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稚气却很自然
2018-04-15 作者: 外研社编译组
第一章 稚气却很自然
作者: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亨利也说不清,究竟是他忘记了戴这顶草帽的感觉,还是自去年夏天以来他的头真的变大了。Www.Pinwenba.Com 吧他那顶草帽可真是把他给弄疼了,帽子勒在他的前额上,结果使太阳穴上方的两块骨头隐隐作痛。于是,他在三等“吸烟车厢”的角上挑了个位子。他摘下帽子,把它和一个黑色硬纸板做的大文件夹以及B姑妈圣诞节送他的一副手套一同放在了行李架上。车厢里满是潮橡胶和煤烟的怪味。火车再过十分钟才开,于是亨利决定到书摊上去看看。阳光透过车站的玻璃屋顶,投下一道道长长的蓝色和金色光束。一个小男孩拿着一盘樱草花跑来跑去。人们——尤其是女人们——有种慵懒而又充满渴望的神情。这可是一年当中最令人激动的一天,是第一个真正的春日,即使是对伦敦人,它也展示了那温暖宜人的美。它使每一种色彩都在闪烁发光,给每一种声音都赋予了新的腔调。市民们走起路来,也像是在表明他们衣服下面有着真正充满活力的躯体,躯体里那真正充满活力的心脏正有力地把黏稠的血液输送到全身各处。
亨利是个十足的书迷。他读得不多,藏书也不到半打。可是他利用午饭时间和在伦敦的全部空闲时间,跑遍了查灵十字大街的所有书店。要说他略知一二的书籍,那数量可是大得惊人。看他和这个或那个书商讨论这些书时那干净利落的动作和措辞得当的谈吐,你会以为他在吃奶的时候就在奶妈胸前支着一本巨著呢。但是你若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这只是亨利待人接物的一种方式。那天下午他看的是一本英国诗集,翻着翻着,忽然一个标题吸引了他:《稚气却很自然》。
我若有双小小的翅膀,
我若是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鸟,
亲爱的,我定要向你飞翔,
无奈这只是空想,
我只好就地徜徉。
我在梦中向你飞去,
睡梦中,你我永远在一起,
全世界为我所有。
然而,梦醒时分,我身在何处?
空我一人,独自孤寂。
纵使君主下令,梦境亦难留。
故我愿在黎明破晓时醒来,
尽管睡意全无,
当黑夜再度降临,闭上双眼,
如此一来,再续梦境。
他对这首小诗简直是爱不释手。让亨利如此陶醉的与其说是那些词句,倒不如说是这首诗的整个意境。诗人或许是清早躺在床上,注视着阳光在天花板上起舞时写下它的吧。“就是那般寂静,”亨利想,“我肯定他是在睡眼朦胧时写下的,因为诗里含有梦中的笑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首诗,然后挪开视线,默诵一遍。背到第三节,他漏掉了一个字,于是再去看,就这样看了背,背了看,直到他开始觉察到有喊叫声和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他抬起头一看,火车已经开始缓慢前行了。
“糟了!”亨利大步向前冲去。一个举旗吹哨的人把手放在车门上。他设法抓住了亨利……亨利进来后,门就砰地关上了。他上的不是“吸烟车厢”,他的草帽、黑文件夹以及B姑妈圣诞节送他的手套都没了踪影。反而,他对面的角落里坐了一位姑娘,姑娘紧贴着车壁坐着。亨利不敢看她,但他感觉到她准在盯着自己。“她准是认为我疯了,”亨利想,“冲到火车上,甚至连个帽子都没戴,而且还是在晚上。”他觉得真够可笑的。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把手插进口袋,皱着眉头看着博尔顿修道院的巨幅照片,竭力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亨利,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就轻微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移开视线去看窗外,于是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的亨利就继续望着她了。她紧贴着车窗坐着,脸颊和肩膀被金盏花颜色的波浪长发半遮着。一只戴着灰棉布手套的纤手攥着放在腿上的皮包,包上写着首字母“E. M.”。另一只手伸到车窗的拉手吊环里,亨利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一只银镯,上面系着一只瑞士牛颈铃、一只小银鞋和一条鱼。她穿一件绿外套,戴了顶饰有花环的帽子。亨利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那首新诗的标题——《稚气却很自然》,始终浮现在他脑海里。“我猜她在伦敦某个学校上学,”亨利想,“或许在哪个事务所工作。噢,不可能,她太年轻了。再说,她要是工作了,她会把头发拢高的。而她甚至还没有把头发束起来垂在背后呢。”他的眼睛无法离开那头波浪状的秀发。
“‘我的双眼犹如两只醉蜂…….’啊,我都不知道这一句是我读到过的,还是我自己编出来的?”
