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苑亦如往常的安静,却又与从前的安静大有不同。李锦然看着那些仆人将二夫人放在屋子里的精贵摆件一件件抬走后,站在空荡的屋子里呆。就在半月前,沈信还是她信任的人,可如今却要将他赶出去。她心里感到难过,却又无法言说。无论是苏照还是沈信,若非他们是西凉人、又或者两国之间并无国恨,她会竭尽所能帮助苏照出谋划策,让他赢得战事胜利。可如今西凉的敌人便是大庆,大庆胜,则西凉败,反之大庆败则西凉胜。无论哪一方输了,她心中都不会感到高兴。心烦意乱间只觉口渴难忍,她抓起案几上的茶壶欲倒些茶水出来解渴,却现茶壶空空如也,这才想起今日并未见到兰芝。沈信伤的那样重,她必是去了他那里罢,她微微一叹,再过几日,沈信回了西凉,她又遣散了兰芝,梅苑必是比如今还要冷清。无论沈信能在梅苑待几时,有些事情她还是需要提前做的。她放下手中的空茶壶,向沈信的屋子走去。
沈信的住处与李锦然相隔并不远,她放才出了门便听见兰芝隐隐的哭声传来,她放轻了脚步走进细听,闻得兰芝大声痛哭道:“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们,你明知道我们彼此是敌人,你为何还要待我们这么好。”
只听沈信压抑道:“若不是主子让我保护小姐,你以为我愿意来大庆,大庆皇帝心狠手辣、连那太子也跟着阴险狡诈,若不是当初承诺与我西凉互通友好,让世子失了警惕之心,他赵齐能偷袭的了我西凉?是啊,你们大庆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赢得胜利,我们西凉却十里长街披麻戴孝为西凉王与世子悲戚痛哭。若不是主子,我恨不得将大庆每一个人千刀万剐……”
李锦然站在门外将沈信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极为仔细,想不到大庆的胜利竟是赵齐背信弃义换来的。苏照自是明白这一点,自他成了西凉王后,必是想过要将大庆欠他的一并都夺回来。可如今他却没有这样做,他一再的忍让成了大庆的连连战胜。他在西凉昏迷不醒的时候,想必也有许多人对他心生不满吧。李锦然不忍再听下去,正欲离开,便又听沈信痛心疾道:“你以为我愿意保护小姐吗,我时时刻刻都希望她死掉。她若是死了,主子才能一心一意治理西凉。你心里只有小姐,我心里也只有主子。你看着小姐受苦受难心里难过,难道我看到主子被奸臣评头论足就好过吗?红颜祸水,她就是红颜祸水啊……”
沈信的话还未说完,兰芝已是怒红了双眸,她抓住沈信的衣衫高声道:“不准你这样说我家小姐,我不准!”
沈信受了重伤,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只重重的喘着气,嘴角渗出鲜血,眼神悲痛万分。李锦然站在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丝毫未见有生气的迹象。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不需沈信提醒,她自己都觉得她背了红颜祸水的罪名。曾经是她不知真相,可如今知道了,她若是再让苏照两处为难,那她就白白辜负了苏照对她这些年来的好。
李锦然走进沈信的屋子,拍了拍死死拽住沈信衣衫的兰芝,轻声道:“沈信字字句句所言属实,你又何须这般生气。”
兰芝撇过头不去理她,李锦然又道:“苏照是阿信的主子,他站在苏照的立场说话有什么错。”
兰芝低着头,声音小的不能再小:“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说你不好,任何人都不行。”
李锦然心生温暖,拉过兰芝的手放在手掌道:“恩,我知道。”她见兰芝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这才看向沈信道:“既是决定与苏照断绝来往,那就不必再麻烦卫相帮母亲诊治,还请你通知卫相将母亲接回李府。”
沈信抬起头,眼中歉意甚浓,为方才说那样的话感到惭愧,他在李锦然身边良久,知道她的为人,若不是气在头上,断然不会说出让她难过的话来:“卫相医术高明,给夫人治病再好不过。何况主子也希望……”
