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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管制年代的野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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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偷猎的,”胖子说,他又指了指遇犁夫刚刚和他握过的手,“你手上的茧子也能证明这一点,你经常玩儿枪。”然后他回头对穿警服的那个人说,“逮捕他。”

遇犁夫知道自己落在懂行的人手里了,索性拿出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你们可刚刚感激过我。”他冷冷地说。

胖子拍着巴掌嘻嘻哈哈地笑了,穿警服的人也笑了笑。遇犁夫心里咒骂着这个玩笑。

胖子收起笑容说:“你不是个聋子就是个瞎子,我是荣世昌。”

穿警服的人向他点头示意说:“饶有道。”

遇犁夫说:“我只是个养鹿的。”

“别担心,”荣世昌说,“你现在是这儿的功臣,没人会为难你。”

他大摇大摆地四下转悠了一圈,看着那些兽舍和围栏里的动物,最后停在一群今年刚生出来的幼鹿栅栏外头。

他咂摸着那些长着大眼睛的漂亮幼兽,这些又好奇又害羞的小东西原先都跑开了,直到看见遇犁夫出现后又蹦蹦跳跳地聚拢过来。荣世昌这时对走过来的遇犁夫说:

“这地方真够臭的,但你养活的东西又让人垂涎欲滴。”

遇犁夫说:“它们还小,你可以去弄一只大的带回去。”

“不,我爱吃嫩的。”

荣世昌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开始向那些幼鹿射击,第一声清脆的枪响就把鹿群炸开了,它们惊恐地四下乱窜,此起彼伏地冲撞着结实的栅栏。

荣世昌过瘾地笑着,朝着不到三百平方米的畜栏内东跑西窜的幼鹿们左一枪右一枪地胡乱打着。他这样放枪时,手上就像拿着个爆竹,随着枪响一惊一乍地浑身直跳,几乎笑出了眼泪。

他把弹夹里的子弹打光了,意犹未尽地转身向饶有道伸出手,饶有道掏出手枪递给他。

荣世昌接了枪,转身过来。他看见遇犁夫已经跳进了栅栏,打开连接猎场的栅栏门,那群受惊的幼鹿一拥而出,霎时钻进远处的草丛和树林里消失不见了。

栅栏内躺着一只已经死掉的小鹿,还有三只在地上挣扎痉挛,他过去看了看它们的伤势,知道它们都活不长了,他一只一只地扭断了它们的脖子。

他转身走回来。荣世昌又大又白的脸颊上露出红色的迷惑的疑云。

“你在干什么?”他问。

“我在收尸。”遇犁夫说。

直到这会儿他才把这个人对上了号,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位“荣少爷”。他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起过此人,但他从没仔细听,只记得他是秘密工厂最年轻的副厂长,好像还有个神通广大的娘。但他从未想过会跟这个人扯上关系,也不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厌恶一个人,他只是觉得这家伙有点儿太显摆。至于他一上来就指出他是个“偷猎的”,很清楚,他还没证据,只是吓唬他罢了。

荣世昌在这个年纪还没有养成往后那种装腔作势的架势,他还显得年轻,基本上是个精力过剩的纨绔子弟的模样。他示意饶有道把幼鹿抬上吉普车,然后面对遇犁夫说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他说遇犁夫的表彰大会是他拍板召开的,不过他当时没能出席,因为他得坐着直升机亲自护送那位受伤的将军回到归都,那时他就有了重用遇犁夫的想法。

“跟着我干吧,”他说,“你要出头了。”

这很突然,遇犁夫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表态。荣世昌还以为他被这个好消息镇住了,他招呼了一声饶有道,那位警察又走过来。遇犁夫随后发现,他完全不需要向这两个人说什么废话,甚至连介绍自己的身世都省了,因为饶有道已经把他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包括他父亲在战场上的遭遇都查到了。最后他还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根据推断,你还有一支来路不明的枪。”

遇犁夫没吭声,只是奇怪地看着这两个人。他想,要是在深山老林里碰到这么两个家伙,他只要两颗独子儿就能让他们成为大树的肥料。

荣世昌这时雍容大度地说:“你用不着奇怪,这只是对要进入秘密工厂的人所做的例行调查。除了偷猎嫌疑之外,你没别的问题,以后你可以做试枪员和我的狩猎向导。”

“这挺吓人的,”遇犁夫说,“我有什么好处呢?”

