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玫瑰花园里的暗影
2018-04-15 作者: 外研社编译组
第一章 玫瑰花园里的暗影
作者:D. H. 劳伦斯
在一幢漂亮的海边小别墅里,一位个子矮小的年轻人坐在窗边,努力让自己相信他是在看报。Www.Pinwenba.Com 吧那时大概是早上八点半。外面,玫瑰开得很绚烂,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像一个个倾侧着的小火盆。这位年轻人看看桌子,又看看时钟,再看看他自己的那块大大的银表。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坚忍的神情。他接着站起身,回想起房间里挂在墙上的那些油画,便仔细但又心怀敌意地看了看那幅《雄鹿在海湾》。他试图打开钢琴盖,却发现钢琴是锁着的。他在一面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然后他捋了捋自己棕色的胡须,眼睛顿然神采飞扬。他的长相并不难看。他捻了捻胡须。他身材有些矮小,人却机灵活泼又精力充沛。转身离开镜子时,一种自我怜悯而又自我欣赏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
他深感压抑,走进了花园。他的夹克反而看起来轻松明快,一点也不沮丧。夹克是新的,穿在原本自信的他身上,使他看上去更加帅气自信了。他审视着草坪旁那棵繁茂的臭椿树,信步来到另一株植物前。那是一棵被压弯了的苹果树,长得更为繁茂,树上结满了红棕色的苹果。他四下看了看,摘下一个苹果,背对着房子,干脆地咬了一口。让他惊讶的是,苹果原来很甜。于是他又咬了一口。然后他再次转过身查看卧室的窗,透过那些窗可以俯瞰花园。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惊了一下,但那只不过是他的妻子。她正透过窗户凝望大海,显然没看到他。
他看着她,注视了她好一会。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看起来比他大些,面容苍白却很健康,脸上带着一种渴望的神色。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层层叠叠地盘在她的前额上。她并没有把视线落在他和他的世界,而是注视着远处的大海。她竟继续走神,对他视而不见,这令她丈夫很恼火;他摘下几个红苹果,朝窗户扔去。她惊了一下,瞥了他一眼,朝他灿烂地一笑,目光又移开了。随即,她便从窗前走开了。他也走进了屋去看她。她举止优雅,神情高傲,身着一袭轻柔的平纹细布白裙。
“我已经等了够久了。”他说。
“等我还是等早餐?”她淡淡地说,“你知道我们说好九点的。我本以为,旅行之后你会睡个懒觉。”“你知道我总在五点起床,六点过后就无法再呆在床上了。在这样的早上,躺在床上和躺在矿坑里没什么两样。”
“没想到这地方会让你想起矿坑。”
她踱来踱去,审视着这间屋子,看了看玻璃罩下的饰品。而他则立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很不安地注视着她,露出一种不情愿的溺爱神色。她对着这个房子耸了耸肩膀。
“来,”她说着,拉起他的胳膊,“我们去花园吧,等科茨太太把早餐端来再回来。”
“我希望她能快点。”他捋着胡子说。她笑了一声,倚着他的胳膊走了出去。他点着了烟斗。
他们下楼的时候,科茨太太走进了屋子。这位讨人喜欢、腰板直挺的老太太匆忙赶到窗外来一睹她的来客的容貌。那对年轻的夫妇沿小路走下去,丈夫挽着妻子,步伐安闲自在,样子泰然自若。看着他们,她那双中国蓝的眼睛里绽放出光彩。这位女房东用那轻柔的约克郡口音自言自语起来:
“他们恰好一般高。虽然他在其他方面不如她,但是,我觉得她不会嫁一个比自己个头矮的人的。”这时她的孙女走了进来,把一只盘子放在了桌上。小女孩来到老太太的身边。
“奶奶,他一直在吃苹果呢。”她说。
“是吗,我的小乖乖?如果他乐意,为什么不让他吃呢?”
外面,那位俊朗的年轻人不耐烦地听着茶杯叮当作响。终于,这对夫妻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进屋来吃早餐了。他吃了一会,停了片刻,说道:
“你觉得这里比布里德灵顿要好些吗?”
“是啊,”她说,“好很多啊!况且在这里我觉得舒适自在——对我来说,这并不像个陌生的海滨。”
“你以前在这里呆过多长时间?”
“两年。”
他若有所思地吃着。
“我原本以为你宁可去一个新地方。”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说道。
她静静地坐着,接着她谨慎地试探着问他道:
“为什么?”她说,“你觉得我不会快活吗?”
他舒心地笑了笑,往面包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果酱。
“我希望你快活。”他说。
她又不理睬他了。
“但弗兰克,别在村里说这事。”她随意地说道,“不要说我是谁,也不要说我曾经住在这儿。特别是这里没有我想见的人,而且如果有人认出我来,我们就会觉得不自在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你难道理解不了吗?”
