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关绝伦谛市长的正确死讯
2018-04-15 作者: 尚可
第3章 有关绝伦谛市长的正确死讯
那间浴室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包含一间木石结构的桑拿房和一个椭圆形的温泉池,此外各种欧洲宫廷风格的华丽摆设和几乎无处不在的镜子,只有最会享乐的人才能猜得出它们的用途。Www.Pinwenba.Com 吧
这些东西纤尘不染,光可照人,让人就像走进了准备迎接盛大节日的宫殿;其中除了那个镀金的淋浴喷头一直在喷水,其他视野所及的地方都全无瑕疵,连那些毛巾和杯子都没有人动过,只有转身查看门后洗手间的位置,才会发现另一片天地。
荣世昌就死在那里,在这个周围散发着珠光宝气的宫殿一角,他穿戴整齐地呈跪姿趴在马桶旁,尸体上没有头颅,从斩断的脖子那里涌出的血浆、肉末和碎骨头几乎快把马桶注满了;但乍看上去,他消失的脑袋就像扎进了鲜血盈盆的马桶里,需要走近一点才能看清——那也正是令人眩晕之处。
而此案之所以会成为传奇,是因为当赶来的法医把这具匍匐着的残尸与马桶分开时,发现市长大人的裆部在死前曾被威力巨大的火器击中过,就像有人在那儿放过一挂炮仗,只剩下半只睾丸还挂在原处,其余部分都炸烂了。
从创口的深度、面积和菜花状特征来看,是被一种老式猎枪和特制的弹药在近距离射击所致。
警方当晚对现场进行了反复勘察,他们调看了别墅四周的监控记录,还用好几条警犬嗅遍虎山的一草一木,但没发现凶手的影子和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能通过各种迹象推测市长大人的头颅被凶手抛到山脚下的绝伦河里了。
一支捕捞队为此忙活了一昼夜,警察没告诉他们具体要打捞什么,实际上,也没有人抱任何希望,随后这些人便以夏季水势较大的理由放弃了打捞。
到了案发后第三天的早晨,市长被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绝伦谛城。尸体的样子被描述得准确清晰,肯定出自某个目击者或知情人。
但这个惊人的凶杀案及其细节太过于离奇,以至于所有人刚一听说时全都半信半疑,直到当局突然宣布全城宵禁时,人们才相信市长真的被谋杀了。
宵禁那几天,出入绝伦谛的唯一公路被关闭了,贯穿城区的绝伦大街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察,位于这条街上的市府大院隐藏着成群的防暴警察,有人还看见不止一辆军车在北郊的河谷地带进进出出。
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好像绝伦谛不是死了市长而是面临异族外侵了。不过当地人却对这番景象视若无睹,他们仍然只关心那些不断被披露出来的案情细节。
某个有识之士还预言,大规模警戒会随着排除颠覆分子制造恐怖袭击的嫌疑而很快撤离。
果然,三天之后,那些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乘坐着挂军队牌照的卡车相继离去。虚惊一场后的绝伦谛又恢复了它原有的荒凉。
接下来的一周,人们没有再听到有关案件进展的任何官方消息,除了当地仅有的那份报纸上登了一份语焉不详的讣告,好像说市长“不幸遇难”,死于工作中的一场意外。
这期间,民间谣言四起,起初有人说市长是被一个传说了二十多年的侠客干掉的,此人专门用飞刀袭杀政府官员,曾导致某个地区的官员们不敢公开上街。
后来又有人认为凶手是一个退伍的特种兵,受雇于一个比荣世昌更有权势的人物,此人迁怒于荣世昌夺走了他花大钱包养的女戏子。
不久,凶手又变成了女戏子本人,因为那个当场疯掉的归都女人被证实就是某个过气的女明星,传说她先在床上把市长大人弄得精疲力竭,然后从容不迫地动了手,装疯只是为了自我掩护。
而官方之所以一直没有明确消息,葬礼也迟迟不能举行,是因为市长大人被她分尸了二十多块,他的大部分身体都还没有找到。
当传闻越来越荒唐离奇的时候,当局的宣传喉舌终于介入了这场有关市长名誉的论战。在那天晚上电视新闻的开头,一位本已退居二线的老播音员又露面了,他那依靠专门发布重大时事新闻而累积的名望,使其一露面就成为权威的象征。
他一脸沉痛地宣布了官方对荣世昌之死所给出的明确结论:市长荣世昌由于在视察虎走廊途中遭遇交通事故而不幸去世。
他悲壮肃穆地朗读了一篇悼词,高度评价了荣世昌短暂而光辉的一生。随后绝伦谛公安局长发表电视讲话,他用令人印象深刻的严厉表情警告民众:“针对已故市长的谣言已严重影响了社会秩序,从即日起,警方将致力于打击传播谣言者,对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分子决不姑息。”
人们十分渴望听到警方对案件的描述,哪怕一个悬赏线索的告示,或者一纸不那么确切的通缉令——然而这些引人入胜的东西居然完全没有被提到。
恰恰相反,人们总算听明白了,官方根本没有承认荣世昌的那种被凌辱的死法,他们正在通过舆论宣传制造一个鞠躬尽瘁的好市长因公殉职的故事。
不过这个姗姗来迟的故事跟一开始便火速传开的案情之间的鸿沟实在太大,而且它也无法解释最初几天绝伦谛城内如临大敌的景象,因此,当局特别是警方需要拿出点儿令人信服的说法,才能消除那些疑点。
于是,在市长大人死后第十八天,才出现了第一个被正式逮捕的罪犯。