李锦然找了凳子坐下,疲惫不堪道:“你是聪明人,知道怎样做是对他最有利的,倘若真不希望他与我再有所牵连,就该明白我不能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
沈信在床榻上沉思良久,终是点了点头,咬牙道:“好。”
李锦然看了眼怒气未消的兰芝,见地上还有一盆鲜血染红的水,水中还一块染红的帕子,想来兰芝还在给沈信清洗伤口,她也不再多加打扰,便起身出了门去。
自从赵文在周荷面前做戏让其误认为自己与他心生间隙后,赵文便再未来过梅苑半步。算来已是有了两日,再过三天便是赏花大会,赵文需要时间与周荷情意绵绵,让周荷放松警惕好落入她编织的大网中。想到此,李锦然嘴角微微扬了扬。
当周荷挽着李承欢来到梅苑时,便看见李锦然嘴角边挂着浅浅的笑意,不由想到那晚她搀着老夫人来梅苑时,老夫人先前明明对她十分信任,可被李锦然插足后,老夫人对她言语间已是疏离开来。她明明接到梅苑来了刺客的消息,却没有抓到人。不仅人没抓到,连通报消息的人也一并消失了。周荷的眸子阴沉万分,抬起头时却笑颜如花,在李承欢耳边道:“不是说早就想锦然姐姐了吗,如今来了又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李承欢看了眼李锦然,很快又看向了别处。李锦然见她看自己犹如看一头凶狠猛兽的表情,不由觉得好笑。以前她在自己跟前总是粗枝大叶,现在小心翼翼起来她还真是不习惯。她站在院子里笑吟吟的看向她道:“大姐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让你非要离大姐这么远。”
李承欢摇了摇头,却还是不肯向她走进一步。
李锦然故作惋惜的叹了一声:“承欢现在长大了,也藏了心思,大姐都看不懂你了呢。”
李承欢这才又看向李锦然,道:“张妈妈死了。”
李锦然疑惑的看向她,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李承欢盯着李锦然看了半晌,似是再确定她话中真伪,却听周荷笑道:“姐姐忘记啦,张妈妈进入大牢时可是从你这接走的,听说……”
李锦然眸子看向周荷时骤然转冷,她毫不留情的打断她,冷声道:“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以为装模作样与我关系亲近,我便能忘记你的所作所为,你可真是天真。”
周荷眼看着就要留下泪水,李承欢连忙想为她说几句好话,然还未来得及说,李锦然就走到她身边,长叹了一声道:“承欢可知农夫与蛇的故事,当她想害你毁容时,是谁救了你?”
李承欢低着头缓缓开口道:“是大姐。”
李锦然又问:“又是谁看着你从小到大,你从二娘哪里受了委屈,是谁费尽心思将你哄劝开心回去?”
李承欢双肩微微颤抖,声音哽咽道:“是大姐。”
李锦然冷冷笑道:“很好,原来你都还记得。你带着记得的回忆,来怀疑你大姐,认为张妈妈是我害死的。你难道就不知你这样做让大姐有多伤心吗?”
李承欢抬起头看着李锦然,眸子里已被泪水沾满,见李锦然神情哀伤,一定是被她伤透了。她再也不顾她想紧紧扑进李锦然怀中,连连低声道歉。周荷见这一幕,恨不得上前将李锦然撕得粉碎,这样的结果远远出了她的意料,原本按她的计划,李承欢应该是对她又恨又怕,她只需要再旁边开几句口,就能让李承欢彻底失了对李锦然所有的感情。那时候的李承欢才能真正为她所用。可现在……她眸子里晦涩的光芒只一闪而过,再抬起头时回复了往日的温柔笑意。
“姐姐,承欢年纪尚小,难免做事有欠考虑,姐姐不要生她的气才好。”
周荷温柔如水的声音传进李锦然的耳畔边,叫李锦然心中怒火熊熊燃烧,如今二夫人已进了大牢,周良此时必然知道二夫人入狱的缘由,故而不敢轻易得罪她。可笑周荷自作聪明,当真以为二夫人离了李府只是游山玩水,还在她面前故作善人,极力扮演一个好姐姐。她不是想让李承欢看见自己有多坏么,今天索性就成全了她。
李锦然一步步走向周荷,眸子里的凶光让周荷不自主的向后退去,李锦然见之嘲讽地笑了笑:“我自然不会生承欢的气,她既是喊我一声姐姐,我怎能欺负自己家人。”
周荷眼看着她就要走到自己跟前,心没来由的咯噔一下,她甚少见到李锦然有这样的神态,不自在道:“姐姐说的是……啊!”
