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哭向金陵事更哀——熙凤篇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九章 哭向金陵事更哀——熙凤篇
1、大观园第一风流人物
谁是《红楼梦》中第一风流人物?
宝钗?黛玉?晴雯?尤三姐?还是秦可卿?
我说都不是。Www.Pinwenba.Com 吧宝钗端庄得太过冷淡,黛玉清高自许,目无下尘,都远远称不上“风流”二字。
——尽管,这两个人是《金陵十二钗》的领军人物,而文中又给了明确的定评:
黛玉一出场,众人就看到她“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而宝玉看见薛宝钗羞笼麝香串时,觉得她“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
到了太虚幻境,再见了秦可卿时,则又把两个人一起比下去:“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而在贾珍、贾琏两兄弟眼中,则觉得尤三姐才是风流教主,“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姐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这“上下贵贱若干女子”,自然也包括了黛、钗、可卿诸人。且那尤三姐自己也“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
这样子一路PK下来,似乎“属风流人物,要算尤三”了,况且她又姓尤,真真一个美物,当无愧于风流之名。
然而她的亲姐姐尤二却曾说过:“我虽标致,却无品行。”尤二死前,看见尤三姐手捧鸳鸯剑前来,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尤二姐亦泣道:“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
可见风流虽无过错,“淫浪”却是至不可恕之罪孽,所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尤二姐吞金自尽,尤三姐也用鸳鸯剑自刎,三个风流美物都落得个现世报。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的晴雯虽然也占了风流之号,却无淫行,因此在十二钗里列于又副册榜首,册子里给她的评语是“风流灵巧招人怨”,但是接着一句“寿夭多因毁谤生”,说明是枉耽了虚名儿,“风流”乃是天性,并无过失,所有的传言皆是“毁谤”,所以她虽然也非善终,却只是病死,不至于自尽,是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去。
那么,十二钗里既风流又不至落于淫奔之徒的真正花魁该是谁呢?
只有王熙凤。
书里对凤姐没有用到“风流”这个词,却换了一个“风骚”:“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寥寥数语,一个活色生香的俏丽佳人已经跃然纸上,比风流更见挥霍洒脱,却不失矜贵。
当然,凤姐也犯过一个“淫”字,却与本身无干——《见熙凤贾瑞起淫心》,那个想吃天鹅肉的可怜蛤蟆贾天祥一见凤姐误终身,竟至丢了性命。有人说“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是太心狠手辣了一些,我却以为不然:贾瑞为了等熙凤而在穿堂里冻了一夜是自找,又不知改悔,复被蓉、蔷两兄弟讹诈,更是活该;已经病入膏肓,还要做白日梦,不肯听道士的话,非要正照风月鉴,到底被收了魂魄——从始至终,凤姐并不曾动过他一指头,她整治贾瑞的一套手段,比之尤三姐用酒色“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不知高明出多少倍。这才叫求仁得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
贾瑞的出场,完全是为凤姐的浓墨重彩做了一个陪衬,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读者如何见得出凤姐美貌的杀伤力?又如何得知她的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然而曹雪芹却又偏偏写凤姐“一团火似地”赶着人说话,连见了刘姥姥都是“满面春风地问好”,并非一个冷美人儿。关于她的房事,书中仅有一处描写,《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一回,周瑞家的隔窗听见贾琏笑声,又看见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脂砚斋点评这写法乃是“柳藏鹦鹉语方知”。作者顾忌凤姐身份,故而不能直笔明写她的房中之事,然而这样一个春闺佳人,又如何可以没有风月文字,于是只是这样“隔墙花影动,似是玉人来”地含蓄一笔,已经令人无限遐思。
这就好比真正的好画不是满纸金粉,而要适当留白;真正的性感不是春光尽泄,而要半抱琵琶;真正的美色并非万紫千红,而是一枝红杏;真正的风流,则既不是娇羞扭捏,更不是淫声浪语,而是揉风情与机智于一身,熔冶艳与刚烈于一炉,除了“擅风情,禀月貌”之外,更要知分寸,有进退,守德行,点到即止。
王熙凤,才是真正的十二钗第一风流人物!
2、王熙凤的功高盖主
荣国府内当家王熙凤,婆家是“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娘家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的王家,四大家族,她一个人占了俩,可谓出身高贵,锦上添花。
而两句俚语,为形容贾王两家之富,都用到了一个词:“白玉”。贾、王两家的华贵富足,正如香菱引用的那句诗:“此乡多宝玉。”王熙凤分明深为自得,故而听见小红原名红玉时,“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很瞧不上别人也把玉挂在嘴边。因为“得了玉的益”的,只有贾、王两家,别人,怎么配?