这个不幸的家伙是一个老光棍儿,名叫孙柄果,是绝伦谛医院太平间的守门人。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平时是个有点一根筋的老实人,只是在喝醉酒的时候喜欢发几句牢骚。不过,考虑到他每天夜里守在阴曹地府门口的工作,人们觉得这点儿毛病根本不算什么。
十八天前的那个晚上,孙柄果跟往常一样查看了一遍停尸房里那些塞满了各种冻尸的大抽屉,然后喝了半瓶烧酒就躺下了。
天快亮时他被急匆匆地叫醒,有人命令他守在新推进来的一具尸体旁不许离开,直到有别的命令为止。
他有点不满,因为这种事很少见,即使有类似的情况发生通常也要由家属递上一份红包才行。但由于有警察出面,他还是照吩咐做了。
他裹上棉大衣坐在停尸房的门口,拿出剩下的半瓶烧酒就着几个盐水花生喝了一会儿,阵阵寒意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先嗅到了一股混合着血腥的香水味儿,接着发现停尸房里那具被遮盖着的尸体有点不同寻常。
他走过去揭开遮尸布,从上到下打量着这具没有头颅、裆部被炸烂的尸体,还用手触摸了死者西装那质地高档的料子、腰间那条时髦牌子的皮带以及足下两只一看就知道是极为昂贵的皮鞋。
他这样啧啧称奇地看着,喝掉了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然后忍不住开始笑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笑得如此持久,以至于验尸官和警察赶到停尸房的时候,他的笑容和满脸白霜已经冻结在一起了。
他口中喷出的酒气,不断在空中凝结成零星细小的雪花窸窸窣窣地飘落着,在尸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那位警察是个年轻人,他对自己被委派看守停尸房的差事很郁闷,抬手给了孙柄果一巴掌,问他为什么如此高兴。孙柄果因为舌头快要冻僵了而含混不清地说:“这是个滑稽的尸体啊,他脑袋和**都不见了。”接着他又补充说,“变成了两个大洞。”
警察训斥说:“闭嘴!知道这是谁吗?”
孙柄果憋不住又笑了:“我知道,所以我才觉得滑稽呀!”
当绝伦谛警方需要找一个造谣者的时候,他们最终想起了停尸房守夜人孙柄果。那天清晨,这座小城的警车倾巢而出,他们把警笛弄得响彻云霄,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城区南部的贫民窟,老远就惊起了漫天乌鸦的共鸣。
这片贫民窟建在一片洼地里,过去只有乌鸦和拾荒者才会在此落脚,故而得名“乌鸦窝”。
如今它由一大片横七竖八的砖房和许多乱搭的窝棚组成,就像一座迷宫的废墟,陌生人一进去就会晕头转向,所以出动这么多警力是必要的。
他们迅速包围了整个街区。当打头的几个警察冲进孙柄果那家徒四壁的房子时,里面却空无一人,于是他们不得不用高音话筒对着整个贫民窟喊他的名字。
刚喊了三声,孙柄果就从不远处一个臭气熏天的露天厕所里走了出来,他下巴上夹着一份低俗小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答应说:“我在这儿呢。”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面对一群警察,他还是笑嘻嘻的。
孙柄果在被塞进警车时还在笑,而根据他的邻居和医院里其他工作人员的证词,他已经笑了十八天了,简直停不下来。即使在进了警察局后,孙柄果也没有收敛,他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麻烦,还问预审他的警官有什么问题。
警官让他严肃点儿,他说法律又没规定不准笑。那位警官就说,人一辈子的笑容是有数的,要是提前预支完了,后面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孙柄果说,这话有道理,但他此前大半辈子就没怎么笑过,这么一算老天爷还欠着他的账呢。警官觉得没法跟他变态的笑容对话,就把他扔进临时班房里,那里有几个正准备送往外地服刑的犯人。
二十四小时后,孙柄果的脸被打变形了,他心里可能还是想笑,但就算他能忍痛笑出来,他那张五官移位的脸也看不出笑容了。
他甚至不得不用一只手端着下巴说话,以免下巴颏掉下来。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毕恭毕敬地把警察称为“政府”。
就这样,那位警官接着审问他。这回他很快承认了自己跟许多人提到过那具尸体的状况,不过他申辩说,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也没人告诉他那是政府机密。
警官问他如何确定那具无头的尸体就是市长,孙柄果说他们的市长可是个名人,就算他没了脑袋,人们也该记得他肥壮的身材和保养得非常白净的肤色。
“他可是咱们这儿最有型的胖子,”接着他又补充说,“那具尸体的穿着打扮和身上残留的一股香水味都是本地独一无二的,除了没有脑袋和生殖器之外,其余地方都和人们对市长的传说完全一致。”
孙柄果说到这里,警官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从业务角度说,他有点儿佩服这个看尸人的眼力和判断力,可是他必须完成上级的差遣,好在这场重大考验中过关。
于是,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孙柄果说:“你看到的那具尸体根本不是市长,而是个外地来的冒充市长的骗子。”孙柄果一下子惊呆了,此外还明显地有点儿失望,他迫不及待地问:“那市长呢?”
