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刀马旦的选择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十九章 刀马旦的选择
我对着镜子,看到的却是我母亲的脸。Www.Pinwenba.Com 吧
这是因为我化了妆。
一旦上妆,我就和母亲变成一个样子。这极端诡异,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拒绝化妆。
我和母亲不一样,这是支持我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强烈信念,我以此自警。自古对于这种情况就有一句经典注释: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我母亲是污泥,而化妆是清涟。
然而浓墨重彩下的我,的确是有一点妖艳的,不像我,像我母亲。我和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轮廓,这是血缘关系烙在我脸上的红字。
母亲淡妆的脸出现在镜子里,与我的脸叠映在一起,她的脸上带着嘲笑,以及明显的嫉妒,似乎不甘心她的美艳被我取代——天知道,我最恨的事情就是代替她。我从来都不想变成她。
然而她是我母亲,这不能改变。因此,当她脚踝受伤,就要由我来替她挂帅,打那三十六个旋子。《穆桂英挂帅》,这是团里的压轴戏,而母亲是团里最红的刀马旦,台柱子。海报上她的名字比别人大三倍,剧照也挂了出去,如果临阵换角,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团长让我上场,母亲台后代唱,即使动作略有一点不流畅,也可遮掩得过去了。
作为母亲的女儿,不管我有多么痛恨她也好,自幼耳濡目染,我也懂得打旋子及卧鱼,即使是三十六个旋子,也难不倒我。一般的刀马旦还真不是我的对手。
一个,两个,三个……十六,十七……旋到第二十三个的时候,掌声响起来了。我不停,三十,三十一……三十六……我听到团长在幕侧大喊:“好!”
三十六个旋子,是母亲的招牌动作,只要可以当台完成三十六个旋子,就没人会怀疑我是在李代桃僵。我知道我已经完成任务,但我仍然不停,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五,四十六……台下掌声雷动,如海潮翻滚,一浪高过一浪,叫好声口哨声响成一片。五十二!
我稳稳收住,一个亮相,气不喘,步不摇。全场观众起立,掌声经久不息。我在掌声中婀娜地谢礼,拖枪回营……我知道,我已经胜过了母亲。用了一种最特别的报复方式:如果她今后登台时,不能当台完成五十二个旋子,就要被人喝倒彩!
我和母亲的仇恨始于六年前。
那天,天气晴和,鸽哨响在半空,绿草地上点缀着点点鸽粪,我坐在一棵冬青下温书,太阳晒在身上,很暖,让人有点想入非非。虽然已经是暮春,然而花开得很好,姹紫嫣红,并且没有败兴的断壁颓垣。我忍不住想唱几句,于是清了清嗓子,却突然找不到调门儿了。
这时候我看见母亲从小楼里出来,她不是一个人。那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风衣搭在手臂上,也是黑色,袖子卷得很高,露出长而密的汗毛,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那是个洋人。我突然作起呕来。
不过是暮春,可我在瞬间已经枯萎。我的秋天提早到来,没有季节过渡。
那天以后,我们家的早餐改成鹅肝酱伴面包片,奶沫咖啡。母亲打奶泡的姿势很漂亮,而且纯熟。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练就了这手功夫,难道在认识兰努之前就已经煞费苦心?
晚餐常常周旋于不同的异国情调的餐馆,餐后有舞会。母亲穿着低胸露背长摆细腰的黑裙子,在那洋人的掌中舞得像只黑蝴蝶。她的身子后仰,头发盘在颈后,是舞剧天鹅之死的表情。
是谁说的,母亲不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哀艳的美。
洋人常常用不同语种的语言赞美母亲,说她是天使,缪斯女神,
后来她就有了一次赴法演出的机会。接着是欧洲巡回演。接着全团回国的时候,母亲延期停留,直到签证日期满的最后期限才终于返回。我去北京接机,她脸色憔悴,头发枯干分岔,手上布满针孔。
她请了半年的长假,以休养为名四处旅游,避开流言蜚语。
流言有很多个面目,最畅销的一种是说母亲在国外**,染了暗疾,治疗未果,回国来继续治疗。
我在阳台上寂寞地打着旋子,左腿踢右腿,然后以一只脚为中心,像陀螺那样随风旋转,乍一看好像是风吹的。我其实和母亲的剧团并无往来,但是那些流言不知道是怎么吹到我耳中的,甚至吹到了我的学校。走在校园里,会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就是她妈……跟外国人……有病……”
风声鹤唳。
我恨透了母亲。
暑假,我避无可避地回到家里,终于和母亲面对面,避无可避地,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骂她“不要脸”,这是我能说出来的对母亲最恶毒的话语,而她回报我的,则是劈头盖脸的谩骂和粗口,甚至让我羞于重复。她似乎把多年来积压的怨气,把寡母带大孤儿的委屈,把别人对她的白眼,把故作潇洒的表面下遮掩起来的难堪与愤懑,统统借着这次争吵发泄了在我身上。
羞痛之余,我也有些同情母亲。想想她其实也难,父亲去世得早,她一个人拉扯我长大,练功已经很辛苦,她又偏偏那么不甘平淡,仗着功底好扮相好,一心一意要超越前辈名伶。无奈她并没有生活在一个名伶叫板的时代,在这个电视机取代舞台的旷野里,再不入流的跑调小歌星也比一个省剧团的头牌刀马旦有市场。她想出人头地,甚至漂洋过海,除了巴结外国人,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犹豫着是否要原谅她。
她却在筹划着如何降服我。
家里贴满了她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的大幅剧照,还有她和她的异国情人的合影——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她的情人,但是只要对方是男人,我就产生不洁联想。
我知道她在向我炫耀,于是趁她不在家的下午,用一把剪刀,把那些男人剪得粉碎。至于剧照,那上面她的妆容已经很艳,我则用毛笔蘸着红色墨水画得更加浓艳,仿佛血流披面,极其恐怖。
她回到家来,见到一墙狼藉,尖叫,然后拉住我的长发往墙上撞,仿佛要用我的血去清洗那些红色的墨迹。她的指甲刮着我的头皮,如此锋利,而她的话语则更加锋芒毕露:“你吃我的穿我的,还要毁我!你嫌我丢你的脸是不是?你想去国外丢脸,还不知道丢不丢得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