“甄君侯,那怎么办?”

“再看看他们的动静。”

甄砺之将望远镜拉开,看着逐渐逼近的帝国军。现在已到了一里地外,再走一程,便能进入弓箭射程。

“看看狄人的箭术吧。”甄砺之嘴角抽了抽。这驼城坚若磐石,楚休红用兵再强,也不会想到在沙漠中能筑起这样一座驼城来,他们带的,也一定不会有攻城器械。只消进入箭的射程,定要让这支帝国军全军覆没。

如果楚休红和邵风观能再为我用,争夺天下,也不见得不可能了。

甄砺之只觉浑身的血液也在燃烧,眼里精光四射,哪里还象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时,狄王忽然“咦”了一声,道:“他们怎么又放出那些怪鸟来了?”

是风军团又出击了?甄砺之不禁吃了一惊。他最惧的,其实就是风军团居高临下,以火器下击,因此他不惜牺牲了叶飞鹄和武昭,也要先炸掉帝国军的火器。风军团失去了火器,便没有太大的威力了,等如斩去帝国军一条最为有力的臂膀。现在风军团居然又出击了,而且方向正是对准这里的,看阵势,风军团竟是全军出动。按理,风军团在空中已无威胁,该是在地上辅助进攻,但帝国军不惜分散力量,他们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他拉开望远镜,细细地看了看。

在一里地外,还看不清楚,但随着风军团飞近,他已看见飞行机后座的士兵带着两支火把。

火攻!甄砺之不由浑身都是一震。驼皮被烈日曝晒,坚韧非常,就算帝国军带突火枪来也打不穿,但驼皮晒得干了,却又最怕火,上面的驼毛见火即燃,一旦热成燎原,那自己这一方不用打便要乱成一团了。他惊得一把抓住狄王道:“快!快把驼皮撤掉,我们已经被发现了,他们马上要来火攻!”

狄王也吓了一跳,叫道:“什么?哈斯朗,快传令下去,将驼皮撤去!”

狄王在沙漠中呆得久了,也知驼皮易燃之性,听得甄砺之说得急迫,登时也方寸大乱,一边叫着一边跑去,心中想道:“幸好甄君侯在此,若是我,定猜不出这些中原人的鬼点子。”

驼皮在绿洲上搭得很是巧妙,将高就低,没什么缝隙,但取下来时也不太容易,狄人听得狄王传令要将驼皮撤下,登时一通混乱。狄人本长于冲锋野战,纪律对他们而言,是闻所未闻的东西,抗在这绿洲中几天,已是憋得久了,这般一乱,狄王拼命喊话约束也没用。

随着驼皮一张张撤下,风军团的火把也已掷下。但火把并无想象中的威力,沙漠上风大,火把有不少未曾落地便已熄灭,有不少被风吹到了沙地上,只有少量落到驼皮上引燃,但狄人已是有备,一张刚燃起,马上就被扯下,盖上沙子,火登时灭了。狄王见到这番景象,对甄砺之更是敬佩不已。

他却不知甄砺之已是暗暗叫苦。此时帝国军前锋向左右两翼展开,正中推出了五辆巨大的战车。这种战车每辆可容二十人,铁甲边缘有机关相扣,可以拆下,便于携带,一旦上阵,便把铁甲装上。铁甲车虽然在沙地上很难行进,但这些铁甲车的轮子是改装过的,都是用一排铁链制成履带,虽然速度减慢,但在沙地上也行进得稳稳的。

这定是薛文亦想出来的主意!甄砺之放下望远镜,恨恨地想。本来自己这方还有个足以与薛文亦匹敌的叶飞鹄,但叶飞鹄昨日以地螺舟夜袭,虽然胜利将帝国军火药炸光,但他没能回来,定是已经阵亡。如果他在的话,肯定还能有主意,现在,却只能*自己了。

