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除了她本人之外,别人只是听说发生了什么。
她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在医院里躺了一周。她吃不下东西,不管吃什么都会吐出来,只能靠打吊瓶支撑。
医生说她受了惊吓,但认为她有点儿反应过度。她没解释,那一阵她变得寡言少语,好像变了一个人,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很奇怪。
她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她被恐惧笼罩,此后很久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却仍时常从梦中惊醒。
她不可能忘记那个夜晚。起初她想骑马走出狩猎区,因为遇犁夫坚持要把那个被狼掏出内脏的女孩尸体放到吉普车上运回医院。
他把尸体放在车的后座上,让她上车或者骑马跟他回去。她真不该看那具尸体,看了之后她开始恶心,呕吐,窒息,恨不得用手抠出自己的眼珠子。
她几乎瘫了,勉强趴在马背上,央求他把车开得慢一点儿,别丢下她。他答应了,车开得不快,但她还是从马上掉了下来,两条腿瘫软地站不起来。
他过去把她抱上车,她挣扎着叫唤,死活不进去,他给了她两巴掌,把她打老实了。他说她应该面对自己造的孽,就把她扔到了车上。
她不敢回头看,但还是吐个不停,头两次他还停下车,后来就让她在车上尽情呕吐。但她还是想离开那辆车,他却拒绝停车,并且骂她只想着自己。
她发出尖叫,还用脑袋去撞车门,甚至想从车上跳下去。
他又火了,用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他就那么把她按在那儿,说:“你觉得这样舒服吗?”
她确实觉得好多了——她头枕在他大腿上,两手抱着那条腿,手指头掐着他紧绷绷的肌肉,连恶心都减轻了。
她在那儿哼哼唧唧,跟着他的大腿颠簸,不再闹了。他说她其实应该盯着那具尸体,直到看得不害怕了为止,因为要是她能面对这样的不幸,就能面对一切的不幸。
可她只能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央求他别把她推开。
后来他变得和气一点儿了,甚至称赞她没有昏过去算得上帮了他一把。然后他告诉她,他收拾过许多比那姑娘更可怕的尸体。
他们到达绝伦谛医院时已经将近半夜了,那里已经乱成一团,还去了几个警察。她一到那儿就昏过去了,人们看见她脑袋上有一个大包,身上布满呕吐的污秽,于是把她也送进了急救室。
她醒来后是凌晨两点,知道了白鹭的事情,当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远远地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立即出了医院,回到宾馆,别人已经把她的东西都打点好了,还来了两个警察护送她。她上了车,快到城郊时,她觉得自己胸闷得要发疯了,如果就这样走掉,她觉得自己简直活不了多久了。
她让司机掉头回到医院。那时遇犁夫还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对着墙壁,就像个被不明之物击垮了的困惑的老虎。
她一开始几乎不敢说话,只是很想让他揍一顿,这样她作的孽就不那么重了。不过遇犁夫看见她时没有别的表情,还是那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他问她现在是否觉得刺激。她说了抱歉,还流了泪。
遇犁夫摆手让她离开。她没动,说希望能为白鹭做点什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她说她只有这些,回去后可以再寄钱来。
遇犁夫说了一声“滚蛋”。她变得不知所措。
那会儿遇冶夫过去了,他给医生护士们发完了红包,看见这个明星式的女人在他兄长面前忍气吞声的可怜模样有点儿惊诧。
他好奇地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差不多能猜出这女人是个惹祸精了。他问他的兄长要把她怎么处理。遇犁夫对他说:
“把这**弄走,然后离她远点儿!”
遇冶夫上去揪住她,一直把她拖到医院门口,直到看见两个警察才松手。骆如沙恳求遇冶夫把钱留下。遇冶夫接过钱数了数,说:“太少了,你得给我留个电话。”
骆如沙给他写了一个归都的电话号码。遇冶夫揣好了,对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干了什么,等我知道了,我也许会去找你。”他说话时露出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眼睛里却闪着凶残的光芒。
她在凌晨四点离开了绝伦谛,一路上哭个不停。
在归都的医院住了一周后,她总算能吃下东西了。但她没法工作了,不可能出现在镜头前面,除了变得憔悴,她甚至念不完整一个句子,也不会笑。
她跟电视台请了一个长假,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来,甚至把电话线都给拔了。她的亲友只知道她看见了狼吃人,觉得时间长了等她忘掉这些就会好了。
她的情夫,省长的儿子,过来看望过她一次。他刚出国回来,给她带来不少东西,如果放在过去她会高兴得发疯,会好好在床上犒劳他一番。
但那天她提出跟他分手,因为她不会对床笫之欢有什么兴趣了。
他对她还算有情义,希望她好起来,劝她出去旅游散心。起初她也没兴趣,后来觉得那可能是个办法,就开始准备出门的东西。
那大概是她回来后的第十二天,她把家里的电话线接上,没一会儿,电话就响了,电话里的声音让她的心怦怦直跳,是那个猎人的弟弟。
“你可急死我啦,我还以为你的电话号码是假的呢——”遇冶夫在电话里头说,“现在,你在绝伦谛的朋友来跟你算账了!”
