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莲的心事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二十一章 莲的心事
太爷爷九十大寿刚过,家里忽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位日本客人,男的姓真川,女的姓裴,说是来找周莲参家人的。Www.Pinwenba.Com 吧尽管我百般解释我们不姓周,但他们怎么都不肯相信,口口声声说周莲参留的就是这个地址,还说七十年前,这里曾经是周宅,他们此行来访,除了要完成周莲参老人的心愿外,还要设法解开他们祖辈留下的一个心结。
七十年前,那时候别说我,连我爷爷都还没出生呢。没办法,我只好请出了太爷爷,没想到一听到“周莲参”的名字,太爷爷就像被电击中一样,满脸的皱纹都跟着颤抖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太爷爷流泪,也是第一次知道周莲参与我太爷爷麦丰收的故事……
在大半个世纪前,周家曾是上海有名的富商,可惜人丁不旺,除正房太太生过一位小姐外,后娶的四房姨太太都只做了摆设。这位大小姐的芳名,就叫作周莲参。因是府里惟一的少主子,自然养就了惟我独尊的傲性;但又因为自己是女孩子,不能为母亲撑腰,阻止父亲娶姨太太,故而乖僻得很。平素沉默寡言,没事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书画画,最喜欢画的是观音和莲花,画完了随手扔进纸篓,又从头来过,一幅接一幅,不像是修行,倒像在怄气,在质问观音为什么不肯普渡众生。
麦丰收本是周家绸缎庄的伙计,但是日本人进驻后,接连两个铺子都关了,店伙大多遣散,周老爷因喜欢丰收伶俐,怕将来铺子重开再找不到这么得力的帮手,遂暂留在身边使唤,权充书僮。
丰收替老爷拾掇书房时看到了大小姐的画,惊为天颜,直叹息这么好的画怎么能当成废纸乱扔。遂一张张拾起,,展平,精心收藏。偶尔进书房晚了,看到有人将茶叶沫子也倒在纸篓里,把画污了一大片,便觉得心疼得不行,仿佛谁把小姐亵渎了似的。
在丰收心里,渐渐分不清哪是小姐,哪是观音,哪是真人,哪是画像,反正都一样宝贝,都虔诚地供奉在他的心坎上。
那年小姐才十八岁,出落得仿佛观音再世,自然少不了求亲的登门。老爷最中意的是裴家的少爷言礼,裴家是开银行的,与周家门当户对,裴少爷又是留洋归来,同莲参年貌相当,说是天作之合也不为过。那裴言礼显然也很愿意,隔三岔五往周家跑,今日送花明天看戏的,新派人谈恋爱的招式一桩桩演就开来,半个上海的商业圈都看定这桩婚事是跑不掉了的。
但是周莲参却总有些不大情愿似的,也说不上对言礼哪点不满意,就是觉得两人坐在一块儿没什么话题,虽然言礼样子不讨厌,言谈也还有趣,但是举止做事总是免不了一般纨绔子弟的浮夸气。然而周老爷说得好:有钱人家的少爷谁不是打这么过来的,娶了亲成了家自然就好些,等他父亲退了休,他接手银行管事,那就变成大人了。
周莲参便这样无可不可地同裴言礼谈着半真半假的恋爱,偶尔也随他一起去参加那些洋学生的聚会,就这么认识了裴言礼的老同学、日本军官真川上。那真川看见莲参的第一眼就惊了个魂飞天外,从此往周家跑动得比裴言礼还频。周老爷不禁担心起来,私下里劝女儿:日本人喜怒无常,女孩子家同他们牵扯在一起,久了只怕有闲话,不如早早同裴家把婚事定了,免得夜长梦多。
周莲参却有些不甘心地回了句:“那你又同日本人做生意。”一句话把裴老爷问得又惊又怒又疑惑,直逼到女儿脸上来,问她:“莫不是你看上了那个日本人?”
故事说到这里,那一男一女忽然对笑了一下,一个说:“裴言礼就是我太爷。”另一个说:“真川上是我爷爷。”我瞪大了眼睛:“那你俩岂不是隔着辈份儿?”
真川说:“我们日本人不讲究这些,我爷爷同她太爷是朋友,又不是亲戚,就和忘年交是一样的,不关年龄。”
我忍着笑说:“我们中国的忘年交可不是这么解释……不过你也算祖传的中国通了。这么说,是你爷爷和她太爷让你们来中国的?”