荣世昌愣了一下,又哑然失笑,因为从没有人会问这个问题——为他做事会有什么好处。他让饶有道给遇犁夫解释一下,以免这位警察几天来对遇犁夫的调查全都白费了。

作为负责秘密工厂和狩猎区治安的警察,饶有道对绝伦谛正在消失的猎人群落有所了解,知道他们都有一种食古不化的顽固和倔强,因此他对遇犁夫的反应不算太奇怪。

“我只跟你说一遍,这可是跟你家祖坟冒青烟一样的好事。”他这样说,随后简单直接地列举了进入秘密工厂的好处,像什么薪水高啦,有稳定保障啦,若干年后国家还可以重新分配工作啦,等等。

但即使这些都不算数,甚至跟着荣世昌所能享受的特殊待遇也不算数,他说至少有一样是让人无法拒绝的,那就是这座工厂直属于省会归都管辖,它的正式员工可以获得归都的居住权,只要荣世昌一句话,遇犁夫就可以成为那座大城市的居民了。

最后他用恭喜的口气说:“如果我不是个警察,我会削尖脑袋往里钻的。”

遇犁夫思忖了一阵,想找一个委婉的理由拒绝这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不过很困难,他最后觉得还是直来直去地拒绝比较省事。

“我不想去。”他干巴巴地说。

荣世昌难以置信地上下看着他。“你可能没听清楚,”他捺着性子说,“做我的助手,你可以继续打猎。”

“要是我能打猎的话,我也只为自己打猎。”遇犁夫还是那样干巴巴地说。

荣世昌恼火地把手枪抬起来指着遇犁夫的鼻子。“你还真是个人物,”他说,“但你要了解我是什么人就不会这么说了,因为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还就凭让我发你奖状的那一枪。”

遇犁夫已经决定彻底摆脱这件事,他看了荣世昌和他的手枪一眼,无动于衷地说:“你要是威胁我,我可能会考虑再给你一枪——我不管你是干吗的。”

荣世昌放下枪,近似歇斯底里地笑了,发出一种不断抽气的声音。此时他满脸通红,笑得那张肥胖的脸蛋儿把眼角都挤出了皱纹。在这样笑过之后,他收起枪说:“我操,你杀人的动机也来得太他妈容易了。”

“不,应该这样说,我只是有自己的法律,”遇犁夫说,“反正我不想去你的厂子,那简直是座监狱。”

说完,他掏出一个哨子,叼在嘴里吹了几声,过了一会儿,那些听见哨声的幼鹿开始往栅栏里跑,他回身把一个架在空中的槽子往下一拉,里面的饲料倾泻下来。

随后他走出了栅栏,脱掉身上的工作服,跨上他的自行车向大门外蹬去。在经过瞠目结舌的荣世昌身边时,他指了指畜栏里的那些鹿说:“你可以拿挺机关枪来扫射,反正这都是你们家的。”

直到他快要拐出养殖场的大门时,缓过神儿来的荣世昌才高喊了一声:

“有一天你会跪下求我的!”

