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即便盖满霜冰

烈焰也在穿梭思寻

侧耳倾听秋声滚滚

你高立于笑语欢声

而他星稀月明

还在荒谷赤体狂奔

不要欺辱异乡人

不要迷醉此岸的温馨

漂泊流浪的时代

谁能免梦醒时倒悬陌境

你若曾经日丽风轻

何必惊悸命运送来屠凳

失去了土质的家

会迎来水晶的宫廷

第五天，水獭扔下菜刀，搬走了磨刀石。

第六天，水獭教学生唱起了成龙的《问心无愧》:“只要做得对，不管有没有人陪，不管是谁，只活一回……”

一个星期之后，家鼠给学生上课，不再带保镖了（从水獭那儿扣去的钱已吃喝玩乐用光了），但带了一根大木棒，上课下课都形影不离。

水獭仿佛没有看见，提出两瓶啤酒，大踏步走近家鼠，平静地说:“我俩都是当老师的，行踪不定像浮萍，能凑到一块儿，也算是一种缘分。再说，你每月的代课费是四百元，我的工资每月八百多点，就钱而论，都很可怜。我们都是社会底层的小角色，再窝里斗，再反目成仇，就会变成糊涂虫加可怜虫，对彼此不利，对山村孩子的教育更不利。来吧，我俩各干一瓶，然后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都愉快地面对一切，都把眼睛盯着前方和远方，不回头看，不顾影自怜!”

家鼠紧张的神经松懈了下来，放开手里的大木棒，自我解嘲地说:“在村里买了一根锄把，糙手不光滑，还得用碎碗片刮刮。”

水獭咬开手里的啤酒盖子，灌了一大口下肚，见家鼠还迟疑不喝，铿锵地说:“喝吧，我不会像下三滥的小人那样下药投毒的!那种阴险的念头，我曾经在被逼无奈时想过，但绝不会付诸行动。男儿大丈夫，明刀明枪，那才不算白活!”

说罢，又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

家鼠显得很不自在，脸色发红了，硬着头皮启开盖子喝了一小口啤酒，立刻激烈地咳嗽起来，弄得耳红颈胀。

水獭笑笑，说:“喝啤酒，要心平气和地喝，才会感到清爽；要心安理得地喝，才会感到快乐；要放开胸襟地喝，才会感到豪气重生、意味无穷。顾虑重重，喝任何美酒都会淡而无味，形同受罪。”

“是。”家鼠眉头紧皱，硬起头皮猛灌一口，呛得鼻孔里直冒气泡，泪水涌出，弯下腰连连咳嗽，过了好一阵子才吞吞吐吐地说:“感……感冒了。啤……啤酒，我拿去慢慢喝吧……”

“对，你可能感冒了——别人的流感病毒传染给了你。”水獭又灌了一口啤酒，“没关系，你拿去慢慢喝吧！慢慢喝!慢慢喝——能喝好一阵子的。”

看着家鼠慌慌张张走进寝室，头也不敢回一下，水獭苦涩地笑了，抹去眼睛角处不知何时出现的泪水，然后把啤酒瓶扔进垃圾框，激情澎湃地走进教室，又滔滔不绝地给学生讲起了课文。

从那天开始，水獭全身心投入到学生的教育教学中去了——除了抓死课堂的分分秒秒，还在午休时每天抽出一个小时时间给差生开小灶——补课。

时光匆匆，一年过去了。

也许是遇到了刚正不阿的监考老师，也许是天道酬勤，也许是综合了这两种原因，水獭的学生考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

水獭辛辛苦苦了十余年，在恶性竞争的小世界里，第一次脱颖而出，量化之后评的得了八百元的奖金。

奖金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全乡每个教师的工资被扣出一个月，合计十万元左右，三万用来做奖金，返还给“优秀教师”，至于另外的七万元，只能在大伙儿不敢怒也不敢言的猜测中渐行渐远:也许去了外地某些度假村某些漂亮小姐的钱袋里，也许去了三星级或五星级酒店老板的腰包里……真正的行踪，只有天知道、地知道、教办主任黄鼠狼自己知道了。

总之，即便每位教师都让自己的学生科科考出两百分，量化后得到的奖金，都抵消不了被扣去的月工资。

当然，这种游戏，像买彩票，付出一万元，中奖五百元，都会觉得受到了幸运女神的爱抚，忍不住想再出两千元办几桌酒席，同狐朋狗友或亲朋好友庆贺一番。

水獭心明眼亮，悲愤莫名，但听说得了奖金，还是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立刻抓起帆布手提包，风风火火奔向了子虚完小，向松鼠校长伸出了爪子:“听说校长大人领来了老师们的奖金，请您把我的那八百元给我!”

