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带程回了我租住的小屋,程对于一个二年级学生居然有能力独自在校外租房颇感惊讶,但他什么也没问。他的确很纯,还完全是只青果子,我不过略施手段,已令他神魂颠倒,兴奋不已。
但他毕竟不是傻子,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已经猜到什么,我也不想瞒他,倚在梳妆台前边涂口红边慢吞吞说:“我不姓叶,也不叫可容,当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一直这样叫我。我是个舞小姐,过去跟你说的一切全不做数,是我编的故事。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别来了。”
他不说话,却拿起床头我的烟点了一支来抽,姿势很不老练。其实学生抽烟也很平常,这个男生好像特别纯,却偏偏做了件最前卫最疯狂的事。
我忍不住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一个好纯情的优秀青年,以为自己遭逢了非常浪漫的一场恋爱,早晨醒来却发现对方竟是舞女,多么离奇可笑!我有些后悔自己的残忍了,于是越发笑得放肆来掩饰心中不安,程之方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笑得流出泪来,整个人软倒在地,他忽然抛下烟,用脚捻灭,然后扑向我……
我们就在地上辗转痴缠,仿佛丛林野兽,爱得原始又绝望。是的,爱!在那一刻,在眼泪的酸涩与无奈中,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程,爱上了这个由我把他从优秀学生变成浪子的男人,是的,他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我的男人!
我缠着他,咬着他,吻遍他全身,留下一个个规则或不规则的唇印。我知道一个舞女与一个大学生的距离,我知道我们不会有很久的将来,但是无论今后他经历多少女孩或女人,他都已经无法抹去我留给他的痕迹,因为,是我改变了他。
那天程之方走后,我莫明其妙地流泪了,一切一切,太像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却是我所有的故事中最美的一个,美得让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做过故事的女主角。
我以为这个故事会就这样结束,但是不,隔了一个星期,午夜,我离开“玫瑰之夜”回“家”,却发现程之方竟倚在小屋的门前等我,脚下,是狼藉的烟蒂。我愣了很久,才夸张地笑:“你学会抽烟了。”
一语未了,程已经快步走上前,拥住我,把头埋进我的长发,孩子般绝望地抽泣起来。我的心疼痛地抽紧,这一刻,我那样深那样切地了解了他。
程从那以后就“堕落”了,他抽烟,喝酒,逃课,跟着我到舞场鬼混,同舞女打情骂俏,然后签我的单让我结帐。有时我需要转场,但是他兴致正浓,便同我说你自己先回吧,不用等我。但是不论玩到多晚,他一定会回“家”,而且每夜同我爱爱,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热情,直折腾到精疲力竭为止。
他一天天地憔悴了,我深深担心,给他买来各种补品,照着菜谱煲汤,他会错了意,欲求更加急切,任我婉辞力拒一概无效,如果僵持得太厉害,他就会红着眼睛说:“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不给我你会后悔的。”我心一软,也就顺从了他。
对我而言,每个夜晚都是世界末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我,那只是迟早的事。同他在一起我是快乐的,但快乐就像写在水上的字,漂走了就不留下一丝痕迹,我总觉一切都恍惚若梦,即使我们拥抱得再贴近也仍然觉得远,觉得虚幻。
我更加努力地工作,赚了钱就陪他下馆子,逛名店,给他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我明知自己给他的其实是鸦片,但是没办法,我同他都已经上瘾了,他离不开享乐,而我,我离不开他。我只有用钱,大量的钱来留住他。
他迟早会离开我的,一切都只是故事,我每天这样提醒自己,于是更加抓紧自己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绝望地,痛楚地享乐。
我们是相爱的,爱于我有如鸦片。
夜里,我抚着他的背,这样年轻,这样原始。
我无故地落泪,心变得柔软而敏感,不堪一击。我想起南京路上的初遇,多么遥远而可爱,那时他是纯良的大男孩,说话会脸红,听到我有BP机竟然惊奇地瞪大眼睛,但是现在,他自己也配了手机了,当然,是我给的钱。我的钱害了他,我的身体害了他,是我使他堕落。
我的泪滴在他的肩上,我用手指点一点送到唇边,是凉的,咸的。
毕业将即,程告诉我他们全班要去外市实习,为期一个月,他说:“我的终考成绩不理想,幸亏平时成绩一向不错,如果实习单位的评语好,也许还可以补救,不然,怕分不到好单位。”
是我害了他,我明白。
程走的第二天,我搬了家。然后,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联络新的场子。他迟早会离开我的,不若我先离开他,在大学的最后时光,我希望他能健康快乐地度过。他就要毕业了,然后他会有一份很正当的工作,会有正当的交际,也会正当的……恋爱。
我消失得很彻底,整整两年,我没有见过程。开始还有旧姐妹告诉我,程曾到舞场找过我,她们很合作,一致回答我已离开上海。后来便再没有听说他的消息了。一个姐妹对我说,她曾经问过程找到我又怎么样,会不会娶我,程说可容不是小气的人,不会计较这些,那个姐妹便骂了程,骂他虚伪,骂他没男人气,骂他如果真心爱我就不会对我掉眼泪。那姐妹恨恨地说:“我们做舞女的,对客人笑是职业,对爱人哭却是幸福。他是个大男人,不能让你痛痛快快地流眼泪,还要对着你哭让你安慰他,敢做不敢当,再委琐没有了,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我叹息:“你不会明白,他坏,也是因为我。”
“但是现在你已经做圣母使他从良,你可以安心了。”那姐妹不屑地说,吐出一个十分规矩的烟圈。
我随意地一伸指,准确地穿破了她的烟圈,“但是一个舞女的爱,除此又能怎样呢?”
无论如何,我是爱过的,即使他爱我不如我爱他,但他毕竟也曾痛苦纠缠过,他曾为我堕落,如今又因我而回归正轨,我总算在他的生命中出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了。
我依然上班,依然快乐地做舞女,依然兴致勃勃地编故事。一天,有个叫做西岭雪的女子找到我,她问:“舞女,也会有爱情么?”
我不以为忤,很认真地回答:“我爱过的,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我对她说起程,仿佛在说我的前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也许,那一切也不过是个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