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莲参脸上一沉,早挡在丰收前面,冷冷地说:“是客人,就不该在主人家里动刀动枪的。我已经说过了,不喜欢军人成天打打杀杀的,你请回吧。”
大小姐这一挡,麦丰收感激得整颗心都融化了,那一刻,他简直巴不得小日本再凶狠、再暴怒些,索性一刀将自己剐了,大小姐说不定会抚尸痛哭一场,那么,他这一生也就值得了。说到底,也是为小姐而死。
故事说到这里,裴小姐“吃吃”笑起来,直向真川扮鬼脸。小日本真川有些坐不住,尴尬地笑着说:“原来是这么一句话,却哪里想得到呢?倒冤得我爷爷打了一辈子闷葫芦。”
裴小姐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明白了。难怪周家不答应你爷爷求亲,他们必定是想:一个伙计都懂得的道理,都瞧不上的人,周家大小姐怎么能下嫁呢?麦老爷子可真是厉害,一幅画就断了我太爷爷和周莲参的亲事,一句话又绝了你爷爷的后路。只是,怎么您后来和大小姐也没在一块儿呢?”
我太爷爷听了,苦笑说:“这怎么可能呢?她是大小姐,我是穷伙计,想也不敢想的事儿啊。”
裴小姐狡黠地笑着说:“真是想也没想过?”
太爷爷干咳了几声,慢慢说:“其实,也想过的……”
我们三个不由对视一眼,都会心地笑了。
大小姐拒绝了日本军官的婚事,又跟裴家少爷断了往来,这让周老爷越想越后怕,担心真川上过后会纠缠不休,惹出祸事来。于是想送小姐去敦煌表舅家避难。麦丰收,成了理所当然的护花使者,一则他有力气又忠心,二则他得罪了真川,自己也须避避风头。
战乱时期的长途跋涉,可想而知有多么惊惶艰苦。他们一路搭车搭船,常常走到半路上,车子就被征作军用,只好先随便找家客店住下。不得已连夜赶路也是有的。有一次遇上空投炸弹,就炸响在离他们不到两百米远的地方,丰收想也不想地,一把抱住莲参就滚倒在地上,炸弹响了很久也不敢抬头。
她在他的怀里,一声也不吭,但有暖暖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他抱着她,觉得全世界都在这里了,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也许只是一眨眼的事,但他觉得好像半辈子都过去了。也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他也是愿意的。
然后,知觉一点点回到他身上,他动了动四肢,知道胳膊腿都还在,都齐全着,这才松开手,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舌头才会动——最不可能受伤的地方,反而是最后恢复功能的,这也着实奇怪——他问她:“大小姐,都好着呢吗?”
她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好还是说没事。但他也懂了,憨憨地一笑,牵了她的手说:“那就接着走。”她并没有挣脱,就那么顺从地由他牵着了。
在他们经过的地方,有人死了,有人在哭,有人游说他们参军入伍,也有人伸着手向他们乞讨:“老爷、太太行行好,给口吃的救救命吧。”其实略有眼色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土头土脑的怎么看也不像个老爷,而她嫩声嫩气的怎么也不会是位太太,然而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觉得荒唐。在这种动荡的年代,哪有什么理,什么逻辑呢?
那么多的不相干的人,那么远的陌生的敦煌,这会儿,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一个他和一个她,而他和她挽手并肩,艰难却毫不迟疑地向前走着,一直走向人生的尽头。他忽然就有了个傻念头——是傻,搁在平时,哪怕最大胆的梦里他也不敢有这样妄想的——他想何必要去什么敦煌,找什么表舅呢,不如就让他陪着她一路回皖南乡下他的老家去,置下几亩薄田两间船屋,一辈子也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去,还怕他不把她当佛供着吗?横竖是避难,有他照顾,只怕她还过得更安逸些呢。
他有些希望敦煌永远都走不到,或者到了敦煌却找不到她表舅。然而刚出了嘉峪关,就遇上表舅家派来接的人。此后的路途虽然荒凉,却十分顺利起来了,当晚便抵达敦煌。客房是早已备下的,接风宴也很丰盛,仆以主贵,连丰收也被请上了席——功臣嘛!