“不错，是我领了。”松鼠慢悠悠地吸着六元一支的香烟，“不过，我同教办主任、会计和教研员玩麻将，手气不好，输得一文不名了。”

水獭急得嘴唇哆嗦，但急而不乱，小心地放下提包，爪子伸得更长，毅然决然地说:“你没有理由用我的奖金，赶快给我!我妻子胎盘前置做了剖腹产手术，我母亲从楼梯上跌下来断了右手腕骨，都在医院里，正等着钱用——现在的医生，你知道，少交一分钱，宁愿让病人死在医院里。”

松鼠大不以为然，使劲扔下烟头，厉声说:“你严重违反了学校的规章制度，自己还装糊涂？”

“有这种事？”水獭惊愕万分，“我违反了什么规章制度？”

“还再装？”松鼠的声音尖得像锥子，“菠萝坪村小每天午休两小时，你擅自改动时间表，每天抽一个小时给学生上课，摧残学生身心健康、违反学校规章制度，你的那点奖金，刚好够罚款用。”

水獭怒极，反而露笑，无限苦涩地说:“这样的小事，家鼠都原原本本报告给你了？这样的小事，也重罚我？这世界真是怪事咄咄!那些山村孩子，父母都是文盲、半文盲，除了供给孩子简单的吃穿，家庭教育是一片空白。再说，从一年级进入二年级的学生，基础差到不会读一个拼音，不会算十以内的加减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在你和教办主任两座大山的压迫下，我除了争分夺秒地给学生补课、上课，还能怎样？语言不通，见识不广，山高路远，缺水断电，没有领到过一分额外的补贴，你竟然不顾事实真相，私吞我用无数心血换来的奖金？”

松鼠冷笑着摇头:“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事实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是我是校长，我有权力和靠山——这里的事我说了算!”

水獭心潮澎湃，胸脯起伏，声音发颤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决定不给我奖金了？”

“对，”松鼠坚决无比，“不给了!”

水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伸懒腰，居然笑了——笑出了声音，然后惋叹起来:“经典呀，经典!可惜呀，可惜!”

松鼠没好气地问:“什么经典？可惜什么？”

水獭用平静得异乎寻常的语气说:“这样要钱不要脸的校长，真是经典!这样铁石心肠，以整治外乡教师为乐事的末品官僚，真是经典！至于可惜……”

正在这时，家鼠气急败坏地冲进完小校门，哭丧着脸大呼小叫:“大事不好了，小白……小白掉下山沟，被山水……被他妈的杂种山水冲走了……”

松鼠顿时脸如死灰，一把掌把家鼠打翻在地，厉声质问:“来完小开会，你不是抽空带他去采松子吗？到底冲走了多长时间？”

说罢，用穿着丽江玉龙皮鞋的脚狠狠踢了家鼠三下。

家鼠捂着肚子，不敢多叫唤，带着哭腔说:“我和小白在一棵大松树上采松果寻松子，一条不知是谁家的害瘟狗跑出来汪汪一叫，小白大吃一惊，站立不住，就掉下树，转眼就被山水冲走了。哦，事发到现在，大概有一个小时多了。”

“你……”松鼠一把揪住家鼠的衣领，“啪啪啪”就是三个耳光，“打小报告你最勤快，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忙着来报告了？”

家鼠委屈万分地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怕你听了噩耗，一时想不开，去跳水自杀，把……把事情闹大……”

“呸——”松鼠吐了一口唾沫在家鼠的脸上，急不可耐地叫道，“快，统统去找我儿子——生要见，死也要见！”

完小的教师们慌了，准备行动，家鼠却大叫起来:“不用去找了——我已找过三遍了!校长大人呀，您千万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呀！儿子死了，只要大权在手、金钱在怀，还可以生呀！要是您一时想不开，弄出三长两短——儿死父亡，你的权利，你的职位，不就全完了？”