但遇犁夫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他出了狩猎区的大门时,他决定不再回来了,他还为自己能说到做到感到高兴。

遇犁夫回家后把私造的那支枪藏了起来,随后在黑市上泡了几天。这期间养殖场的几个人找到他家里来,请他回去,因为自从他离开以后,畜栏里的那些动物就像勾结好了似的开始纷纷绝食和生病。他们为此请示过荣世昌,起初他毫不在意,只让他们去找兽医。后来连续死了好几只鹿,荣世昌也担心了,他命令他们请遇犁夫回去,还让他们传话说,狩猎区和秘密工厂的大门随时向他敞开。这些人对遇犁夫近乎央求,跟他说了一堆国家利益大于一切的道理。遇犁夫完全听不进去,仅仅出于对那些牲畜的怜悯,他给了他们一个治疗受惊吓牲畜的方子,却拒绝回去上班。他说得挺委婉,让人觉得他好像家务繁忙似的。

送走这些人之后才过一周,他那只有兄弟两个人的家真的出了事,起因是他那与众不同的弟弟遇冶夫突然被学校开除了。

之前毫无预兆,相反,在遇犁夫心里,他弟弟很快就会成为从绝伦谛飞出去的一只金凤凰。遇冶夫那时在绝伦谛高中上高三,平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每周回一次家。他十七岁了,长得高大英俊,像匹烈马一样神采飞扬——遇犁夫骄傲地认为这是父母和他共同的杰作——因为那显然离不开他多年源源不断的山珍野味的供养。他还是学习尖子,似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前一年他代表学校去归都参加知识竞赛,拿到了全省第二名,书写了绝伦谛高中的光辉一页。而他自己吹嘘说要不是他当时想讨好一个归都女孩儿,第一名就是他的。在学校搞的几次模拟高考中,遇冶夫每次的成绩都足以考上归都那所全国著名的理工大学。但问题在于,这匹早熟的野马过于让女孩儿着迷了。

开除遇冶夫的命令是教育局长亲自下的。当天学校里还开进来一辆警车,两个警察亲自把遇冶夫押上了车,整个学校的师生目瞪口呆。遇犁夫闻讯后赶到了派出所,一个可能感到无聊的老警察对他说:“没什么事,他不到十八岁,那还是两厢情愿,我们就是奉命吓唬他一下,但你得赔点钱,因为他不该把工商局长女儿的肚子搞大,人家姑娘都做‘人流’了。”

遇冶夫从审讯室里出来时,局长夫人出现了,她冲上去给了遇冶夫两个嘴巴。遇冶夫捂着腮帮子大言不惭地说:“阿姨,我还以为你会拥抱我。”

遇犁夫打算跟这位愤怒的局长夫人聊一会儿,但是也被臭骂了一顿。他总算明白,在人家眼里他们兄弟都不配跟他们呼吸同一片空气。遇犁夫打消了通过道歉挽回弟弟学籍的念头,他带着遇冶夫回家了。一路上他骑着自行车一言不发,遇冶夫只好跑步跟着,他看出了兄长的失望,觉得回家的路途格外漫长。

“要是有个流氓大学,你倒可以去念了。”遇犁夫在饭桌上说。

遇冶夫吃不下东西,躺在床上看着天棚两眼发直。“我也很难受,”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哥,你说打胎算杀人吗?”

遇犁夫恼火地摔下饭碗,操起一根棍子,遇冶夫从床上一跃而起,用凳子遮住自己的脑袋。“你现在可未必打得过我!”他嚷道,“再说,那女生很可爱,而我却成天看不见你!”

遇犁夫无力地坐回到饭桌上,他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这件事应该看作弟弟缺乏家教的一个必然结果,而他得偿还这一切。他和遇冶夫谈到深夜,他那既像个父亲又像个兄长的身份这次又多了一个角色,那就是他更像个朋友了。他提醒遇冶夫,他应该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随心所欲,而不是只在这个布满铁丝网的山沟里传播他那还不成熟的种子。遇冶夫觉得自己在这次谈话中成长为一个青年了,他坚定地表态说,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考上大学。

“以后我会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对天发誓说。

遇犁夫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把自己这几年攒的钱数了一遍——那些打捆儿的钞票被他放在一个樟木箱里,此前他还从没认真计算过自己的财富。他数了好几个小时,数到中间自己都冒汗了。根据那个年代的标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罕见的富翁。然后,他想了好几种可能挽回遇冶夫学籍的办法,反正无非是给各种人送钱,但是都不稳妥,因为这会让别人得罪那位工商局长。而说到底,人家可没错,把遇冶夫开除的教育局长和学校也没错。他想来想去,最后只好承认,遇冶夫只能离开绝伦谛去考大学了。

