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小傻瓜,他怎么会是你的男人?”
可她听不懂他说的英语,认为自己被他愚弄了。她的脸上烧起了一种沉默而愚钝的妇女的愤怒,在这个男人看来,她像只蹲伏的豹子,几乎要跳起来。
他在心底轻轻地咒骂了一句,看见她脸上的怒火消退,继而又泛起了这个动人的女人那柔和、闪亮的神采;这个动人的女人放弃了使用蛮力,而明智地用柔弱来武装自己。
“他是我男人,”她温柔地说,“我从不认识别的男人。我也不可能认识别的男人。他也不能离开我。”
“谁说他会离开你了?”他尖锐地问道,半是恼怒,半是无奈。
“得由你说他不会离开我。”她几乎是抽噎着柔声回答。
范布伦特狂暴地踢了一脚火堆的余烬,接着坐了下来。
“得由你说。他是我男人。在所有的女人面前,他都是我的男人。你高大、健壮,看啊,我这么柔弱。你看,我就跪倒在你脚下。任凭你处置。任凭你。”
“站起来!”他猛地将她拉起来,自己也站了起来。“你是个女人。因而不该沾染尘土,也不应该跪倒在任何男人脚下。
“他是我的男人。”
“耶稣啊,宽恕所有的男人吧!”范布伦特激动地喊道。
“他是我的男人。”她一味地重复着,央求着。
“他是我的兄弟。”他回答道。
“我父亲是唐特拉奇酋长。他掌管着五个村落。我会负责在五个村子里找所有的少女们供你选择,你可以和你的兄弟呆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
“我睡一觉就走。”
“那我男人呢?”
“你男人这就回来了。你看!”
从幽暗的云杉林里传来了费尔法克斯的轻声欢唱。
就像白日被浓雾吞噬,他的歌声也抹去了她脸上的容光。“那是他自己种族的语言,”她说,“他自己种族的语言。”
她转过身,如幼兽一般轻盈、灵活地匆匆离开,消失在树林里。
“都安排好了,”费尔法克斯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酋长阁下吃过早饭就接见你。”
“你对他说了吗?”范布伦特问。
“还没有。就算我们准备好动身了,我也不会告诉他。”
范布伦特满是忧郁地看着同伴睡觉的样子。
“若是有一百个同盟一同在路上,我会很高兴的。”他说。
汤姆撩起了她父亲屋子的兽皮门帘。两个男人和他坐在一起,这三个人立刻关切地看着她。可她脸上什么也没表露,她只是走进屋子静静地坐下来,什么也没说。唐特拉奇用指关节敲打着横在膝上的矛的柄,悠然地看着阳光穿透一个网孔照进来,闪耀出一道灿烂的光线,射进这黑沉沉的小屋。他的右肩旁蹲着萨满教僧楚昆塔。这两人都老了,长年累月的疲倦劳累浮现在他们眼中。可对面坐着基恩,一个小伙子,在整个部落里最受酋长喜爱。他身手敏捷、做事机警,黑色的眼睛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一刻不停地仔细审视着、质疑着。
屋子里鸦雀无声。营房的嘈杂声时不时地传进来,远方也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男孩们尖细的争吵声。一只狗将脑袋从门口挤进来,贪婪地眨着眼看了他们片刻,口水从它那乳白色的尖牙上淌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它壮着胆子吼叫起来,可那些人一动不动,它害怕了,于是耷拉着脑袋,趴着身子往后退。唐特拉奇冷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你男人,你们之间怎么样啊?”
