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脂砚在此有一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再次提醒看官:冷子兴即是“冷眼人”,而这“冷眼人”乃是预知贾府兴衰的关键人物。
试问,还有谁比冷子兴更配得上做这“二令”之“冷”的代表人物呢?
要注意的是,冷子兴辗转向王熙凤求助,是因他被判“递解还乡”,还的是哪个乡?自然是金陵,因为开篇已经交代了这冷子兴亦是金陵人氏,在都中开古董行。
他是仗着王熙凤的出手相助而幸免于难,得以留在都中的。
而王熙凤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呢?
判词最后一句写:“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最后竟离开都中,回到了金陵,同冷子兴掉了个过儿。
这两个人的命运之线,真是遥遥呼应,互为首尾。
很有可能,王熙凤“哭向金陵”的原因与冷子兴有关。会是什么关系呢?
尤氏打趣王熙凤时说过:“我看着你……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脂批说:“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可见凤姐之死与钱财有关。
钱财招祸的原因,可能有三点:一是贪污受贿,害死人命;二是设贷获利。这两点都是前文明写的,而第三点,则是我的推测,更是惹祸的关键,即当卖犯官财物。
元春省亲时,点的第一出戏就是《豪宴》,庚辰本有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说明贾家的败落与一件古董有关。
而冷子兴,正是开古董行的。
此前,王熙凤曾帮着贾琏撺掇鸳鸯拿出贾母眼面前用不着的东西去当,还曾惹得邢夫人大说闲话,显然以后再要腾挪银两时,贾母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那么,最现成也最可能的捷径就是将甄家藏在贾家的财物也偷偷拿去当。
事实上,曹家事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曾替雍正的政敌塞思黑收藏了一对金狮子,这是“真事”,注定要在书中的“甄家”身上发作出来。甄家藏匿财物之事露白,很可能便是贾府被抄的导火索,而这个导火索,又由贾府掌门人王熙凤亲手点燃,是非常合理的。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宝钗点了一只《寄生草》解与宝玉听,却忽略了凤姐点的是《刘二当衣》,焉知不寓含深意呢?
倘若果然凤姐偷当甄家的财物,那甄家已经获罪,财物属违禁品,不可能在京中出手,这时候冷子兴这个人物就派上用场了。他是专门从京中贩了古董往金陵去卖的,正可替王熙凤跑腿。古董案便在他身上发作出来,王熙凤罪名难逃。
那么,这“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从冷休”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是说王熙凤乃至整个贾府的命运,是从冷子兴这个小人物身上开始败落的,这个“休”字,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休妻”的休,二是“万事皆休”的休。
很可能贾琏最终休了王熙凤,因为尤二姐死后,他曾指着墙头发誓要查出真凶来替她报仇;张华并没有死,胡太医也只是暂时避风头去了,这两个人很有可能将来会把凤姐害死尤二姐的真相托出,并向官府翻案,加上邢夫人一直不喜欢凤姐,很有可能撺掇贾琏休妻。
脂批告诉我们,王熙凤曾淹蹇于狱神庙中,原因可能是被囚,也可能是被休后无家可归,只得寄宿庙中。而无论是被囚后“递解还乡”,还是被休后独自回娘家,都堪称“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但她是不是安全地回到了金陵呢?
第十六回中,王熙凤在铁槛寺收了净虚老秃尼的银子,枉送了张金哥与守备儿子一双情人的小命后,甲戌本有双行夹批:
“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乎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回首”这个词,与今天流行歌曲里的那个《再回首》是两回事,在书中有特指。全书除了脂批不算,正文中出现过两次这个词,一次是在元春诗谜中提到“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另一次是在第五十四回,宝玉回房时,正遇见袭人同鸳鸯聊天——
……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
由此可见,“回首”在这里特指“死”。
脂批中说熙凤“回首时无怪乎惨痛之态”,可见结局是难逃夭亡。
因此,我猜测凤姐是病死在押解途中,未等还乡即已身亡的,故而才有“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惨痛之态”。
4、凤姐生日的暗示
《红楼梦》前八十回**正面详细描写了四次大生日:宝钗、熙凤、宝玉、贾母。
而每次生日,都有许多谶言预兆式的情节发生:
在宝钗的十五岁生日宴上,宝玉第一次听曲文而悟禅机,暗示了他出家的宿命;
怡红院群芳开夜宴为宝玉祝寿,众人占花名游戏,更是典型的谶语;
贾母的八十寿宴是书中最后一次生日,在热闹繁华的表面下,“悲凉之雾,遍布华林”,连精明能干的凤姐也力绌图穷,显露出江淹才尽之象。
那么,作者花费了大量笔墨,写了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和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整整两回的凤姐生日宴,又向我们透露出了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与暗示呢?
