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静什么都替秋喜打算好了,就是没有算到孩子的爹竟会是许团长。
那天晚上,她说要加夜班,临时却又改了期,回家时,正看见许团长和秋喜在床上。华静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辈子最亲近的两个人,半晌蹦出来五个字:“我要揭发你!”
秋喜一骨碌翻下床,给华静跪着,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倒是许团长变得出奇的能言会道,又是打恭又是作揖,扮尽了小丑说尽了小话,只求华静饶她。
华静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丈夫面目可憎,她满心里都是厌恶,甚至厌恶到不愿意与这样一个人计较。她拉起秋喜,叹了一口气说:“别跪着了,地上凉,对孩子不好。”又回身看了许团长一眼,冷冷地说:“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离婚!”
许团长不在乎离婚,但许团长很怕揭发。他想女人是信不过的,华静抓了他的这个把柄,在离婚提条件时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的,而且,敢保她以后不揭发出来吗?他决定先发制人。
一盏战争时缴获的日式台灯下,许团长从前握锄头、后来又握枪的手,如今很不习惯地握着铅笔,一字一句地写着检举材料,又一字一句地教给秋喜:“华静隐瞒了出身,她本来是资本家大小姐,父母在解放前跑到台湾去了。幸亏秋喜同志揭发出来,我才知道了真相。我没有及时地汇报组织,是怕打草惊蛇,不利于潜伏。我留在华静身边,是为了打听台湾国民党反动派的反扑动向。我和秋喜同志之间是真诚的革命感情,不是犯错误,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劳动人民的血,我们才是真正的革命伴侣。”
秋喜听不懂,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小声问:“这到底是什么嘛?”
许团长想了想,言简意赅地总结:“总之,都是为了革命。”
秋喜懂了。原来,她跟许团长在华静值班的夜里偷偷摸摸做的那些事,就是“革命”。
华静被关了禁闭,组织上要彻查她的出身问题。
而秋喜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是秋喜实在太愚昧了,她总是弄不清“立场”问题,懞懞懂懂地说:“我们小姐,从来没有欺压过我。老爷太太去台湾的时候,小姐早就离开家‘革命’去了,他们都没通过信儿。”
虽然审查人员不断启发她,说华静是“投机革命”,不是真正的革命,她混进革命队伍就是为了与反动派父母里应外合,阴谋推翻新中国。但是秋喜口口声声,只是坚持说:“老爷是不是反动派我不知道,但小姐是好人,她在家时就是个好小姐,‘革命’后更是好同志,她从来没欺压过我们劳动人民。”
组织人员急了,捅心窝子地来了一句:“她对你好,你还跟他男人睡了,你就是这么报答好小姐的?”
秋喜愣了,张口结舌连说了几个“我”也没有我上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审查人员发现这个方法奏效,进一步启发道:“可见你心里是明辨是非的,也是仇恨华静的,对不对?你和许团长情投意合,就因为有华静在,才不能光明正大地恋爱。所以,你要好好检举揭发,不错怪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小姐是好人。”秋喜执拗地说。
审查人员也火了:“华静是好人,你还偷她汉子?”
“是他强奸我!”秋喜忽然尖叫了一声。那简直不是人的声音,是一只最驯顺的小兽挨了打,被迫反咬一口时发出的哀鸣。
这一声,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哗啦一下子围了过来,眼睛亮得就好像第一次看到拉洋片里的外国裸女……
许团长高估了“革命”的威力,却低估了友谊的忠诚。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对他予取予求千依百顺的秋喜会临阵反戈,竟然用反诬他强奸的办法,来保全了华静。
组织上的斗争策略总是打一个树一个,既然许团长夫妻在闹离婚,在互相检举,那就不可能两个都是反革命。要么华静是“奸细”,许团长在“潜伏”;要么许团长是“流氓”,而华静和秋喜才是被压迫被凌辱的“苦难姐妹”,是正在觉醒的“革命群众”。
秋喜不懂革命,但她却本能地掌握了这种复杂的围魏救赵的手段,用一个“强奸”的罪名将许团长送进劳改农场,却将华静从审查室里解救了出来。
她成了典型。不惧强权、勇于检举的新典型。孩子生下来,丢给华静养,她自己忙着做报告,到各单位各种批斗会上讲述自己受压迫和反压迫的成长经历。
她终于“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