周荷还未来得及将剩下的话说完,李锦然疾步走上前抓住她的衣襟,狠狠打了她一耳光。周荷的脸只瞬间便肿了起来,再无平日美人雍容典雅之姿,鬓也散落在脸庞,她愣愣的看着李锦然,吓傻在原地。
李承欢见周荷此刻可怜不已,想上前将她扶起来,李锦然忽的转过头看向她,李承欢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周荷已从方才的震惊之下慢慢缓过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她凄楚哀怨道:“你竟敢打我,我要去找老夫人做主。”她说完这话头也未回的向梅苑外跑去。
她跑的那样快,生怕慢一步就又会被李锦然欺负了去,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李锦然冷冷一笑,周荷若将放在男子的心思分出一半来,都不会这个时候去找祖母。她以为祖母会见了她脸上的巴掌印便能心疼她吗,她冷声一笑。再去看李承欢,见她眸子恐惧的看向自己,是怕她也挨打吗?
“承欢,在你心里大姐时个什么样的人?”李锦然问道。
“爱憎分明,睿智聪慧。”李承欢扯着衣角,怯怯道。
“说的好,知道大姐为什么要打周荷吗?”李锦然不愿与承欢兜兜绕绕,见她不动声色微微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她拉住她的胳膊道:“前几个月浣衣房突的瘟疫并非偶然,是她做的手脚。浣衣房几十位丫鬟的性命,都葬送在她手上,这样的人该不该打?”
李承欢张大了口,不可置信的看向李锦然,平日温柔恬淡的周荷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她还没来得急反驳李锦然的话,只见李锦然满眼充斥这怒火,她只觉抓住她胳膊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她不由开口道:“大姐,你把我抓疼了。”
李锦然听见她这话非但没有松开她,反而用尽所有力气道:“你也知道疼,可大姐此刻的心比你疼上百倍。你以为周荷与你走的这样近是为了什么,她机关算尽要让你我相看生厌,频频在你面前故作善人,为的是让你在二娘跟舅舅面前替她美言、对我疏远。我念你年纪小,看不出她的心思。可你竟然信了她的话,如今你问问自己的心,可还有把我当做之前的大姐?”
