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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关绝伦谛市长的正确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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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出这个女子是荣世昌准备迎娶的未婚妻,她跟着市长已经三年了,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据说是由于荣世昌的母亲不喜欢这个女人。

但她在葬礼上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市长大人的死意味着她损失巨大,撕心裂肺的哭泣可能会让这个家族给她一些弥补。

但不幸的是,当她这样做了之后,又有四个女子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她们争先恐后地踩踏着那些花朵扑向棺椁,以至于中途互相撕扯扭打起来。

她们彼此咒骂着“婊子”、“**”之类的话语,激愤之情好像对方就是夺走自己心上人的凶手。

当男人们奋力把她们拉开后,这五个女子纷纷昏厥倒地,要靠救护车送往医院。人们相信,她们总归要让荣家破费些钱财才能痊愈出院——至少她们会为此不懈努力的。

在平息了这场小小风波之后,人们聚集到市政府对面的广场上,在等待送葬车队的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广场中央的旗杆上降了半旗。

中午时分,送葬车队伴随着哀乐离开了广场,绝伦大街一下子被望不到头的黑色轿车填满了。

荣世昌的黑漆棺椁放在车队中央一辆加长了的敞篷轿车上,周围装饰着一片灿烂怒放的雏菊与百合。

绝伦谛人站在街道两旁,无声地目送这位被传闻困扰的市长离开这个世界。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气度非凡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所散发出的尊贵气味是过去需要封锁绝伦谛才能降临的。

此时,他们由全副武装的警察护送,在广场上悲戚而过,驶向虎走廊深处的一座山——那座山上有一片早已准备好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私人陵园。

面对如此隆重的葬礼,广场上的人们禁不住开始谈论荣世昌的母亲颜氏。这位老太太刚过七十岁,非常硬朗,是绝伦谛诞生的传奇人物。

据说她原本只是一位高级官员司机的妻子,却在丈夫去世后盘活了那位官员的人脉,使他一度高居省府要员。

大约在十来年前,她包下了绝伦谛四周的山林经营权,通过木材交易发了大财,奠定了这个家族在本省的强大根基。作为在经济建设中的楷模人物,她还被选为省人大委员。

这位老太太什么也不缺,尤其不缺手腕和魄力,人们相信,如果她活得够长,荣世昌可以一路当上省长。

如今,老太太和家族中的大多数人都住在省会归都,但人们都知道她死后将安葬于故土。

几年前,一位来自香港的风水先生为她选中了虎走廊里的一座山,她的儿子荣世昌随后把它朝阳的半个山坡用汉白玉修建成一片恢弘的陵园。

这位现世的慈禧太后对此心满意足,她只是没有想到,在这座帝王般的陵墓中落脚的第一个人不是她自己,而是她唯一的儿子。

颜氏是在荣世昌死后第四天从归都赶来的。起初,这个家族的其他人想对她隐瞒这个噩耗,可是他们面临的事件惊世骇俗,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拿主意,因此在拖延了几天后,他们只好把她儿子的死讯告诉了她。

等颜氏到达绝伦谛后,眷属们又试图阻拦她去看儿子的尸体,直到她愤怒地扬言说如果看不见儿子宁愿立即去死,他们这才让老太太在公安局长的陪伴下走进了那间寒冷的停尸房。

在她进门前的最后一刻,那位公安局长措辞谨慎地告诉了她儿子尸体的悲惨真相,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但老太太看了一眼那具无头尸体后还是昏了过去,醒来后她整整一天一言不发。

人们都以为她垮掉了,结果仅仅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又恢复了女王的神气。她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人把儿子的尸体从那间拥挤的停尸房里搬出来,放到他们家在绝伦谛宅邸的地下车库里,用一个宽绰的大冰柜冷藏。

接着,她派人专门从南方请来两个最好的手艺人,为他儿子的头颅塑造蜡像;此外,尸体上被打掉的生殖器则要用紫檀木复原。这项工作被要求严格保密,只有家族中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

那两位技术精湛的手艺人提前收到了巨额报酬,日夜不停地工作了两个星期,老太太对儿子头颅的蜡像的每一个细节都认真辨认和计较,让他们不免唏嘘感动,寝食难安。

在这期间,颜氏还紧急约见了当地所有数得上的达官要人,这些人即使不是每个人都得到过荣世昌或者老太太本人的直接关照,也曾经费尽周折地攀附过他们母子的间接关系。

老太太对他们传达的要求很明确,她说:“我会让我儿子有一个全尸,请你们回报你们的市长一个正确的死法。”

本市的宣传部长表态说,他明天就能发布荣市长因公殉职的消息。不过他还是谨慎小心地问道:“可那个不幸的真相要如何掩盖呢?”