松鼠想带领手下冲出去，但被家鼠紧抱着死活不放开爪子，两个校长顿时摔倒在草皮上，翻来翻去扭成一团。

默不做声了好一阵的水獭，突地干咳两声，拍掌叫好起来:“掉得好，掉得妙，掉得山水咕咕叫！冲得好，冲得妙冲得我水獭唧唧笑！老天有眼，这就叫报应呀！无义之财、白钱白米，贪污多了，老百姓都说会报应的——果真报应了——爽呀！去年，有个办赌场的家伙靠抽费得了二十万，自家的宝贝儿子却高考后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三天，就在水库里淹死了……”

松鼠正痛不欲生，见来自外乡的教师水獭幸灾乐祸、喋喋不休，便一下子化悲痛为力量，摔脱家鼠，发疯似的扑向了水獭。

水獭敏捷地闪到一旁，随手打开了一直形影不离的帆布提包，一只白额黄身的小松鼠跳了出来，扑到松鼠校长的怀里，娇声叫起来:“爸爸，爸爸，我在这儿！”

松鼠校长愣了一瞬，抱紧小松鼠狂喜地跳起舞来，边跳边叫:“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

家鼠也喜出望外，拉住松鼠校长的衣角，一边跳，一边叫:“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

水獭感到滑稽，也拉着家鼠的衣角，一边跳，一边大叫:“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

跳闹了一阵，松鼠校长放下小松鼠，板起校长的面孔，严厉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如实交代！”

“小杂种，撒尿在我的提包里！”水獭捏着鼻子，气冲冲地叫起来，“你们的事，问你们的儿子好啦！”

小松鼠“嘻嘻”一笑，然后兴奋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那害瘟短命的狗一叫，我四脚一软，就掉到了山沟里。水好大呀，抱着我就开跑，一点不听话。我叫妈妈，水就跑到我肚子里去了，天突然黑下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水獭叔叔在对着我笑，在用手巾给我擦身上的水珠珠——原来呀，是水獭叔叔救了我的小命。叔叔让我吐出肚子里的水，又陪我吃饼干，晒了一会儿太阳，然后让我钻进提包，不准说话不准动……嘻嘻，我撒尿了……”

松鼠校长点点头，对水獭神情缓和地说:“谢谢你救了我儿子!不过，我向来公私分明，恩怨分明——扣掉的钱就永远扣掉了，请你不要因为救了我宝贝儿子就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水獭苦笑，说:“对于你这种货色，我还能产生什么幻想？不是因为是你校长大人的儿子我才救的，即便是素不相识者的儿女，见到掉入水中，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救助。先生们，再见了，我的妻子和母亲还在医院里，我还得想办法度过难关。请相信我，我一定能度过难关！喂，小东西，吃点感冒药吧，当心感冒!来，向叔叔挥挥手，说一声再见，不管你的父亲如何狼心狗肺，叔叔都喜欢你——下次会带海棠果来给你……”

“叔叔，再见！”小松鼠连连挥手，显得恋恋不舍。

水獭迈着沉缓的步子，又走向了年复一年毫无变化的山村村小，诗情涌起，低吟起了一首《大山情》:

“为什么舍不得离开？

为什么去了去了又回来？

光秃秃的山呀，

有什么特别的精彩？

因为有爱舍不得离开，

因为有爱去了去了又回来，

因为有爱，

生活永远精彩!”

“为什么去了去了又回来？

为什么舍不得离开？

荒凉凉的夜呀，

有什么特别的精彩？

因为有梦去了去了又回来，

因为有梦舍不得离开，

因为有梦，

无法被孤寂打败”

“为什么双眼那样有神？

为什么双脚那样轻快？

穷僻的天空，

有什么特别的精彩？

因为爱双眼有神，

因为梦双足加快，

因为爱与梦，

像星、月和太阳躺于我的胸怀……”

哦，以宽容和爱为武器的人，永远不会被生活毁灭，更不会被打败。

在边缘世界里，你得站到更高的地方，才能看见太阳，才能感受到光明与温暖，才能不被黑暗和寒冷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