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世冷挑红雪去——妙玉篇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六章 入世冷挑红雪去——妙玉篇
1、妙玉的世外情
青灯,莲台,她坐在有流苏的黄条案下,用白麻布静静地擦着一只碧玉杯子。Www.Pinwenba.Com 吧
——这是我心目中的妙玉。
电视电影里每每把妙玉塑造成一个道姑的形象,手里拿着柄拂尘,穿着水田衫,高高梳着道髻,有点像李莫愁的样子。
这大概是因为“带发修行”四个字。
妙玉在《红楼梦》中第一次出场是暗出,第十八回,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禀报:“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随后命书启相公专门写了请帖去请妙玉。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现后,有朱笔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
“世外人”三个字,为妙玉一言定评。然而还不确切,妙玉在给宝玉祝寿的帖子上为自己下的款却是“槛外人”,正如邢岫烟所评:“他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妙玉是僧不僧,俗不俗的,也是尼不尼,道不道的。她来京是为了参习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这就可见是佛门弟子;况且岫烟又说:“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住在庙里,自然是尼姑,不是道姑;而她在大观园里的住处名为“拢翠庵”,也不是什么道观,老太太来喝茶的时候也说过:“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供奉菩萨而非太上老君,益发可见是尼姑。
——有这许多线索,人们提起妙玉来却仍是一个道姑的形象,这是电影戏曲的误导。也是因为全书八十回中,我们没见妙玉念过一回经,敲过一声木鱼,连句佛号都没宣过,倒是黛玉说笑时动辙会来上一句“阿弥陀佛”。
大观园女儿中,妙玉最亲近的就是黛玉,不仅特地请她入内室喝体己茶,还在仲秋之夜邀请她到庵中谈诗,且评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一句“咱们”,又一句“闺阁面目”,可见她在内心,从未把自己看作是出家人。她的遗世独立,是因为性格,而非身分。
高鄂在后四十回续书中,将惜春写成是妙玉的知己,是徒见其形不解其神的。只为惜春的性格也有一种孤僻,后来又出了家,就想当然地认为她和妙玉是同路人,其实大错特错。前八十回中,妙玉教过岫烟识字,请过宝钗、黛玉喝茶,又为黛玉和湘云改诗,甚至送了刘姥姥一只成窑杯,但何尝与惜春有过一言半语呢?
惜春的出家是自愿,妙玉的出家却是被迫,她的知己,就只有两个:一个是黛玉,一个是宝玉。
后人解读妙玉时,往往拿她用自己的杯子给宝玉喝茶这件事津津乐道,认为是暗恋的确证。然而我以为那恰恰证明了妙玉对宝玉的感情是坦荡纯粹,毫无暧昧的。她与黛玉都是冰雪聪明的人,她不会看不出黛玉与宝玉之间的情愫,决不会当了宝钗、黛玉的面泄露春心;同样的,黛玉不仅敏感,而且好妒,曾为了宝钗、湘云不止一次地同宝玉闹别扭,如果妙玉别有私心,她又岂会无知无闻?宝玉往拢翠庵乞红楼,李纨命人好好跟着,反是黛玉拦住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而宝玉也同样知道黛玉的敏感,却在接到妙玉拜帖的第一时间,只想到要拿去与黛玉商量如何回复,岂非也是知道妙玉的心无邪、黛玉的不设防么?
偏偏局外人喜欢无事自扰,将一段人世间最纯洁不过的知己之情庸俗地理解作暧昧、暗恋、尼姑思凡,真真亵渎了妙玉。还是那句话,“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妙玉的心里,不但没有僧俗之别,甚至没有男女之分,你可以说她放诞诡僻,亦可以说她特立独行,她是槛外人,不受任何戒条限制,也不被任何情感羁绊的。
世人不能理解妙玉,只是因为从没有试过毫无所求、甚至毫无所思地去爱一个人,甚至不问那个人是男,是女。古人有诗说:爱到深处无怨尤。然而妙玉,却是爱到至高至纯之处,连该不该有怨尤也没想过的。
妙玉,不仅是“槛外人”,她更拥有一份“世外情”,只是有心人才能解得罢了。
2、妙玉与黛玉的知己之情
全书八十回,妙玉只有五次出场,三次暗出,两次正出。
第一次出名是暗出,见于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绣香囊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其时宝玉刚自大观园题额回来,因将随身佩件赏了小厮们,引起黛玉误会,以为他将自己送的荷包也送人了,便赌气铰了正替宝玉做着的一只香袋。两人口角一回,到底还是由宝玉百般赔情哄转回来,然后一同往王夫人房中来了——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
这个妙玉来自姑苏,仕宦之后,父母双亡,孤身投在贾府,心性高洁骄傲——像不像佛门里的林黛玉?
黛玉三岁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倘若当时林如海允了,黛玉也就成了第二个妙玉。
妙玉第二次出场是明出,第四十一回《拢翠庵茶品梅花雪》,是惟一一次以妙玉入回目,可见此回乃是“妙玉正传”。在这回中,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也来了拢翠庵。妙玉应酬一番后,便拉了宝钗和黛玉去喝体己茶,还当面讽刺黛玉“竟是个大俗人”,黛玉那样小性子,口角不饶人的,居然也认了,反更显得熟不拘礼似的。
妙玉第三回出场仍是暗出,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虽未见妙玉真人露面,然而“红梅”二字足以替代,况且又有群钗吟诗咏梅,且命宝玉“访妙玉乞红梅”之描写,足见隆重。宝玉往拢翠庵求梅时,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一则很了解妙玉,二则也是一种体贴,三则更是大度:黛玉最喜欢为宝玉吃醋的,此时却偏偏给宝玉和妙玉两个人创造独处的机会,不许别人打扰,可见对妙玉的相知与信任。
事后妙玉也很领情,不但给了宝玉红梅,还给了每人一枝。邢岫烟曾同宝玉说,她自称“槛外人”,你回个“槛内人”,她就喜欢了;而黛玉这件事,无疑是做到了妙玉心里去,让她喜欢了。
妙玉的第四次出场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妙玉给宝玉送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拿到后,因不知回什么字样好,想去问黛玉,却半路遇见邢岫烟,被打断了。这次妙玉和黛玉两个都是暗出。
妙玉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场,终于再次正面现身,是在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黛玉和湘云两个中秋夜联诗,黛玉刚说出“冷月葬花魂”这句谶语,妙玉忽然现身出来,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又请二人往拢翠庵喝茶歇脚。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妙玉)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
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黛玉向来是自恃诗才的,元春省亲宴上,因未能展才还十分郁闷,然而见了妙玉,却恭敬谦逊异常,竟说起客气话来了,又是“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又是“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这让我有点怀疑:难道两个人以往有交情?或者至少是祖上有交情?
但书中没有写,明着写出与妙玉有故交的是邢岫烟,说两人有半师之分。
黛玉对香菱也有半师之分,这四个人偏偏都是姑苏人氏。
总觉得这里面似乎隐含着什么。而妙玉五次出场,有意无意,都和黛玉有所牵扯。
作者想暗示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妙玉与黛玉的相知之情吗?
3、妙玉身世猜想之一:璎珞之谜
妙玉位居十二钗之六,在书中却只有两次正面出场,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然而书中还有一个更加神秘的人物叫慧娘。在程高本中被删掉了,所以很多人都忽略了她。她连一次正面出场都没有,只是若不经意地在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里描了一笔:
“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