老太太挥了一下手说:“你不用操心这个,我会让警察找到一个造谣的人。”

最后她说:“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顾全大局,也是帮你们自己。”

就这样,颜氏的意志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就变成了当局的正式决议。根据这个决议精神,从归都赶来的一个专案组还没开展工作就被上级调回去了,绝伦谛当地警察局受命全权接管此案。

这个无声无息的安排再次显示了颜氏的神通,而她要做到这些只需打几个电话。

不过,在随后开始的那场宣传战中,公安局长饶有道却有点儿坐立不安。

此人跟随荣世昌十多年了,作为头号心腹,他原本准备跟随荣世昌一起去归都赴任。但就在他等待升迁调令的时候,却赶上了这场改天换地的谋杀。

他在那天凌晨时分赶到凶杀现场,在尸体旁站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后来他对办案的警察下了严厉的封口令,因为他认定荣世昌的死肯定缘于政治谋杀。而当民间开始传播各种消息时,他又确信那是凶手幕后势力企图混淆视听的卑劣手段。

他还一度怀疑荣世昌家族将要失去权势,因此以悲恸过度为由在家里躲了几天。直到颜氏亲自来到绝伦谛,他在亲眼目睹了老太太一系列出手不凡的善后措施之后,才恢复了对荣家的信心。

按照颜氏的授意,他开始在全市布置警力追查传言的源头,并在电视台发表了一次镇压谣言的讲话。可就在那次讲话结束之后,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尴尬——因为这样一来他要面对两件自相矛盾的事情:一个是掩盖凶杀的真相,不承认那个凶手的存在;另一个则是抓捕那个不知为何方神圣的凶手。这两件自相矛盾的事情就像他给自己挖的一个陷阱,让他感到恐惧和恶心。

他彻夜难眠,次日上午又单独拜会了老太太一次。凭着此前的许多功劳,他面对颜氏不需要过多客套,简单寒暄后,他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我有责任捉拿凶手,您有什么指示?”

“难道你没得到上级的指示吗?”老太太疲倦地问。

“上级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维持社会稳定,”饶有道说,“我的理解是,一边打击传言,一边秘密破案,然后秘密处理。”

“我看你的理解不错,”老太太说,“那你到我这儿来究竟要问什么问题?”

“问题是,如果这个案子既不能对外征集线索,又不能公开通缉,那就很难破获了。您知道……”

“我知道,”老太太打断他道,“你不能靠发动群众抓人了。但现在有两个凶手,一个是杀死我这个可怜老太婆的儿子的凶手,那一定是个畜生,他说不定正藏在某个深山老林的洞穴里,但愿某一天你去打兔子的时候能一枪崩了他;另一个是杀死你们市长名誉的凶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造谣者,而他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所以,你至少可以先把第二个凶手找到,好让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这世界就不应该发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老太太说到痛处,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回避承认那个凶手正逍遥法外的事实,她也不允许别人谈论此事,因为悲痛已经让她不堪重负了,她需要用平生的忍耐抵制复仇之念,以免她那接近油尽灯枯的生命会被怒火顷刻耗尽,导致她不能完成她此生最后的使命——为她儿子制造一个配得上他身份的死法和葬礼。

她甚至觉得,这才是她对那个凶手以牙还牙的复仇。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饶有道用一种无辜的口吻说,“我想说的是,在当前情况下,我恐怕只能对其中一件事负责——如果我必须去对付造谣的人,那我就很难对抓住杀人凶手这件事负责。我来就是请求您理解这个。”

颜氏坐在那儿默默地吞咽着苦水,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弄明白了眼前这位公安局长面对的棘手局面确实罕见。她宽容地摆了一下手说:“好了,我能理解,如果你没本事秘密破案,我不会怪你。但维护秩序应该是你拿手的,希望你别把这件事搞砸了……否则,不仅你会完蛋,我老太婆也没脸见人。”

饶有道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他搓着双手说出了他此行的最终目的:“您知道,由于荣市长的不幸,我去归都工作的事可能会被搁置。可如果我将来留在绝伦谛却抓不住凶手,不要说升迁了,弄不好还会背黑锅的。所以,我想请您帮助我催一下调令的事,希望在荣市长的葬礼之后,我能立即去归都赴任。”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颜氏也只能责怪自己儿子的手下都像是给她找的吸血鬼。但是,饶有道身上至少有一样她在乎的东西,那就是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此人对他们家既失去了感激之情,也缺少了敬畏之心,可他却掌握她儿子的大量秘密。在这样的情况下,颜氏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总会显示出她富有人情味儿的一面。她看着饶有道,蓦然用一个母亲在被蒙骗后恍然大悟的生气语调说道:

“你真是个混蛋,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还想去归都当官吗?”