狄人还在乱成一团。他们要将驼皮扯光,只怕铁甲车已攻到跟前。驼城虽然号称坚不可摧,但在铁甲车面前,驼城终是些血肉之躯,又能抵挡得几时?现在已到十万火急之时,若不能阻止帝国军的铁甲车前进,那就大势去矣。他大叫道:“王爷!王爷!”但狄兵乱成一锅粥,狄王也不知在哪里。

他看了看四周。养士三千,现在这三千府兵已经只剩了一千三百多,昨日又派了一百人趁夜招集狄人游骑夜袭,说好不管成败,这一百人都不能回驼城,以防被帝国军循迹攻来。现在手头,只剩这一千二百多人的府兵了。

难道,真的已到末路了么?他看了看周围。这一千多府兵仍是精神奕奕,但脸上多少带了些悲壮,边上还放着武昭惯用的另外几把长枪和叶飞鹄造成未成的机关器械。

一看到叶飞鹄的机关器械,甄砺之眼前一亮,叫道:“谁还会用这台地螺舟?”

叶飞鹄到格勒绿洲来,发现自己以前设想而失败的地螺舟在沙地上能大行其道,大为兴奋,连做了两艘。但这地螺舟操纵太过繁复,只有他自己能开动,不然昨天也可以有人从沙下去接应,叶飞鹄也不至于死在那里了。现在,无论如何也只能一试。

他喊了两声,却仍没有人敢出来。眼看帝国军的铁甲车越来越近,现在大约只剩了五百余步,几乎马上就要逼到跟前了,可狄人忙于扯下驼皮,因为太过混乱,本来就算烧起来也无大碍,他们这般一扯,反倒更加掣肘,乱得不可开交。甄砺之额角青筋也暴了出来,叫道:“现在来的,乃是帝国军最为精锐的地风两军,如果我们能一鼓作气,将其击溃,那必将震动帝国全军,以后再无人敢来。谁能将地螺舟开去攻翻那几辆铁甲车,那就是我甄砺之王朝的第一功臣!”

他喊得声色俱厉,一个府军有点怯生生道:“大人,我看过叶先生开螺舟,大概还能行。”

甄砺之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好!你若能建此奇功,我甄砺之日后得了江山,定与你平分!”

这府军摇了摇头道:“大人,我也没有信心,只怕开得出去便开不回来。我也不要半壁江山,只望大人日后坐了天下,能想着天下百姓,不要象帝君那般横征暴敛。”

甄砺之道:“一定一定!我甄朝开国,十年内不对百姓收取赋税,不征徭役!”

这府兵笑了一笑,扭头道:“弟兄们,今天是我们为大人捐躯的时候了!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当为大人的江山出一份力!”

他拉开螺舟的门,跨了进去,登时又有十多个人出来,要进螺舟。这螺舟有两丈多长,挤着能坐八人,这十几人挤在里面,定要塞得动也不能动了。那个开螺舟的府兵道:“不要太多人,有五辆车,我们十个人就足够了!将那车轮下的铁链扭断,这车定不能在沙上行走。”

里面又挤了九人,每人都带了一根狄人惯用的铁棒。狄人是吃牛羊肉长大,几乎个个都是大力士,不少人用铁棒,十根铁棒倒很容易弄到。

那府兵道:“大人,来世再见了。”他拉上门,只见这螺舟一阵震动,头上的螺纹开始转动,越转越快,一下钻入沙中,从驼城下钻了出去。

楚休红看到那些驼皮被拉下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狄王将无数驼骆捆好四肢,一头头摆成城墙之势。这些骆驼至少也要上万头,一头头绑在一处,都也不能动。骆驼本极能耐饥,又极为驯良,更兼嘴也封着,平常不发出一丝声音。

在沙漠中,竟然出现了这样一座骆驼组成的城池,饶是楚休红身经百战,也是闻所未闻。他也根本没想到在石头都没几块的沙漠上居然会要攻城,出征时,一件攻城器也不带。

幸好还有铁甲车。

他淡淡一笑。铁甲车一过,骆驼也要碾平了。只消绳索弄断,这些骆驼就不会再蹲踞成这等固若金汤的城池,驼城也便破了。

他的笑意还未褪去,忽然,在铁甲车前面,冒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东西头上还有一个螺纹,一出沙子仍在不停转动。

是螺舟!楚休红吃了一惊。没想到甄砺之还有螺舟!