她想让他到家里来,但他不同意,说他哥哥只允许他在外面和她见面,否则他早就去电视台找她了。
他们约了在她家对面的公园里见面。那是个下午,公园里人不多,杨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
他们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他还带来了一大包山货,有野人参、猴头菇和麝香,还有一个用牛皮纸卷起来的东西。他说这都是他哥哥遇犁夫送她的。她问是不是还能见到他。
他说:“你还想见到他吗?”
她说:“只有想到他我才会好受些。”
他说:“他没说要见你,因为他没法承诺时间,但他有事求你帮忙。”
她激动地流出了泪水,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你别介意,我不会再伤害他爱的女人了。”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苦笑,说:“见鬼,他求你的事儿可能还真会伤害到她。”
她脸红了,在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之间闪烁着眼睛。
“哦,如果是他的意思,我愿意——但那不像他了。”她说。
“那是他——从古至今,这世界就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男子汉。”
“是的,我深有体会。”她说,“求我什么事?”
遇冶夫皱着眉头,晃了一下脑袋。
“这事儿不太容易理解……”他撇着嘴说,“你让我先说点儿别的——是他告诉我要这样说的。”
那天清晨在他们家的院子里,遇犁夫告诉他弟弟,他可以跟骆如沙说什么。
那是一个猎人被困进死亡陷阱的故事,省略了不能讲出去的他在骚乱期间的作为,其他的事他都可以跟她说,包括他私造猎枪和偷猎这些事,但重点是他和荣世昌的仇怨。
此时,在归都城市公园的长椅上,遇冶夫说到了那天晚上的野餐,说到了当骆如沙和遇犁夫在湖边“钓鱼”时,荣世昌正在树林里强暴白鹭,而他的保镖在摧残另一个女孩儿,然后他们像懦夫一样落荒而逃,让一只饿狼在那里肆意饱餐——当他说出这些的时候——他那业余诗人的真情流露又一次把这件事说得如此悲凉,让骆如沙再次跌入自责的深渊。她捂着脸无声地啜泣着,整个人就像一片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的秋叶。
过了两分钟,她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但情绪看上去好了一些。她目光虚无地望着前面,好像准备听天由命了。
“他是让你来折磨我的,是吗?”
“不,他希望你能做出正确选择,”遇冶夫说,“我可以接着说了吗?”
“说吧,说吧……是我活该……我活该这样。”
遇冶夫接着说到了那个秘密工厂和荣世昌,说到了荣世昌在镇压骚乱之后的杀人特权;接着他告诉她,遇犁夫现在正被软禁在秘密工厂里,如果荣世昌确定他知道了真相,哪怕开始怀疑他知道了,荣世昌就会杀了他。
“他杀了遇犁夫,只需给他安个暴徒的罪名……他也可以把他永远关在那儿的地洞里,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但对遇犁夫来说,那还不如死了。”
骆如沙惊骇地看着他,浑身又颤巍巍地抖动了一阵子,她嘴里嗫嚅着什么,遇冶夫听不清楚。
她就那样蠕动着嘴唇,身体还在颤,不过她自己不觉得,她只觉得眼前的树叶和草地都在晃悠。她心里在诅咒那个自命不凡的畜生。
十天前,正是在遇犁夫回忆起骆如沙对荣世昌的鄙视态度时,让他想到这个女人或许可以救他一命,因为她欠他一笔债,她会为这个自责。
另外她也足够疯狂,还有跟荣世昌不相上下的上层关系,因此她是最好的人选。
但要是没有她对荣世昌的鄙视态度,他就不会求她——她对荣世昌的态度说明,她至少没有丧失品格,这让她还有点可爱,尽管她放荡任性,但她挺率真,并不卑贱。
“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忽然又显得振作起来,“我可以把荣世昌的这些龌龊事儿捅出去,我在电视台的关系很好,也许会管用。”
“谢谢你能这样想。”遇冶夫笑了笑说。他也想到过这个,想到过这个女人可能应该这样,但遇犁夫认为这是个天真危险的想法。
“我可以用我的全部关系做这件事,”她当真地瞪大了眼睛说,“要是弄成了,会是个爆炸新闻……”
“那遇犁夫就死定了!”遇冶夫打断她说,“我的大姐,千万别这么做,我不知道你有多大的靠山,但你这样做遇犁夫就完了,还没等你的靠山掂量清楚这事儿有多麻烦的时候,绝伦谛那边就开枪了。求你别这么想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他说了,这时候千万别想着对付荣世昌,这样做可能连你自己都有麻烦。”
她捂住了嘴,眨巴着眼睛,看上去马上又要哭一鼻子。
“那我还能干什么?”
