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北部的森林里
2018-04-15 作者: 外研社编译组
第一章 在北部的森林里
作者:杰克·伦敦
经过一段疲劳之旅,穿过最后一片灌木丛和杂乱蔓生的小矮林,就步入了不毛之地的核心。Www.Pinwenba.Com 吧那吝啬的北方大概是拒绝给予世人这片土地,但就在这里,人们会发现连绵不断的森林和绵延广阔的乐土。不过,世人才刚刚开始了解这些。世界上的探险家时常会发现这个地方,可至今也没有谁能回来告知世人。
不毛之地不错,它们是不毛之地,北极贫瘠之地,北极圈的荒漠,是麝牛和瘦骨嶙峋的平原狼惨淡寒冷的家。埃弗里·范布伦特发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这里没有树木,毫无生气,只是稀稀落落地长着些苔藓和地衣,完全没有任何吸引力。至少他看到的是这样,直到他进入了地图上的空白区,遇见了连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葱茏的杉木林和未被记载的爱斯基摩部落。他一直以来想做的(也是他扬名的方法)就是开辟这些空白区域,他要用黑色的标记区分出连绵的山脉、洼地、盆地和弯弯曲曲的河道。一想到可能还有林带和当地的村落,他就更高兴了。
埃弗里·范布伦特,或者荣誉全称是地质勘探的埃·范布伦特教授,是这次远征的二把手,也是这个探险队分支的一把手。他已经带领这支考察队沿塞隆河的一条支流往上跋涉了约五百英里,现在他又带领着队伍深入了一个未经记载的村子。八个人在他身后沉重缓慢地走着,其中两个是法裔加拿大向导,剩下的都是来自马尼托巴的高大魁梧的克里人。只有他是血统纯正的撒克逊人,血液在血管中有力地搏动着,他的种族一直都是这样。克莱夫、黑斯廷斯、德雷克、罗利、亨吉斯特以及霍萨和他一块儿走着。他就要成为自己种族中进入北部地带这人迹罕至的村子的第一人了,想到这一点他一阵狂喜,不禁洋洋得意。跟在他后面的人发现他腿上的疲劳消失了,他还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
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了,各色人等都成群结队地出来见他。男人在前面威胁地紧抓着弓和矛,妇女和孩子在后边怯生生地挪动着步子。范布伦特举起右臂,做出一个通用的表示和平的手势,这个手势所有的种族都看得懂,于是村民也友好地回应了。但让他懊恼的是,一个穿兽皮的人却跑上前来,伸出手并说了一句熟悉的“你好”。这个人留着胡子,脸颊和额头都晒成了古铜色。看见他,范布伦特就知道他来自哪个种族。
“你是谁?”他一边问一边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安德烈吗?”
“谁是安德烈?”他反问道。
范布伦特更加犀利地看着他。“天啊,你来这里有段时间了吧。”
“五年了。”这个人回答说,眼神里模糊地闪现着一种自豪。“走,咱们聊聊。”
“让他们就在我房子边上安营,”看到范布伦特瞥向他的同伴,这人说道,“老唐特拉奇会照顾好他们的。走吧。”
他迈开大步在前面轻松地走着,范布伦特紧跟在他后面,穿过了村子。村子里的房子建得并不齐整,只要是地势合适,鹿皮小屋就会在那里搭建起来。范布伦特老练地用眼睛一扫,估算了一下。
“两百个人,不包括孩子。”他算出了结果。
这个人点点头。“相当接近。这是我住的地方,远离村里人多的区域,你知道这样有更多的私生活之类的。坐下来。等你们的人做好了饭,我要和你一起吃。我都记不得茶是什么滋味了……五年了,都没尝过一口,闻也没闻过……有烟吗?……啊,谢谢,有烟斗吗?不错。现在拿根火柴,我们就知道这烟草是不是失去它的魔力了。”
他带着林居者的小心翼翼划着了火柴,呵护着小小的火苗,就好像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簇似的,接着抽了第一口烟。他若有所思地把烟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他撅起嘴缓缓地、轻柔地吐出一口烟。他往后一靠,表情似乎柔和了起来,接着一缕轻烟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愉悦地深深叹了口气,夹杂着无比的满足感,接着,他突然说道:“上帝啊!不过抽起来还真不赖!”
范布伦特同情地点点头。“五年,你说的是五年吗?”