螺舟出现得太过突然,又已在铁甲车面前,铁甲车虽然刀枪不入,但车轮下却是死角。当先一辆铁甲车去势不减,已到了螺舟跟前,螺舟的门这时打开了,从里面正不停地跳出人来。出来了七个人时,这铁甲车已碾上了螺舟。

重达千钧的铁甲车和木制螺舟相比,自如石击卵。螺舟象被重物压着的鸡蛋一样碎开,里面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是螺舟中尚未出来的府兵被铁甲车碾死了。

楚休红不禁闭了闭眼。即使是两军阵前,你死我活的战斗,他仍不忍看这些杀戮。但他的眼刚闭上,边上几个士兵已惊叫道:“楚帅,不好了!”

他睁开眼,只见当先那辆铁甲车的履带已被撬断,轮子深深陷入沙中,已翻向一侧,哪里还动得分毫,从螺舟中出来的七个人正在合力撬第二辆铁甲车的履带。

铁甲车冲在最前,将铁阵打开缺口,然后骑军冲锋,一旦敌军反击,骑军又退回铁甲车后,让铁甲车充当堡垒,这是地军团屡试不爽的战术。可是在沙漠上,马匹不能跑得太快,铁甲车虽然由薛文亦改装成履带式,能在沙地行进,可履带一断,铁甲车也就没用了。车中虽有二十个士兵,但第一辆车子翻倒后正好将门压住,里面的人一个也出不来。

楚休红叫道:“快!快去支援铁甲车!”

一向都是铁甲车保护地军团的骑兵,由骑兵保护铁甲车,这还是地军团成立以来的第一次。

仍然对甄砺之轻敌了啊。楚休红悔之莫及。甄砺之已中了楚休红的计策,以及到发动不了有效进攻,但这一次,却轮到地军团失手了。

那七个人力量既大,动作也快,此时已撬断了第二辆铁甲车的履带。第二辆铁甲车翻倒时倒是门在上面,里面有士兵爬出来。他们二十个人在里面翻得七晕八素,没想到铁甲车居然会翻到,手中持的军器反而自己刺伤了几人。这士兵本是弩兵,一出来,便将手中的连珠弩对准一个府兵射去。

连珠弩是薛文亦发明的雷霆弩的缩小版,单手可持,射程也要近得多,但现在两辆铁甲车只有十几步远,那七个府兵正在撬第三辆铁甲车的履带,连珠弩一连七发,尽射在最后的一个府兵身上,那府兵哼都不哼一声便已毙命。边上一个府兵操起手中的铁棒,猛地扔去,铁棒打着转,风车一般,正击在那弩兵头上,弩兵刚射死一人,根本没能防备,铁棒击中他的头部,头骨也被打得粉碎,他一下重又翻下车去,把另一个刚要爬出来的士兵也压得重新倒了回去。

这时,第三辆铁甲车的履带也被撬断了。剩下六个府兵马上去撬第四辆车,那个将铁棒掷出的府兵抓起死者的铁棒,走在最前。

楚休红的骑军已到了。他一马当先,长枪一探,一个府兵闷喝了一声,叫道:“你们快干,我来挡住他!”

