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疯狂的男人停了下来,看着他。看门人走到座位旁,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烟袋。
“先生,别忘了你的烟袋。”他说着,把烟袋递给了那位身着亚麻外套的绅士。
“我只是在请求这位夫人留下来吃午饭,”那位绅士彬彬有礼地说道,“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女人转过身,迅速而莽撞地沿着两旁盛开着玫瑰花的小路走出了花园,她经过那个有黑黑的、没有窗帘的窗户的房子,再穿过那铺着海卵石的庭院,来到了街上。她匆忙又莽撞,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却不知道自己是前往何处。一回到家,她就径直上了楼,脱了帽子,坐到了床上。她感到身体里像是有什么黏膜裂成了两半,自己不再是一个能思考能感知的统一体了。她端坐着,透过窗户,凝视着一枝常春藤伴着海风徐徐地上下摆动着。空气中有些许像是阳光照射下的海面发出的诡异的光亮。她如僵死一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只是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可能是由血液在她裂开的五脏六腑里流淌所致。她一动不动,浑身瘫软。
过了一会,她听到楼下丈夫沉重的脚步声,她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只是仔细探听着丈夫的动静。她听到他又郁郁地向外走出去的脚步声,接着他说话了,答着话,声调变得欢快,随后他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走进来,面色红润,心情颇为愉悦,带着满足于自己矫健身型的神气。她僵硬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他犹豫着不敢靠近。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语气中带有少许的不耐烦。“身体不舒服吗?”
这简直是对她的折磨。
“挺不舒服的。”她回答。
他棕色的眼里带着困惑和怒气。
“到底怎么回事?”他说。
“没事。”
他踱了几步后又站定了,双眼望向窗外。
“你碰到谁了吗?”他问。
“没碰到认识我的人。”她说。
他的手抽动了起来。他怒不可遏,因为她没把他当回事,就像他不存在似的。他终于转向她,迫切地问道:“有事让你心烦,对吧?”
“没有,怎么这么问?”她语气平淡地说。她确实不拿他当回事,只是觉得他很讨厌。
他更加愤怒了,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看起来像是那样。”他说着,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因为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发脾气的理由。他走下楼去了。而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刚才的情绪还没有恢复,她对他感到厌恶,因为他老是折磨她。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闻到饭菜的香味和从花园里飘进来的丈夫烟斗的烟味。但是她僵住了。她没了知觉。有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她听见丈夫走进房子。接着他又爬上了楼。随着脚步声步步逼近,她的心脏也越揪越紧。他打开房门。
“午饭已摆在餐桌上了。”他说。
他的出现让她难以忍受,因为他会妨碍她。她无法恢复自己的精神。她只好僵直地站起来,向楼下走去。吃饭时,她吃不下东西也不说话。她心不在焉,失魂落魄地坐着。他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最终他生起了闷气。一旦可以离开,她就又上楼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她必须自己呆着。丈夫拿着烟斗走到花园里。她在他面前表现出的优越感使他愤怒,而所有这些被压抑着的怒气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深受伤害。尽管他并不清楚情况,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她也从没爱过他。她只是容忍着他。这使他很挫败。他只是矿地里一个出卖体力的电工,地位不及她。他总是迁就着她。但伤心和屈辱却一直占据着他的灵魂,因为她从不把他当回事。现在,所有的怒气都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转身进屋。这是她第三次听见他上楼的声音。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转了门把又推了下门——门是锁着的。他更用力地又试了一次。她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你把门锁上了?”他小声地问道,怕被房东听见。
“是的。你等下。”
她害怕他会破门而入,就起身打开了门锁。她痛恨他,因为他不能给她自由。他走了进来,嘴里叼着烟斗,她又坐回之前的位置。他关上门,背对着门站着。
“到底怎么回事?”他语气坚定地问。
她厌恶他。她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吗?”她说完,把脸扭到一边。
他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因为羞愧又退缩了。接着他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你一定有心事,对吗?”他肯定地问。
“是啊,”她说,“但是你也没有理由折磨我啊。”
“我没有折磨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为什么非得知道?”她痛恨又绝望地嚷道。
吧嗒一声。他一惊,连忙接住从嘴边滑落的烟斗。然后,他用舌头把被咬断的烟斗嘴往前顶了一下,把它从唇间拿了下来,看了看。然后他熄灭了烟斗,弹了弹外套上的烟灰。随后他抬起头来。
“我想知道。”他说。他脸色灰白而难看。