就在这时,姑娘转过头来,正好与他目光相遇,她的脸一下就变红了。她低下头遮掩飞上两颊的红晕。亨利也窘得厉害,脸涨得通红。“我得说句话——必须——必须得说!”他举起手去抬那顶并不存在的帽子。他觉得这真可笑,不过这使他有了自信。
“我——我很抱歉,”亨利看着姑娘的帽子微笑着说,“不过,要是我不解释一下刚才为何连帽子也没戴就那样冲进来的话,我就不好再继续同你坐在一个车厢里了。我一定吓了你一跳。刚才我盯住你看——那只是我的一个糟糕的毛病而已,我总爱盯着人看。要是你愿意听我解释一下——我怎么在这儿——当然不是解释盯着人看,”他微微笑了笑,“我就解释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羞涩地低声说:“没关系。”
火车已把一片房顶和烟囱甩在了后面。他们摇摇晃晃地进入乡村,穿过黑漆漆的小树林、逐渐消失的田野,还有在杏黄色夜空之下闪闪发亮的水塘。亨利的心开始随着火车的节奏怦怦跳动。他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掩藏在披下来的头发里。他感觉她应该抬起头来,应该了解他,这绝对是必要的——至少要了解他。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然后双手抱住膝盖。
“你看,我把我所有的东西——一个夹子——放在三等车的‘吸烟车厢’里了,正在书摊上看书。”他解释说。
他正说着,她就抬起了头。亨利看到她的帽子遮影下那一双灰色的眼睛,双眉就像两片金色的羽毛。她双唇微微张开。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就被这情境吸引了:她戴着一束樱草花,脖颈白皙,在烈焰般的头发的衬托下,她的脸庞显得那么俊秀优雅。
“她真美啊!多么淳朴的美啊!”亨利在心里歌唱道。而那颗心由于这些话膨胀得越来越大,像个神奇的气泡在颤动——他不敢呼吸,生怕碰破了它。
“希望文件夹里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她一脸严肃地说。
“噢,只有些从办公室里带回来的蹩脚的图样而已。”亨利满不在乎地回答,“而且——要是帽子丢了,我反而挺高兴的。它夹得我疼了一整天。”
“是啊,都留下印儿了。”她几乎笑着说。
这些话究竟怎么就让亨利顿时觉得那么自在,那么高兴,让他兴奋得都几近发狂了呢?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两人什么都没说,可是对亨利来说,他们的沉默是充满生机的、暖洋洋的。这使他从头到脚一阵震颤。她那句不可思议的话——“都留下印了呢”——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在他俩中间建起一种默契。她的谈吐如此坦率,如此自然,他们不可能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且,现在她是真的在微笑。笑意在她眼睛里荡漾,接着掠过两颊到了双唇,然后就停在了那里。亨利靠回去。“生活真美好!”他不假思索地说。
这时,火车驶进了一条隧道。他听到她提高了嗓门来压过噪声。她朝前探了探身子。
“我可不这么觉得。说起来,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是个宿命论者,“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都好几个月了。”
他们颠簸着穿过黑暗。“为什么?”亨利大声地问。
“嗯……”
只见她耸耸肩,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噪音太大,她没法说下去。他点点头,又向后靠了回去。他们出了隧道,周围稀疏地散落着几处灯火和房子。亨利在等她解释。但是她却站起来,扣上外衣,两手放在帽子上,身子微微摇晃着。“我在这儿下车。”她说。亨利觉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火车慢下来,外面的灯光越来越亮。她朝他那头的车厢走去。
“喂,”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吗?”亨利也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行李架,“我一定要再见你。”火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每天傍晚我都会从伦敦坐车到这儿来。”
“你——你——你——真的吗?”他急切的神情吓了她一跳。但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我们要不要握手呢?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她一手放在门把上,一手拿着小皮包。火车停下了。她没再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下车了。
然后是星期六——半天办公——接着就是星期日。到了星期一晚上,亨利已是精疲力尽了。他很早很早就到了车站。满脑子的傻念头跟着他,逼得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她并没有说她搭这班车。”“万一我迎上去,而她又不理我呢?”“可能会有什么人跟她在一起。”“你凭什么就觉得她会再想起你呢?”“如果真见到她,你打算说些什么呢?”他甚至祈祷说:“主啊,倘若这是你的意愿,那就让我们见面吧!”
