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我一开始选择的是装假肢,但是我一装上假肢就痛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刚站起来我的衣服就湿透了。我站在那儿,脑子里面想着:“我要走到对面去。”我想了很久很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我根本无法依靠我的腿走动,我只能靠手支撑着身体往前。于是我选择了一种最方便的做法:坐轮椅。我靠父母推着我做事,这样的生活很安逸但是也很痛苦,因为我不得不面对自己活得像个废人一样。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后很想去厕所,我在房间一直叫我爸妈的名字,但是很久都没有回应。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只能从床上爬下去,我在爬的过程中看见蟑螂从我面前爬过,我觉得我跟它们没什么两样。我爬到外面去找我的假肢,装上假肢,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去了洗手间,右腿还没有跨进去,整个人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我的头摔在了坐便器的边缘,头发也全部掉进了马桶里面,我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整个人就像一个发酵的馒头,那时候我觉得我这一生都没有这么丑过。我有一肚子怨气,但是我发现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因为选择放弃的是我自己。
我知道我没得选,如果我不去面对身体的疼痛,我的余生就根本没有任何幸福可言,也没有尊严和自由可言。当我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便每天扶着我们家的穿衣镜和门把手练习踢腿、抬腿,练习各种手上、身体上的摇晃动作。
我很庆幸我热爱舞蹈,在我还没有学会走路时,我就开始练习舞蹈。那时候它就像我的救命稻草,我把自己反锁在家里跳舞。我练习跳舞,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真的喜欢跳舞,我喜欢那个在舞台上面翩翩起舞的自己。如果不喜欢我也不会去做,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自己的人。我以为我要练十年二十年才能自由行走,但是往往困难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大,我只练了十几天就做到了。
有一天我家开水响了,我就跑出去把水灌进了热水瓶里面,我爸爸跑出来看着我,他眼眶红红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那时候才反应过来,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发现我变得很容易满足,我能够坐起来,能够站起来,能够走路,能够倒开水,我就很感恩,就很满足了。
2008年结束之后,我做了一个鼓舞义演,结束后我突然就空了,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时候刚好遇到一群同样残疾的年轻人,他们带给我很多喜乐,让我觉得生命很阳光,很璀璨。他们让我知道我未必要去做很伟大的事,我可以从眼前遇到的一些小事做起,于是我成立了一个艺术团,我做团长。其实这个过程也是我成长的过程,我今天能戴着假肢爬山、攀岩,能够走山路时完全不要人扶,就是那段时间练出来的。
终有一天,生命会盛放出独一无二的色彩
雅安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重庆的家里,重庆的震感也挺强烈的。有朋友说:“芦山那边的房子垮塌挺严重的。”然后我就开始想,在“5·12”地震的时候,我埋在里面有很长时间都没人救得了我,后来有一个个子很小的大男孩儿,其实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脸很黑,身体很小巧,就从离我大概一两米远的位置打了一个洞爬进来。然后我想,在废墟中营救的时候,个子小巧的人是很有优势的,因为他们可以随意地在废墟里面爬,我想还有谁比我的个子更娇小,还有谁比我更加适合做这件事呢?