次日早晨,遇犁夫收拾好一个大包裹来到秘密工厂的大门口,警卫让他去警卫室登记。他进了那间屋子,看见四个家伙正在打扑克,有个流里流气的瘦子问他找谁,他说找荣世昌。那人仔细看了看他,问他是不是遇犁夫,他说是。那瘦子立刻变得很热情,让遇犁夫等一会儿。他连着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对遇犁夫说,荣少爷没在工厂,在望神山上的贵宾馆,并表示可以带他去。

瘦子开上一辆小货车,载着遇犁夫进了狩猎区,上了望神山的盘山路。他对遇犁夫介绍说他叫袁东望,还说他以前跟遇犁夫见过面。遇犁夫说他想不起来了,袁东望说有一次遇犁夫带着他弟弟挨家挨户跟人打架,他就是其中一个,而且他是那些人的头儿。遇犁夫看着他,好像有点儿印象了,这家伙比遇冶夫大几岁,那时总爱带着几个小流氓在学校里闹事。于是遇犁夫对他说,他要是还想打架,可以去他们家找遇冶夫。袁东望笑着说,现在赚钱才是最重要的。遇犁夫问他是不是秘密工厂的员工,袁东望说他不是,但是工厂和狩猎区餐厅用的柴米油盐都归他家送货。然后他暗示说,他家有门路,他跟荣世昌也挺熟,需要的话他可以帮遇犁夫说话。遇犁夫表示感谢,说他自己能办。袁东望点点头,他也相信遇犁夫能办,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是这座工厂的救命恩人,就像武侠小说里某个有绝世武功的大侠。遇犁夫这才注意到这家伙的车上放着一本快翻烂了的、封面画得俗不可耐的武侠小说。

他们到了山上,当时狩猎区的宾馆是一幢四层小楼,它的对面还有一个餐厅和温泉馆,若干年之后,这里将变成一座豪华城堡。

袁东望带着遇犁夫进了宾馆,那里头装修得挺花哨,有许多木雕,大厅里甚至站着好几只动物标本。上楼的时候,遇犁夫看到楼梯一侧的墙上悬挂着很多照片,大体上是秘密工厂和狩猎区的历史记录,有许多官员视察工作的情景。他浏览了一些照片,随后停在一面悬挂着秘密工厂官员照片的墙壁前,他看到了荣世昌的照片,作为副厂长他排在第三号的位置,面带微笑。遇犁夫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此人的笑容中有一种不甘寂寞的傲慢和轻佻。

“他总这么开心吗?”遇犁夫问袁东望。

“他当然应该这样了,”袁东望咋舌说,“他早晚会成为绝伦谛市长的。”

“那他现在在厂子里管什么呢?”

袁东望四下看了看,低声说:“荣少爷真正的职业是个正牌儿的花花公子,但在工厂里他是管纪律监察的,厂里的警卫还有这一片儿的警察都归他调遣,所以,他才是这儿的头号人物——此乃手握兵权。”

“那他为什么不住在厂子里呢?”

“那儿太不舒服了。这儿的顶层有他的大套房,我进去过两次,那可真叫豪华,因为他最重要的工作是在狩猎区接待官员,这有利于拓展他们家的上层关系——此乃手握人权。”

两个人走到顶层时,一个女服务员把他们拦住了,她说现在荣厂长还在休息,然后就把他们带到三楼的一个会客室里。袁东望对遇犁夫说,荣少爷一定还没起床呢。接着又悄声说,一定还有个漂亮娘们儿在四楼不想让他们看见。遇犁夫问他找荣世昌什么事,袁东望说有好几张条子让他签字,他好去领钱,因为别人签字都没用,只有荣世昌是他的财神爷。