“如果你不想见任何人的话,我真不理解。”
“我来为的是看这个地方,不是看人。”
他没再说什么了。
“女人,”她说道,“是不同于男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想来——但是我确实想来。”
她周到地又帮他续了一杯咖啡。
“只是,”她继续说,“别在村里谈论我。”她笑着,声音有些颤抖。“你知道,我不想让别人提起我的过去,跟我对着干。”她用指尖动了一下桌布上的面包屑。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她,接着吸了下胡须,放下杯子,冷静地说:“我敢打赌,你有很多往事。”
她低头看着桌布,眼中带有一丝愧疚,这让他感到愉快。
“对了,”她亲柔地说,“你不会把我是谁泄露出去,是吧?”
“不会,”他笑着宽慰她说,“我不会把你是谁泄露出去的。”
他很高兴。
她却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我得跟科茨太太安排一下,还要做很多事情。所以今儿早上你最好一人出去——一点钟我们一起在家吃午饭。”
“可是你不会整个早上都和科茨太太安排吧。”他说。
“噢,对了——然后我有几封信要写,我还要把我裙子上的污渍弄掉。今天早上我还有很多琐事要做。你最好自己出去。”
他觉察到她想撇开他,于是等她上了楼,他便拿起帽子,强忍住怒火,漫步走向了峭壁。
不久,她也出门了。她头戴一顶插着玫瑰花的帽子,脖子上戴着的那条长长的蕾丝披巾,一直垂到白裙子上。她惴惴不安地撑起阳伞,半边脸埋在了阳伞的彩色阴影里。她沿着窄窄的石板路走着,石板已经被渔夫踩得凹陷下去了。她好像要躲开周围的事物,仿佛在阳伞的小小阴影下,她才安全。
她走过教堂,顺着小巷走下去,一直走到路边的高墙旁。在墙边,她放慢了脚步,终于在一个敞开的门前停住。这扇门就像一幅镶嵌在漆黑墙面上的明亮的图画,闪闪发光。门的另一边,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各式各样的阴影落在阳光照耀的院子里,落在蓝色和白色海卵石铺的小路上,远处绿油油的草坪散发着光辉,草坪边一棵月桂树也闪闪发着光。她很紧张,蹑手蹑脚地走进庭院,瞥了一眼那间被阴影覆盖的房子。没有拉窗帘的窗户看起来黑暗而且没有生气,厨房的门是敞开的。她犹豫不决地往前迈了一步,又向前迈了一步,趄着身子,满怀渴望地向花园里面走去。
她就快来到房子的拐角了,这时一个人踏着沉重的步子,嘎吱嘎吱地穿过树林走了过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园丁。他端着一个柳条编的托盘,熟透了的深红色醋栗在上面滚着。他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花园今天不对外开放。”他轻声对这位妩媚的女人说,而她已经准备好离去了。
因为惊讶,她沉默了一会。这花园怎么会对外开放?
“什么时间对外开放?”她机敏地问道。
“每周二和每周五,教区长允许参观者进园。”
她静静地站着,思索着。教区长把自己的花园对外开放,真是奇怪呀!
“但是所有的人都会在教堂吧,”她诱哄着对这人说,“这儿不会有人过来,是吧?”
园丁移了移身子,硕大的醋栗翻滚着。
“教区长在他的新宅子里住。”他说。
这两个人都静静地站着。园丁不愿意让她走开。最终,她带着迷人的笑容转向园丁。
“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眼’这里的玫瑰啊?”她哄着他,带着任性撒娇的语气。
“我想这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他说着就把身体移开了,“你不能停留太长时间——”
她向前走着,一会就把园丁忘了。她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步子也迈得急切了。她瞥了瞥四周,发现所有对着草坪的窗子都没窗帘,也都很暗。这房子看起来毫无生气,好像仍在使用中,但是没有人居住。似乎有一个阴影从她身旁走过去。她穿过草坪,走向花园,穿过一个深红色蔓性蔷薇攀缘而成的鲜亮的拱门。花园另外一边被晨雾笼罩着的是柔和的蓝色海湾;天边的黑岩岬,在蓝色的水天交接处时隐时现。她的脸开始泛光,露出既痛苦又喜悦的表情。从她脚下站着的地方开始,花园出现了陡坡,四处都布满了花。远处陡坡下面,黑压压的树梢遮住了溪流。
她转身走进花园,置身在开得正绚烂的鲜花丛中。她知道小角落里的紫杉树下有个座位。而且那里有一个露台,里面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从露台处向下延伸出两条小路,一边一条,被花园隔开。她收起阳伞,在花丛中慢慢地踱步。四周满是玫瑰花丛,一排又一排,有些玫瑰从柱子上垂下来摇曳着,有些则在挺直的灌木丛上,保持着平衡。开阔的地面上还有很多其他的花。如果她抬起头来,她会看到花园另一边,海面被浪抬高了,还可以看到科德角半岛。
她沿着一条小路依依不舍地慢慢前行,仿佛回到了过去。突然间她的手触碰到了深红的玫瑰,那些花柔软如天鹅绒一般,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它们,自己却毫无察觉,就像母亲有时会不知不觉地抚摸孩子的小手一样。她身子稍微前倾,去闻那花香。然后她心不在焉地向前漫步。偶尔看到火红的没有香气的玫瑰花,她会停住脚步。她停下来凝视着花朵,仿佛不知道那是什么。当她在一簇粉色的花瓣前驻足时,那往日的亲密柔情又涌上心头。接着她沉醉于花丛中间的白色玫瑰,那花朵微微发绿,如冰雪般纯洁。于是,缓缓地,她就像一只凄楚的白蝶,沿着小径飞舞,最终来到了一个满是玫瑰的小露台跟前。一堆绚烂夺目的玫瑰似乎挤满了露台。它们是如此纷繁、如此鲜艳,对此,她感到羞涩。这些花好像在说笑。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中。这让她兴奋不已,陶醉其中,忘记了自己。她兴奋得脸都红了。空气里满是花朵的芬芳。
