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前,她停下来回头朝巷子外头看了一眼。
遇犁夫站在那儿,他在惊讶这片乌鸦窝里竟然有一只天鹅,而她以为自己是一只乌鸦。
遇犁夫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他停不下来了。
他又请她吃了两次饭,在同一个饭馆。他说了自己的一些事,尽量逗她发笑。她至少没那么紧张了,只是依然很少说话,要是说也净问一些傻问题,什么猎枪沉不沉啦,开枪时会不会震聋耳朵啦,碰到狼怎么办啦之类的。
遇犁夫越来越确定他遇到了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儿,但他太迷恋她的美貌了。那天他在饭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劲儿往回抽,但哪里抽得动?
她深深地低着头,整条胳膊都伸在桌子上,哀叫了一声,饭馆的人都往他们这儿看,遇犁夫旁若无人,攥着她的手不松开,然后把那只银手镯套在她手腕上。她不再挣脱了,却说了他们认识以来最有见识的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
遇犁夫点头说:“让我试试。”
他请她第二天中午去看电影,她答应了。
到了那天中午,她把遇犁夫吓了一跳。她脸上扑着粉和胭脂,嘴唇涂得鲜红,描了又深又浓的眼线,还粘了夸张的假睫毛,脚下穿了一双粉色的靴子,看上去就像准备登台的三流歌星。
遇犁夫的震惊全写在脸上,她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有多么失望。
他们站在大街上,遇犁夫硬着头皮问她,把那些东西从脸上弄掉是不是很费事。
她点着头,几乎要哭了。
遇犁夫那时想,不管怎样,这丫头也算是为他打扮的。
他拉着她进了电影院,这姑娘等灯一黑,就开始用手帕拼命擦拭嘴唇上的口红和脸上的胭脂,后来她坐不住了,溜到洗手间去卸妆。
等她回来的时候,电影也快完了,灯一亮,她又变回了那只素颜娇嫩的鸽子。
当天傍晚,遇犁夫把她领回了家。一路上她停下来好几次,说这样不太好。但是面对遇犁夫那一家之主的架势,她似乎没有拒绝的力量。
直到她进了遇犁夫的家门,看见他父母的遗像,这才安定下来。遇犁夫随后把她领进厨房,指着桌上晚餐的材料对她说:“看看你能做什么。”
她选择了蒸饭和炒鸡蛋,但米饭弄夹生了,鸡蛋又炒得过火。到头来,看着遇犁夫把两道香喷喷的菜摆上了饭桌,她又露出了惭愧之情,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吃这顿饭。
遇犁夫对她说:“你得学会做几个菜。”她点点头,说自己很笨。
遇犁夫这时走近她,把她搂住了,亲吻她的嘴唇。他觉得她的嘴唇像涂抹了蜂蜜一样香甜。但她绷紧了身体,发出抗议的闷叫。
他放开她,她后退了一步,警惕地说:“不许再这样。”
遇犁夫说:“你真甜哪。”
她说:“我要走了。”
他笑着说:“你跑不了。”
此时,他觉得谈恋爱并不难,就像追逐一个猎物。
他请她坐下,她犹豫着。他又命令她坐下,她乖乖地坐下了,但侧身对着他,挺着腰板,好像随时都会起身。
他还是认为这是一种羞怯。
他拿起筷子,招呼她边吃边谈,还用安慰的语气说,吃完饭他会送她回家。她似乎没听见,一直低着头,双手揉着自己的大衣。过了一会儿,她清清楚楚地说:
“我结过婚了。”
遇犁夫想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她。他想掩饰自己的尴尬都来不及了。
“他死了。”她接着说道,脸上露出了一种更像胜利者一样的表情,就好像她在一场惊慌失措的逃跑中终于亮出了准备已久的杀手锏,不出预料地把她面前的这位追逐者给吓着了。
现在,遇犁夫明白了,他一开始在那张稚气的脸孔上看到的所谓风韵,其实是早婚和丧夫带来的忧郁,那种忧郁不可能来自一个黄花姑娘,而那种闪着瓷器般光泽的忧郁之美也不可能来自一个谙熟红尘的女人,它只能来自这么一个过于年轻的,甚至还有些无知的小寡妇。
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黑纱来,熟练地在大衣袖子上缠好,用别针别上了。她低头抚摸着黑纱,第一次清晰地表达出了一种复杂的心意。
“他们说在柜台上戴着它不好,所以我上班时就不戴,”她说,“没让你看见也是怕你觉得不吉利。”