“此乃手握财权。”他说。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个相貌凶悍的家伙走进来,遇犁夫在表彰大会上见过他,是秘密工厂的警卫科长,他粗声粗气地让遇犁夫再等一会儿,接着他看了看他的包裹,问里头是什么,遇犁夫说这得保密,他需要亲手交给荣厂长。警卫科长转脸冲袁东望说:“你可以走了。”袁东望说他就半分钟的事,那人说了一声“滚”,袁东望只好点头哈腰地走了。警卫科长随后也出去了,临走时告诉遇犁夫在这儿老实待着,听候招呼。

他看着会客厅的挂钟,听着它嘀嗒嘀嗒地足足走了一个钟头,之前的那个女服务员又出现了,她领着遇犁夫上了四楼,推开两扇红漆木门,进了荣世昌那间宽敞气派的办公室。

他脚下是又厚又结实的深色地板,头上是两盏大吊灯,房间一头摆着一张桌面足有一尺厚的原木办公桌,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各种型号的猎枪,两侧镶嵌着几只兽头,包括鹿和熊;房间的另一头有几件纯粹用于装饰的华丽柜子,上面的许多摆设他都是第一次见到。

女服务员把他领到屋子中间的沙发那里,给他倒了一杯茶后就出去了。遇犁夫觉得热,但他脱下了棉服不知道该放哪儿,当他站在那儿转圈的时候,荣世昌从套间里头走了出来。

袁东望说对了一半儿,荣世昌果然刚起床不久,因为他还穿着睡衣呢,不过那个漂亮娘们儿却一点儿也不怕被人看见,她跟在荣世昌身后走出来,高跟鞋踩着地板噔噔直响,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香水味儿。

荣世昌看见遇犁夫夸张地说了一句:“咦?你他妈谁呀?咋进来的?”

遇犁夫没吭声,把他那件棉大衣放在脚底下,然后坐下低头喝水。那女人娇声埋怨荣世昌待客粗暴,荣世昌倒很爽快地笑了,他还引以为荣地对她说:“这就是那个救了将军的神枪手,他肯定是给我找麻烦来了。”他把那女人送出了门,还用一个亲昵的玩笑弄得她临走时咯咯直笑。

荣世昌走到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头点上了一根烟,然后冲着桌子上的一个传声筒大喝了一声:“有喘气儿的吗?”

这一声把遇犁夫吓了一跳,但也喊出来四五个人。他们一个个推门进来,包括那个女服务员和警卫科长,在门口站成一排,荣世昌开始吩咐他们准备吃的、穿的、用的、打电话找人和给他去弄一杯蜂蜜水。

他们一个个又出去了,不到半分钟,女服务员给他端上来早就准备好的蜂蜜水。他喝了一口,抱怨蜂胶放多了,有点儿苦。

那姑娘说她这就去换一杯,荣世昌说算了,挥手让她出去,然后他拿着杯子坐到遇犁夫侧面的大沙发上。

他盘腿坐着,遇犁夫还是能闻到一股香水味儿,他确信刚才闻到的是两个人的香水味儿,这会儿只剩下不太纯的麝香味儿了。

荣世昌说:“你他妈一定觉得我在摆谱儿。”

遇犁夫说:“这还不算摆谱儿吗?”

荣世昌指了指墙角的大座钟说:“我每天都是中午起床,有时候是下午,为了见你,我起码早起了两个钟头,连我妈都不能让我这样。”

遇犁夫说:“我可以等到中午。”

荣世昌说:“不行,一听你来了,我就想我得跟这个绝伦谛的杀手摆摆谱儿,省得他被枪毙的时候都不知道得罪的人是谁。”

遇犁夫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玩笑,他笑起来,荣世昌也笑了。他舒坦地靠在沙发上问道:“有何贵干?”