“是的,”饶有道老实地说,“您知道,到了归都后,我还可以孝敬您哪。”

当着他的面,颜氏给归都公安局的一位官员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饶有道就像她的另一个儿子,她希望在办完葬礼之后,这位官员能把他尽快调过去,也算是给她的一个安慰。

放下电话,颜氏面无表情地告诉饶有道,他可以明天就去归都办手续,能赶在葬礼前回来,帮她打点一下就行了。

饶有道知道这是一种考验,他站起来给老太太鞠了一躬,他说他会一直等到市长的葬礼办完后再处理自己的事。

他还请老太太放心,他一定会抓住那个造谣者,保证维持绝伦谛的秩序,不会让葬礼出任何纰漏。

在虎走廊西侧那块占地上百亩的陵园中,当送葬队伍需要八个对死者最为重要的亲人用肩膀扛着棺椁穿过陵园中央的大理石甬道时,饶有道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一席。

此举让荣家上下和绝伦谛当地的上层人物多有意外,因为人人都心知肚明,在这样一个过分奢华的敏感场合,一个公安局长即使躲在角落里出席已属不易,何况他已经为葬礼做了大手笔的保驾护航工作,他是绝对无须作秀的。

因此,人们都觉得那是一种令人钦佩的义气。

葬礼一直到星期日的黄昏时分才结束,人们回到市区内最好的酒店吃了一顿宴席,很多人当天就走了,剩下的人准备次日离开。

荣家的人离开绝伦谛的时间还没有定,他们需要商量一些善后事宜,特别是老太太的状况令人担忧,通常在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葬礼之后,老人都非常脆弱,需要格外提防。

荣家对此做了充分准备,一个医疗小组在这些日子定时为老太太做检查和护理。

当晚的情况比较乐观,老太太甚至还和家人讨论了一会儿谁能接替荣世昌在归都还没有坐上的那个位置。

这天晚上,绝伦谛就像应景儿似的下了一场雨,由于当局当天禁止了一切娱乐活动,所以也没有什么人上街。

这个小城的多数人觉得白天的盛会已经足以让他们回到家里独自品味一番了,好像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少数人则因为参加了多数人从电视里看到的那场盛会而感到疲惫不堪,在入睡之前,他们习惯性地掂量了一下自己在这场葬礼上的表现,然后怀着对未来的希冀合上了眼睛。

次日,也就是让绝伦谛人长久铭记的那个星期一的清晨,雨停了。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山城,绝伦谛呈现出浑浊的蓝灰色,好像被浸泡在稀释的墨汁里。

最早起来的是清洁工和一些习惯晨练的人,他们来到绝伦大街上,不过因为都对天气不满,扫街的人懒洋洋的,跑步的人都改成散步了。他们从各个方向走向市政府对面的广场。

在广场上,起初人们看见有几只杂种狗在潮湿的地面上绕着圈嗅来嗅去,后来它们聚集在广场中央的旗杆下面,一齐冲着头顶的云雾吠叫。

最早发现这一现象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但除了一团雾气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清洁工过来后咒骂这些狗到处拉屎,气急败坏地把它们轰跑了。

当广场上聚集了更多摆早摊和逛早市的人时,云雾开始消散,越过山顶照进城里的第一缕阳光明亮而有穿透力,人们欣喜地发现可能会有一个好天气,只是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葬礼的气味。

早上六点一刻,广场上的早市即将迎来最热闹的时段,人们听见天空传来一片乌鸦叫。他们抬头望去,只见一大群乌鸦正在旗杆上空盘旋翱翔,彼此争斗。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股葬礼的气味究竟源自何处。

那一刻,广场上的数百人接连发出惊呼和尖叫,夫妻们都抱在了一起,女士们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儿童则被大人遮住眼睛带到了远处。

有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儿正好在卖望远镜,他拿起其中一只朝云雾散去的旗杆顶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一整天都嘟囔着一句话:“我操,天理是存在的!”

他看得很清楚,旗杆上悬挂着一团东西——那是昨天刚被埋葬的市长荣世昌的头颅。

市长已经死去二十多天了,他凝固在惊骇之中的最后一瞬生命好像依然充满困惑。但是太阳越是明亮,他那困惑的、曾经尊贵的容颜就越是黯淡无光。

最后,一只战胜了其他所有同类的乌鸦之王落在了那颗肥硕的头颅上,这颗被冷冻过的头颅开始渗淌出血水,一滴一滴慢悠悠地飘落下来。

半小时后,在距此不到一百米的公安局大院里飞驰而出一辆高级警车,局长饶有道喘着粗气把车开向了通往归都的公路。

这样做出于他本能的反应,但当他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晚了的时候,汽车在一片眩晕中冲出了路基,穿过一片刚刚收割的玉米地,一头扎进一道仿佛豁然开裂的深沟中。

两个小时后,在距那根旗杆不过五百米的市长宅邸里,荣世昌的母亲颜氏断然拒绝了这个被恶人煽动的世界对她发出的嘲笑,她给家人留下了一张处理遗产的纸条,然后用一根白绸缎把自己吊在屋顶一盏华丽的花枝吊灯上。

从未如此神奇的绝伦谛就这样又迎来了新的死讯和葬礼,只是真相已经不言自明。人们全都沉浸在对一个冷酷绝伦的人物的暗自揣摩与喧嚣争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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