“是五年了。”这个人又叹了一口气。“我猜,你应该想知道这个,你天生好奇,而且这里的情形还有其他种种都很不可思议。不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跟随着麝牛从埃德蒙顿来,和派克以及其他人一样,我也有自己的不幸,只是我和自己的队伍走散了,装备也丢了。你知道的,挨饿、受苦这都是常事,仅有的一个幸存者等诸如此类的情况,直到我手脚并用爬到了唐特拉奇家,也就是这里。
“五年了,”范布伦特讷讷地说着,回忆着,像是好些事情正在脑海中翻腾。
“离刚过去的二月份已经有五年了。我于五月初穿过了大奴湖”
“你是……费尔法克斯?”范布伦特打断说。
这个人点点头。
“让我想想……约翰,我想是的,约翰·费尔法克斯。”
“你怎么知道的?”费尔法克斯懒懒地问,漫不经心地盯着烟圈在平静的空气里升腾。
“那时候报纸上到处都讲这个。普雷旺”
“普雷旺!”费尔法克斯坐直了身子,突然间警觉起来。“他在斯莫克山脉那儿走丢了。”
“没错,可他脱离了险境,还走了出来。”
费尔法克斯又坐下,接着吐着烟圈。“听到这个我很高兴,”他沉思着说。“普雷旺是个恶棍,就算他知道怎么包扎脑袋,这个家伙。你说他脱离了险境?嗯,我挺高兴的。”
五年了……这句话在范布伦特的思绪中回荡,不知怎的埃米莉·索思韦兹的脸好像冒了出来,呈现在他眼前。五年了……排成人字形的野禽鸣叫着,从头顶低空飞过,一见到露营地就往北急转,飞向了闷燃着的太阳。范布伦特的眼睛没法跟上它们。他掏出手表。午夜都过了一个钟头了。云团猛烈地向北涌动,暗红色的光射向南面,照得阴沉沉的森林闪耀出火红色的光辉。宁静的空气叫人喘不过气来,帐篷里一丁点儿声音听起来都像号角声一样清楚。克里人和向导感觉到了这种氛围,梦幻般含糊地低语着,厨师也不知不觉压低了锅盆的声响。某个地方有个小孩在哭,而从森林的深处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像根银丝线似的,悲切地唱着:“噢……啊哈……,噢……啊哈……”
范布伦特颤抖着,迅速地搓了搓手背。
“他们当我死了,所以放弃我了?”他的同伴慢慢地问。
“唔,你一直没回来,所以你的朋友”
“很快就忘了。”费尔法克斯刺耳地笑了笑,笑声中带着不屑。
“你为什么不出来?”
“我想,一部分是因为我不愿出去,一部分是因为那些我无法控制的情形。你知道,我在这里认识唐特拉奇时,他拖着一条伤腿卧病在床骨折得很严重是我给他接好了腿,又帮他康复。我也呆了一段时间,恢复了气力。我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白人,当然我看起来很聪明,我也教了他们无数的东西。其中就有军事战略训练,所以他们攻下了另外四个部落,(你还没看到那几个部落),然后统治了这片土地。渐渐地,他们自然就很看重我,非常看重,所以我准备要走的时候,他们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实际上,他们是非常好客的。他们派了两个守卫日日夜夜守着我。接着唐特拉奇还开出了具有诱惑力的条件从某种意义来讲,是诱惑可以这么说,又因为走不走其实都没什么要紧的,我就安心留了下来。”
“我认识你在弗赖堡的兄弟。我是范布伦特。”
费尔法克斯突然冲动地往前一倾,握住他的手。“你是比利的朋友,嗯?可怜的比利!他常提起你。”
“不过在这种地方遇见还真是挺离奇的。”他补充了一句,同时欣然地浏览着这原始的景致,并倾听了片刻女人悲切的曲调。“她男人让熊给撕了,她很难受。”
“野蛮的生活!”范布伦特的脸扭曲起来,满是厌恶的表情。“我猜,在这儿呆了五年之后,会觉得现代舒适的生活很美妙吧?你说呢?”
