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挣开眼睛,轻轻地翻身看了一眼白钰,从枕头底下拿出昨夜颜鸽飞落下来的军帽,蹑手蹑脚借着手机的紫光在墙上的镜子里涂了一层晶梅红的唇彩。
待韩纯出了门,白钰也醒来开始穿衣服,半晌顿了顿又停下手里的动作,“干嘛要去送他?不去送他!不去!凭什么?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躺下拉着被子堵在颤抖的嘴上。
韩纯在营院硬挺挺的水泥路上碰到往招待所飞奔的高班长:“姐夫?……姐夫,我昨晚听招待所一个家属说,你们今早出发去集训,你们几点走?”
高班长讶异地站住脚,看住她:“小纯?你去哪?我们五分钟后出发,现在正在装车,你姐呢?”
“我姐还在招待所里睡着呢,我去找颜副连长还东西。”一面跑掉了。
高班长再继续赶着往部队招待所飞奔。
可是等到飞奔到门口,高班长的脚却重起来,他拖着两只铁锤一样的脚越过门走到窗口,沿着窗来来回回走着,直走了五分钟。
白钰期待着,望着绿窗帘上的人影转身走掉了,脸下瞬间湿了一块,她恨他吃不到她心里的苦,她恨也恨得苦,他也不懂得她恨的苦。
她翻身背过窗去,那边的枕巾瞬间又成了一块湿地,她紧紧抓着枕巾,嘴里憋不住呜咽着骂出声:“你就别回来,谁要去送你,谁爱去送你,你就别管我,你什么时候管过我,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还不是一个样,有你没你还不是一个样,这日子不过就不过了,早就不想过了,跟哪个男人过肯定都比你强。”
军用卡车旁边,韩纯找到忙匆匆的颜鸽飞,叫住他:“颜鸽飞?”又略微觉得唐突,换了个口:“颜副连长,你就没发现你和别的战友有什么不一样的?”
颜鸽飞说:“我们都一样啊!”
韩纯说:“别人头上都有帽子,唯独你没有?”
颜鸽飞才想起帽子:“原来落在嫂子家了,我还以为……”
韩纯抢着说:“你还以为被像被我这样的女贼偷去了?”
看颜鸽飞不说话,韩纯把军帽从绿风衣里拿出来又说:“那先说好,我以后丢了什么东西你捡到也要找到我还给我,不管是什么,这个人情你得记着,我本来打算不还给你,拿回家做个纪念的……哈哈……”
颜鸽飞拿过帽子别在肩章底下异常清淡地说了声:“谢了,你回去吧。”上了车。
高班长风一样擦过韩纯身边跳上车,对她说:“告诉你姐,我今年留队。”
军用卡车一开出连队大门,颜鸽飞就把肩章底下的帽子抽出来,和开车的战友作了交换,对着掌着方向盘的战友疑问的眼神说:“你帽子瘦,我帽子深。”
小战士笑摸摸头顶的帽子:“副连长,正合适。”
颜鸽飞看看车外,夜将发白,而心里的黑夜却还长得很,长得过也过不完。
他觉得这痛楚的漆黑的铁牢此生将坐到不能呼吸的那一天,恐怕才能得到解除。
凌慧坐在补习班靠窗的位置,第一排,她认真的态度叫老师极乐意点她起立回答问题,打工的时候有零星地翻过一些高中复习资料,高中的知识一回忆还是可以串连起来的。唯数理化依旧是吃力的。
课间,她正在费劲解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里面相关联的公式定理她怎么都理不出一二三,正在一团乱麻之际,凝眉艰难梳理的时分看见窗外木头一样杵着的赵树森。
二人四目相对的一霎那,凌慧多情的心柔软下来,化成水,她恨透了自己的这多情。
二人比肩来到音乐楼后面的小操场,浑身时髦的凌慧在朴素的校园里夺得许多男同学的倾慕,在倾慕者频频回头中凌慧想着赵树森心里是否也美滋滋地,享受着。
赵树森和凌慧隔着三拳远,沉沉地自卑更加阴霾一样地笼罩住他的身心。
他垂着头只看两只蓝球鞋的脚尖,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他忽然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外八字很严重,一心注重地纠正起走姿,两条腿更僵硬了。旧的高中校服宽肥的裤子在腿上空空地荡着,下面裸裸露出青丝袜的脚面,已经短了几寸。
两个人在穿着上是十分不搭的一对。
他们在冬天的长柳虚掩的一个台阶上坐下来,背后音乐楼里音乐特长的女学生正在练习唱歌,美好的清清的女声,叫二人安静地听了几分钟,谁都没说话,赵树森以为这应该是两个人心有灵犀的细腻的默契。而凌慧却联想到别的,与赵树森完全无关的。
赵树森把报纸包整齐的复习资料放到凌慧膝盖上,低低地说:“慧慧,你比我聪明,又肯钻进去学,我有一种预感,你明年肯定能走一个不错的大学。”
凌慧无谓地笑着摇摇头:“别抱太大希望噢,我都不敢对自己抱太大希望,否则受着一个人这么大的寄托,会令你更失望的,数理化成绩几乎没一点希望,还跟那年一样,高考的时候肯定是大拉分,我不敢对自己抱一点希望,希望不大失望就不会很大,我现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心热,赌气又回来念书。”
赵树森下巴指指她膝盖上的报纸包:“我那里有基本从初中到高中的数学笔记,记得很细,一些题很典型,解题的几种思路和步骤都记得很清楚,也许会对你有一点帮助。”
凌慧讶异地问:“都是你记下来的吗?”
“不是,是跟考学走的学生买的。”赵树森说。
“慧慧?”看凌慧着迷着听音乐楼里的歌声,赵树森凑近叫了声。
“嗯?咋了?”凌慧把头埋在膝头的资料包上,闻着浓浓的铅字味道。
“咱们县的新兵……快走了。”赵树森说。
“大概什么时候?”
“这个月月底。”
“噢……”
“到时候你会去送我吗?”
凌慧依然把埋着的头点点,说:“会去送你。”
赵树森笑了。
凌慧站起来说:“走吧,自习课快下了。”
赵树森从喉咙里“唔”了声,一直不敢问凌慧压在心底那么久的那句话:你爱我吗?赵树森以为这句话放在心底会比说出来踏实许多,他也害怕听到凌慧天塌地陷的回答:我爱的不是你,是另一个人。
不听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赵树森觉得自己不仅自卑,而且还懦弱得很,懦弱的可恶之至。
凌慧心事重重的走着,赵树森禁不住关切地微声问道:“慧慧,你……没事吧?”
凌慧低下头突然问:“你说,很想一个人会是什么滋味啊?”
赵树森垂下头支支吾吾地:“唔……很想一个人?一个人?……”
“树森,你有没有很想过一个人啊?就是那种,朝思暮想的,会睡不着觉的,会想到一个人半夜哭醒,明明正上着课就会跑神,每天都很想能见他一面,但是又怕见,哪怕就只是看看那个人的照片,也怕,又怕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