遇犁夫说:“我今天是求你来了。”

荣世昌说:“我好像说的是你得跪着求我。”

遇犁夫说:“我有更实惠的东西,你不妨先看看。”

他把用棉大衣盖住的包裹打开,先拿出来一个装满钞票的厚纸袋,里面是一万块钱,这在当时是个很大的数目,以至于荣世昌看了都吃惊不小。他把纸袋掂量了一下,问遇犁夫哪儿来这么多钱,遇犁夫摊开手说:“这都是大山的馈赠。”

“你出手够结实,”荣世昌说,“但你要知道,我们家就是不缺这玩意儿,要是光有这个,事儿你就不用说了。”

遇犁夫说:“这只是一点儿玩枪的弹药费。”

他猫腰从包裹里又拿出一个半米长的木匣子,是他亲手做的木匠活儿。他拉开盖子,里面盛着两棵身段将近三十公分、形如一对男女的人参。荣世昌把木匣捧起来,看得直晃脑袋。

遇犁夫说:“这是送给老太太的,不知道你是否见过这么大的野神仙。”

荣世昌看了遇犁夫一眼,说:“你可以说事了。”

遇犁夫说:“如果我进了厂子,你能否多给我解决一个归都户口?”

荣世昌问为什么要解决两个人。遇犁夫直言相告,说他兄弟被学校开除了,他得让他去归都考大学。荣世昌问出了什么事,遇犁夫也直说了。荣世昌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可能跟你弟弟更谈得来,至少我们可以交流一些有乐子的事儿。”

遇犁夫皱着眉头说:“这时候你最好能像个官员的样子。”

荣世昌笑着摆摆手,表示他说得有道理。然后他说,他可以让学校收回开除的命令。遇犁夫说他想过这件事,但有很多不值得去处理的事,而他的人参却值得让事情解决得更彻底。

荣世昌喝掉了那杯蜂蜜水,他咂着嘴,突然往杯子里使劲儿吐了一口痰,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讥讽之色。

“你要解决的事儿并不小,因为你弟弟是不会来秘密工厂上班的,”他把脑袋搁到沙发靠背上说,“这太像一个交易了,而我凭什么要跟你做交易?你再给我个理由。”

“我会感激你。”遇犁夫说。

“感激?”荣世昌又一次近似歇斯底里地笑了。他说,“遇犁夫,我见过的世面可比你多,当你还在伺候那些臭烘烘的牲口的时候,我在南方上大学,我是学政治经济学的,可我没怎么上课,因为我可以用钱来买考试题甚至毕业证,但我从没有觉得我需要他妈的感激那些讲师和教授,尽管我嘴上是这么说的。所以我知道,感激是一种廉价的东西,而廉价的东西都靠不住。”

遇犁夫点了点头。“有道理,”他说,“我也发现这玩意儿靠不住。”

荣世昌把身子倾向了遇犁夫,说:“还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吗?你有你的法律。现在我告诉你,我也有我的法律。”

“你的法律就是非得让人跪下?”

“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因为有些人跪下的时候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记得你曾经说这里是一座监狱,说得好,但你看见刚才那些人了吗?他们就像奴才,而且每天都在试图做一个更好的奴才。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天堂,他们待在这儿很幸福。如果我轰他们走,说‘滚吧,你们自由了’,那才是他们的世界末日。他们的骨头就是这么贱,而我从没让他们跪下,但其实他们每分钟都给我跪着呢,他们是自觉跪下的奴才——这是我要的法律。”

“他们不过是为你工作,”遇犁夫说,“但你把他们说得连狗都不如。”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本人面对那些官员老爷时也是奴才,我们一直就处在这么一个人人都在争做奴才的国家,到头来还都是为了让别人也成为自己的奴才。这就是我学到的政治。反之,就像你,不做奴才,也就没有主子,但你除了能挣点黑钱之外还能干什么?你连你弟弟的事儿都解决不了。”

对于此人从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突然变成能言善辩的政客,遇犁夫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他仔细分析过荣世昌在养殖场的表现,他认为此人有天生的优越感,而且绝不是草包。所以,他是有备而来的,他给荣世昌带来了最后一份礼物,那也是他妥协的底线。

“这是很好的一课,”遇犁夫说,“但如果你身边只有一群连狗都不如的奴才,你最后就会退化成只剩下脑壳的怪物。”

荣世昌拍着脑袋笑道:“啊,我必须说我欣赏你,跟你说话有意思!现在你告诉我,我怎么进化。”

“你要是足够强大,就应该更仁慈一些,”遇犁夫说,“设想一下,假如你有个敌人,你需要他什么?”