最后两辆铁甲车驶得很近,几乎是并排前行,剩下五个府兵闷头狠撬,那府兵将铁棒舞得风车一般,楚休红一枪探去,反被他的铁棒打得荡开。此时楚休红在两辆车当中,已将路都堵死了,后面的骑兵必须绕着才能过去,这府兵抡动铁棒,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铁棒又极是沉重,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楚休红的长枪根本伸不进去。

这么重的铁棒,这府兵力气再大,风车一样舞动的话,也不能长久。舞了七八个圈,楚休红一枪已然出手,作势刺他面门,这府兵将铁棒舞起来,手却一软,铁棒登时舞不成圈,楚休红的枪已缩了回去,二番出枪,正从空隙间刺中他的嘴。

这手二段寸手枪一旦刺中,转平常的枪力要大一倍,这个府兵虽然力大无穷,又哪里还挡得及?枪自唇间刺入,颈后刺出,登时不活了。

而这时,第四辆车的履带也已被撬断,还有五个府兵疯了一样去撬向第五辆铁甲车。

这是最后一辆车了。楚休红心知,这辆车再被弄翻,那好不容易来的优势便荡然无存,重新回到两军对垒的均衡之势。此时帝国军攻击受阻,狄人却已将驼皮顶盖扯完,正在集结,马上要反扑,此消彼长之下,只怕帝国军反而要落下风。

这几个府军舍生一战,居然让地军团遭受这等重创!楚休红以下的军士一个个都不禁心惊。这时又有另一些地军团的骑兵冲了过来,几人同时向这五个府军发动攻击。

若府军反击,那这第五辆车就算保住了。骑兵人人都有这个想法,因此出手毫不留后路,便是与府军拼个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可是,这五个府军居然一点也不还手,仍是大力撬动第五辆铁甲车的履带。他们连撬四辆,本也到精疲力尽之时,撬这第五辆便已相当吃力,地军团的骑军长枪齐出,五个府军同时中枪,两个是颈部被刺穿,当场送命,另三个被刺在肩头,却眉头也不皱一皱,还在拼命撬动。

“崩”地一声。

楚休红心也随之一沉。这第五辆车的履带也被撬断了,登时歪了下来。他本也在当中,带马一跳,这辆铁甲车正倒在他马前,激起一大片沙子,眼前也模糊成一片。当中,本纠缠在一起的几个地军团骑兵和那五个府兵同时被压在下面,府军固时不活,几个骑军有一个也被压住了腿,另一个的马头恰被压住,人虽无事,却吓得面无人色。

从驼城里,发出了一阵欢呼。地军团的铁甲车攻势,在府军的拼死反抗下,被尽数瓦解。而且,反抗的,竟然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府军。尽管这几个府军已全部阵亡,但对剩下的府军和狄人的士气,却是个莫大的鼓舞。

功亏一篑啊。楚休红眼里也不由得有些湿润。他看了看在空中盘旋的风军团,邵风观仍在那里,但他们的火把扔光了,连这点小小的威胁也没有了,充其量不过是些点缀而已。

象一些无害的飞鸟。楚休红不知怎么,想到了这些。这时,突然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了许多纸片。这些纸片漫天飞舞,有一小半落到驼城中,狄人大多不曾见过纸,抢过来看看。

狄人虽是蛮族,文化却也不低,几乎人人都识得几个字。简仲岚写的这些话又极是简易,他们纵然认不全,也都看得懂大致意思。甄砺之在驼城中也抢过一张看了一眼,叫道:“王爷!王爷!”

这时狄王已又挤了过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拿了根羊腿在咬,吃得满嘴是油,用袖子抹抹嘴道:“甄君侯,发生什么事了?”

“你速下令,不许你手下拣这些纸片!”