她大概还想说感谢之类的客套话,但这种话再次让她感到吃力,她只好摇着脑袋,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她悄无声息地穿上那件戴着黑纱的大衣,看起来要准备离开。遇犁夫走过去把她按在椅子上,他说了句抱歉,然后又说:“吃完再走。”他又坐回对面,开始大口吃东西。这姑娘拿起勺子喝了一口他炖的鹿肉汤,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只尝了这么一口,此外就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离别的时刻。
屋子里的安静持续了一阵,遇犁夫用这段时间把他狼狈不堪的心情掩藏起来,他恢复了镇定,小心地问她是否介意跟他说说。她点点头,看来有准备,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遇犁夫看见她和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的合影,那小伙子看起来开朗而健壮,笑容有点轻浮,很难想象他会死去。
“是意外,”她说,“他被木头砸了。”
她声音平静,坐在那儿娓娓道来,好像已无数次诉说过这个故事——将近三个月前,这年的初秋,他们婚后还不到一个月,她那年轻的丈夫回到林业局的运输队上班,结果十几根巨大的原木从卡车上翻滚下来,把他压在下面,一根折断的肋骨刺破了他的心脏。
“他的脸没事,跟活着时一样。”她信誓旦旦地在末尾说道,就像这才是她故事的结局。
遇犁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去看电影的时候就是我结婚那天的样子,”她想说得轻松点儿,尝试着笑,“我都不知道那么难看。”
遇犁夫勉强地笑着说:“好像新娘子都那样。”
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幸好我们没有孩子……”
她在这当口儿笑了笑,接下来的一瞬间,她那漂亮的脸蛋开始发生崩溃前的震颤,泪水夺眶而出。
她紧咬着嘴唇,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低头冲出了房门。遇犁夫追了出去,在院门前的大街上想把她拽住,但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姑娘的执拗变得不可阻拦,也无须解释。
遇犁夫只有在后面跟着她。在某一刻,雪花开始在空中飘舞,还有一团似乎被月亮映照出来的微光在她身体周围。遇犁夫觉得那是一种不可侵犯的悲伤,就像一种神圣。
此后三天,他没再去找她。他想把这事忘掉,整天在黑市上闲逛。他兜售了两块狐狸皮,心情却依然狼狈不堪。
第四天中午,他在黑市所在的那个狭窄的街口碰见了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深红色的大衣,袖子上缠着黑纱,但看起来心情不错,被冻得粉红的脸蛋儿上笑盈盈的,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说她那天走得很失礼,要请他吃饭。
遇犁夫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就跟她进了最近的一家餐馆。刚坐下,这姑娘就把一个首饰盒放在他面前,那上面还是用彩带打了两颗心。
透过首饰盒上的薄塑胶,能清楚地看见里面是他送给她的那只银手镯。她说:“你以后可以送给别的女孩儿。”遇犁夫说那就是送给她的。
她微笑说:“我不能要。”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坚决,遇犁夫感受到了,就把手镯摆在桌子当中,像开玩笑一样说:“或许吃完饭我还会给你戴上。”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出一句真正幽默的话:“够了,你都看走眼一次了。”
遇犁夫有点儿陌生地打量她,看到她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种崭新的光彩,似乎是因为她获得了在他面前平等的地位。
他那会儿忽然预感到,他和这姑娘的故事不会就此结束——这个预感是对的,因为这个绝伦谛罕见的美人儿注定要为接近她的男人带来厄运。