他们谁也不看谁。她明白此刻丈夫已满腔怒火。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讨厌他,但是又无力反抗。她猛然抬起头转向他。
“你凭什么知道?”她问。
他看着她。她被他痛苦的眼神和僵硬的表情震住了。但是她很快又发狠起来。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现在也不爱他。
但是她突然又迅速地抬起头,像一个企图挣脱束缚获得自由的人。她想要摆脱它。这并不像他一惯的模样,但是她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却重重地束缚着她。自己束缚了自己,这是最难挣脱的。可是现在她讨厌一切,想要毁灭这一切。他背对着门站着,直挺挺的,好像要永远跟她对立下去,直到她被制服。她看着他。眼里满是冷漠和敌意。他的工匠般的双手张开来放在身后的门板上。
“我过去就住在这儿,你知道吗?”她开始说话,语气强硬,就好像故意要伤害他一样。他硬撑着自己与她抗争,然后点了点头。
“嗯,那时我跟托里尔府邸的伯奇小姐是朋友——她和教区长是朋友,而阿奇是教区长的儿子。”他停了下来。他没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盯着自己的妻子。她穿着一条白裙蹲坐在床上,仔细地把裙摆折了又折。她的声音充满了敌意。
“他当时是一个官员——一个陆军少尉——因为跟自己的上校发生争执而离开部队。不管怎样,”——她扯着自己的裙角。她的丈夫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她的动作,这使他的血管因为生气而暴露了出来——,“他非常喜欢我,我也很爱他。”
“他那时多大?”她的丈夫问道。
“是——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吗?还是他离开的时候?——”
“你们初次认识的时候。”
“我第一次遇见他,他那时候二十六岁——可是现在——他三十一——快三十二了——因为我二十九,而他比我大将近三岁——”
她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墙壁。
“接着呢?”她丈夫说。
她狠了狠心,冷漠地说:
“我们实际上订婚了快一年了,但是没人知道——至少——没有人公开议论我们的事。没有多久,他就离开了——”
“他抛弃了你?”丈夫冷酷地说,他也想让她伤心,让她来感受感受他的心情。她狂怒起来。接着,她说“是的”,也想激怒丈夫。他换了另外一只脚站着,“哼”了一声,表示生气。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后来”,她接下去说,内心的伤痛使她的话里有股自嘲的意味,“他突然到非洲去打仗了。差不多就在我初次见你的同一天,我从伯奇小姐那儿得知,他中暑了——过了两个月,就听说他去世了——”
“那么那是发生在我们俩好上之前啦?”丈夫问。
她没有作答。两人又沉默了一会。之前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很丑。
“所以你刚才重游你们旧日相会的地方了!”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早上你非要一个人出去的原因吧。”
她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从门口走到窗边。他把手背在身后,背对着她。她看着他。他的双手在她看来很丑陋,后脑也显得很卑鄙。
终于,他极其不情愿地转过身来,问道:“你跟他在一起多长时间?”
“你什么意思?”
她冷冷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跟他在一起多长时间?”
她抬起头,脸背对着他。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接着,她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在一起’什么意思。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就爱上他了——我和伯奇小姐住在一起两个月后的事。”
“那你觉得他爱你吗?”他嘲弄地问道。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你怎么会知道,如果他已经跟你没联系了?”
又是很长一段充满仇恨和痛苦的沉默。
“那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最后,他用一种惊恐的、生硬的语气问道。
“我讨厌你拐弯抹角的问题,”她大声嚷道,因为他一直在试探她,“我们过去深爱着对方,我们那时是恋人——是恋人。我不在意你的想法: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早在我认识你之前我跟他就已经是恋人了——”
“恋人——恋人,”他说,脸气得发白,“你是说,你曾经跟一个军人风流过,然后才来找我跟你结婚,当时你们已经——”
她坐着,往肚子里咽着苦水。又是一段长长的死寂。
“你是想说你们过去经常——什么都做?”他还是难以置信地问道。
“怎么,你认为我还有什么其他意思?”她号啕大哭。
他退却了,脸色惨白,神情冷淡。两人都不说话,很久,房间一片死寂。他好像突然间变得很渺小。
“结婚之前你从没想过告诉我这些。”最后,他用一种尖酸的嘲讽语气说道。
“你压根没问过我。”她回答,“我从来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那么,你应该想到的。”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带着孩子般固执的脸孔,他情绪起伏,内心痛苦无比。
突然,她补充道:“今天我见到他了,”她说,“他没有死,只是疯了。”
她丈夫看着她,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疯了!”他自言自语道。
“一个疯子。”她说。
她几乎用尽所有理智才说出这几个字。
又是一阵沉静。
“他认得你吗?”
丈夫低声问道。
“不认得。”她说。
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隔阂原来有多深。她仍旧是蹲坐在床上。他无法靠近她。任何接触对他们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这件事只能顺其自然。他们彼此都很震惊,都那么冷漠,也不再互相怨恨了。几分钟以后,他留下她,一个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