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很明显,吴新登家的出门后,不但宣布了赏银二十两的决定,还一五一十地把李纨和探春的对话、包括袭人的妈死了赏银四十两的事都完整地告诉了赵姨娘,因此赵姨娘才会进门就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这是把袭人当成和自己一样的身份——姨娘来看了。
而探春则解释说:“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是承认了袭人已被宝玉“收了”。袭人原是贾府买来的,不同于鸳鸯这样的“家生子儿”,所以是“外头的”,娘死了,赏了四十两;而“家里的”,俱赏过二十两。所以探春依例也赏了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二十两——换言之,赵姨娘是“家里的”。
然而家里的丫头收房,也有两个分别:一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被丈夫收了,即如凤姐将平儿给了贾琏、金桂把宝蟾许给薛蟠一样;二是父母的丫头赏与儿子,如贾母将袭人与了宝玉做丫头,贾赦把秋桐赏了贾琏做妾,又或是赵姨娘曾想过向贾政求娶彩霞等,都在此列。
赵姨娘是王夫人的丫头还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呢?
探春提到赵国基时,曾说过“他是太太的奴才”,似乎赵家兄妹都应是追随王夫人而来,赵国基的身份,有点相当于来旺儿之于凤姐,是娘家带来的奴才。那么,赵姨娘也就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被贾政收了房的。
然而贾环推灯油烫伤了宝玉时,王夫人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这里可见王夫人对赵姨娘“几番几次不理论”,是在嫌恶之外多少有一点忌惮之心,颇有距离感,远不是凤姐对平儿那般的随意自如,看起来赵家兄妹的身份倒更像是贾家的“家生子儿”,因此女的做丫头,男的也在府里当差,做了贾环的随从男仆。至于探春话里的“他是太太的奴才”,只是泛泛而言,因为探春是女儿,奉王夫人的命来管家,总不能说“他是老爷的奴才,我办得好,他领老爷的恩去”吧。
连丫鬟们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她又怎么会把陪嫁丫头许给丈夫作妾呢?
赵姨娘大概也不会是贾母赏与贾政的。宝玉魇魔法之际,贾母骂赵姨娘说:“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
从八十回书中,明显可以看出贾母的审美水准是很高的,而从她对赵姨娘的厌恶态度看来,也不可能会做主把这么一个“混帐老婆”、“淫妇”赏给儿子贾政。
既称之为“淫妇”,只能是贾政自己看中、自作主张收了房的。也正因此,贾母才会深恶于她,而王夫人更是痛恨丫头勾引主子之举,也才会对金钏儿那般不留情,只为她和宝玉说了一句笑,便劈面一巴掌,指着骂:“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撵晴雯时也是说:“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见了芳官、四儿,也道是:“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认定了丫环们都在“勾引”主子,可见心病之重。
而这“心病”,就是从赵姨娘这儿结下的。因此,赵姨娘决不可能是王夫人的丫头,而只是贾家的“家生子儿”,一个低等奴才罢了。
可以为此作为佐证的,见于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玖瑰露引来茯苓霜》中,柳家的去探望侄儿一段插曲: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走来问候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叫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侄。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和父母说了,欲娶他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日也同人来瞧望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内。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
这段文章,因为后来五儿夭逝,未见有下文。然而作者既然已经让钱槐露了一个头儿,想来不会毫无作为,在八十回后应当有其正文的,可惜无从窥知了。
但是这里说,柳家的原意让五儿“自向外边择婿”,可见钱槐是“家里的”,他自己和赵国基是“同事”,都是跟贾环上学的;父母又在库上管账,一家子都是贾家奴才。
倘或赵姨娘、赵国基系王夫人从娘家带来,似乎不至于连她侄儿一家子也都带过来,这么庞杂的关系,只能是贾府原来的枝枝蔓蔓,不像是“移栽”的,因此更可以确定:赵、钱两家都是“家里的”,是贾家的“家生子儿”。
而且钱槐思娶柳五儿一段,颇似《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回中的故事,那来旺夫妻俩原是凤姐的家奴,因而思娶彩霞时,自然是向凤姐求情,贾琏意有不允时,凤姐挤兑他说:“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百般护短。这才是主子对家奴的态度。
然而“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却不去求王夫人,倒是求贾政,岂非舍近求远?这也可见她原不是王夫人的丫头,所以同王夫人不“近”,求不着,所以只得绕个弯子找贾政,偏偏贾政又不理论,倒白白牺牲了一个彩霞。
但是这里又有一个死结:赵姨娘姓赵,她的内侄却姓钱,怎么算?