可是,什么都不起作用。车站屋顶上白烟缭绕,烟雾时而散开,时而摇摇曳曳,一圈圈聚拢。望着如此轻袅宁静的白烟,以这般神秘而优雅的姿态漂浮在喧嚣的人群之上,亨利突然镇定了下来。他感到非常疲乏——他只想坐下来闭上眼睛。她不来了——他用一种绝望却又释怀的口吻低吟道。就在那时,他看到她近在咫尺,正朝列车走去,手里还拿着那只小皮包。亨利等待着。不知怎的,他知道她已经看到自己了,但他没有动,直到她走到他面前,羞答答地低声问:“你找回它们了吗?”
“啊,是的,谢谢,我找回来了。”亨利用一个滑稽的不完整的手势,把文件夹和手套指给她看。他们并肩朝列车走去,上了一节空车厢。他们面对面坐下,怯怯地笑着,但是谁也没说话。这时列车缓缓开动,逐渐加快了速度,变得平稳了。亨利先开了口。
“真可笑,”亨利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把一大绺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撩了回去,他看到她那只戴灰手套的手在颤抖。接着亨利又注意到,她极其拘谨地端坐着,两膝紧紧并拢——他也那样坐着——两个人都在努力使自己别那么哆嗦。她说:“我叫埃德娜。”
“我叫亨利。”
他们沉默片刻,相互记住了彼此的名字,又琢磨了一番之后才把它们放到脑后。随后,两人就不再那么紧张兮兮了。
“我还想问你件事。”亨利说,他侧着头望着埃德娜,“你多大了?”
“过十六了,”她说,“那你呢?”
“我快十八了……”
“天真热,是吧?”
她突然这么说。她脱下灰手套,把手放在脸上,就再也没拿下来。两人眼里都没有惧色,反而他们却以一种极其镇静的神色相互望着对方。要是两人的身子都不那么可笑地打颤就好了!埃德娜仍半掩在头发里。她说:
“你恋爱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过!你呢?”
“噢,这辈子从来没有过。”姑娘摇摇头说,“我甚至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他一口气说出了下面的话:“从上星期五晚上以来,你都干了些什么?整个星期六、星期日再加上今天,你都做什么了?”
可是她没有回答——只是摇头一笑,然后说:“不,你告诉我吧。”
“我?”亨利大声说道——他这才发现自己也没法告诉她。他无法回忆度日如年的那几天,他也不得不摇摇头。
“但那些日子真是很痛苦,”亨利爽朗地笑着说,“痛苦。”这时,她把手拿开,开始哈哈笑了,于是亨利也跟着笑了起来。直到两人都笑累了。
“好——好奇怪,”她说,“真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认识你好多年了。”
“我也这么觉得……”亨利说,“我想这肯定是由于春天的缘故吧。我认为自己一定是吞下了一只蝴蝶——它就在这儿扇动翅膀。”他把手放在心口上。
“最异乎寻常的是,”埃德娜说,“我本来已经断定我一点都不喜欢——男人。我是说,学院里所有的女孩——”
“你在学院上学?”
她点点头。“一所职业学院,培养秘书的。”语气中带着轻蔑。
“我在一家事务所上班,”亨利说,“一家建筑事务所——一个在一百三十级楼梯上一个可笑的小地方。我总是在想,我们真该去造鸟窝,而不是盖房子。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不,当然不喜欢。我什么事也不想做,你呢?”
