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读时,觉得这段好不怪异,没头没脑地加入,看起来好像硬生生插在文中的一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然而慧娘此人却已经鲜活于纸上,让人很难忘怀;正如妙玉不过出场三两次,却形象鲜明得烙印在心上一样。
有一天,我忽发奇想:妙玉和慧娘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的时候,真把自己吓了一跳,觉得太荒诞了。然而静下来,却越想越觉得像,或许有点走火入魔,但不能不去想:
两个人虽然一明一暗,一尼一俗,却一个“本是苏州人士”,一个“也是个姑苏女子”;一个“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一个“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一个“自小多病”,一个“偏偏命夭”;一个“文墨也极通”,一个“精于书画”;又都品位高雅,性情孤傲。
不同的是,慧娘是“十八岁便死了”,而妙玉则一出场已经是“今年才十八岁”;慧娘并不仗着自己的绝技获利,凡世宦富贵之家,虽百般苦求,却难以多得;妙玉却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邢岫烟语)只得辗转离乡,投奔入贾府;妙玉敬茶于贾母时,通过两人关于“六安茶”与“老君眉”的对话感觉似有旧识;而贾母收藏着一件“慧纹”,轻易不敢拿出来,只留在自己身边把玩,又可见对慧娘的看重……
可否这样猜想:慧娘盛名远播,凡富贵之家为求一件绣品而用尽手段,软硬兼施,比如用各种奇珍异宝来交换(所以妙玉才会有那么多连贾府也翻不出来的宝贝),慧娘不胜其烦,又不容于权势,故而诈死远投,来至金陵贾府藏身,却先到牟尼院借住,对外声称是下帖子请进府里来的。
至于邢岫烟说十年前与妙玉已经是邻居,彼时妙玉在蟠香寺修炼,也并不矛盾。既然邢岫烟“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可见那蟠香寺八成是慧娘家的家庙,她自小难以养活,所以平时在庙里持戒,但并非真正的出家,所以是带发修行,并未剃度。她照样可以做她的大小姐,没事儿绣绣屏风,玩玩茶道。
书中转弯抹角地解释了半天为什么“慧绣”又称“慧纹”,其目的无非告诉我们这是一段“晦文”或“讳文”,这段“讳”莫如深的隐“晦”之文究竟是什么呢?
宝玉过生日时,妙玉特地下帖子祝贺,仿佛提醒我们这生日的特殊含义。而宝玉的生日竟和宝琴、妙玉的“半徒”邢岫烟、平儿相同,虽然我们不明白作者为什么做这样的安排,但一定是有其用意的。
我尝试将四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得出的结论是“秦(琴)玉绣(岫)屏(平)”或者“玉琴绣(岫)屏(平)”又或者“绣(岫)琴玉瓶(平)”。
更倾向于“绣屏”的原因就是,贾母珍藏的“慧纹”即是一座十六扇紫檀透雕嵌璎珞绣屏。因为书中写“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人们多被“璎珞”吸引了眼光,却忽略了后面的“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忘了这不是一副璎珞,而是一座绣屏,而且是十六扇绣屏。
书中在写抄检大观园时,又补叙出四儿也和宝玉是同天生日。换言之,也就和前边四个人都是同生日。我以为,“四儿”在这里的意义,在于强调“四个人”的意思,四四十六,又刚与十六扇绣屏之数相合。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胡思乱想”,或者有些离奇,不过是偶然起兴,先写在这里,以待高明吧,说不定遇见个旁学杂收通今博古之士把这个衍发开去,弄出一段“妙学”或“慧文”来也说不定呢。
4、妙玉身世猜想之二:公主出家
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大多是与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关系紧密者,贾家四艳、史湘云、薛宝钗、王熙凤母女不必说了,直接是四姓后代,而李纨、秦可卿也都是贾府嫡媳,也可以算是贾家的人。
林黛玉虽不姓贾,却是绛珠仙草下凡,又是前科探花、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之女,贾母的亲外孙女儿,无论前世今生的出身,都够高贵的了。
那么,十二钗中就只剩下妙玉这一个“外人”了。她只是荣府建造大观园时请来撑场面的普通尼姑,虽说也是宦家小姐,可是有什么理由僭越薛宝琴、邢岫烟诸人,得以入选十二钗正册,并且高居第六位宝座,比迎春、惜春更居前呢?
是她与四大家族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紧密关系,甚至比李纨、可卿等更亲近?还是她真正的身份至尊至荣,足以媲美荣宁府甚至比四大家族更高贵?