所谓侄子,应是赵姨娘兄弟的儿子,而赵姨娘的兄弟在文中只提到一个赵国基,职务是跟贾环上学的,并非“在库上管账”,可见另有其人。
然而赵姨娘会有个姓“钱”的兄弟吗?或是赵姨娘的姐妹嫁了姓钱的,生了儿子叫钱槐?
可是那样,钱槐应该是赵姨娘的“外甥”而非“侄子”。真不知这“内侄”是怎么一个称呼?
古时男人管自己的老婆叫“内子”,老婆的兄弟叫“内兄”或者“内弟”,而老婆的侄子或外甥就叫作“内侄”或“内甥”。然而赵姨娘的“内侄”,却是从何算起呢?难道从贾政这头算?
这当然不可能,因为贾政的子侄只能跟王夫人攀亲戚,怎么也算不到赵姨娘头上来。
这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性,就是赵姨娘在赵国基之外另有个兄弟,入赘到钱家,生了儿子叫钱槐。这样,“侄子”的关系就成立了。
至于为什么会“入赘”呢?自然是因为钱家比赵家体面些。虽然都是奴才,然而“钱”家却是在库上管账的,相当于赖大、林之孝的身份;而赵家却只是低等奴才,赵国基仗着姐姐赵姨娘做了妾侍,也只升到跟贾环上学的职级上,跟侄子钱槐同行,可见出身之低。
书中还有一个姓钱的人,叫钱华,是个买办,只露过名字,没什么戏目。然而买办已经是高级奴才,可能比赖大、林之孝更有实权。倘若赵姨娘兄弟娶的就是钱华的姐妹,那么显然是高攀了,入赘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而生下的儿子,自然也就姓钱了。
也就是说,这钱槐,可能就是钱华的亲戚,亲舅甥的关系。正因为钱槐的父亲入赘到买办钱华之家,才会有机会升职,去库上管账。让我们重看第八回:
“宝玉……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
请注意,这个钱华的名字,是跟吴新登同时出现的,这两个名字在书中都是第一次露面,而他们一行人又正“从账房里出来”,那钱槐的父母,又正是管账的,可见彼此都熟悉。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中,跟探春耍心眼的“刁奴”,正是吴新登家的。而吴新登如果与钱槐父母相熟,自然也和赵姨娘是一派,也就不难理解吴新登媳妇为什么会“欺幼主”,调唆赵姨娘去索讨那四十两银子了。
一个银库房总领、一个买办、一个管账,彼此身份都相当,且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可想而知,将来贾府事败,吴新登、钱华、钱槐、赵姨娘甚至戴良这些人,只怕都要趁机作乱,亏空公款的。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那“刁奴”,岂止是吴新登媳妇一个呢?
4、关于探春的两个大胆设想
前文说过,我曾写过一部清史小说《建宁公主》,大概是因为故事的时代背景与曹雪芹比较接近的缘故,在写的过程中,不时会想起《红楼梦》来,于是,在某一天忽然有了个大胆的联想:既然前人曾以宝玉影射顺治帝,那么三姑娘贾探春,会否和建宁公主有某种联系呢?
