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来,我们家就逊色得多。
“祖父本想亲自教导阿父,他却自幼便喜欢手工,桌椅是怎么打、百宝箱是怎么装、风车水车怎么转,甚至,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怎么能健步如飞,都比四书五经让我家阿父更感兴趣。祖父怒骂一句朽木不可雕,就专心致志地去教导我家三叔了。
“祖母顾着大伯,祖父管着三叔,我家阿父便疯了似的学手工。直到大姑姑嫁给了当时在工部任侍郎的姑父,家里才算有个人肯正眼看一下我家那个每天都一身臭汗一手黑灰的阿父了。阿父没甚学问,却秉性刚直。祖父听说大姑父要弄阿父去工部,怕他得罪人,再带累了姑父的仕途,吓得赶紧把我阿父扔去了他军器监。阿父自是如鱼得水。
“然,进了军器监便不好说亲了。祖父又不愿和利害人结亲。一拖多年。
“我家外祖是史馆修撰,拿外祖母的话说:跟死人打交道多过活人、跟过去打交道多过而今。所以外祖其实是个木讷的人。阿娘肖父,为人软弱,不会说话。这样的小娘,当年是很不好嫁的。尤其外祖母心高,又不肯把嫡女低嫁到小户人家去。三等两耗,阿娘已经十八岁了。
“祖父正在为我家阿父的婚事头疼,听说此事,当日便赶去外祖家中,中午吃了顿饭,下午就把庚贴换了。待回家说与祖母听时,一切已成定局。”
“好在阿父虽然直率鲁莽,却疼惜媳妇;好在阿娘虽然懦弱口笨,却体贴丈夫。
“我亲兄与大堂兄的年纪相差其实不太远,大堂兄什么年纪中的探花,我亲兄便什么年纪中的进士。可是,大堂兄早已集全家的宠爱于一身,三叔又是祖父亲手教导出来的二甲传胪。所以我亲兄即便再出色,在家里也显不出他来。祖父一句话,我家亲兄翰林院的席子还没坐暖,便称病回家,弱冠年纪,就开始打理整个邹府的庶务。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听说已经老气横秋,偶见白发了。
“阿父不在意,阿娘便在意也说不出口,只会憋在心里,然后回房莫名其妙地哭。
“太后,我阿父是个笨人,阿娘也是个笨人,我家亲兄不笨,却被排斥在核心之外。这样的一家子,真的很容易撮弄啊!”
邹皇后忽然停了下来,半天看向太后,续道:
“儿很想为家里争一口气,所以一直都做得很急。但儿家训在耳,不敢作恶。儿家阿父粗疏,诸事不过心;阿娘又耳根软、心里糊涂,很容易被说动;阿兄虽然是个明白人,但手里消息不多,凡事难以周全。”
邹皇后忽然改了自称。
但这样的自称下,对裘太后的称呼却仍不是那个曾经亲亲热热的“阿娘”。
邹皇后又停了一下,方缓缓道:“太后,儿家里人被设计了,儿无奈。”
裘太后一直安静地听,过了一会儿,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邹皇后苦笑:“采萝再怎样也是我的贴身侍女陪嫁丫鬟,圣人和太后不顾我的面子,不等我醒来便直接杖毙,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下去,邹皇后眼前起了雾气:“我家里的人,若最说没脑子的,非我阿娘莫属。我之前只以为沈家真是我大伯母娘家的世交,所以沈昭容入宫也是件好事。谁知还有采萝酷似其母这件事横在中间。若我早些知道,要就打发采萝远嫁,要就死都不让沈昭容进宫!
“如今真被有心人利用至此,是我邹家贪心之过。但请太后转致圣人,邹田田自进宫以来,只想安心做圣人安静听话的温顺妻子,从不曾动过半分欺君的别样心思。若有虚言,教我邹田田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教我邹家覆家灭族永无出头之日。”
邹皇后的声音平静安宁,用字却烈性十足。
裘太后听到最后,微微动容,不禁问道:“不过是禁足,皇后何至于发如此重誓?”
邹皇后便笑了一笑:“去看贤妃时,她不是咒了一句么?我觉得那样说话真的好痛快啊,忍不住便也想这样告知圣人。”
邹皇后环顾四周,似乎在看整个清宁宫最后一眼,道:“母亲,儿知道不该用这样激烈的字眼,但儿必要替邹家说这一句。儿知道,能做到只是将儿禁足,圣人已经格外开恩。不过,儿不能不替满清宁宫讨一条生路。她们何辜?若说那日亲历了贤妃大闹的人,圣人要处置,儿无话可说;但其他人,实在不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糟蹋啊!”
邹皇后不再称太后,改称母亲,却仍旧不用惯常用的“阿娘”。
裘太后皱皱眉,仍不表态。
邹皇后看着裘太后,眼中流露出一丝依恋,伸手拽了裘太后的袖子,轻声道:“母亲,以后儿怕是没福气近身侍奉了,您多保重。平日里,即便暑热也少用冰;睡前余姑姑给您泡脚,您别再偷懒了,泡足一刻才好;圣人事情多,脾性急,有时候暗里顶撞您,您别多想,儿子是自己的,能有什么呢?表妹虽小,但性子沉稳,您也别太纵容,她原本这性子吃不了亏,反倒被宠坏了才容易被算计……”
余姑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皇后,你想做什么?”
邹皇后停住,抬头看余姑姑,眼神静谧安宁:“本宫自请退位,换我一宫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