但命令纵发下去,却止不住狄人的交头接耳。简仲岚这些话又写得动情之极,狄人自幼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平生最关心的人,就是父母妻子,狄王虽有南面之威,犹不及亲情动人。他们互想说着,一个个渐渐露出不愉之色。甄砺之心中大急,却也无计可施。楚休红智计百出,但最厉害的,看来还是这攻心策,真不知一夜天他怎么能写那么多张纸,只怕是发动全军一起在写。

飞行机上,传来了一片歌声。这是风军团加紧学会的一支狄人思乡谣曲,昨夜突然想到,让简仲岚教给风军团的。邵风观本不是个善歌之人,临时学会的歌更是五音不全,但这首歌曲调简易,歌词也浅俗,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只得得空中纷纷扬扬,都是“落日一丈红,平沙万里黄。男儿行千里,只是思故乡。”的歌声,那些狄人更是不安。

这时,帝国军中突然又发出了一阵惊呼。楚休红眯起眼,只见从驼城中,有几个人正走出来。

那是三个骑军。左右两个手里拿着巨大的盾牌,护中当中那人。盾牌太大,也看不清当中之人是谁。楚休红止住边上的士兵道:“不要放箭,看他们怎么说。”

到了距他们百步远,两个府军将盾牌分开,露出当中那人。那人高声叫道:“甄砺之在此,请你们主帅过来说话!”

那就是前文侯甄砺之!

甄砺之穿着一件短甲,披着披风,虽然须眉都已花白,仍带着当年帝都第一权臣的威势。他走到阵前时,帝国军明知他是此行的目标,但不得将令,却没一个人敢动。

甄砺之扫视了一眼帝国军,高声道:“请你们主将过来答话!”

一边的传令兵正要驳斥他一句,楚休红止住了他道:“我出去。”一边的简仲岚小声道:“楚帅,要小心暗算啊。”他明知不必这么说,要真有暗算,他受太师之托的事也不必去做了,可事到临头却仍然忍不住说这一句。

楚休红回头一笑道:“甄文侯岂是小人。”他催马出阵,小王子在他身边急道:“楚帅,不要出去,小心他有计策!”但楚休红已走了出去,小王子正待追出去,简仲岚已催马向前,道:“殿下,你稳住中军,我去。”

他跟在楚休红身后出去,楚休红倒也没制止简仲岚,两骑到了甄砺之面前二十余步的地方,楚休红躬身施礼道:“甄先生,末将楚休红有礼了。”

甄砺之看了看他,仰天笑道:“我猜也是你,只有你才能将甄某逼到这等田地,看来,太师对我是势在必得了,竟然能将你从南征途中调回来。甄某何幸,居然将我看得比共和军还重。”

楚休红正色道:“甄先生一人之力,已越千军,太师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甄先生,如今你赖以倚恃的狄王也正为约束自己部下忙得焦头烂额,只怕没什么战斗力了。甄先生,以你这一千府兵之力,绝非我地风二军团的对手,请甄先生束手就擒,免得两军同室操戈,生灵涂炭。”

甄砺之厉声道:“你是要我投降么?”

楚休红仍是不动声色地道:“正是。请甄先生放心,楚某与邵将军愿一力承担甄先生安全,太师绝不能加害甄先生分毫。”

甄砺之脸色变了又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已为楚休红言语所动,却又踌躇不定。他看了看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地风二军,这两军已整装待发,即将发动攻击。他也知道,楚休红现在说得客气,一旦兵戎相见,便绝不会客气,必要将自己这一千多人连根拔起而后已。那一瞬,他几乎要开口答应了,话已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

即使此战不胜,仍有远赴极域,另辟一番天地的机会。甄砺之想着,即使他自知已垂垂老矣,去日无多,但少年时那叱咤风云的热血,仍在他胸中燃烧。

他道:“楚将军,你若能与我联手,取天下易如反掌耳。帝君昏庸不明,而张龙友又野心勃勃,你何必为他们卖命?”