“他唱很奇怪的歌,”汤姆回答说,“他脸上有一种崭新的神情。”
“这样?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他脸上带着新的神情,眼里闪耀着新的光芒,和新来的人坐在火边,他们聊啊聊,聊个没完。”
楚昆塔朝着首领的耳朵轻声低语,基恩也往前探了探身子。
“肯定是远方有什么在召唤他,”她接着说,“他似乎就坐在那儿听着,而且回应,还唱歌,用的是他自己民族的语言。”
楚昆塔又朝着首领耳语,基恩又往前靠了靠,汤姆将话打住,直到她父亲点头示意可以继续讲了。
“你是知道的,老唐特拉奇,大雁、天鹅,还有小斑鸠出生在这里的低地。你也知道严寒来临前,它们就会飞到一些陌生的地方去。同样,你知道,当阳光照耀着这片土地,水道又畅通的时候,它们又总会飞回来。它们总会飞回出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大地一召唤,它们就往回返。现在,又有一片土地在召唤,在召唤着我的男人那片土地是他出生的地方而且他也想着回应这召唤。可他是我的男人啊。所有女人面前,他都是我的男人。”
“这样行吗,唐特拉奇?这样行吗?”楚昆塔这样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
“哎,行啊!”基恩大胆地喊了出来。“大地召唤自己的儿女,所有的大地都召唤自己的儿女回家。就像大雁、天鹅和小斑鸠听到召唤一样,这个外来人也听到了召唤。他和我们呆了好久了,现在也该离开了。再说还有他同类的召唤。大雁和大雁交配,天鹅是不会和小斑鸠结合的。天鹅和小斑鸠结合也不好。所以这个外来人和咱们村落的女人结合也不好。因此,我说这个外来人该走,回到自己的同类里,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
“他是我的男人,”汤姆回答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唉,他是了不起。”楚昆塔抬起头,似乎又重现了些许年轻时的活力。“他非常了不起,是他赋予你的军队战斗力,老唐特拉奇,他让你有了权力,让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惧怕你的名字,惧怕但又敬重。他非常有智慧,而且他的智慧能带来很多好处。好多事我们都多亏了他比如战斗的策略,守卫村子的妙招和森林行军,又如实行议会讨论、单凭口舌和信誓旦旦就退败敌人,还有开运动会,设置陷阱,存储食物,医治病痛,以及治愈追踪和打斗中的伤员。你,唐特拉奇,要不是这个外地人来到我们中间而且照顾你,你今天会是个瘸了腿的老头子。而我们一遇到新问题感到困惑了,就去向他求助;他凭自己的睿智将事情弄得很清楚,他总是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不过还会有新的问题出现,还得靠着他的智慧,所以我们不能让他走。叫他走这样不好。”
唐特拉奇还是敲着矛柄,听见了却不做任何表情。汤姆观察父亲的脸,徒劳无获。楚昆塔似乎缩成了一团,蔫了下来,好像积年累月的沉重又压在了他身上。
“没人替我打猎。”基恩勇武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我自己打猎。自己打猎,我才活得快乐。当我骑着大驼鹿缓缓地走在雪地里,我可高兴了。当我拉开弓,用尽全力把箭迅猛地射进猎物的心脏,我就是高兴。任何人打的猎物都比不上我自己打的吃起来香。我过得高兴,高兴依赖自己的头脑和力气,高兴自己动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人活着不就为了这个嘛?要是自己不快乐,做什么事也不快乐,那我还活着干什么?因为我快乐、高兴才出去打猎捕鱼;因为我自己去打猎捕鱼,所以我变得精明而健壮。在屋子里火堆边守着的人是不会变得精明而健壮的。吃我打的猎物,他是不会快乐的,这样活着也不快乐。他不是在生活。所以我说外来人离开很好。
他的智慧不会让我们变得睿智。他精明,我们就无需精明。有需要时,我们就向他求教。我们吃他打的猎物,可吃着并不香。我们依赖着他的力量,但这没有任何快乐可言。他替我们生活,我们自己就没有生活。我们变得肥胖,就像个女人。我们害怕劳作,自己都忘了怎么做事。叫他走吧,老唐特拉奇,那样我们才能活得像个男人!我基恩,是个男人,我就自己打猎!”