警官走上去,用手扒拉着他那被打歪了的鼻子说道:“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的尸体会是什么德行样吧。”
随后,在孙柄果困惑的眼神里,这位警官以那个“貌似市长的尸体”建立起了一个简单清晰的逻辑,这个逻辑除了能够指控孙柄果犯有捏造事实、诽谤政府官员以及扰乱社会秩序等等罪名,还可以指控他涉嫌犯有颠覆政府的罪行。
孙柄果听到“颠覆政府”这几个字吓坏了,在他印象中,这个罪名后面意味着无休无止的酷刑,比杀人还要可怕。
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露声色的警官,此时,即使他那肿胀的脸还能让他笑,他那绵延了将近二十天的笑容也彻底完结了。
“报告政府,”他困惑地问道,“我涉嫌颠覆政府是什么意思?”
“因为市长死了,你他妈的一直在笑。”警官说。
孙柄果这才意识到他的笑容有多么严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回顾了自己简单明了的一生,他觉得他一辈子都没遇到过什么可以高兴的事,可最不幸的是,他眼前的悲惨处境却分明是他此生罕有的一次大笑换来的。
“我们会继续调查你的问题,”那警官看着他,然后耸耸肩膀问,“现在你还觉得法律管不了你的笑吗?”
孙柄果顺从地摇摇头。他开始想哭,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个可以置他于死地的逻辑中存在一个有利于他的漏洞。
“报告政府,”他说,“既然您说那不是咱们市长的尸体,那不管我怎么笑也不能算是颠覆分子吧?”
“问题是,你认为那是市长的尸体。”警官说。然后,他带着胜利者的神情往椅子后背上靠了靠,挑挑眉毛,像给狗施舍一根骨头一样轻描淡写地说,“除非你看出了那不是市长的尸体,而你正是为了这个才笑的。”
孙柄果眨眨眼睛,看见了眼前这根仁慈的救命稻草,他赶紧说:“就是这样!其实就是这样!政府,您得发发慈悲啊!”
“那你又为什么要到处造谣呢?”
“我吹牛逼哪,”孙柄果说,“报告政府,我那是在吹牛逼哪!”
警官扔给孙柄果一沓纸和一支笔,让他把那个稍嫌粗俗的理由换成一个适合表达的说法,也就是出于某种空虚无聊的目的而捏造市长尸体的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写出来。
第二天,孙柄果成为绝伦谛城里妇孺皆知的名人,他亲手书写的口供上了报纸,电视台则用他的一张标准照作为画面,播放了他哽咽颤抖着的坦白交代和无限忏悔之声。
整个城市不免发出一片叹息,人们愤慨、错愕、啼笑皆非,还有人在私下里扼腕痛惜,因为这样一来等于他们的平淡人生错失了一个与奇迹同在的机会。
总之,那些让人心驰神往的传言的根基被摧毁了,孙柄果看守停尸房的身份让他作为造谣的源头听起来令人信服;至于停尸房里确实存在一具残缺尸体的事情,仿佛出于一种人道主义,媒体对此只是一笔带过。
一连数日,他们集中向孙柄果那无可救药的卑劣人生开火,全力塑造出了一个由于毫无法制观念而给自己造成可悲结局的法盲典型。
风向就这么扭转了。当局的宣传部门抓住这个时机趁热打铁,在全市展开了一次教育运动,绝伦谛上至政府部门,下到乌鸦窝,都召开了民众大会。
面对孙柄果的认罪忏悔,人们全都接受了一个好似亘古未变的现实:类似那种能让一个看尸人笑上十八天的事情,在这块土地上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此后,孙柄果以诽谤政府官员和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被关押在一处秘密牢房里。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只能蜷缩着身躯低声诅咒这个拒绝他笑容的世界,还有那具已经足够难看的尸体。
他不会再笑了,也不敢指望任何奇迹的发生。
那是个星期天,距离市长死亡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五天,葬礼在会议中心隆重举行。
总共来了上千人,绝伦谛本地的官员要人和各界代表都参加了,据说许多上级官员的家属和代表也都来了,其他客人不乏本省的大企业家、商界巨子、社会名流以及从俄罗斯和日本赶来的外国友人。
在遗体告别时,人们看见荣世昌的遗体躺在敞开的黑漆棺椁里,被摆放在由成千上万盆鲜花组成的一个巨大的花坛当中,那些手心里仍然捏着把汗的人在鞠躬之前彻底放心了,他们看见市长大人的头颅分毫不差地长在他的遗体上,并且经过非常精心的美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告别仪式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在荣世昌的棺椁合上顶盖之际,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意外。一个贵妇装扮的女子突然哭喊着扑向棺椁,看上去似乎要去阻止死者从此跟她阴阳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