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天地国亲师
2018-04-15 作者: 李泽厚;杨斌
6|天地国亲师
我之所以强调政治与宗教、政治与道德的区分;之所以强调即使在道德层面上,也应将“宗教性道德”(个体的安身立命,终极关怀)和“社会性道德”(自由、平等、人权等现代生活的共同规范)区分开来;之所以强调改“天地君亲师”为“天地国亲师”,强调“国”不能再是政体、政府、政治,而只是家园、乡土、故国;之所以强调“宗教性道德”得由个人自由选择,群体(包括政府)不应干预;“社会性道德”则应由群体(包括政府)积极通过教育、法律等尽速培养建立,等等等等,都是为了分析传统文化、解构原有的“政教合一”,以进行“转换型的创造”。Www.Pinwenba.Com 吧其实,早在这个世纪初(1902年)梁启超便谈过“公德”与“私德”的问题,相当接近我今天所讲的这两种道德。他强调中国人缺少“公德”(即我所讲的“社会性道德”),将“私德”(我所讲的“宗教性道德”)替代了“公德”。……其实,只有区分了“公德”与“私德”、“社会性道德”与“宗教性道德”,然后才能使这两种道德得到各自的良好发展,并使两者之间建立起真正的良性互动。我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一书中曾初步提到:
“例如,对待传统中占有突出位置的所谓孝道,便不能再是如五四时期那样简单地骂倒,更不能是盲目地提倡,而是应分析传统孝道产生的社会经济政治基础(农业小生产、家长制下产生的人格依附性质)。今天的亲子关系当然不同,这是在经济政治完全独立、彼此平等的基础上的稠密人际的情感态度。从而它不能再是传统的父父子子,也不是重复五四时期的‘我不再认你为父亲,我们都是朋友,互相平等’,而是既在朋友平等基础上,又仍然认作父亲,即有不完全等同于朋友的情感态度和相互关系。敬老亦然。它不应再是天经地义的论资排辈的规范、秩序、制度或习惯,而只能是一种纯感情上的自愿尊敬和亲密”。
“例如,在商品经济所引起的人们生活模式、道德标准、价值意识的改变的同时,在改变政治化为道德而使政治成为法律的同时,在发展逻辑思辨和工具理性的同时,却仍然让实用理性发挥其清醒的理知态度和求实精神,使道德主义仍然保持其先人后己、先公后私的力量光芒,使直觉顿悟仍然在抽象思辨和理论认识中发挥其综合创造的功能,使中国文化所积累起来的处理人际关系中的丰富经验和习俗,它所培育造成的温暖的人际关怀和人情味,仍然给中国和世界以芬芳,使中国不致被冷酷的金钱关系、极端的个人主义、混乱不堪的无政府主义,片面的机械的合理主义所完全淹没,使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高瞻远瞩地注视着后现代化的前景。”
这即是说,以个体主义的现代生活为基础的“社会性道德”(“公德”)与注重个人修养、稠密人际关系的“宗教性道德”(“私德”)既相区别又可补充。特别是“宗教性道德”对“社会性道德”有一种指引、范导作用,中国传统在这方面可以做出贡献。因为这传统不止是古典书本上的教义、信条,而是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它是一种活的传统。如果在现代化的物质生活上赶上西方,而又尽可能避免今天美国生活方式中的种种弊病,不就可以避免前面所说的那种人类的灾难吗?这方面不还大有可为,值得努力去做吗?当然,在文化方面还有许多问题可说。例如,我一直反对精英政治,反对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主张淡化精英意识;但由于中国有悠久的“士志于道”的士大夫传统,在今日现代化和后现代社会中,比起现今资本主义(如美国)来,在引领政治民主方面,在指导客观经济方面,在文化、教育方面,特别在抵制、反对资本、金钱对大众传媒的主宰支配方面……,人文知识分子是否可以扮演更为重要、更为中心的角色呢?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事在人为,应为此奋斗。这是不是与反对精英意识相矛盾呢?我想不是,士志于道,道就在伦常日用之中,你只有把自己划作普通人,不居高临下,也才能够真正为老百姓着想和办事,所以两者倒是相辅相成的。此外,我以为,不止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教育问题将日益迫切。下个世纪以后将日益成为以教育为中心的时代,人文知识的责任就更重大。这也就是我所希冀的“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一次文艺复兴是回归古典希腊,从神的统治下解放出来,提出了人性问题。这次文艺复兴则可能回归古典东方,从机器的统治下解放出来,重新确立人性。这也就是我讲的“西体中用”的遥远前景。这样,也才能使这个拥有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广阔土地上出现一条真正的新路,从而对整个人类文明作出贡献。
……
我以为在新时代有个很根本的问题,即教育问题。下个世纪,再下个世纪,全人类应该以教育为中心学科,这是一种新的教育。中国传统是士大夫教育,“学而优则仕”。资本主义的教育是培养大量的专家:工程师、律师、医生等等。新时代的教育,是如何建立一个人,是研究如何建立健全的人性。人不同于动物,不能把人性归结为动物性。人性也不是机器性。现在人在工作时几乎只是机器的一个部分,人被电脑统治了,人从这种工作机器中逃脱出来,便进入了一种纯动物性的求欢和感官刺激之中。人于是又变成了动物。这就是一个“异化”了的世界。因此什么是真正的人性,如何去培养和确定它,以充分地自由地发展和实现人的个性和潜能?这就是任务所在。其实马克思讲过这一点,这才是未来的**。所以孝、悌、忠、信不是一种先验的需要,而是通过教育培养出来的某些情感或情感的成分、要求。机器人没有情感,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动物也没有情感,是**。动物不会写情书,只有人才有多种多样的爱情描写,文艺中大讲爱情、死亡这些问题,这就是人性情感。
(※节选自《世纪新梦·再说西体中用》,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