首先,是凤姐和尤氏两人对话中的玄机。
贾母做主,让众人学小家子凑分子,为凤姐办生日,又将这事交给尤氏办,“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往凤姐房中商议,打趣说:“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这句“太满了就泼出来了”,正与此前秦可卿向凤姐报梦时所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同一意思,而可卿,又正是尤氏的儿媳妇。焉知这不是作者借尤氏之口第二次泄露天机呢?
次日尤氏与凤姐算账时,见短了凤姐答应替出的李纨一份,嘲骂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庚辰本在此双行夹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明言这一句是谶语。
待到席上,尤氏与凤姐敬酒时,又调笑说:“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脂砚又有夹批说:“闲闲一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
——又是“太满了就泼出来了”,又是“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又是“盛筵难再”,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们:贾府的好日子就要过去了,而这悲风,将从尤氏和凤姐这两个宁荣府的内当家开始吹起。
可卿判词中原有“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句子,而宁府长孙媳秦可卿之死,乃是由凤姐操办;尤氏之妹尤二姐之死,又由凤姐一手造成;这两件宁国府的“造衅”一旦闹腾出来,凤姐都绝对难辞干系——是因为这样,书中才要借尤氏之口一再向凤姐提出警告吗?
凤姐生日宴上还有一个不和谐音来自宝玉。
此日贾府华筵,宝玉却往水仙庵祭金钏,回来又遇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偏于繁花闹管中写出一片凄凉来。
事儿平儿理妆的事出来,作者方揭出谜底:“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原来凤姐竟同跳井的金钏儿同一天生日,这意味着什么呢?除去两人都是“金派”人物外,她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
难道,只是通过《男祭》这出戏,来影射后来的贾琏祭尤二?
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破,大闹了一场后,次日贾母出面调停,命贾琏与凤姐赔罪。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脂砚特地在“黄黄脸儿”后面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张爱玲的生前好友宋淇非但没有“草草看去”,还写过一篇题为《王熙凤的不治之症》的文章,一一结算出书中描写熙凤之病共有“伏线四次,正面详细描写两次,正面交代两次,因病不克参加贾敬丧事、中秋赏月各一次;借贾蓉之口、平儿和鸳鸯之口、宝玉和凤姐之口共三次。各种写法间隔使用,不露痕迹,使人读来不嫌其烦,可见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
文章中伏线如此之多,铺垫如此之隆,看来凤姐是难逃“夭逝”的宿命了。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又借赖嬷嬷之口补出一件小事:
(赖嬷嬷)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
自有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话,我们都知道,“馒头”在书中的意味非同寻常。宝玉说过:“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
只怕还要再补一句:“怪道‘水月庵’又被叫作‘馒头庵’呢。”
固然,书中对“馒头庵”的解释是“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然而这只是在瞒人,其真实含义无非是再次提醒关于“铁门槛”与“土馒头”的佛偈。
那么,周瑞家的儿子在凤姐生日里“撒了一院子馒头”,意味着什么呢?
前文已经讨论过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与凤姐千丝万缕的关系,此处又出来一个周瑞家的儿子,看来,在贾府之败、凤姐之死这件事上,周瑞一家子可真是没做过什么好事啊。
5、若隐若现的《风月宝鉴》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便说过,此书有别名《风月宝鉴》,乃东鲁孔梅溪所题。其下脂批又有红笔注明:“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点明在《红楼梦》之前,曹雪芹在更年轻时曾经写过另外一本书,叫作《风月宝鉴》。这书应该已经写完了,所以还正经八百地请表弟还是堂弟棠村给写了个序。
至于这本书的内容,显然后来已经化入《红楼梦》之中了。其中的故事,可以猜得出的至少有“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和“苦尤娘赚入大观园”两段。
前者不消说了,根本“风月宝鉴”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全书八十回,那镜子也只出现在那回中,后来再未顾上照应,而“贾瑞戏熙凤”的故事也极其完整,几乎是干净利落地就把个大好青年给打发了,快快送上了黄泉路;
“红楼二尤”的文字同样紧凑,从六十三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二尤出场,到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再到六十九回《觉大限吞生金自尽》,两姐妹一个饮剑自刎,一个吞金自尽,脚跟脚儿地赶着死了。痛快淋漓,一点痕迹不留下,一点旁枝不掺杂,甚至都没提一下尤二姐进贾府之后,尤老娘去了哪里。