那裴小姐说:“不光是他们,还有周莲参。”
听到“周莲参”的名字,我太爷爷又颤抖起来,连声问:“大小姐?她好吗?她现在哪里?”
那小日本真川不肯回答,却反问我太爷爷:“听我爷爷说,当年上周府提亲时,就为了您一句话,把婚事砸了。他老人家至死都不明白那到底是句什么话,一直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来中国,见到您,一定要替他问清楚。”
为了我太爷爷的一句话死不瞑目?我大感兴趣,也顾不上帮太爷追问大小姐的下落了,反帮着真川催问太爷爷:“您不就是周家的一个伙计吗?怎么一句话能起那么大作用?那到底是句什么话?”
太爷爷忽然诡秘地笑了:“是句皖南土话。”
麦丰收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大小姐周莲参的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命运就那么奇妙,有意无意地借着他的手,将大小姐的命运翻云覆雨。
就在周莲参说不上对裴言礼哪一点不满意的时候,有一天她无意中看到了丰收在纸篓里捡画,就仿佛在沙海里淘金一般,捡出来,那么爱惜地在书桌上摊平,再仔仔细细地叠起来藏在怀中。她一步跨进去,问他:“你藏着这些做什么?”
丰收涨红了脸,忽然就变得结巴起来,半晌才说:“这么好的画,金贵着呢,不能糟蹋,雷会劈的。”
周莲参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才问:“你以前,也这么做过吗?”
丰收点点头,走到自己房里拿出一个旧旧的柳条藤屉来,打开,里面全是大小姐的画,包括那些曾被茶叶沫子污了的画。丰收爱惜地抚着画说:“不该污了的,这么好的画,难得的。”
周莲参就是从那天以后对裴言礼冷淡起来的。她对母亲说:“一个下人都懂得珍惜我的笔墨,裴言礼却只知道往纸篓里倒茶叶,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他懂我、敬我、爱护我一辈子么?”
这句话后来传到了丰收耳朵里,也说不上是喜是悲。小姐的这句话里,同时给了他两个身份,一个明正言顺的身份是“下人”,另一个心照不宣或者说他自做多情的身份是“知音”,他该高兴还是悲哀呢?
裴言礼也不明白是哪里不如大小姐的意,只当莲参移情别恋,看中了真川上的文武双全,风流倜傥,自愧不如,也就知难而退。真川上没了对手,更加大胆,只当十拿九稳,也不知道找个媒人通融,就直接提着礼登门求亲了。
周老爷吃了一惊,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要问小女自己的意思。丰收正在厅里侍候茶水,心跳得几乎端不住托盘。他的家乡遭了战火,死了不少乡亲故旧,心里恨毒了日本人。如果这位观音似的大小姐竟至嫁了鬼子——他真是不敢想!忙中偷看小姐脸色,也不愠也不喜,也无羞愧也不惊诧,倒像是在认真思考似的。
越是这么着,众人越不托底儿。真川上不由焦躁起来,亲自催问:“小姐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无不照办便是。”
丰收知道,这位大小姐只知读书画画,心里是从来没有什么家国仇民族恨的,指望她立场分明大概是不可能了,一颗心不住地沉下去,颤悠悠恨不得大声替小姐喊出个“不”字来。
半晌,周莲参终于开口了,一字一句地说:“要我嫁你也可以,但我不喜欢军人,成日喊打喊杀的,你能辞了军,来我家吗?”
真川一愣,反问:“你想我入赘?”
莲参点点头。周老爷替女儿把话讲下去:“小女不知国事,不理庶务,只贪图闺房画眉之乐,不愿夫婿觅封侯。且我家只有小女一个,招婿入赘,也是合理。不知你意思怎样?”
真川只觉匪夷所思,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半晌方说:“我是个堂堂日本军人,这是我的身份,也是我的使命。如果我离了军队,变得什么也不是了,倒成你家一个吃闲饭打杂工的了,成什么话?”说着忽然向旁边侍立的丰收一指,“那我不成了和他一样的人,你还看得上么?”
自莲参开了口问真川“肯来我家么”,丰收的一颗心早就蹦蹦跳得收不住,再听了真川这话,几乎吐出血来,一时情急怒涌,张口便骂:“小鬼子,你倒想做我?我死活三辈子,托生个猪狗畜牲,也变不成你这么个玩意儿!”
他这话是用家乡话说的,小鬼子真川上虽是个中国通,却也听不懂皖南方言,只是听语气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再见周氏父女脸上变色,便也怒了起来,拔了刺刀便骂:“好个大胆家丁,竟敢顶撞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