遇犁夫没有看清楚冲进来的是什么人,大概有五六个家伙,其中四个人径直扑向他,他本能地站起来,想抓起一把椅子,却遭到一支猎枪托儿的迎头一击,他的眼睛立即被鲜血淹没了,在一片血淋淋的红雾中,他看见那姑娘被另一个人揪住头发扇了两个耳光。
此后,他被掀翻在这家小饭馆的一个角落里,在遭到殴打的时候,他头脑清醒,确定这些人并不想要他的命。
遇犁夫被按在椅子上,他的额头开了个大口子,眉骨也破了,一侧脸颊肿得像个血淋淋的紫馒头。
他对面的桌子上坐着披头散发的白鹭,她闭着眼睛,紧缩着肩膀,恐惧让她一个劲儿地打颤。
她身边坐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长得像只熊,梳着夸张的大背头,穿一件考究的貂皮领大衣。
遇犁夫认出了他,他叫罗连山,原先是森林警察队长,后来承包了林业局的运输队,手下拥有二十几台重型卡车和几十个司机,所有进出绝伦谛的大宗物资都要经他的手。
遇犁夫在做伐木工的时候就知道此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罗连山始终没有看遇犁夫一眼,似乎那会脏了他的眼睛。
遇犁夫看着他的时候,他看来正在给白鹭讲道理,他用手摸着她袖子上的黑纱,满脸惋惜之色。“你正在守寡啊,”
他说,“你得注意流言蜚语啊。”
他说完这句话又伸手去捏白鹭的下巴,白鹭躲开了。
罗连山笑了笑,把桌上的首饰盒拿了起来,朝里面看着,嘴里嘀咕着:“这玩意儿是真的假的?”
他回身把饭馆中间的取暖炉子上的水壶拎起来,把首饰盒扔进炉膛,看着它燃烧,嘴里还是那样嘀咕个不停。
白鹭朝遇犁夫看了一眼,她大概想说对不起,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罗连山转头又盯着白鹭,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新房。
白鹭说她要回家。她声音很小,但遇犁夫听见了,他那时在想,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烦,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
罗连山拽着白鹭离开了这个小餐馆,那四个打手也跟着出去了,他们驱散了在饭馆外面围观的人群,把罗连山和白鹭送上了一辆面包车。
车开走后,那四个打手就站在饭馆门口。饭馆里还剩下遇犁夫和另外一个人。
这人有张枣红色的脸膛儿,个子不高,身板精悍,嘴里咬着一根粗大的卷烟,他一直靠在饭馆的柜台那儿,没说话,也没对遇犁夫动手。
当罗连山走后,他从柜台上拿起一沓餐巾纸,走过去递给遇犁夫,说:“看明白了吗?”遇犁夫点点头,用餐巾纸擦拭着脸上的血。
那人又说:“有想法来找我。”遇犁夫又点点头。
此人接着把饭馆老板叫出来,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走了。
饭馆老板靠近遇犁夫说,他奉“烟爷”的命令要送他去医院缝伤口。
当遇犁夫发现殴打他的那四个人都是猎户人家的后代时,他很吃惊,因为这四个人曾是他们家的邻居,都是他小时候的玩伴,知道他是什么人。
通常来说,他们不敢对他动手。但当遇犁夫看到那位红脸膛儿的“烟爷”之后,他明白了这几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有什么人能对绝伦谛最凶狠的猎户后代下命令的话,那就是这位“烟爷”。
他名叫栾宝峰,他的父亲老栾和遇犁夫的父亲老遇曾是绝伦谛最出色的两个猎人。
老栾以狡猾出名,在猎户村跟当局的对抗中,他在最后时刻抱着猎枪跳进了绝伦河,后来主动自首,受到了赦免。
但在虎走廊被封锁之后,他却是第一个去偷猎的人,最后他被发现了,在逃跑的途中想爬上一个悬崖,结果失足摔死了。
栾宝峰比遇犁夫大七岁,在父亲去世那年,他辍学去做了伐木工。
他认为自己最有出息的道路就是把所有猎户的后代和有胆量的伐木工都组织起来,靠暴力求富贵。
十九岁时他因伤害罪被劳教了三年,出狱后就成为绝伦谛所有流氓的领袖。
他曾在一次械斗中被打掉了半排牙齿,留下了溃疡的后遗症。
一个中医给他开了个方子,让他把一种草药和烟叶卷在一起吸食止痛。此后他要是嘴上没叼着烟卷,那就是正在动手卷烟。他身边的人因此称呼他“烟爷”。
后来他认识了罗连山,知道他要承包运输队,就投靠了他,他亲自率领一伙兄弟学会了开车,加入了运输队。他为罗连山干了五年,让绝伦谛地面上再也看不见其他运输队的卡车。
