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广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
凤姐不是已经给了李纨五十两银子吗?而这里也写得很明白,办一社最多只要五六两银子(估计李纨还要扣下点),可见五十两银子,办十社也有余了,怎么这会子又让大家凑起份子来?而李纨这个社长,到底什么时候做过哪怕一次真正的东道呢?
接着“只因李纨因时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第五十三回)
此后又是“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直到次年春天,因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鼓起众人之兴,这才又打算振兴诗社。
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
虽然这一社因为恰值探春的生日,未能起成。然而这里却透露出一个信息:众人拿诗去稻香村与李纨看,李纨却并未再提自己做东,在稻香村办社的话,只是“称赏不已”,结果又议定了以黛玉为社主——换言之,倘若这一社办得成,黛玉便是东道,仍然不关李纨的事。
这一耽搁,转眼又到暮春,史湘云以柳絮为题,写了一首小令,拿与宝钗和黛玉同看。
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他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
——黛玉这个东道,到底还是补上了。做完诗后,众人又放了一回风筝,便散了。
这是大观园最后一次起社。仲秋夜赏月时,湘云说过:“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
从湘云话中透露,大家原意是要在仲秋起一社的,然而这社即使起得成,也自然是借家宴的现成资源,无需任何人做东。从头至尾,李纨也没打算过要出任何钱来为诗社效力,她这个社长的作用,好像仅仅是为了收银子——凤姐为诗社赞助的银子,以及众人凑份子办社的银子。
固然,只是这么百十两银子也撑不肥李纨,然而却已足够我们见微知著,窥一斑而测全豹了。
3、贾兰可能中举吗?
高鹗的伪续中,让贾兰高中举人,使家道中兴。
众人皆知,伪续是违背曹高芹原意的,然而关于贾兰中举的想法,却一直为大多红迷所接受。这主要是因为《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属于李纨命运的那支《晚韶华》的暗示,且看曲词全文: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曲词中的“带珠冠,披凤袄”与“头戴簪缨”,“腰悬金印”等句子让我们知道,李纨、贾兰母子的确有过非常辉煌炫赫的日子。
而全书第一回甄士隐所作“陋室空堂”的歌中,在“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一句旁,甲戌本有侧批:“贾兰、贾菌一干人。”亦可见贾兰他日身披紫蟒,得意非凡。然而,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贾兰会高中举人呢?
我以为不可能。
首先,按照清朝例律,凡是参加科举的考生都必须写明直系三代姓名资历,记入《登科录》以备擢选。而三代之内倘有人犯重罪,则不许参加科考。曹雪芹本人深受其苦,虽学富五车,却因为父亲曹頫是康熙钦点的重犯,曾“枷号”多年,而没有资格考举。《石头记》借一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石头之口洋洋万言,其实不过说了“怀才不遇”四个字,又怎么会让贾兰走上中举之路呢?
其次,《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中,特别有一段文字照应中举之议: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这里说得明白,不能从举业发绩,乃是“贾门之数”。可见贾兰即使有出头的一日,也绝不会是因为科举取仕。
这段话在程高本中被删掉了,就是因为高鹗觉得与自己杜撰的宝玉、贾兰叔侄高中一说不符吧?由此也可以反证出,贾兰中举纯属高鹗臆想,不足为信。
那么,贾兰若想“爵禄高登”,既然没了“文举”这条路,便只剩下“武功”一途了。有没有可能呢?
且看贾兰在第二十六回中那精彩的出场:
宝玉……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贾兰在书中对白甚少,这算是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了。画家们每每为李纨造像,就有个固定名目叫作“李纨课子”,而贾兰的形象,就是个很用功的小书呆子。
然而如果让我为贾兰选景,我一定会定格在他射鹿的这一幕上。“中原逐鹿”,向来就有建功立业之意。焉知这不是曹雪芹的深意呢?
关于习射,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还有一段故事:
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可见贾兰除了学习文采之外,也一直没有荒疏武事。而贾家事败后,贾兰或是因为没了科举的念想,从而弃文从武;或是因在“武荫之属”,应征入伍;甚至被钦点充军,送上战场,都是非常可能的。
因此,我们可以推想,那贾兰参军后,屡立战功,做了大将军,终于得以“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
说到这里,便又引出一个常见的歧误来,就是“昏惨惨黄泉路近”的人到底是谁呢?
以往很多人都认为是李纨。说李纨守寡一辈子,好容易守得儿子出息了,她却无福享受,撒手归西了。并有“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一句做证。
我猜这多少是受了“范进中举”的影响。那范进当了一辈子童生,胡子一把了,却忽然中了举人,他娘高兴得痰迷心窍,差点噎死。
然而身为“皇嫂”的李纨会如此不济么?她好歹也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见识如何竟会跟个乡下贫婆子一般?况且生性沉稳,“槁木死灰”一般,便是天大的事临到头上,想必也可以处之泰然的。
更重要的是,“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接连四句排比,既然前三句肯定只能是说贾兰的,如何到了最后一句,忽然主角就变成李纨了呢?
因此我认为,既然“头戴簪缨”的人只能是贾兰,那么这“黄泉路近”的人,也一定是贾兰。至于那“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然说的是李纨,却只是说珠冠凤袄不能换来长命,并不一定是指她本人短命,解释做功名救不了儿子的命也一样成立。
这样,便不难对李纨母子的命运做出如下推测:那贾兰虽然立下战功,爵禄高登,却因为或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或是在军旅生涯中患了急症,以至有福不能享,英年早逝。李纨辛苦了一辈子,临老时,借着儿子的战功得了不少赏赐,甚至可能挣得诰命,凤冠霞帔,可是却要承受丧子之痛,得不偿失。
前文说过,李纨把钱看得很重,只进不出,深藏密敛。这样一个人,习惯了未雨绸缪,而从“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这句话看来,李婶娘母子进出大观园甚是方便,是极好的内应外援。很可能,早在抄家之前,李纨就已经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分期分批地托李婶娘带出府去,这使得众人流散之后,李纨、贾兰母子仍然还能够保持小康的生活,也就是“人生莫受老来贫”。
在这时候,贾府的其余子弟很可能会上门求助,比如平儿就很可能会向李纨借钱,而李纨却不肯,眼睁睁看着巧姐儿被卖进火坑。巧姐儿的判词里提到“狠舅奸兄”,贾兰也可以称作她的“兄”,因此这种假设是有其可能的。
而贾兰和巧姐儿这对贾家的第五代儿女,也就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是飞黄腾达,却青年早夭;一个是荆钗布裙,而逢凶化吉。
这也就是李纨判曲中所说的:“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句话也正是从反面告诉我们,李纨不积阴骘,伤及儿孙。虽然挣了珠冠凤袄,却一世孤零,无子送终,也就难怪“枉与他人做笑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