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 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韦小宝
2018-04-15 作者: 柳叶
第九讲 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韦小宝
金庸对韦小宝的看法
杨澜:查先生,在您的武侠小说中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好人和坏人不是泾渭分明的单纯的好人和单纯的坏人。Www.Pinwenba.Com 吧即使在《天龙八部》里的十大恶人,也有他们让人同情的一面。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您的最后一部封笔的作品《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好像完全是一个反英雄的形象,是个小流氓,又会撒谎,又会偷懒,但最后您给了他七个美貌的太太,还有财宝,最后在一个小岛上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您为什么那么优待他呢?
金庸:我当时写韦小宝这个人物时候,受过鲁迅先生的启发。他写的阿Q是当时中国人的典型,一方面写他的精神胜利,一方面描写大多数中国人的愚昧、盲目,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过了一生,受到欺压,最后杀了头,好像很可怜。阿Q是早一个时代的人,现在的人当然与阿Q不同了,现在解放建国之后,阿Q精神更少了。你现在到中国农村去也看不到阿Q了,你和他们谈世界大事、谈克林顿,他们都知道,讲英国也知道,和阿Q这种人不同了。
杨澜:有报纸、有电视、有广播嘛!
金庸:我写韦小宝就是在海外见过的人多了。我想,阿Q是以前典型的中国人,现在典型的中国人不是阿Q。
杨澜:是韦小宝了吗?(笑)
金庸:对,是韦小宝了,不是说中国大陆,而是海外的、香港的。有一批中国人,因为华侨众多,为求生存,有一些中国传统中很不好的道德品性和个性。有一部分典型中国人,像韦小宝这样子,自己为了升官发财,可以不择手段,讲谎话、贪污、**,什么事都干。这种事情在康熙的时候很普遍,现在可能也没有被完全消除掉。
杨澜:这恐怕是整个人类存在的问题。但是这样的人生活过得很好,您在最后让他又有美满的家庭,又有……
金庸:在合理的社会中间,这种人将来要受到惩罚的,如果是很**制、法律的地方。像韦小宝这样完全不遵守法制、法律的人,杀人放火、坑蒙拐骗什么事情都干,在不合理的社会,这种人能很好,不止一个太太,有七个太太。有人问为什么写七个太太?我说那时候七个不够,还要多。
杨澜:妻妾成群啊!
金庸:那时候做大官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太太,历史上是这样子,不是讲现在,而是讲康熙的时候。
杨澜:所以跟你过去的武侠小说所不同的,是用一个反英雄的角色,也是表达自己的一种社会理想,反面来写的。
金庸:不是理想,而是当时社会的现实。在一个很不民主、不**律的、**的时代中间,韦小宝这样的人就会飞黄腾达,好人会受到欺负、迫害,所以写韦小宝这个人也是整个否定那个封建**的社会。
韦小宝这小家伙金庸
一
人的性格很复杂。
平常所说的人性、民族性、阶级性、好人、坏人等等,都是极笼统的说法。一个家庭中的兄弟姐妹,秉受同样遗传,在同样的环境中成长,即使在小时,性格已有极大分别。这是许多人共同的经验。
我个人的看法,小说主要是写人物,写感情,故事与环境只是表现人物与感情的手段,感情较有共同性,欢乐、悲哀、愤怒、惆怅、爱恋、憎恨等等,虽然强度、深度、层次、转换千变万化,但中外古今,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人的性格却每个人都不同,这就是所谓个性。
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他们深挚与热烈的爱情区别并不大,然而罗密欧、梁山伯、贾宝玉三个人之间,朱丽叶、祝英台、林黛玉三个人之间,性格上的差异简直千言万语也说不完。
西洋戏剧的研究者分析,戏剧与小说的情节,基本上只有36种。也可以说,人生的戏剧很难越得出这36种变型。然而过去已有千千万万种戏剧和小说写了出来,今后仍会有千千万万的戏剧上演,有千千万万种小说发表。人们并不会因情节的重复而感到厌倦。因为戏剧和小说中人物并不相同。当然,作者表现的方式和手法也各不相同。作者的风格,是作者个性的一部分。
二
小说反映作者的个性与想象。有些作者以写自己的经验为主,包括对旁人的观察;有些以写自己的想象为主,但也终有一些直接与间接的经验。武侠小说主要依赖想象,其中的人情世故,性格感情却总与经验与观察有关。
诗人与音乐家中有很多神童,他们主要抒写自己的感情,不一定需要经历与观察。小说家与画家通常是年纪比较大的人。当然,像屈原,杜甫那样感情深厚,内容丰富的诗篇,神童是决计写不出的。
小说家的第一部作品,通常与他自己有关,或者,写的是他最熟悉的事物。到了后期,生活的经历复杂了,小说的内容也会复杂起来。
我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写的是我小时候在故乡听熟了的传说——乾隆皇帝是汉人的儿子。陈家洛这样的性格,知识分子中很多。杭州与海宁是我的故乡。《鹿鼎记》是我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部小说,所写的生活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妓院、皇宫、朝廷、荒岛……人物也是我完全不熟悉的,韦小宝这样的小流氓,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半个。扬州我从来没有到过。我一定是将观察到,体验到的许许多多的人的性格,融在韦小宝身上了。他性格的主要特征是适应环境,讲义气。
三