按理说荣国府家务应当由长房媳妇掌管。然而一则贾母偏心,不喜欢大儿子,二则贾赦原配死得早,邢夫人是填房,出身卑微,不堪重任。于是,这掌门人大权就落到了二儿媳王夫人头上。王夫人能力平庸,虽有两个儿子,无奈长子早逝,未亡人李纨性情木讷,比王夫人更加无能;而且一个寡妇处理内务,就难免要与管外的爷们打交道,深为不便;二子宝玉还小,尚未娶妻;探春更小,且在闺中,诸事不便。
这样子,王夫人只有借助自己的外甥女王熙凤来帮忙料理家务,凤姐与贾琏夫妻两个男主外,女主内,里应外合,有商有量,就很省心,用邢夫人的话说就是“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话是反话,理却是正理。
王熙凤的确很能干,冷子兴形容她:“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周瑞家的则说:“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
两相比较,会发现周瑞家的说话与冷子兴十分相似,这很正常,因为冷子兴正是周瑞的女婿,他所了解到的王熙凤人物性情,正是从岳父母口中得知。
王熙凤既是长房儿媳,又是二房外甥女儿,由她来管家,本来是平衡长房与二房关系的一个绝好策略。倘能处理得当,自可翻云覆雨,八面玲珑;然而一个不小心,就会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那邢夫人禀性愚犟,贪得无餍,“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并不以儿媳妇能代任荣府管家为傲,反而妒恨不平,“嫌隙人有心生嫌隙”,时不时就要给凤姐找点儿麻烦。听说贾琏当卖老太太古董,立刻找上门来敲诈:“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逼得凤姐只得拿自己的金项圈当了二百两来交“封口费”。
然而王夫人是不是就对凤姐十分满意呢?
未必。正如平儿劝凤姐的话:“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
——平儿想得到,王夫人又怎会想不到?防不到?
凤姐虽是自己的外甥女,到底是人家的儿媳妇,终久要回“那边”去。而且随着凤姐羽翼渐丰,锋芒毕露,仗着老太太疼爱,气焰越来越嚣张,连自己也不放在眼里。
周瑞家的小子在凤姐生日里发酒疯,撒了一院子馒头,凤姐发火要撵他,且命赖大家的:“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嬷嬷忙劝道:“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赖嬷嬷是府里老人,精于世故,一眼便看到了这件事的实质:“打狗也要看主人”,凤姐独断专行,岂非僭越?
此前林之孝家的曾劝诫宝玉说:“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这样简单的道理,凤姐偏偏不懂得,不看见,一而再地挑战权威。
上房里丢了玫瑰露,丫头们窝里横,混咬一番。凤姐儿只求破案,又险些铸成大错:“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幸亏平儿看得清楚,忙劝阻说:“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
然而这两次拿太太的人开刀虽然都未实施,谁知道此前付诸行动的奖惩有哪些呢?而这些事,倘若王夫人知道,又会怎么想呢?
书中说邢夫人所以厌恶凤姐,皆因为受到下人婆子们调拨:
“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的人,妇女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实恶绝凤姐。”(七十一回)
这段白描,形象地画出了“刁奴蓄险心”的嘴脸,也是大家常情。
然而邢夫人身边人如此,焉知王夫人身边人不也是这样呢?
那周瑞家的身为太太陪房,儿子差点被凤姐撵出府去,难道不会向主子报告的?彩云、彩霞皆是王夫人贴身丫环,既与赵姨娘相契,自然同凤姐不睦,难道不会寻机离间?
第三十九回中,宝玉说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语中大有讽刺彩霞心机深沉,多事饶舌之意。
王夫人身边既有这许多“耳报神”,也就难保对凤姐满意。况且她委托凤姐替自己管家,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原没打算让她长久大权独揽的,如今见她越来越猖狂,就更加抓紧准备,培养扶持新生力量来取代她。这从凤姐病的时候,王夫人新委任的三位“镇山太岁”就知道了。
三位是谁?李纨、探春、薛宝钗。
李纨是王夫人正经儿媳妇,虽然无能,然而只要她愿意,王夫人还是很愿意给她机会锻炼的;探春虽是赵姨娘生的,却很会讨王夫人的好,而且终究要出嫁,不会夺权,因而王夫人暂时把家交给她管是放心的;至于宝钗,她和凤姐一样,也是王夫人娘家的亲戚,一个是兄弟的女儿,一个是姐妹的女儿,都叫外甥女儿,身份地位完全相同;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宝钗同时还是王夫人心目中的最佳儿媳人选,也就是荣国府未来的掌门人,这可就是比熙凤又进了一层。
——换言之,此时王夫人已经有让宝钗取代凤姐做管家的念头了。不然,便无法解释怎么会让一个未出阁的薛家闺女来插手贾家的事务。
此后,王夫人对凤姐的态度更是每况愈下。贾母生日,邢夫人当众给凤姐没脸,王夫人明知凤姐受了委屈,非但不维护,还近乎落井下石地又加添了一笔没趣: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七十一回)
这一段中,怕是前八十回里凤姐最可怜的时候,比跟贾琏大闹一场,哭得“黄黄的脸儿”更可怜。因为彼时大发雌威,还可以撒娇哭闹,此回却惟有忍气吞声,暗自饮泣。老太太命人叫她来问话,她“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才过来,鸳鸯看见她眼睛肿了,问是受了谁的气,她还要佯笑掩饰:“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连哭也不敢,还不可怜吗?