除了情节过于紧凑完整,不似红楼惯有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法之外,这两段故事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时间上的突兀。
贾瑞初见熙凤是秋天,王熙凤去宁府探可卿之际。然后好好地写着可卿患病一事,平插进来贾瑞被熙凤调理的宗宗倒霉事儿,说他“二十来岁之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
这就一年过去了。接着又说“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然后才是“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遂给了贾瑞一面镜子,言明三日后来取。谁知贾瑞不听劝,非要照镜子正面,不到三日便一命呜呼了。
这个故事至此算是讲完了,回末偏又添一蛇足:“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
无端又一年过去了。接下来,才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秦可卿死在两年后,而且并非张太医说的春天。
这里就有了混乱:秦可卿到底死在什么时候?若说是隔了两年,肯定有问题;若说是当年冬天,也就是凤姐秋天探病之后,没隔上两月可卿便死了,那么她们俩的故事算是顺上了,贾瑞这一年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凤姐忙着料理宁国府还不够,又哪来的时间跟贾瑞磨牙斗智?贾蓉刚死了老婆,也断无道理跟贾蔷两个装神弄鬼,敲诈贾瑞一笔“赌账”。
更混乱的是林黛玉的时间,十二回末明明说林如海是冬天写书来接了黛玉回去的,到了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又说昭儿从苏州回来,禀告凤姐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服带几件去。”
——这又给弄回到秋天去了。到底也不知道林老爷是什么时候死的,秦可卿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惟一的解释就是——贾瑞这场戏,是后来强加进荣宁府故事中的。在原来的《风月宝鉴》里,收拾贾瑞的另有其人,至曹雪芹作了《红楼梦》后,边写边改边整理,不舍得那段故事,遂改名换姓,把《风月宝鉴》的女主人公与王熙凤合为一人,生生插在可卿之死的故事中间,如此便造成了时间上的混乱。
同样的,宝玉、黛玉的故事也是后来写成,强作主线,所以才出现了众多时间隧道般的混乱,比如黛玉初进贾府是几岁?其时迎、探、惜三春分别几岁?宝钗初次识通灵以及宝玉初试**情又是几岁?都很难给出具体的时间表来。
而二尤篇章,除了时间情节上的过分紧凑之外,更蹊跷的还是文法的不统一,非但故事离奇如唱本,连遣词造句也与别回有极大的不同,宛如民间小调,且看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段: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
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
长篇大论,一口一个“奴”字。这固然是女子的自称,然全书八十回,于此仅见。其余时候,无论王熙凤也好,尤二尤三也好,都是自称“我”,连真正做奴才的袭人、平儿之流,也从来都是称“我”不称“奴”的。
这个“奴”,是《金瓶梅》的标准用语,潘金莲、李瓶儿等人自始至终都是自称“奴”的,这大概可以看作《红楼梦》或者说是《风月宝鉴》承袭《金瓶梅》之一斑。
如果多看几部明清小说,大概就会意识到,在《金瓶梅》之后,闲酸文人们一度掀起了色情小说的**,便如《红楼梦》开篇第一回石头所言:“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曹雪芹虽然这样说了,但估计他自己在写《红楼梦》之前也做过此类文章,就是《风月宝鉴》。此为练笔之作,不可能一开始就成浩佚之卷,必然从小品文开始,便如贾瑞夭逝,二尤之死,甚至多姑娘儿一类。
红迷们将《红楼梦》视为天书,一听说将其与《金瓶梅》相提并论就觉得无法接受,然而甲戌本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贾珍欲以樯木为可卿解锯造棺,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脂砚斋在此眉批:“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中,宝玉、薛蟠一行人往冯紫英家喝酒,行令做女儿歌,薛蟠云:“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哄堂。脂砚眉批:“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柳湘莲向宝玉问知尤三姐身分来头,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庚辰本在此亦有双行夹批:“奇极之文!趣极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
——脂砚斋三次将《红楼梦》与《金瓶梅》情节描写相比较,可见深以“红楼”有“金瓶”之风为傲。
如此,曹雪芹曾模仿《金瓶梅》而作《风月宝鉴》,便不足为奇。贾琏这个人物的塑造,亦很可能师承西门庆,既淫佚无度,又精明能干。《金》书中,西门庆为了脱罪,请人将公文上“西门”二字下加添两笔,改成了一个“贾”字——此或可谓西门庆变身为贾琏的一个花絮?一笑。
综上所述,王熙凤见尤二的文字,很可能是挪自《风月宝鉴》,没有改干净的。不过《红楼梦》在整理流传的过程中一改又改,后来曹雪芹大概也注意到这个毛病了,遂在新版本中改去了“奴”字,一律称“我”了,这大概便是红楼诸版本关于这一段行文不同的真正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