中国的自然条件并不好。耕地缺乏而人口极多。埃及、印度、希腊、罗马等等古代伟大的民族消失了。中国人在极艰苦的生存竞争中挣扎下来,至今仍保持着充分活力,而且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当然是有重大原因的。从生物学和人类学的理论来看,大概主要是由于我们最善于适应环境。
最善于适应环境的人,不一定是道德最高尚的人。遗憾得很,高尚的人在生存、在竞争中往往是失败的。
中国历史上充满高尚者被卑鄙者杀害的记载,这使人读来很不愉快。然而事实是这样,尽管,写历史的人早已将胜利者尽可能写得不怎么卑鄙。历史并不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是好人得到最后胜利。
宋高宗与秦桧杀了岳飞,而不是岳飞杀了秦桧。有些大人物很了不起,但他们取得胜利的手法却不怎么高尚。例如唐太宗杀了哥哥、弟弟而取得帝位,虽然他的哥哥、弟弟不见得比他更高尚。
其它国家的历史其实也差不多。英国、俄国、法国等等不用说了。在美国,印第安人的道德不知比美国白人高多少。
从国家民族的立场来说,凡是有利于本国民族的,都是道德高尚的事。但人类一致公认的公义和是非毕竟还是有的。
值得安慰的是,人类在进步,政治斗争的手段越来越文明,卑鄙的程度总体来说是在减小。大众传播媒介在发挥集体的道德制裁作用。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今日的人类远比过去高尚,比较不那么残忍,不那么不择手段。
四
道德是文明的产物,野蛮人之间没有道德。
韦小宝自小在妓院中长大,妓院是最不讲道德的地方;后来他进了皇宫,皇宫也是最不证明道德的地方。在教养上,他是一个文明社会中的野蛮人。为了求生存和取得胜利,对于他是没有什么不可做的,偷抢拐骗,吹牛拍马,什么都干。做这些坏事,心安理得之至。吃人部落中的蛮人,决不会以为吃人肉有什么不该。
韦小宝不识字,孔子与孟子所教导的道德,他从来没有听见过。
然而孔孟的思想影响了整个中国社会,或者,孔子与孟子是归纳与提炼了中国人思想中美好的部分,有系统的说了出来。韦小宝生活在中国人的社会中,即使是市井和皇宫中的野蛮人,他也要交朋友,自然而然会接受中国社会中所公认的道德。尤其是,他加入天地会后,接受了中国江湖人物的道德观念。不过这些道德规范与士大夫,读书人所信奉的那一套不同。
士大夫懂的道德很多,做的很少。江湖人物信奉的道德极少,但只要信替,通常不敢违反。江湖唯一重视的道德是义气,“义气”两字,从春秋战国以来,任何在社会上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敢勿视。中国社会中另一项普遍受重视的是情,人情的情。
五
注重“人情”和“义气”是中国传统社会特点,尤其是在民间与下层社会中。
统治者讲究“原则”。“忠”是服从和爱戴统治者的原则;“孝”是确定家长权威的原则;“礼”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原则;“法”是执行统治者所定规律的原则。对于统治阶层,忠孝礼法的原则神圣不可侵犯。皇帝是国家的化身,“忠君”与“爱国”之间可以划上等号。
“孝”本来是敬爱父母的天性,但统治者过分重视提倡,使之成为固定社会秩序的权威象征,在自然之爱上,附加了许多僵硬的规条。“孝道”与“礼法”结合,变成敬畏多于爱慕。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作品中,描写母爱的甚多而写父爱的极少。称自己父亲为“家严”,称母亲为“家慈”,甚至正式称呼中,也确定父严母慈是应有的品格,似乎直到朱自清写出《背影》,我们才有一篇描述父爱的动人作品。“忠孝”两字并称之后,“孝”的德行被统治者过分强调,被剥夺了其中若干可亲的成分。汉朝以“孝”与“廉”两种德行选拔人才,直到清末,举人仍被称为“孝廉”。
在民间的观念中,“无法无天”可以忍受,甚至于,“无法无天”是蔑视权威与规律,往往有一些英雄好汉的含义。但“无情无义”绝对没有,被摒绝于社会之外。甚至于,“无赖无耻”的人也有朋友,只要他讲义气。“法”是政治规律,“天”是自然规律,“无法无天”是不遵守政治规律与自然规律;“无赖无耻”是不遵守社会规律。
但在中国社会中,“情义”是最重要的社会规律,“无情无义”的人是最大的坏人。
传统的中国人不太重视原则,而十分重视情义。
六
重视情义当然是好事。
中华民族所以历数千年而不断壮大,在生存竞争中始终保持活力,给外族压倒之后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或许与我们重视情义有重大关系。
古今中外的哲人中,孔子是最反对教条,最重视实际的。所谓“圣之时者也”就是善于适应环境,不拘泥教条的圣人。孔子是充分体现中国人性格的伟大人物。孔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仁”,那是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中好好对待别人,由此而求得一切大小团体(家庭、乡里、邦里)中的和谐与团结,“人情”是“仁”的一部分。孟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义”。那是一切行动以“合理”为目标,“合理”是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别人。对得住自己很容易,要旨在于不能对不起别人,尤其不能对不起朋友。
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父母和朋友是人生道路上的两大支柱。所以“朋友”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的关系并列,是“五伦”之一,是五大人际关系中的一种。西方社会,比如波斯、印度并没有将朋友的关系提到这样高的地位,他们更重视的是宗教,神与人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