唐特拉奇转过脸凝视着他,眼里似乎带着一种永恒的空茫。基恩期待着他的决断,可是他嘴唇动都没动,老酋长却把脸转向他女儿。
“给了的就不能收回,”她突然喊出一句,“这个外来人,也就是我的男人,来到这里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那时,我不了解男人,也不知道男人如何行事,我心里想的还是女孩间的嬉戏。是你,唐特拉奇,是你而不是别人,把我叫到你跟前,把我推进了这个外来人的怀里。是你,不是别人,唐特拉奇,你当初把我给了他,现在就得把他给我。他是我的男人。他在我的怀里睡过,别人就不能从我的怀里抢走他。”
“不错,老唐特拉奇,”基恩赶忙接了话,还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汤姆,“记着给了的就不能收回,这很好。”
楚昆塔站直了身子。“基恩,你是年轻才说这话啊。可是我们,老唐特拉奇,我们都老了,我们懂。我们也曾盯着女人的眼,觉得热血沸腾,心里是异样的**。可是岁月让我们冷静下来,我们懂得了议会的智慧,懂得头脑冷静、行为镇定了才能处事精明,头脑一热就会鲁莽行事。我们知道你很器重基恩。我们记得很早以前,汤姆还是个孩子时就被许给了他。可我们也知道新时期来了,来了这个外地人,出于我们明智的考虑,也因为期望村子获得福祉,才食言把汤姆许给了外地人。”
这位老萨满教僧顿了顿,直视这位年轻人。
“你也知道我,楚昆塔,确实曾建议毁弃诺言的。”
“我也没有把别的女人弄到自己床上啊。”基恩插进一句,“而且我自己生火,自己做饭,咬紧了牙空守着寂寞。”
楚昆塔摇摇手表明自己还没说完。“我老了,我根据自己的判断力来说话。身体健壮,把持大权是不错。但要是放弃这权力能带来好处,那是最好不过。以前,我就坐在你身旁,唐特拉奇,开什么会大家都能听到我的发言,重要的事情上你都会采纳我的建议。那时候,我还很强壮,我揽着大权。我只在唐特拉奇之下,在所有人之上。可是后来,来了这个外地人,我发现他聪明、智慧,而且能干。因为他比我智慧、能干,他自然能比我带来更多好处。我在你这儿说得上话,唐特拉奇,你也确实听取了我的建议。你给了这个外地人权力、地位,还有你的女儿,汤姆。新的时期在新的法规下,咱们的部落欣欣向荣,所以只要他还在我们这儿,咱们的部落就会一直繁荣下去。我们都老了,我们俩,老唐特拉奇,你和我,这个事情得理智对待,不能感情用事。
听我的话,唐特拉奇。听我的话。这个人得留下来!”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老酋长带着上帝一般的确信忖度着,楚昆塔则像伟大的古人一样将自己裹在迷雾中,捉摸不透。基恩渴望地看着女人,可女人没注意到,还是死死盯着父亲的脸。狼狗又把门帘掀到了一边,在这一阵安静中壮起胆子,趴在地上往前挪。它好奇地嗅了嗅汤姆无力的手,还挑衅似的冲楚昆塔竖起了耳朵,接着团起身子一屁股蹲坐在了唐特拉奇身前。矛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狗吓得嗷的一声就窜到一边,在半空中猛地一扑,再一跳就跃出门去了。
唐特拉奇看看这个人的脸,又瞧瞧那个人的脸,仔细长久地打量着每个人的表情。接着,他抬起头,带着粗鲁的王者风度,用冷酷而平淡的语调给出决断:“这个人要留下来。召集猎手。派送信人带消息到邻村调遣战士。我不见新来的那个人了。你,楚昆塔,和他谈谈。告诉他,要想平安地离开,立刻就走。要是得打仗,那就杀,杀,杀,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不过,传我的话下去,别伤着自己人别伤着我女儿嫁的那个男人。就这样。”
楚昆塔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汤姆跟在后边,但基恩正弯腰出门时,唐特拉奇却开口叫住了他。
“基恩,注意听我的话。这个人要留下来。不要伤着他。”
由于费尔法克斯传授了战术,部落成员并没有贸然地往前冲,也没有喧哗。他们反而有着相当的自制力和控制力,甘愿悄无声息地前进,从一个掩蔽处爬向另一处。河岸边,在一片狭窄空地的半掩蔽下,埋伏着克里人和向导。他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些什么,但他们感觉到了萦绕在森林中的紧张和兴奋,有一大群人在行进,模糊不清,难以名状。
“妈的,”费尔法克斯嘟囔了一句,“他们从不会迎着弹药上的,但这是我教给他们的招数。”
埃弗里·范布伦特笑了笑,把烟灰磕掉,小心地将烟斗装进烟袋,将胯上的猎刀拔出鞘来。
“等等,”他说,“我们要挫其锋芒,丧其斗智。”
“要是他们记住了我教的,准会四散逃开。”
“让他们尽管来吧。连发步枪是用来射击的。我们要很好!第一滴血!再给我点儿烟,隆!”
隆是个克里人,他看到一只肩膀露了出来,便让肩膀的主人吃了颗子弹,在剧痛中让他知道已经被发现了。
“要是能引诱他们冲锋就好了,”费尔法克斯小声嘟囔着,“只要能引诱他们冲锋就好了。”
范布伦特看到一个脑袋从远处一棵树后探出来窥视,于是快射一枪,那个人就跌倒在地,垂死挣扎。迈克尔射倒了第三个,费尔法克斯和其余的人都加入进来,一看到暴露的人,还有晃动的树丛就开火。穿过一片没有掩护的洼地时,部落里有五个人被打倒在地,再没起来。左边覆盖物稀疏,又伤了十二个人。但是受到了这样残暴的对待,他们虽然愠怒,表现得却很沉稳。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进,不疾不徐。
过了十分钟,双方已经挨得很近,所有的行动都停止了,行军也戛然而止,接下来的安静中充满了凶险和威胁。只看得见森林泛起的绿色和金色,还有那矮树丛,在白天第一股微风中瑟瑟发抖。苍白的晨曦斑驳地照在大地上,投出一道道光影。一个伤员抬着头,痛苦地爬出洼地,迈克尔拿着步枪跟着他,但忍住没开枪。一声口哨沿着无形的线从左至右划过,飞舞的箭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
“准备,”范布伦特命令道,嗓音里多了种金属撞击般的刺耳音色。“放!”