她匆忙走到白玫瑰丛中的小座位旁,坐了下来。她那绯红色的遮阳伞极大地破坏了周围的色调。她很安静地坐着,忘了自己的存在。她只是一朵玫瑰,一朵无法盛开但仍含苞待放的玫瑰。一只小苍蝇飞落在她的膝盖上,落到了她白裙子上。她盯着那只苍蝇,仿佛它落在了一朵玫瑰上。她已经不是往日的她了。
这时,她看到一个阴影从面前闪过,她被吓了一大跳,她看到了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他穿拖鞋走了进来,走路没有声响。他身穿一件亚麻外套。大好的晨光被破坏了,花园的魔力也不复存在了。现在她只是怕别人会向自己发问。他走上前来。她站起身。然后,她看着他,一股力量袭遍她全身,她又跌坐在椅子上。
他很年轻,军人模样,长得有些粗壮。他的黑头发梳得整齐光亮,胡子也打过腊。但是他步履有些散漫。她抬起头,嘴唇变得苍白,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双眼黑亮,目光直勾勾的,却并没看着什么。那双眼不像是人的眼睛。他正向她走来。
他紧紧盯着她,下意识地向她打了招呼,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动了动双脚,带着颇具绅士风度的军人口气说道:
“我没有打搅到你吧,对吗?”
她沉默着,感到很无助。他身着深色的衣服,显得很严谨,外面套了一件亚麻外套。她没法动弹了。看着他的双手,看着他小指上戴的她再熟悉不过的戒指,她觉得自己好像精神恍惚了。整个世界也发狂了。她徒劳地坐在那里。他的双手是她热恋的象征,现在那双手放在他粗壮的大腿上,令她满怀憎恶。
“我能抽烟吗?”他亲切地、几乎也是暗暗地问她,他把手伸进了口袋。
她无法回答他,但是这也没关系,他和她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她思忖着,渴望知道他是否认出了她——他是否还能认出她。由于痛苦,她坐在那里面色苍白。然而她必须得经受住这一切。
“我没带烟。”他若有所思地说。
然而她并没注意听他的话,她只是看着他。他能认出她来吗?还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她心神不宁、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
“我吸约翰·科顿牌的烟,”他说,“我必须省着点抽,这烟很贵。你知道,这些官司正在审理中,我不大宽裕。”
“我知道。”她说着,心凉了,灵魂也僵硬了。
他动了一下,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去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还能看到他的身躯,那是她曾倾注全部热情深爱着的身躯,他充实的军人的头脑和好看的体型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了。这不是他。这只让她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
突然间,他又回来了,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
“介意我抽烟吗?”他说,“那样或许我能够把事情看得更透彻。”
他又在她身边坐下,往烟斗里填塞烟丝。她注视着他那双强壮有力的手。那漂亮的手指总是会微微颤动。很久以前,看到这样一个健康的人会有这毛病,她曾感到很诧异。现在,这双手很不灵便地动着,烟丝参差不齐地挂在烟斗外面。
“我有法律事务要处理。可那些案子总是判决不下来。我把我的想法清楚明白地告诉给了我的律师,可还是没法把事情搞定。”
她坐着听他诉说。但那并不是他。虽然,那确实是她曾吻过的双手和她曾爱过的闪烁又陌生的黑眼睛。但那并不是他。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心里满是恐惧。他的烟袋掉了,他在地上摸索着寻找。但是,她得等等,说不定他会认出她来。她为什么就是迈不开步子呢!不一会,他站了起来。
“我得马上走了,”他说,“猫头鹰快来了。”随后,他又悄悄地补了一句:“他真名其实不叫猫头鹰,但我就这么叫他。我得去看看他来了没有。”
她也起身了。他忐忑地站在她面前。他是个英俊、有军人气质的疯子。她用双眼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他,想看看他是否可以认出她,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找到他昔日的影子。
“你不认得我?”她独自站在那儿问道,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回过头疑惑地望着她。她不得不忍受着,让他那么看着。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但却没闪现出一丝智慧的灵光。他向她靠近了一些。
“是的,我的确认识你。”他用肯定、坚决但却有些疯狂的语气说道,脸庞靠得更近了。她惊恐极了。这个强壮的疯子跟她靠得太近了。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脚步匆忙。
“花园今天早上不开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