建宁,皇太极之十四女,顺治皇帝之妹,由孝庄太后指婚,嫁与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为妻。吴三桂原为大明将军,先降李自成,后降多尔衮,大开山海关,直接导致了满清入主中原,得封平西王。后来还亲自进军缅甸,亲手以弓弦绞死明永历帝。然而他的势力越来越大,引起朝廷忌惮,于是推行“削藩”之策。吴三桂再次思反,却因为忽罹重病,未能成功,不久病故,其子吴应熊被处死,建宁下落不详。
清朝人对吴三桂的态度比较复杂,他对满军入关有恩,却又出尔反尔,降而复叛。时人谈论起吴三桂时,多以“三”代替,或者举起三个手指头代替,便如书中平儿说起探春的情形。
而探春是庶出,建宁也是庶妃之女,其母绮垒氏名不见经传,除了姓氏外,在史书中连个名字也没有。
日本教授儿玉达童来中国交流时,说过日本流传着一种三六桥本,其中说探春的结局是“杏元和番”;而建宁的结局,则是奉旨远嫁云南,虽非“和番”,却是“和藩”。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占花名一段,与宝玉游太虚境看册子、元宵节诸钗出灯谜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关于群芳下落的重要暗示。且看探春的一段:
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元春明明是“皇妃”,这里却偏偏说成是“王妃”,是口误,还是有意泄露天机?
建宁嫁与吴应熊虽不能叫作王妃,然而吴三桂却是御封的“平西王”,如假包换。
——换言之,探春的原型并非是具体的吴三桂或者建宁,而是通过这个人物的塑造,来影射建宁奉旨下嫁平西王世子的这段政治婚姻,写出了“削藩”与“平藩”的历史风云。
另一个关于探春远嫁的设想是:她其实是李代桃僵,替林黛玉出嫁的。
还是说探春占花名,她抽中的是杏花,“日边红杏倚云栽”完整的原诗应该是:
天上碧桃和露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黛玉曾经写过《桃花行》,重建桃花社,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桃花”即是黛玉的象征;而她在同一次盛宴中,占花名抽中了芙蓉花,诗曰“莫怨东风当自嗟”,题曰“风露清愁”,可见“芙蓉”也是黛玉。
探春的这首诗,写了三种花:碧桃、红杏、芙蓉,其中两种指黛玉,一种指自己,而最后一句“不向东风怨未开”又与黛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如出一辙。可见两人的命运何其纠缠,都与“东风”有关。
说到“东风”,探春判词中原有“千里东风一梦遥”,灯谜中又有“莫向东风怨别离”;而黛玉的柳絮词中也有“嫁与东风春不管”的句子——这样多的“东风”,到底指什么呢?
或者可以借看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回末,宝玉与众姐妹在诗社散后放风筝的一段描写: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象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
这里说,天上原有两只凤凰,却因为一件“喜”事给挣断了。探春那一只是“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另一只凤凰指什么呢?下落又该如何?莫非是黛玉的“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说探春是凤凰,不但是因为她曾放飞了一只凤凰风筝,还因为兴儿曾向尤氏姐妹饶舌说:“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再次点明她是一只凤。
而黛玉住在“潇湘馆”,元春亲自题曰“有凤来仪”,她又号称“潇湘妃子”,可见也是一只凤凰,有妃子命的;她抽中诗签“莫怨东风当自嗟”乃出自《明妃曲》,而此前黛玉做《五美吟》,其中也有一首咏明妃,诗曰: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这句“红颜命薄古今同”与《明妃曲》中“红颜胜人多薄命”何其相似?红学家们都因为探春后来有远嫁之命,而认为明妃象征探春,可是黛玉不应该更有资格吗?
可见,即使探春最终的结局是做了“明妃”,也是缘由黛玉。很可能,是黛玉的诗才与美貌传扬在外,为朝廷所知,竟然颁旨令其远嫁和番。黛玉惊痛之下,泪尽而亡,贾府得罪不起,只得以探春代嫁,完此重任。
当然,上述种种,都只是我天马行空的一点联想,不能算是真正的研红心得,写在这里博读者一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