所以我去了雅安,到了现场才发现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第一是我们根本进不去,路上堵了太多太多的车,我们后来得以进去,都是从旁边的麦田里面冒险冲上去,才能够真正地进到里面。但是我们沿路看到没有什么废墟需要救援,那个时候其实我蛮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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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队长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要体现自己多么勇猛、多么勇敢地救了多少人。是的,最本质的是我们希望雅安安好,所以没有事情做,是好事。
前段时间网上对志愿者有一些负面的评论,但我们亲眼看见有一些年轻人,徒步走三十几里路,走进山里面,这种勇气真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他们去做了我们就应该认可。如果一味地去评价他们,一味地负面指责,如果有一天再有哪个地方发生了重大灾难,但没有一个志愿者去,当地的灾民会多么孤单害怕呀。
其实志愿者最大的作用不是在救援方面,救援还是要交给专业的救援团队,志愿者真正的价值在于一种长线的陪伴。因为一个地方受了灾,三个月之后是最萧条的,也是灾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却往往也是没有什么人关注的时候。“5·12”地震大家关注的时间还长一点,可能有一年,但是有没有想过,五年过去了,五年以后的现在,有多少志愿者还愿意去呢?志愿者最温暖的陪伴就是一直记得你曾经帮助的人,并且让对方知道你一直记得他,我觉得这是志愿者能做的最美好的事情。
陪伴有的时候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所以这种事情我们应该赞赏和认可,如果有问题,我们可以给予建议,而不要一味地给予负面评论。
帮助别人其实不需要理由。其实很多事情并非都有着明确的原因、理由,并非所有的事情我们都能理性地去分析判断为什么,我们能得到什么,我们能给别人什么,然后在权衡之后再做出一个谨慎的决定。不是这样的。更多的时候,在生活中可能真的就是想做了,拔腿就去做了。
很多事情换个角度会大不相同,比如说我的假肢,在雅安的时候我甚至发现它有很多我们天生的腿所不具备的功能。在路上我们四个人挤在后座,车上除了人还有其他东西,没有一点空间,所有人的腿都被压在那儿很难受,唯有我可以把腿摘下来扛在肩上,所有人都非常羡慕。后来有一天下暴雨,所有志愿者的鞋全都被泡胀了,同行的一个女孩鞋都被泡坏了,大家脚上都长了水泡,只有我可以在水里面随意地驰骋。那时候大家也很羡慕。很多东西用不同的观点去看,你就会觉得这是一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当我可以驾驭我的假肢时,我甚至开始挖掘它更多的可能性。因为假肢是钢管外面包着泡沫,泡沫还可以拿小刀什么的去修一下,让你的腿看上去更美丽。
就像我的女儿,当我站在她的立场上,我觉得我女儿是去了更好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们的哀悼和伤心是为了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失去了她,而不是因为她本身的痛苦。我常常跟她说话,我小时候经常会拿妈妈跟其他小朋友的妈妈比,我想她也会这样,于是我常常会问:“妈妈有没有让你丢脸啊?妈妈让你欣慰吗?妈妈给你争光了吗?”虽然挺傻的。
其实我也会公开地坦承我的软弱,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可以用“坚强”这个词语来形容的。我很坦诚,在媒体面前,当我想哭的时候我也会哭。我不在意媒体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怎样的我,我只在意当我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对自己是坦诚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以前看《一帘幽梦》时,看到绿萍没了腿,就想她太坚强了,如果是我没了腿,肯定不活了,我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结束生命。那时候真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但当它发生的时候,我发现,其实面对它的过程,跟想象的是不一样的。
我真的不觉得我是个英雄,我觉得我是一个特别女人的女人,面对命运降临给我的事情,其实我选择的方式就是接纳,我没有想到接纳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我们中国有一个东西叫作太极,小时候看电视,看到那些人很勇猛地要去打一个练太极的人——可能是《张三丰》这部电视剧,但是张三丰站在那儿,只是很稳地站住,他接受了所有的力,然后就可以用更大的力打出去。那个时候我就发现,接纳可能有时候会比抵抗更加有力量。
一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朵花一样,可能会遭受很多的风吹雨打,可能它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会枯萎,但是我觉得只要它能够接受自己、保持自己本真的颜色,它就一定会盛放,而且会盛放出独一无二的颜色来。
然后生活方面我还是会继续祈祷遇到生命当中的另一半,我希望他不仅看到了我被别人所看到的那些,比如说坚强啊,乐观啊,开朗啊,我希望他可以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我,一个真实完整的我,因为他一定要爱完完整整的我,才是真的爱我。
小撒说
廖智的语言深深地打动了我,在短短几十分钟的交流里,有很多很多让我觉得震撼的语句。我相信所有这些语句都会长久地停留在我们心中,成为支撑我们的一种力量。廖智站在生命最低谷、最糟糕的地方,顽强地崛起,她带给我们对待生命的不一样的态度。
有人说,廖智虽然失了一双腿,但是她长出了一双翅膀。在她的故事中,不抵抗不等于放弃,不抵抗更不等于安于现状。死亡和灾难是不速之客,有时候它的降临甚至都不会敲敲门,但是当它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无法拒绝,也无法回避,这个时候你不妨把死亡和灾难当成一个好的老师,因为它会教会我们怎么好好地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