遇犁夫跟这位烟爷很熟悉,因为他在少年时代曾是他母亲的学生。
那时,母亲经常把劣等生带回家补课,其中就包括他,他经常在他家里吃饭。
后来在做伐木工期间,遇犁夫得到过这位烟爷的关照。
他还建议遇犁夫跟着他干,做一个卡车司机。但遇犁夫不喜欢这份工作,也不想跟着一群亡命徒混,他以要在家照顾弟弟为由拒绝了。
这种拒绝让遇犁夫失去了做烟爷朋友的机会,也让他在遭到这场殴打后没什么怨言。
他在家养了两天。住在学校宿舍的遇冶夫回家照料他。
遇冶夫听说了一些情况,他又伤心又气愤,咒骂烟爷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问遇犁夫想怎样报仇,还吹嘘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卡车着火。遇犁夫警告遇冶夫不要为这种小事浪费他的脑筋和时间,然后亲自把他送回了学校。
在伤口愈合那天,遇犁夫去了乌鸦窝,他来到白鹭家所在的那排低矮的平房前,刚点上一根烟,两个猎户的后代就从白鹭家对面的一幢房子里走出来,正是那天对他动手的其中两个人——他们走到遇犁夫跟前,问他来干什么。
他们的口吻很客气,但是遇犁夫知道,要是他回答错误,他们还会跟他动手。遇犁夫说他来找烟爷。那两个人就带着他穿过乌鸦窝,去了烟爷的家。
这些猎户人家住在乌鸦窝的最南边,因为他们喜欢挨着河边住,往后搬来的居民在盖房子时都自动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否则就会被视为不友好。
就乌鸦窝的标准来说,烟爷的家称得上是豪宅了,有半截儿是砖房,院子也挺大,里面能停放两辆大卡车,有许多轮胎堆在一个角落里,房顶上还有一片鸽子笼,养了几十只鸽子。
据说,烟爷生平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回到虎走廊盖自己的房子,另一个是在回到虎走廊之前把乌鸦窝改名叫“鸽子窝”。
他动员邻居们养鸽子,指望用鸽子赶走这儿的乌鸦,结果不太理想,因为乌鸦和鸽子看起来总能和平相处。
烟爷那天正在家里跟另外几个人打牌,屋里很热,他们坐在火炕上,烟爷只穿着一件白背心,胸口和两臂刺满了文身。
另外三个人也一样,有个人还光着膀子,他们身上的刺青五花八门,但是有一处是相同的:在他们的右臂上头都有一只叼着子弹的鸽子,粗看还以为是乌鸦。
这是遇犁夫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文身,他想起了街面上传说的那个由烟爷组建的帮派的名字——“死神之鸽”。
据说刺上这个文身就是帮派的骨干分子了,连警察见了都会退让三分。遇犁夫进去的时候烟爷抬了一下眼睛,示意他坐下,然后对送他进来的那两个人说:“干活儿去。”
那两个人就出去了。
遇犁夫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专门监视白鹭的。
遇犁夫脱下外衣坐在椅子上等了半个钟头,这期间火炕上的四个人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实上这四个人都是他家过去的邻居,但后来就不怎么来往了,他们显然对上一代人遭遇的搬迁事件耿耿于怀,因此把遇犁夫视为外人,甚至是猎户村的“背叛者”,尽管他从未招惹过他们。
后来烟爷把钱输光了,他撇着嘴骂自己昨晚玩儿了女人,弄得手气很坏,然后他让那三个人立即滚出去。
那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穿上衣裳告辞了。烟爷在炕上没下来,他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烧酒和两个茶缸,又让遇犁夫去厨房找下酒菜。
遇犁夫带着花生米上了炕。烟爷拿出一个装着烟草和草药的木盒,卷了一根烟递给遇犁夫。
遇犁夫抽了一口,觉得劲儿很冲,还有一种苦味儿。烟爷说它能提神和镇痛。遇犁夫说他已经好利索了。
烟爷说他离不开这玩意儿,因为他经常牙疼,有时候疼得想把屋子烧了。遇犁夫说那可能是他操心的事太多,肝火太大。烟爷想了想,说遇犁夫说得有道理。两个人开始喝酒。
烟爷说:“别人都不敢动你,我只有亲自去。”
遇犁夫说:“他们下手可不轻。”
“我交代过,他们有分寸,”烟爷说,“不那样,罗连山的气消不了,他本来是想要你一件东西的。”
“什么东西?”