楚休红正色道:“甄侯,我不是为一家一姓卖命,我只求天下早日得息兵戈,能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吾愿足矣。”

他一向对甄砺之直斥其名,见面时最客气也只是句“甄先生”此时突然以甄砺之旧官职相称,甄砺之也只觉浑身一凛。他垂下头,忽然翻身下马,待抬起头来时已是满面泪水。他伸出双手跪在楚休红马前道:“楚将军,我认输了,只望你能看在老朽这般年纪,向帝君求情,赏我一个全尸。”

楚休红脸上登时动容,也翻身下马道:“甄侯,请你放心,回帝都后,我愿以性命为甄侯担保。”

他伸手去扶甄砺之,甄砺之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寒光。简仲岚在身后看得真切,大叫道:“楚帅小心!”

甄砺之已一跃而起。他须白也全白了,刚才也象个颓唐已极的寻常老者,此时却须发戟张,哪里还有半分苍老之态?右手已拔出了腰间的腰刀,一刀向楚休红当头劈来。

这柄刀血一般红,乃是帝国当初十二名将中第一力士闵超佩刀“赤城”他刚才还痛哭流涕,突然间暴起,楚休红全没料到。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拔百辟刀,但手刚一碰到刀鞘,猛然醒悟到百辟刀已经碎裂,他顺势一把扯下刀鞘,迎向刀势。但赤城刀本就不在百辟刀之下,这一刀将刀鞘砍作两断,只是缓得一缓,余力不减,仍是向下直劈。

完了吧。楚休红心头也一凉,只听得简仲岚大叫道:“楚帅!”人象流星一般,从马上疾冲而至,几乎已超越了人的极限,甄砺之的赤城刀已到了楚休红面门,只觉白光一现,又是裂帛一声,刀一下齐柄断成两截,刀头从楚休红面前落下,简仲岚如何出手都没人能看清。

甄砺之见这势在必得的一刀都已失手,惊慌失措,人一跃而起,跳上马,叫道:“挡住!挡住!”但他快,简仲岚更快,又是白光一闪,他的座骑后腿登时断成两截,甄砺之也好生了得,双手一按,人从马头上跃过,已冲向驼城中。

这时,护着甄砺之出来的两个府兵将盾牌一扔,两人双手同时出枪。两先两后,四支投枪来势极快,这两人是府兵中有名的“飞电鬼”据说投枪之技,几与当年武侯帐下名将“火虎”沈西平相埒,简仲岚全神贯注在甄砺之身上,这两支枪哪里还闪得掉?

这时楚休红在他身后一舒臂,一手抓住一把投枪,简仲岚刀术极高,刀上枪术却只是平常,不消说这是在步下了,后来两枪他自己却再拦不住了,两枪齐中。一枪刺穿简仲岚的肩头,另一枪从他胸口刺入,从背心透了出来。

“简参军!”

楚休红大声叫着,如闪电般出手,手中两枝投枪同时射出,分袭左右。这两支枪比“飞电鬼”兄弟投出的更快,这两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双枪齐中,同时翻下马来。

楚休红奔到简仲岚身边,一把抱起他。两柄长枪一刺透他的左肩,一从右胸口刺入,透背而出。简仲岚睁开眼,看见楚休红就在他跟前,他嘴角抽了抽,慢慢道:“文侯府府兵果然也名不虚传啊”

楚休红大声道:“医官!医官!快来给简参军疗伤!”

如果在这里刺入,楚休红全无防备,本领再大也闪不过去吧。简仲岚摸着腰间的无形刀,慢慢地拔着,他好象看见了太师那赞许的笑容,以及小纤看到自己时的笑靥。

他的手被压在身下,袖中的无形刀一时也拔不出来。简仲岚只觉力气在一分分地流走,如果不加紧,只怕连拔刀的力气也要没有了。幸好楚休红仍是抱着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转着这个念头。