“我面前就坐着一个,我真他妈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他有我需要的吗?”

“你应该需要他怕你,因为恐惧比感激要可靠得多。”

荣世昌愣了一下,随后拍了拍巴掌,点头说:“没错,我应该说出来这个,那的确是我最需要的——但我到现在也没看出你哪儿在怕我。”

“惧怕是双方的一种默契,”遇犁夫说,“你以前只能吓唬那些奴才,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怕你。除非你拿到了这个——”

他又猫下腰去,这回他把那个已经快要干瘪的包裹整个拿起来搁到茶几上,然后从里面慢慢地掏出一支看似粗糙、但却是用结结实实的作坊手艺打造的单筒猎枪,他把枪托转向荣世昌那头,让枪口对着自己,然后又从包裹里拿出一盒同样是他自制的子弹,放到枪边上。

“这是我自己造的枪和子弹,”他说,“你有了这个,情况就不同了。”

这完全出乎荣世昌的意料,遇犁夫把他的把柄和罪证交到了他的手里,凭借这个,他就可以让遇犁夫在监狱里待几年了。

这是无法拒绝的,因为这跟屈服没什么不同,而接受这样的屈服让他很有成就感。

他收下了遇犁夫的全部礼物,接着又耍了一个小花招,他把那一万块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遇犁夫,让他拿着这笔钱去打点他写在一张纸条上的两个归都的官员。

在接过那张有荣世昌亲笔签名的纸条和这一万块钱时,遇犁夫有一种荒谬的感受,好像这一万块钱是荣世昌接济给他的。

他拿着那张有荣世昌签字的纸条跑了两趟归都,事情变得异常简单,除了给遇冶夫解决了归都的户口,他还给他办理了归都一所高中的学籍。通过他父亲的那位老战友常局长的关系,他又给遇冶夫在一个单位宿舍找了个住处。

他花了不少钱,不过他认为都值得,因为那对遇冶夫的将来有好处。

在这年的十月初,遇犁夫把他的弟弟送到了归都。对兄长所做的一切,遇冶夫表示了愧疚,不过他又说:“我将来也会帮上你的。”

他没有食言,稍加奋斗,他就考上了归都的那所名牌大学。只是他的全部努力看来并非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为了舒展他的天性,以至于在十五年后,他在无法无天的道路上似乎比任何人走得都远。

与此同时,遇犁夫也成了秘密工厂的正式员工。他填写了许多份表格,在一份多达十几页的保密守则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由于他此前立功受奖的表现,他一进来就成为试枪员和狩猎向导们的队长,又因为有荣世昌的特别器重,他还兼任了他的助手。

有人认为他干的是保镖,这让他能够在工厂中的任何地方随意出入。不过在狩猎的淡季,他大部分时间都要待在工厂里,每周去地下靶场放几枪,那是按照一个严格的程序执行的,还要在一堆表格上填写试枪意见,这让打枪的乐趣减色不少。

两个月后,到了年底,遇犁夫已成为所有试枪员和狩猎向导的模范。他甚至还做了他们的师傅,给他们讲授狩猎的技巧,这些人大多是退伍兵,对山里的飞禽走兽没什么认识,需要他像动物学家一样讲解它们的习性。

那时候,遇犁夫发现这些被训练成机器一样的年轻人是把他的经验当作故事来听的,他们呆板单调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惊奇,对遇犁夫不经意泄露出来的那种远离尘嚣、独来独往的猎人生涯带着羡慕和怀疑。

而在那一刻,遇犁夫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因为他知道,他的那种万兽之王似的猎人生活,大概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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