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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刀马旦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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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番话刺激了我。我用力推开她,收拾起随身包裹,就此出走。她双手交抱胸前,嘿然冷笑,没有拦我。

我下楼,离开家好远后回头,还可以看见她站在阳台上。只是一个剪影,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我。

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我都辗转于各个城市的酒吧与夜总会之间,以唱歌为业。大三辍学,不可能再进写字楼做白领,而且一个白领的工资未必胜得过酒吧歌手。

歌唱余歇,我偶尔也会秀一段京剧,仅作助兴而已。观众也会有掌声,但须适可而止,时间不能长,一长就会有嘘声。最适宜的是在唱通俗歌曲时变一段调,行话叫“跨界”,就是在两段歌中间唱几句京戏,荒腔走板都没关系,要的是个闹。

我为京剧悲哀,我为母亲悲哀。我有一点点理解她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母亲的海报。他们这一轮的巡演是在国内滨城,海报上斗大的字体写着母亲的名字,下边注明她曾在国外哪些辉煌的剧院里演出过,并获得怎么样的成功。

我徘徊在海报牌前,用手指无意识地勾勒着母亲的脸,就像隔着时空在抚摸自己,情形十分吊诡。然后,我听到团长的声音:“你也来了?太好了。正愁抓不到替身呢!”

是在那时知道母亲脚踝受伤的消息,并且被团长抓了个正着,勿勿推上台去。说是推,其实有些半推半就,毕竟学了那么多年京戏,却始终没有机会在台上一展功架,多少有点明珠投暗的不甘心。

五十二个旋子成全了剧团,五十二个旋子结束了母亲的挂帅生涯,五十二个旋子扭转了我的路。

以母亲的年龄与功力,注定了她永远不可能突破三十六的纪录,遑论连跃三级。庆功宴上,母亲喝得很醉,然后便哭起来。团长为难地看着我:“当然也可以找别人照顾她,不过你知道你母亲的个性……”

我当然知道,她是那种头发掉光了都要高高昂起假装自己戴着王冠的人,酒醒之后,一定会对照顾自己的人恨之入骨,因为担心醉酒的不堪落在对方眼里。不会有人愿意守住醉醺醺的她,不会有人这样自讨苦吃,除了——她的亲生女儿。

那晚,她整夜都在冷笑,吟唱,低语,倒在我的怀里,一边呕吐,还不忘一边指着我咒骂:“你以为你能比我做得更好?你做梦。你永远也超不过我,最多一模一样地抄袭我,多打几个旋子有什么了不起?顶的还是我的名头。你不过是个替身儿。”

我不信自己只是替身,不信自己超不过她。除了比她多打十六个旋子之外,我还可以做到更多,更出色。我一定会做回自己,打出自己的旗号。

我在剧团里留了下来。随着他们转战一个又一个城市,从母亲的替身,到打出自己的名号,只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母亲肯放手让我走到台前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我的艺名要跟她一样,只是前面加个“小”字。她说这是传统,比如“小白玉霜”,“六小龄童”,“小香玉”等等。

她吃定了我,越是我拼命要脱离她的影子,她就越要把自己的印志烙在我身上。这张脸已经是从她的模子里脱出来,如今连名字也要注明标签,惟恐世人不知道我是她的翻版,再造品。

我起初执意不肯,然而团长再三再四地调停,说无缘无故把一个老演员从头牌位置上拉下来,总要给个说法,人家师傅带徒弟还要打上标签呢,况且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再说这样也好平息团里其他人的口声,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母亲让位出来呢,现在好容易等到了,又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来,若是自立门户,岂不扫光所有二排、三排演员的面子?但是叫个“小”什么就顺理成章了,因为我代替的是母亲的位置,等于还是母亲霸在位子上,别人便不好说什么了。团长几乎声泪俱下,最后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从小看你长大,也只求你这一件事。”

一件事,定了终身。

勾脸,妆身,头戴簪缨,身披蟒靠,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心底的最爱是京剧。锣鼓点如马蹄纷沓,我不知哪里来的渴望,旋子打得如疾风落叶,怒水浮萍,恨不得死在台上才好。到这时,别说只是一个名字,便叫我献出生命,大约也是肯的。

我很快地红了,红得超过所有人的经验与预料。团里经费紧张,人手缺乏,说是来不及制作新广告牌,竟然只拿了旧的来充数,只在母亲的名字前加了一个“小”字。美工师傅说:“反正上了妆,你们娘俩长得一模一样。照片不换也罢。”在剧团,时时事事,都在提醒我最不愿意记忆的事实。