无形刀无声地抽出了刀鞘。尽管力量已经减弱了许多,但简仲岚知道,以自己的无形刀法,足以伤人无形,别人连伤口都看不出来,只道楚休红是力尽而亡。他刚想把无形刀抬起,忽然眼前一黑,仿佛有千军万马闪过,铁蹄过处,山河残破,本来已经渐趋和平的帝国,又将堕入分崩离析,烽烟四起的境地。他好象看到在铁蹄下踩过的累累死尸,哭喊的百姓,以及,雪一样铺满旷野的白骨。那些哭喊在撕扯着他的心,让他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也感到难忍的疼痛。

无形刀是不是要出手?刀尖本已穿过了楚休红的甲胄缝隙,只消轻轻一送便能刺入楚休红体内,但是他还是停住了。

如果失手,太师一定不会放过自己。自己也算了,可是简仲岚眼前又闪过小纤关切的笑靥,她的面孔和烽烟战火交织在一起,分也分不清楚。他暗暗地咬了咬牙,终于,聚集起剩余的力量,手慢慢地动了动。

楚帅,请不要怪我。

刚才甄砺之暗算楚休红时,地军团上下同时冲出,小王子情急,干脆吹响了冲锋号,登时,所有地军团骑军尽数扑上。驼城中府兵在甄砺之指挥下进行殊死战,狄人却不肯动手,狄王急得手舞驼鞭,一个个抽过去,那些狄人却只顾向后闪躲,被逼上前的也只是懒懒地射上几箭。但府兵还有一千多,射出的箭仍是又快又准,冲上前的地军团骑军登时死伤了数十个。

突然间,从空中风军团的飞行机上,每一架都射出两道火柱。

这是飞行机上所装的喷射器。那本是张龙友给薛文亦的飞行机补充而设计的东西,用不会炸裂的竹筒盛好火药,装在飞行机机腹。当飞行机在地上时,不必有弹射器,只消点着喷射器,飞行机便能飞上天空。若是在空中点燃,飞行机便能行到二次动力,在空中停留时间也能多一倍。邵风观将那些纸片散完,只觉光是唱唱五音不全的狄人歌,实在有失风军团体统,他灵机一动,从机腹下将喷射器锁扣解开,又将导火索点燃,两支喷射器不再固定在飞行机上,点着后登时拖着两条火柱飞向驼城。喷射器不会爆炸,但能喷出长长的火焰,一头扎进沙中,火焰仍在喷出,那些骆驼不怕被绑紧,却怕火烧,喷射器的火喷到身上,骆驼再驯服也受不了了,仰头欲嘶,可嘴蒙着发不出半点声音,扬蹄欲动,身上又绑得紧紧的。

风军团还剩的七百九十八人尽数出动,三百九十九架飞行机中,另外三百八十八架看了邵风观的样子,也照样将喷射器放出。这七百九十六个喷射器倒有一大半没飞到驼城上,倒一小到扎在骆驼间,一下把绳子烧得七零八落,骆驼失了羁绊,身上又着了了,长声怪叫着四散奔走,本来牢不可破的驼城一时间已不成阵势,那些狄人本无心恋战,到此时哪里还是狄王约束得住的?登时四散逃走,甄砺之的一千多府兵本来还秩序井然,但此时被狄人一冲,连自己的阵势也乱了,地军团骑军登时冲到了跟前。

楚休红自不知简仲岚在打这些主意,眼见大军已冲上前,他心急火燎,大声叫道:“快过来,医官!”

这时医官急匆匆过来,楚休红一手还着简仲岚的头,道:“医官,你一定要治好他!”

医官到了简仲岚身前,看了看道:“还好,这两枝枪一支虽然刺的是要害,但不曾刺中心脏。楚帅你放心,他受伤虽然极重,却还有救,只消他能挺得过拔出身上的长枪,我就有信心救活他。”

楚休红道:“那就好,你快点给他救治吧。”

医官道:“来,楚帅,你用最快的速度拔去他身上的枪头。”

他从医箱中取出铁钳,将枪头钳去,一手搭着脉,示意楚休红动手,楚休红手一动,如电光一闪,枪杆从简仲岚身上抽出,简仲岚身体猛地一动,医官极快地给他的伤口敷上了止血药。这医官是御医叶台师弟,医术不减师兄,出手也快得看都看不清,简仲岚伤口的血都没喷出几点,伤口已被他敷好。他又试了试简仲岚的脉博,一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道:“还好,还好,我没给师兄丢脸。”话音未落,脸上却不由一变,只见简仲岚脸上极快地失去血色,已没有呼吸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哪有这种道理?”