李承欢面色骤然苍白无比,低下头不再言语。她说的没错,她时刻提醒自己大姐并非周荷口中那样的人,可当周荷告知她张妈妈是她杀害时,她忍不住的跑来梅苑就就想问是不是真的。她已经开始怀疑大姐了,她的心何时起竟离她这样远。李承欢欲要拉住李锦然的手,想要向从前那般对她微微示弱,她便会放下一切来原谅她。可她还未拉住她的手,就见李锦然松开她的胳膊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大姐!”李承欢在她身后喊住她,却又不知该怎样说才能让她的好过一些,思了半晌道:“承欢之前不懂事,总是受了委屈来大姐这寻一个怀抱,如今又听信谗言,希望大姐能给承欢一个机会,承欢再不会做让大姐伤心的事。”
在李锦然心中,承欢跟锦绣一般重要,只要她说对不起,她心中再多委屈便都化为云烟。只是此刻她不能原谅的太快,否则以承欢的性子,不过多久便又重蹈覆辙。她狠了狠心,再不犹豫的踏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承欢站在门口梅苑的院子里傻傻站了一会儿,脸上的哀伤清晰的落入站在窗边的李锦然的眼中。李锦然微微一叹,若是可以她也不想让承欢伤心,可她不能再让她与周荷有任何瓜葛。看着承欢背影落寞的走出梅苑,她嘴角上扬了起来,周荷啊周荷,如今你连最后一颗棋子都不再有了,看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李锦然走到柜子边,将早就装在盒子里的山河锦绣图又拿了出来,向吴氏的住处走去。昨夜吴氏因被周荷气急故而没有带走这幅图,可她没有忘。当时并未进屋子里将这图拿给她,就是想到说不定有一天会用这图找个借口去看望她老人家,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下再去看望。曾经她不明白吴氏的良苦用心,故而对她甚是疏远,可如今懂得了,自然不会任凭周荷一人唱独角戏诽谤她。
孙氏的住处离梅苑并不远,可李锦然已是有很多年再未走过这条路,她垂眸看着小道两边依旧种着茉莉与芍药,就好像这些年一切都没有变过一样。可她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表象,从前流逝的她再无可能去抓住,而往后她便要将自己想要的一并都夺回来。因是心里装了事,她无心思去观赏风景,加快了步子向竹苑走去。
竹苑种有一大片竹子,李锦然还未穿过竹林便见吴氏的老仆站在竹苑站在门口踱着步子。这老仆她倒是认得,性子温和甚少言语,只是这个时候,她不应该正跟在祖母身边吗?若是放做从前,她见到老仆必然绕而远之。可现在……她弯了弯唇走到竹苑门口,笑吟吟看向老仆道:“老王,可是祖母叫你出来散心,怎不见你陪着祖母?”
老王见来人是李锦然,眸子立马变得又明又亮,她笑容满面道:“大小姐,哎,竟真是大小姐,让我瞧瞧,又长高不少呢。真是越来越漂亮了,看着竟与当年的孙夫人一模一样。只可惜她生了病。”老王兴奋之余才觉自己说错了话,孙氏的病曾让李锦然大受打击,她急忙闭上了嘴。好一会儿才敢抬头去看她,却现她并不有丝毫的难过,反而嘴角笑意更浓。
李锦然笑眯眯道:“母亲的病好很多了,也许不过几日便能下床走路了。”
老王一高兴话也变得多了起来:“那真是好啊,还记得孙夫人当年跳一曲《云门》,舞姿翩跹婀娜多姿,大庆的天下再难找出孙夫人这般的妙人啊。”老王眉飞色舞的提及当年往事,亲昵的拉着李锦然往竹苑里走去,李锦然瞧着竹苑的一景一物与当年并无区别,路过一株已有些年岁的海棠时,她忽然红了眸子,看向老王道:“这海棠可是……”
不待李锦然问出口老王便狠狠的点了点头:“正是,当年孙夫人这一痴傻,老夫人整日念叨着,每每看到这海棠她便泪流满面,我看着她难过心里不好受,有一日要将这海棠连根铲掉,老夫人见我有此举,当时就要把我逐出李府,我才知道老夫人对着海棠看的有多重。她是念着你们母女俩,看到这海棠,就仿佛看到当年你们三人一起栽这株海棠的场景。”老王跟在吴氏身边这十几年来,将吴氏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她心里疼着李锦然,但这孩子又性格孤傲,除了孙夫人与锦绣,谁都接近不得。如今见李锦然肯主动来竹苑,便将所有的话一股脑都掏出来对她说。
老王的一番话让李锦然不由回想起当年她六岁时的光景,她见母亲孙氏院里有海棠而吴氏的院里没有,偏生要在竹苑里也种一株海棠。才将坑挖好,却又觉得没趣撒手不管了,吴氏笑眯眯的与母亲联手将其种好。当年尚且不过她腰间的幼苗如今竟也长的这般高了。她仰着头看了海棠良久,笑中带泪道:“锦然太不懂事,让祖母这些年伤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