他们一起冲出了隐蔽地。森林一下子热闹起来。喊杀声四起,接着步枪轰轰响起还以颜色。部落的人跳到半空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们刚一倒下,他们的兄弟就又涌了上来,怒吼着,势不可挡。汤姆飞奔过来,冲在人群的最前面,飞散着头发,摇摆着手臂,从树木间飞速穿过,从地上碍事的原木上越过。费尔法克斯都瞄准了她,差点扣动扳机,还好认出了她。
“这个女人!别开枪!”他喊着,“看!她没带武器!”
但克里人没有听见,迈克尔和他的林居者兄弟也没听见,范布伦特也是一样,他还在一个劲地开着枪。可是汤姆还是径直地往前冲,没有受伤,她紧跟在一个穿兽皮的猎人的身后,猎人也是在她之前刚刚从侧面插上的。费尔法克斯朝着她左右两旁的人扫射,子弹都射没了,他又晃动着步枪去对付那大块头的猎手。可是那个人好像是认出了他,突然地避到一旁,将矛刺进了迈克尔的身体。此刻,汤姆一只胳膊已经搂住了丈夫的脖子,身子半扭着,用声音和手势指示那冲锋的勇士们分开。二十个人从两侧猛冲过去,刹那间,费尔法克斯就站在那里,盯着她,盯着她那美丽的古铜色脸庞,感到兴奋、狂喜,他那未知的内心深处被唤醒了,在幻觉中看到了奇异的东西,幻想着,无休止地幻想。
旧世界的人生哲学和新世界的伦理道德,种种片段从他脑海中飘过,那么地真实但又不协调得令人悲伤打猎的场景,绵延而阴郁的森林,广阔寂静的雪地,炫目的舞厅灯光,宽敞的美术馆和大讲堂,微微泛光的试管,长长的装满书的一排排书架,机器的震动,来往车辆的喧闹,被忘怀的歌曲的一段旋律,美丽女人和老朋友的面庞,耸立的山峰间寂寞的河流,残旧的小船泊在鹅卵石的浅滩上,月光下宁静的田野,肥沃的河谷,还有那干草的清香……
一个猎人被步枪子弹射中了眉心,往前一栽就断了气,之前冲锋的势头还令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费尔法克斯清醒了过来。他的同胞,那些曾经活着的,在远处的树林后面被杀光了。猎人们渐渐逼近,他们挥动着骨头和象牙做的武器进行肉搏战,他都能听见他们“哈!哈!”的凶残的喊叫声。受了伤的人那声声哀号像是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知道战斗结束了,奋斗的目标也丧失了,可自己种族的所有传统和忠诚迫使着他陷入一种混乱,他觉得自己至少该和同胞死在一起。
“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汤姆大声呼喊着,“你是安全的!”
他拼了命挣扎着往前走,可她整个身子都拖在他身上,叫他迈不开步子。
“用不着了!他们都死了,活着会很好!”
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手脚并用地缠着他,直到他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他猛烈地摇晃着想要站稳,可又绊了一下,往后一仰摔倒在地上。他的脑袋撞到一个凸起的树根上,他几近昏迷,只能无力地挣扎着。摔倒的时候,她听到箭头嗖嗖地迅速射过,就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的身体,就像一面盾。她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他,脸颊和嘴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上。
紧接着,基恩从二十英尺远缠结稠密的灌木丛里站起身来。他仔细地察看自己四周。战斗已经横扫而过,最后一个人的哭喊声也越来越小。没人看到他。他把箭拉到弦上,瞥了一眼那对男女。在女人的怀抱里,露出了男人苍白的肤色。基恩拉满了弓,将箭头拉回到弓上。为保万无一失,他冷静地拉了两次,接着就把带骨头倒钩的飞箭射进了白人的身体。在黑色的胳膊和胸膛里,那苍白的肤色微微泛光,显得更加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