楚休红试试简仲岚的脉搏,心知他已是无救,叹道:“不必自责了,你也已经尽力。简参军,你走好吧。”

简仲岚脸色极是安详,嘴角也带着点笑意,虽然已经死了,却仍是如生。楚休红站起身来,道:“来人,将简参军好好安葬吧。”他喊完,跳上马便向驼城冲去,卷入厮杀。地军团本就是精锐之极的强兵,小王子虽然经历战阵不多,但指挥得井井有条,楚休红一来,府军更是抵挡不住,已呈全军溃散之势。

那医官还站在简仲岚身边,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明明已经给他的伤口止血了,怎么突然间他体内会大出血而死?难道,是我医术未精么?”他怎么也搞不懂,这个明明可以救活的人怎么会一下子死了。

楚休红看着两个士兵在简仲岚阵亡的地方挖着坑,准备将简仲岚葬在此处,心中还想着在昨夜武昭夜袭后简仲岚与自己的一席深谈。

英雄。这世界需要的,并不是英雄,而是象叶台师兄弟这样的医士吧。简仲岚听到自己这番话时,脸上那种大彻大悟的表情他永远也忘不了。

简仲岚被抬进了坑里,黄沙掩上了他的面孔,渐渐地,他消失在了地上。风吹过,沙地上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掩去,再也看不到了。

将双方的阵亡将士全都掩埋后,楚休红指挥着士兵押着俘虏回师。甄砺之被关在囚车里,打散了的满头白发也披散着,他经过楚休红时,破口大骂道:“姓楚的!你号称要平息天下兵戈,可是你却是个屠夫!这一战中,多少人死在刀枪之下,大漠之上没有狄王,又将陷入多大的混乱,你知道么?你这无耻的小人!伪君子!”

楚休红听着甄砺之骂着,声音有些哑了,小声对边上一个士兵道:“给甄砺之一勺水喝。”

他牵着飞羽,回头又看了看那片刚葬过数百具死尸的沙地。这些人活着时争斗得你死我活,死了,却也肩并肩地葬在一处。

天已黑了,一钩残月升起来,月亮照耀下,只有一片黄沙。这一片黄沙埋掉了血泪,也埋掉了恩怨。

“简兄,也许,每个人都象甄砺之说的,有虚伪的一面吧。”

楚休红看着葬过简仲岚的地方,默默地说。简仲岚还堆起了一个坟堆,立了块碑,但在沙漠中,这些都是不长久的。不必过得太久,这儿就又是平平一片黄沙,把一切争战和喧嚣都还给沙漠上的寂静。

楚休红跳上马,从他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把刀。这正是削断了甄砺之手中那把赤城刀的无形刀。刀名无形,刀锋也真的有似无形,插在地上,被月亮照着,仍是寒气逼人。

楚休红拣起了这把刀,在刀身轻轻弹了一下,刀轻手发出轻吟,越来越响,最后几乎仿佛是鹤唳长空。楚休红茫然地站在沙丘边,仰起头,看着天空中那轮圆月。

这是秋天的第二次圆月,却也是简仲岚生命中所见的最后一次圆月了。

简仲岚闭上眼的那一刻,在遥远的帝都太师府里,小纤睡梦正酣。她梦到了简仲岚得胜归来,骑在马上,英气勃勃,帝国也已一片承平,从此再无战争,天下百姓都能安享太平。

睡梦中,她喜极而泣,眼角有泪水流下,沾湿了枕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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