“嗯,我也是,我都讨厌死我的学校了……而且,”她说,“我妈妈是个匈牙利人——我相信这一点让我更加讨厌它。”
亨利觉得这很正常。“是会那样的。”亨利说。
“我跟妈妈完全一样。我跟爸爸却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他只是……伦敦城里的一个小人物,但是,妈妈有种狂放不羁的气质,并且她把这种气质遗传给了我。她跟我一样地厌恶我们的生活。”她停下来,皱了皱眉头。“尽管如此,我跟妈妈却合不来——真是太可笑了——是不是?我在家里却相当孤独。”
亨利在听——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在听,但是他还想问她点别的事情。他十分害羞地说:“你——你能把帽子摘下来吗?”
她似乎大吃一惊。“把帽子摘了?”
“是的——是你的头发。为了好好看看你的头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不太同意。“真的没什么……”
“啊,真的很美。”亨利叫道。她摘下帽子,轻轻地甩甩头。“啊,埃德娜!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
“你喜欢吗?”她微笑着说,心里非常高兴。她把头发散开,让它像一条金色披肩似的披在肩上。“人们通常都笑话我这头发。它的颜色太怪异了。”但是亨利决不相信。她把臂肘支在膝上,双手托住下巴。“我生气的时候,经常会这么坐着,我就感觉头发让我燃烧起来似的……很可笑吧?”
“不,不,一点儿也不,”亨利说,“我知道你会有那种感觉。这是你用来对付一切单调讨厌的事情的一种武器。”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的,就是这样。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亨利微笑着说。“天哪!”“人们多傻呀!想想你我认识的那些长舌妇。仅看看你和我。我们相遇了——只需说这一句话。我了解你,你了解我——我们就这样发现了对方——很简单地——自然而然地。生活就是这样——稚气却很自然。不是吗?”
“是啊——是啊,”她热切地说,“我一直就是这样想的。”
“正是人们把事情弄得这么地——愚蠢可笑。只要你能远离他们,你就是安全的,你就是幸福的。”
“噢,很久以来,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那么你跟我一样。”亨利说。事情真是太奇妙了,亨利几乎要哭出来了。相反,他却非常严肃地说:“我相信我们是世上仅有的有这种想法的两个人。事实上,对这点我非常确定。没有人理解我。我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一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世界里,你呢?”
“一直都这么感觉。”
“我们马上又要开进那个讨厌的隧道了。”亨利说,“埃德娜!我能——摸摸你的头发吗?”
她急忙向后一缩。“噢,不,请别这样。”他们进入黑暗中时,她又挪远了一点。
“埃德娜!我已经买好票了。音乐厅的售票员对于我有钱买票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奇。三点钟在顶层楼座的入口处见面,穿你那件奶油色的衬衫,戴上珊瑚,好吗?我爱你。我不愿把寄到店铺里。我总觉得,那些在窗口摆着‘信件招领’字样的人在后厅烧着一壶水,他们会用水蒸气嘘开信封的封口。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是不是,亲爱的?你星期天能出来吗?就假装你要和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孩出来玩好了,我们找个小地方见面,散散步或者找一片我们可以观赏到雏菊绽放的田野。我的的确确爱你,埃德娜!星期天没有你简直无法忍受!星期六以前,小心不要遇到车祸,不要吃任何罐头食品,也不要喝任何公共喷泉里的水。就这些了,亲爱的。”
“我最亲爱的,好的,我星期六到那儿去——星期天的事我也安排妥当了。这真是极大的幸运!我在家里相当自由自在。我刚从花园里回来。多可爱的夜晚啊!噢,亨利,我真想坐下来哭一场,今晚我是如此地爱你。很荒谬——是吗?我不是幸福地笑个不停,就是悲伤地哭个没完,而且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但是我们还这么年轻就找到了对方,是吗?我要送一束紫罗兰给你。天气可真暖和。真希望你现在就在这儿,哪怕一分钟也好。晚安,亲爱的。我是埃德娜。”
“平安无事了,”埃德娜说,“平安无事了!这个位置好极了,是不是,亨利?”
她站起来脱大衣,亨利正要去帮她。“不用——不用——已经脱下来了。”她把大衣塞到座位下面。她挨着他坐下。“噢,亨利,你那儿是什么?花吗?”
“只是两朵小小的玫瑰。”他把花放在她膝上。
“你收到我的信是完好的吗?”埃德娜边问边把包花纸上的别针拔掉。
“是的,”他说,“紫罗兰开得漂亮极了。你该看看我的房间才是。我在每个角落里都插了一小枝,枕头上一枝,睡衣口袋里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