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角里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核桃树，横枝如臂，铁链子从上面一绕，黑狗在刹那间被悬空吊了起来。
他惊恐万分，又感到窒息难受之至，一边发出悲惨嘶哑的叫声，一边挣扎着弹动四肢，但一切都徒劳无功，根本不能逃脱人的掌股。
就在那一刹那，一个装满了沸水的锡壶嘴儿塞进他的嘴，沸水从喉咙里灌了进去……被生活践踏又践踏生活的人们，平时对善良推崇备至，利益关头，还是要向魔鬼学习的，并以此为乐。
在洋洋得意的笑声中，黑狗惨不忍睹地死了，整个儿被烹调成了带皮狗肉。
一向凄清的院子充满了欢声笑语，满园的人大吃大喝了起来。
那位感觉自己被现实生活蹂躏了的山村教师，在吃喝中狼吞虎咽，显得出类拔萃，似乎想在吃喝中找回失去的青春和幻灭的梦。
小灰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先是物伤其类，泪流满面，后来感到奇香扑鼻，忍无可忍，也就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放口大嚼起了同类的骨肉。
吃饱喝足，男主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感叹起来：“我喜欢这样的排场，不喜欢这样的下场！”
小灰点了点头，到菜园里巡视去了。
十六夜莺和彩色小旗
夜深了，一个光面堂皇的小城镇陷入了昏睡之中。
远山，一只夜莺飞出林子，飞进小城，见城中当街上空密密麻麻地拉满了夹满彩色小旗的尼龙绳子，轻轻巧巧落了上去。
“你是谁？快拿开你的脏脚爪！”五颜六色的彩旗中，一面红色的三角形小旗高傲不屑地尖叫了起来。
“我是夜莺，山林里的诗人。”夜莺愤愤地回答，“我脏吗？我觉得山林里的诗人，比城里自诩为清官的官员干净九分！”
这样，由高声争吵到细雨低声，夜莺同红色的三角形彩旗开始了唇枪舌剑的交锋。
“诗人?诗人都是自命不凡、自视清高的废物！你，知道谁让这城市充满了节日气氛的吗？谁美丽了这个城市？”
“当然是钱！只要不吝惜国家的钱，厕所可以变成天堂，坟场可以变成乐土，世界末日也可以变得喜气洋洋，形同婚宴！”
“钱？错了！是我们这些价值二十万元的彩色小旗，让这城市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氛！”
“没钱，你们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你们是装饰品，诗人也是装饰品，不过你们比诗人幸运多了。诗人穷死、病死，与有钱有势者毫无关系，一旦名扬天下，很多有钱有势者却会争抢着大声叫嚷：‘他是我们家乡的荣耀，我们民族的骄傲，我们国家的自豪！’什么？你们这些悬挂在大街小巷的小彩旗，用了二十万元？”
“当然啦！骗你这种怪物有什么好处？县长为了今年的县庆，劳心劳力，废寝忘食，从省里要来了一百二十万块钱，花二十万置办了我们这些小彩旗，花三十万给这个小城刷了一层金粉漆，花四十万给这个小城喷洒了三遍香水……县庆那天，人民广场上载歌载舞，警察们一字儿排开，只让穿西装的进场，杂牌军一律靠边站。至于穷要饭的，无论是货真价实的，还是假冒伪劣的，统统被大卡车拉到城外废弃的机砖厂里过公费的清闲日子去了。那几天，城里全是体体面面的人士，处处都飘荡着欢声笑语，我看到了真正的人间天堂。哦，嫉妒是幸福路上的一大陷阱，你嫉妒我们这些看过了大世面的彩旗吗？”
“哼，娼妓的裤衩，值得我嫉妒？”
“我不会因为一个生活的失败者的贬损而贬值的。哼，无论你怎样的表演自高自大，穷酸也不会变成富豪。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些彩旗是被记者采访过，上过电视了的。县长因为政绩出众，还得到了各界知名人士的好评，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红色彩旗以为夜莺要大怒了，提前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电视记者做的工作，十之**是面子工作，没多少价值意义。你这市侩口口声声嫌贫爱富，妄图挫伤我的自尊，素不知我永远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永远做我自己，而不是哗众取宠的演员或风光片刻的装饰品！”
夜莺淡淡地说完，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言不语了。
红色彩旗纳闷异常，讪讪地笑起来，说：“刚才大放厥词，滔滔不绝，现在怎么哑口无言了？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卑微无用了吧？”
“说真话，我真有些这种感觉。”夜莺语气有些苍凉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逞口舌之利的。在山的那边，有一个肥沃的大坝子，坝子边上，有一条河，每当夏秋季节，大雨连绵，河水就泛滥成灾，那些农民的庄稼，辛辛苦苦种出，却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多么心酸！这里，为了衬托一种气氛，舍得花几十万块钱，干么舍不得抽出几万去请挖土机疏通疏通河道？现在的官员，叫地方官，只为自己出生的那个小地方服务，只做乡土情结的奴隶，只热衷于面子工程，缺少大爱，真是可悲。那个坝子很大，人也很多，但朝中无人，就渐渐地被遗忘了……”
“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红色彩旗鄙夷不屑地尖叫，“我们在这里迎风招展，快快乐乐，享受着倩男俊女的青睐和赞叹，干么要听你的丧气话？我说你这诗人，只看人生的阴暗面，不看人生的光明面，难怪总显得孤孤零零，古古怪怪……”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前途!你呀，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夜莺“呼”地飞过去，抓起那面红色彩旗使劲掣起，飞高飞远了。
红色彩旗竭力挣扎，连声叫骂，又软语相求，无济于事，终究被带走了。
不知飞了多长时间，飞了多长路段，夜雨淅沥中，夜莺松开了爪子。
红色彩旗从空中掉了下去，落进浊黄的水，随后被凶猛的泥石流吞进肚子带走了。
被泥石流一块儿带走的，还有青青的玉米苗，白生生的洋芋，刚成型的豆荚……等等，等等的农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