“你的卵子儿,他认为你操了那小寡妇。”
烟爷做了一个下流手势,遇犁夫有点儿吃惊。烟爷就看着他,问他操没操。遇犁夫摇摇头。
烟爷笑着说:“我倒希望你操过她。”
遇犁夫脸上露出不满的意思。烟爷板起面孔来说:“看来你还真喜欢那小寡妇。”
他端起茶缸,跟遇犁夫喝了一口。然后说了一堆他对女人的看法,总的意思是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值得男人去拼命。
不过,他也表示,跟罗连山比起来,他觉得遇犁夫更配得上那个小寡妇。遇犁夫问罗连山和白鹭是怎么回事。
烟爷说,白鹭的丈夫本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儿,就是好赌,死前欠了罗连山很多钱。他死后,罗连山去他们家追债,他看上了那小寡妇,发了善心,说白鹭要是能嫁给他,欠账一笔勾销。娘家人和婆家人都赞成,白鹭本人也没反对。
“事实上她没吭声儿,”烟爷说,“我还劝过她。”
“你操心的事可真多。”遇犁夫掐灭了卷烟,带着嘲讽腔调说。
“都是邻居嘛,她是个好姑娘,嫁给老罗至少比倾家荡产强。”
“你是这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我他妈又不能劝她去死。”
“她没吭声儿?”
“对,没吭声儿,”烟爷又叼起一根烟卷,接着愣了一下,撇着嘴说,“也许这丫头真不想活了。”
遇犁夫点点头:“这种事总要出个人命才会了结的。”
烟爷看了看遇犁夫,撇着嘴说:“罗连山允许她为丈夫守寡一百天,然后他们就张罗婚事。相信我,他们是否会结婚我不知道,但小寡妇摘下黑纱那天,罗连山一准会操了她——那时他就不会觉得这事晦气了,为此他还找了个跳大神的给他算过日子。”
遇犁夫端起茶缸来,对烟爷告诉他这些事表示感谢。烟爷喝了口酒,就饶有兴致地盯着遇犁夫看。两人半晌没说话,屋里只有嚼花生米的声音。后来烟爷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就像是自言自语:“快到一百天了。”
遇犁夫点点头。“我打听过了,”他说,“听说你和罗连山的生意很好。”
“是很好,我帮他发了财,他对我和兄弟们也不错。”
“他对你不错?”
“可以这么说。”
又一阵沉默。烟爷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遇犁夫,他在等着他把话说出来。
遇犁夫字斟句酌地说:“我想知道,他对你不错的时候你觉得舒服吗?”
烟爷说:“你比别人了解我,就像他妈的我觉得我更了解你一样。”
“按我的了解……运输队你一个人说了算会更好。”
“兄弟,你知道,有些事总是要等机会的。”
“现在就是机会,”遇犁夫低声说,“我有个好主意。”
烟爷赞许地看着遇犁夫说道:“咱们这帮人,现在都成了流氓,只有你还算个猎人。”
“我要不要明确一下我的意思?”
“你需要明确的是,你他妈的做得干净点儿。”
“比你想象的干净。”遇犁夫淡淡地说。
烟爷笑着吐出一口浓烟:“那你得快点儿,省得那丫头还得第二次守寡。”
“就这几天,”遇犁夫说,“但这事你得参与,因为我需要一个他信任的人。”
烟爷这时候才意识到,遇犁夫登门求见,并非完全出于对他的尊重和试探,而是要拉着他一起成为杀人凶手。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让遇犁夫说出他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