这回明明是两位夫人使心眼,拿凤姐当了磨心,而她有冤无处诉,白受一场夹板气,还不能说一个“不”字,因为两边都是太太,是长辈。给她什么,都得忍着。
邢夫人是摆明了要凤姐难堪,王夫人虽不好争执,然而完全可以说两句缓和的话,即使要放两个婆子,也该交由凤姐去放。她却自说自话地教训了凤姐几句,然后“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简直当凤姐是透明。这分明是告诉凤姐:你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让你太太当众说了那么难听的话。那好,我不用你处理了!
这是七十一回的事情,隔不多久,“绣春囊”的事情发作出来,王夫人的嘴脸就更难看了。且看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的这段描写:
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
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
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
这绣春囊是傻大姐在园子里山石后头拾得,被邢夫人“截糊”了的。邢夫人居为奇货,可算捉了二房里的短儿,于是打发人封了送给王夫人,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而王夫人见了,又气又羞,立刻到凤姐这儿兴师问罪来了,分明有迁怒之意。——为何迁怒?因为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如今她给王夫人没脸,王夫人可不要把罪过推在凤姐身上吗?且连贾琏也拉扯上,“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
贾琏是谁?长房嫡子呀。王夫人的心理活动是:你把东西给我看做什么?是你儿子媳妇做的好事,你还问我?
然而凤姐合情合理地讲了一大堆理论出来,赌咒发誓说不是自己的,王夫人无话可答,这才说:“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但如今却怎么处?”一点主意没有。
恰值邢夫人陪房王善宝家的走来,便出了个馊主意:“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
——这分明就是“抄家”,然而王夫人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点头称赞:“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真正愚不可及!
一场摧花折柳的“抄检大观园”就此展开。在整个过程中,凤姐是很不情愿的:她拦着众人不让搜检蘅芜院,说:“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从紫鹃房中抄出许多宝玉旧用的东西,“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凤姐却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探春的丫头待书嘲骂王善保家的,凤姐不怒反赞:“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些都看出凤姐对“抄检”的不以为然。
倘若此时凤姐还做得了主,事情断不至于演变到如此丑陋残酷的地步,然而王夫人几年不理事,如今忽然“雷嗔电怒”的起来,要做场好戏给众人看,展示自己的果决手段。结果,无辜的丫环们做了邢、王二夫人勾心斗角的牺牲品,王善保家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了自己的外孙女儿司棋,入画、四儿等被驱逐,十二官风流云散,晴雯更是含恨惨死。
而王熙凤,也再一次病倒下来,连中秋家宴也未能出席。大观园的最后一次盛会,冷冷清清,贾母叹息:“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自此,王熙凤的心是彻底灰了,荣国府的聚宴中,她不再唱主角,而要渐次缺席了。
3、王熙凤死于非命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中,关于王熙凤的那一页,画着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凡鸟”合起来即是一个“凤”字,立在冰山之上,是冰雪将融,大厦将倾的意思,也就是诗中说的“末世”;凤姐之才干超群是无庸置疑的,所以第二句也很好解释;然而第三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却是红学课题上的一道不解之谜。
有人说,这是指王熙凤婚姻生活中的三个阶段:初而贾琏对她言听计从,后来反向她发号施令,最终把她休了。“人木”两个字,合起来是个“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说的“拆字法”。
也有人说,二令合成一个“冷”字,指柳湘莲,因为回目里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说法;王熙凤是被柳湘莲杀死的,为的是替秦可卿报仇,至于怎么绕到这个题目上的,说起来太过复杂,不做引论。
还有人说,“三人木”,是指三个木头人,即王夫人、李纨、迎春,还有说板儿的,因为“板”是木头做的……
总之,众说纷纭,迄今无定论。
在这篇文章中,我也来参与一下这个猜谜游戏——我同意“二令”合为一个“冷”字,但我却认为此“冷”非柳湘莲,而是“冷子兴”。
王熙凤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全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正由冷子兴向贾雨村做出一番言简意骇的介绍: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这是王熙凤的第一次暗出,却是冷子兴这个人物在全书八十回中的惟一一次正面出场。此次之后,他只有一次侧出,又同王熙凤有关,事见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各房送宫花,她女儿忽然找了来,说女婿惹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寥寥数语,收拾了一小段插曲。此后再未见冷子兴其人,因此红学家们也都把他忘记了,忘了他比柳湘莲更有资格来担当这个“冷”字的代言人。如果说柳湘莲有冷二郎之称就是冷,那么尤氏也说过惜春“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岂不也是冷字了?妙玉自然更冷,而宝钗亦有冷美人之称,岂不都比柳湘莲更有说服力?
然而冷子兴,却是明明白白,全书独一无二有姓“冷”的人。而第二回的回前诗中也有明白的暗示: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