费尔法克斯的脸上表情淡漠。“啊,我不知道。至少他们是诚实的人,按照他们自己的处世之道生活。他们也惊人地简单。他们一点儿也不复杂,所经历的任何情感不会有许许多多的微妙的纠葛。他们爱、恐惧、怨恨或者快乐,说的都是平常通用的话,不会出什么错。这也许是比较原始的生活,可至少在这里生活很容易。无需**,也不会玩弄感情。要是一个女人喜欢你,她不会因为害羞而不告诉你。她要是恨你,就会这么跟你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教训她,可问题是她清楚地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也清楚地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不会弄错,也没有误会。在那种舒适文明的生活所带来的阵阵狂热过后,这种生活自有一种魅力。懂吗?”
“不,这里的生活相当好了,”顿了顿,他又接着说,“对我来说够好了,我打算呆下去。”
范布伦特沉思着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不用**,不会玩弄感情,也没有误会。费尔法克斯还真是很放在心上,他想,就是因为埃米莉·索思韦兹阴差阳错地被熊掳走了。不过这熊倒不坏,她丈夫卡尔顿· 索思韦兹也是。
“可你会跟我走。”范布伦特从容不迫地说。
“不,我不会跟你走。”
“会的,你会的。”
“我得告诉你,这里的生活很舒服。”费尔法克斯坚定地说,“我明白这儿的一切,别人也理解我。冬夏交替就像太阳掠过篱笆的栅栏,四季往复就是恍惚间光阴的转换,时间飞驰,生命流转,之后……森林就会传来哀泣,在黑暗里。你听!”
他抬起手来,女人的哀泣如同一条银丝穿破了沉静和冷寂。费尔法克斯轻声地应和着。
“噢……啊哈……噢……啊哈……”他吟唱道,“你听不见吗?你听不懂吗?那个女人在悼念那葬礼上的悲吟我已白发苍苍、年高德劭我全身被裹,粗糙然而华丽我那狩猎用的矛就在我身边。谁又能说不好呢?”
范布伦特冷冷地看着他。“费尔法克斯,你他妈的就是个傻子。这样的生活过了五年,足以击倒任何人了,你现在的状态并不健康,是病态的。再说,卡尔顿·索思韦兹也死了啊。”
范布伦特装好烟袋点着,带着几乎由于职业而养成的兴趣,狡黠地盯着他。费尔法克斯的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都快要站起来了,可紧接着肌肉松弛了下来,他好像陷入了沉思。厨师迈克尔打手势说饭做好了,可是范布伦特回了个手势说晚些再吃。沉沉的寂静,他开始去体会森林的气味,感受霉和腐烂草木的味道,松果和松针的清香,还有帐篷里缕缕青烟的芳香。费尔法克斯两次抬起头,可什么也没说,接着:“那……埃米莉……?”
“守了三年的寡,现在还在守寡。”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寂,最后终于给费尔福克斯天真地一笑打破了。“我想你说得对,范布伦特。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我就知道你会的。”范布伦特把手搭到费尔法克斯的肩膀上。“当然了,谁也不知道,不过我猜想,像她这种情形,有不少人求婚”
“你什么时候动身?”费尔法克斯打断他说。
“等我那伙人睡一会儿吧。这倒提醒我了,迈克尔要发火了,赶紧去吃饭吧。”
吃过晚饭,克里人和林居者们钻进了毯子,打着呼噜,范布伦特和费尔法克斯却还逗留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有好多要谈论的战争、政治、探险,人们都做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共有的朋友、各种婚姻、各种死亡费尔法克斯嚷着想知道的过去五年的事情。
“因此西班牙舰队被困在了圣地亚哥。”范布伦特正说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他跟前轻轻地走过,站在了费尔法克斯身旁。她匆匆看了一下他的脸,接着又心事重重地盯着范布伦特看。
“酋长唐特拉奇的女儿,和公主差不多。”费尔法克斯解释说,诚实地红了脸。“这也是诱惑之一,简而言之,为了让我留下来。汤姆,这是范布伦特,我的朋友。”
范布伦特伸出了手,可是女人还是拘谨地一动不动,同她整个外貌倒是很一致。她脸上没有一丝线条柔和下来,整个脸都紧绷着。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在洞察,在质疑,在搜寻着什么。
“她能听懂不少,”费尔法克斯笑着说,“要知道,你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生人。你刚才说西班牙舰队困在圣地亚哥了?”