大约母亲很享受这过程,她早就把人生目标定在与我持续不绝的作对中,我越是不快乐,她便愈是强化这概念。不但每天严妆,用速效平纹笔来消除眼角皱纹,甚至连发型和衣饰都刻意模仿我,每当人们把她当作我或者把我认作她,她就会嘻嘻冷笑,正中下怀地说:“差着二十几岁呢,怎么也会认错?真是的!”人们只得顺着话头说,你看起来实在是年轻,诸如此类。我淡然一笑:“是我显得老相,不化妆像五十岁。”母亲的脸猛地一僵,整个冷下来,我转身便走。

只有练功和表演可以抚平我的伤,安慰我为这舞台做出的种种让步。但是县级小剧场渐渐不能满足我的表演欲,有一位使馆客人看过我的表演后,在后台找到我,赞叹说:“你实在应该出国表演,把我们的京剧艺术发扬光大,把你的美向全世界释放。”

这话就像一只火镰,蹭地点燃了我隐伏于胸的炽热心愿。我一直觉得自己在渴望着什么,就像一只鲸,游在金鱼缸里,觉得郁闷,却没想到究竟要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是打破那只缸,游进大海里去——大海,就是全世界。我需要更大的舞台,更多的掌声,我不甘于只是做一个省剧团的台柱,更不甘心只在市区舞台巡演。要是国家京剧团或许机会还多一些,但论资排辈的演员长阵里,我想凭借五十二个旋子便成为国剧团台柱,这比痴人说梦更痴。

当晚,我向团长提出建议:“我们为什么不设法往国外演出?以前不是做过欧洲巡演,而且效果还不错吗?为什么不再搞一次?”团长又搓手又咳嗽的,做足了一言难尽的种种常规动作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其实团里对你母亲的态度,是有些亏心的。这些年,她也不容易。”

我似懂非懂。然而也明白那潜台词就是说“谈何容易”。但是我现在的拥趸比母亲更多,母亲可以做到的,我当然也可以做到。我开始积极设法,探求出国表演之路。

那位使馆先生十分热情,他是真心热爱京剧的,他告诉我:“其实这种事说难也不难。就是两点:一是有国外剧团的邀请函,这个通过关系可以想办法;二是有雄厚资金,拉拉赞助之类,就是慢工出细活的事儿了。”

我说:“那就一步步来吧,先设法联系那个邀请函。赞助的事,我找团长再想想办法。”

使馆先生说到做到,隔不两天就替我安排了一个饭局,对方是葡籍华人,却在英国文化交流部门任要职,挺胸叠肚,大口吃四方,破题便说:“自从有了‘地球村’的说法,全世界就都是一家人了,语言不是障碍,有些事是不需要用语言来交流的。”我有点怀疑这双关语是否是我疑心生魅影,但他频频把手错放在我大腿上的举动让我知道,这里没有误会,有的,只是明码实价的交易。

我僵着脸吃完了那顿饭,回到家,比任何一次排练或演出更累。母亲闲闲地靠在躺椅上修指甲,脸上露出一副“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吃吃笑:“知道这碗饭不好吃了吧?”

又是一语双关,我厌透了,顺脚踢开旁边踏脚用的小凳子,恶狠狠地说:“吃不下的饭,我宁可饿着也不会吃。”

母亲冷笑:“饿一顿容易,饿一辈子呢?别说我不帮你,我知道你要为出国巡演拉赞助,已经替你联络了几个我以前的老朋友,都是很舍得在艺术上花钱的,什么时候见个面,你自己看。”

我倒吸一口冷气。她不但要我重复她的名字,还要我重复她的路,重复那些我最不耻的勾当。她安了心要把我打造成另一个她,用我来延续她的生命,她的选择,她的错误,以及她的耻辱。我想骂她,想反驳,甚至想尖叫,但是一张口,便吐了。喝了太多酒,受了太多气,所有的委屈与无奈,让我再也无力独自背负。

我倒在母亲怀里,一边吐,一边喃喃低语:“我不想做你,我不会输给你的。”

母亲为我拍背,整发,擦脸,手势无比温柔,而声音冷若冰刀:“不输给我,就得照着我的路来,走到一百步后,再回头笑五十步。不是口口声声说愿意‘为艺术献身’吗?怎么临阵退缩起来?”

每一句话背后都藏着另一句话,难道是这一行的规矩?我想愤起反击,但吐得太厉害,连头也抬不起来。母亲忽然吃地一笑,又说了一句更加双关的话来,是《大话西游》里的经典台词:“吐吧。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我要不要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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