从贾母说不喝六安茶,妙玉立刻回答“知道,这是老君眉”来看,两家很可能是世交,妙玉的到来绝非偶然;而从她收藏的那些奇珍异宝,以及她乖诞傲慢的性格来看,后一种猜测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刘心武推出秦学,将《红楼梦》故事与清史相结合,认为秦可卿可能是太子遗珠。可是翻遍正史野史,也看不到太子有女儿的半个字记载,因此,这理论也就成了海市蜃楼,沙滩宝塔,再堂皇,也经不起风浪轻轻一摧。
相比之下,倒是前人索隐的林黛玉即董小宛说还更现实些。至少,董小宛这个人是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而洪承畴强抢冒辟疆妾董氏献与顺治帝,也在野史上多有记载。曹雪芹生活在当朝,很可能受这种“秘闻”的影响,将其写入文学作品。
然而“秦学”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路,就是出乎十二钗常理之人,很可能是身世奇特、寄养贾府者。这个人绝不是秦可卿,因为可卿之死太过招摇,为人也太放纵,根本不合乎“隐匿”的情理;既然是隐姓埋名,藏在庭院深深处,此人势必隐居简出,处世清淡,而举止高贵,性情孤傲。
这个人,只能是妙玉。
庚辰本在林之孝家的转述妙玉之语后,有双行夹批:“补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洁。”
这个“身世不凡”,是怎么个不凡呢?仅仅因为“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
首先,从妙玉的教养来看,她精通茶道,能诗善文,水准绝对在贾府四艳之上;其次,从妙玉的举止来看,她与贾母之间的对答不卑不亢,讥讽宝玉翻遍整个贾府也未必找得出一件比得上绿玉斗的茶器,甚至批评绛珠仙子化身的林黛玉是“大俗人”,完全把自己置身于诸钗之上;最后,从妙玉的言谈来看,同湘、黛论诗时,一句“咱们的闺阁面目”,可见从未把出家当回事,况且,她根本就是带发修行,显然随时准备还俗。
邢岫烟曾说她是“为权势不容”方投至此地——既然远走是因为“为权势不容”,只怕出家也是在躲避权势。而倘若妙玉出身奇高,又会被什么样更高贵的势力所不容,以至于要避入佛门以自保呢?
我们先试图从贵族出家这个思路来寻找可能的原型。
倘若这只是曹雪芹生活中所熟悉的一个形象,或是某个王爷公侯家的小姐,我们是没有办法窥知的;但如果是一个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便不难寻找。史上出家的皇族女子不胜枚举,其中皎皎者要数武则天和杨贵妃。而距离曹雪芹的年代较近、其事又比较轰动的,则要算大明公主长平,和吴三桂爱妾陈圆圆。
先说长平公主。公元1644年,也就是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率兵攻入紫禁城,崇祯帝在亲手斩杀缢死自己多位后妃之余,向女儿长平道:“汝何故生我家?”剑起直落,斩断了长平的一只臂膀。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断臂公主”。
至于长平的下落,正史鲜有记载,野史却传说不一:有说李自成进宫后,见公主倒于血泊中,殷切垂询,并遣宫女送回寝殿休养,请太医诊之;有说为太监背负而出,藏于国舅周世显家中的;《明史后妃传》中则载,清军进宫后,厚待前明诸妃,赡养终身;而传奇唱本《帝女花》,则述长平出家为尼,法号慧清。
这种种说法中,又以《帝女花》因其广为传唱,遂使“公主出家说”最为流行。曹雪芹活于当代,不可能没有听过看过,他虽出身于包衣家族,但汉文化对其影响至深,对前明未必没有崇仰之情,潜移默化,将这个形象写入小说也是很有可能的。
况且,妙玉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自称“畸人”。《庄子》中曾讲述了王骀、申徒嘉等五位身体残缺的“畸零之人”的故事。畸,乃残缺不全之意,岂非暗指公主断臂么?而长公主所以断臂,乃因大明为李闯所亡,这真是世上最大的“为权势不容”了。更何况,在《帝女花》故事中,既在公主出家后,也多经坎坷,每每“为权势所不容”。
再说陈圆圆。她原是秦淮河边的一个名妓,著名的“秦淮八艳”之一,后被国丈田畹巧取豪夺,并献入皇宫。然而崇祯因国难当前,对女色并无兴趣,遂又退回田府。后来吴三桂往田家做客,一眼取中了陈圆圆,千方百计向田畹要了来,珍若拱璧。后来李自成进京称王,吴三桂本来已经降了,可是忽然接到家信说陈圆圆被抢入宫,至于抢她的人,史上则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李自成夺取为妃;而《明史 李自成传》和《清史 吴三桂传》则都说是大将刘宗敏占为己有——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总之陈圆圆被夺是实,而吴三桂因此大怒变节,遂开山海关以降清,灭了大明。
这就是著名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吴三桂因引清入关有功,后来晋封平西王,还和皇上攀了亲家,娶了十四格格建宁做儿媳妇。而陈圆圆的下落,却从此不见于正史,只在野史中有过一鳞半爪的记录,多半是说她出家为尼,为自己和吴三桂的一生赎罪。这些野史别传中,又以钮秀所做《圆圆曲》最具代表性,叙述陈圆圆追随吴三桂至云南后,吴三桂出而反而,再次欲举兵反叛,陈圆圆遂请命独居别院,洗尽铅华,离开王府到山中静休。
而《甲申传信录》则记载,早在李自成入京后,刘宗敏绑来吴三桂之父吴襄向其索要陈圆圆时,吴襄已经说陈圆圆早送去吴三桂所驻的宁远,且早已死了——这是不是“为权势所不容”呢?
由妓而妃,由妃而尼。陈圆圆的一生可谓传奇。
而曹雪芹笔下的妙玉呢,她最初的身份应该是王族贵戚,接着带发修行,而将来的结局则是“风尘肮脏违心愿”,沦落泥淖。这三步曲,岂不是将陈圆圆的一生重演一遍,只是颠倒了次序么?
长平与陈圆圆,谁更有可能是妙玉的原型经?亦或,还有第三个选择?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就好比拼图游戏,只当是一段闲话益智,聊以佐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