汤姆蜷缩在丈夫身旁,像个青铜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双眼在他们俩脸上转来转去,不停地搜寻着。埃弗里·范布伦特一直说个不停,但被人这样默默地盯着,他感到有些紧张。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战斗情形的时候,又会突然间意识到一双黑色的眸子在盯着他,目光灼灼。他就不由得结结巴巴,说错话,直到又找回自己的节奏才继续说下去。费尔法克斯全神贯注地听着,双手紧抱着膝盖,嘴里已经没有了烟斗;范布伦特讲得慢了,他就催一下,一边在脑海里重新勾画着那个他自以为早已忘记的世界。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费尔法克斯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克朗亚被困了,嗯?”嗯,我往唐特拉奇那儿跑一趟,你等我一会儿。他会期待着见你,我会安排你明天吃过早饭见他。这样可以吧,行吗?”
他走进了松树林,范布伦特发现自己正注视着汤姆温煦的目光。五年了,他思索着,她现在不会超过二十岁。真是个尤物。她是爱斯基摩人,本该有理由长着扁平的鼻子,可是,瞧,她的鼻子不宽也不平,倒是一副鹰钩鼻,鼻孔那么精致、那么敏感,就像肤色更白一点的某个种族的漂亮女士的鼻孔一样某个印第安种族吧,不会错的,范布伦特想着。哎呀,埃弗里·范布伦特,你别紧张啊,她又不会吃了你;她只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她长得不像土著人,倒是有些东方女人的味道。眼睛很大,而且分得很开,只是眼角稍稍倾斜,有着些许的蒙古人的特点。汤姆,你真是个异类。你在这些爱斯基摩人当中真是格格不入,虽然你父亲也是爱斯基摩人。你母亲从哪儿来的?你外祖母又是哪里人?汤姆,亲爱的,你真是个美人,一位冷冰冰的小美人,可血液中流淌着阿拉斯加岩浆般的热情。求求你了,别那么看着我。
他笑了笑,站起来。可她坚持不懈地盯着他,叫他手足无措。一只狗在食品袋中间觅食吃。他正想把它赶走,把食物放好等费尔法克斯回来。可是汤姆却伸出手一挡,站了起来,面向着他。
“你?”她说道,操着北极区的语调,和格陵兰岛到巴罗角的话差不多。“你?”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是在询问所有一切“你”所代表的问题:他出现的理由,去那儿是干什么的,和自己丈夫是什么关系一切。
“兄弟,”他用同样的方式回答,向南面猛地挥了一下手。“我们是兄弟,你的男人和我。”
她摇着头。“你在这儿不好。”
“我睡一觉就走。”
“我男人呢?”她问道,怯生生地,但又很急切。
范布伦特耸了耸肩。他暗暗感到一丝羞愧,一种和个人感情无关的羞愧,心里升起一股对费尔法克斯的怒火。他凝视着这个年轻的原始人,觉着自己脸上滚烫的。她只是个女人。就这些一个女人而已。整个污秽的故事又重新上演,一次又一次,同夏娃的故事一样古老,又同最新燃起的爱的火花一样新鲜。
“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她激动地重复着,深色的脸庞显得那么激动,这个永恒坚贞的女人,这个已为人妻的女人带着决绝的温柔看着他。
“汤姆,”他用英语严肃地说,“你出生在北部的森林里,吃的是鱼和肉,与严寒和饥荒抗争,一生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可还有好多事情,的确不简单,你不知道,也不会懂。你不知道想念着远方的暖衣饱食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渴望一个白肤金发的女人的面庞是什么感觉。那里的女人是白肤金发的,汤姆,她们高贵而美丽。你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为此你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可你给的这些很少,也很简单。太少也太简单,而他又是个外族人。你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也没法了解。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你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可是你却拴不住他的心;这里的四季对他而言就在模糊间流逝,他所有的梦想也落得个野蛮的结局。梦来了,梦又碎了,对你来说他就是如此。你试图抓住他的人,却只捕捉到一个影子,你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了这个男人,与你同床共枕的却是他的幻影。
很久以前,诸神觉得美丽的那些男人的女儿们也曾这样做过。然而,汤姆,汤姆,我是不愿做约翰·费尔法克斯的,不愿像他那样一夜夜干守着未来的到来;一夜夜,在眼睛还能看得见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身边的女人长着如阳光般闪耀的金发,而是被遗忘在北部森林里自己配偶那长长的黑发。”
虽然她听不懂,可听得很认真,就好像生死都有赖于他的话了。但她听见了丈夫的名字,于是就用爱斯基摩语喊道:“是的!是的!费尔法克斯!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