莲参在表舅家住得很自在,隔三差五由表姐妹陪着去莫高窟游玩,回来便画画,一幅接一幅,在神佛世界里悠游往返,遗世独立。
战争与炮火都不与她相干,政治民族都可以抛到脑后,她的时代是隋唐五代,她的知己是曼舞的飞天。她好像打定主意就这样留在敦煌了,一句也不提起上海,也不问什么时候回家,战争使她变得顺从,随遇而安起来。
但是丰收却无法再回到从前的丰收了,他牵过小姐的手,跟她千里同行,同甘共苦,两个人好得成了一个人。何曾想到了敦煌之后,她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他又变回了只能仰视的小伙计,而且,还比从前在上海时更遥远,因为他毕竟不是本家的伙计,不能随便出入后院书房,除非小姐出门,否则难得见上一面。
丰收想念大小姐,想得不行了。他一晚一晚地不眠,想着在来路上怎样抱她在怀躲炸弹,怎样牵她的手并肩走,每天一张桌吃饭,一层楼投店,再不分什么主仆彼此,漫长旅途偌大世界,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每天一醒来便到处寻找对方的身影,找到了便一刻也不分开——他太想念那些时日了,才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想起来却像是上辈子一样。莫非这辈子便完了吗?再不能跟大小姐亲亲热热地说一句话?
丰收想着想着就躺不住了,披了衣裳直奔了大小姐住的后院,“啪啪啪”敲起门来。莲参还没睡,问了是谁,听清是丰收的声音也并不开门,只微微提了声音问:“有什么事吗?”那潜台词是,什么事不好等到天亮,三更半夜地来敲门?
丰收站在月亮地里忽然就醒了,也冷了,想想便后怕起来。他想这算怎么回事呢?他一个做下人的,大半夜里敲小姐的门,让人看见了会有些什么闲话?他是害了他自己,也坑苦了小姐了!
他正想随便支吾两声离开,隔壁表舅表舅母的门已经开了,舅舅咳了一声问:“是丰收啊,找你家小姐有事吗?”
丰收急得身子都凉了,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半路上那些征他入伍的军队来,脱口而出:“我要去当兵了,来给我家小姐辞行的。天亮就走。”
太爷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半天再不吭声了。
但是他不说,后边的故事我也知道,我的爷爷跟我爸爸说过,爸爸又跟我说过,说太爷爷麦丰收沿着铁路走,遇到中国人的部队便问:“我跟着你们干好不好?”那个年代,只要真心打鬼子,总能找得到军队,尤其是像我太爷爷这样,**也好,共军也好,游击队也行,总之是没挑剔,他又年轻有体力,不怕没人要。
等到日本投降的时候,我爷爷已经做了八路军某部连长,接着又一路做到旅长,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回到上海,分得了周宅做住处。周家因为和日本人、国民党都有些扯不断的恩怨,早在解放前便匆匆举家迁至台湾了,房子就这么充了公,变成了麦家。周家大小姐周莲参也从此没了音讯。
想象不出我太爷爷重回周宅时的感慨,只知道前些年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接连买了几处房产做投资,劝太爷爷随便挑一处居住,太爷爷只是不肯搬。摆九十寿宴那天,爸爸对我说:“你太爷眼睛老盯着门外,也不知道等谁呢?我看他老人家日子不多了,不如你留下,若是有个什么事,也好照应。”
没想到今天等来了真川和裴小姐。我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太爷爷等的就是大小姐,周莲参的消息。
这次,是我替太爷爷问的:“大小姐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周莲参,按辈份我应该叫她太奶奶,然而在爷爷的讲述里,周大小姐仿佛不会老似的。
裴小姐收起了嘻嘻哈哈的劲头,很恭敬地说:“也许你们不知道,周老师后来成了很有名的佛画专家,一直在法国教授图画,再没有回过中国,也终身未嫁。我是在法国学画的时候认识她的,但是直到她去逝前不久才知道她和我太爷爷是世交。她也才知道我的身世,当时什么也没说,后来却立了遗嘱,请我将她的骨灰送回中国来,并且给了我这个地址。我太爷爷听说了周老师的死,哭得很伤心,特地约了真川爷爷一同来法国参加葬礼,我也是那时候才认识真川的……”她说着看了真川一眼,微微有些脸红。
“大小姐,过世了?”太爷爷震动地说,深眍的眼睛里有了泪,“她还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了,她就是说,无论按照这个地址能不能找到她的亲人,都请把她的骨灰带回上海,撒进黄浦江里。”
那天下午,我们三个陪着太爷爷来到白渡桥,一人一把,将周莲参的骨灰撒入了江中。周大小姐终于是回家了,真川和裴小姐也终于替他们的祖辈还了心愿,解了心结,然而我的太爷爷麦丰收却依然疑惑,他后来一直问我:以大小姐的才貌品行,如果肯嫁,一定会有很多机会的。可是,她却一直孤独终老,直至客死他乡。是她莲心佛性,还是在等什么人?会不会,她的心里,有一点儿想他?如果他当年留在敦煌不走,他们会不会在一起?
我看着旧日战功显赫的旅长大人、我的太爷爷麦丰收,他此刻既像一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孩子,又像一个在佛坛前占卜求签的香客,满脸谦卑和渴望,一个劲儿不自信地说:有没有可能呢?一丁丁点儿可能?
不知怎么的,我的泪忽然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