“告遇犁夫强奸了你——”遇冶夫说,“把你的关系用在这儿吧,让归都的警察去抓他,把他从那该死的地方弄出来,在归都审判他。这样事情就跟绝伦谛没什么关系了,去告他——这就是他求你的事儿。”
骆如沙觉得天旋地转,她张大了嘴,拼命地晃着脑袋。
“他疯了!他会进监狱的!”
遇冶夫平静地点着头。
“是的,但那就是他想要的。他跟我说:‘不管怎样,我至少还有希望成为别处的囚徒。’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在那儿就指望这个了。”
骆如沙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是个玩笑,是遇犁夫故意来折磨她的玩笑。
“不!我怎么能做得出来?这不行!”她被悲伤压得要窒息了,“他要惩罚我,我宁愿去死,反正我已经被这事儿给毁了。”
“你他妈还想害死他吗?”遇冶夫吼了一声。他抓住她的手腕子,猛地把她扯得坐直起来,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光看着她。“听好了——他在求你!”
骆如沙惊骇地哆嗦着,跟着发出一声剧烈的哽噎,完全不像那个在虎走廊的湖光山色之间寻找风流的高傲贵妇了,咧着嘴像个受气包似的哭了起来。
遇冶夫哀叹一声,松开了她的手,开始跟她道歉。他叫着“姐姐”,还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说临行前遇犁夫跟他说过,他不能对她发火,更不能威胁她,他们要商量,因为这是在求她,她确实不必这么做,她完全可以拒绝,甚至她听了这事儿后只要不给荣世昌打电话告密,就已经算帮了他一次了。
“我哥说,你另外一个选择是告诉荣世昌这件事,”遇冶夫和颜悦色地说,“那样他就知道他看错了人,他也会死得痛快点儿,省得他在那儿受煎熬。要是你不想那样,最好就照他说的去做,因为你什么也不做才是对自己的惩罚呢,那会让你一辈子都受这事儿的折磨……你好好想想。”
过了几秒钟,她扭脸看着遇冶夫,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看来他没看错你,”遇冶夫笑了一下说,“但他有点儿高估了你,他说你是个敢想敢干的女人。”
“我曾经是,但我把自己害惨了。”
“这事儿应该算到荣世昌的账上。”
她点点头,在那儿又抽搭了一会儿,说:“天哪,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只能那么做吗?”
“恐怕是的,”遇冶夫说,“请你想想看,出了这样的事情,谁还能在那儿忍受下去呢?——他得看着那个真正的强奸犯继续主宰一切,看着这头畜生继续得意洋洋地对他发号施令,他还得像奴才一样伺候他,像畜生一样被他喂养和驱使,然后再像个畜生一样被弄死在地洞里,连一声惨叫都传不出去——我想真正的男人都不能忍受这个,这还不如去死。”
骆如沙听得垂下了头,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遇冶夫接着说:“对了,他还让我跟你说声抱歉,因为这会让你的名声受损。”
“哦,他这么说是在讽刺我!”她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在那儿痛苦地甩着,“我在他那儿可没什么脸面可言,他在讽刺我呢——倒是他的名声会完蛋的,那个姑娘会恨死我的,还会跟他掰了的!”
“我会找我嫂子说明白。”
“替我请求她宽恕吧,我只能说这个了。”
“她不会恨你——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勇敢。”
“可咱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遇犁夫愿意做个奴才,如果他不爱他的女人,如果他能够向真正的强奸犯屈服,他就不需要什么办法,只要屈膝活着就行了。”
骆如沙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她在凄惨地笑着,试图去理解她要面对的事情。这太荒唐了,她觉得自己可悲得滑稽。她想着那个夜晚,还记得在离开湖边的时候,她还威胁说会告他强奸,那是她那被打败了的虚荣心的垂死挣扎,那时她不知道他是高傲还是愚蠢。现在她知道了,这个怪人的高傲比什么都真实,因为那是他活着的唯一方式,就像老虎不会像狗一样活着。
她似乎明白一点儿了,不过,她还不能肯定非要去做那件事。也许那天晚上他真的跟她干了,此时她会更容易下决心,她至少会觉得这个男人不会那么冤屈;但是,那就不是他了,那就不是这个怪人了。她在那儿胡思乱想着,心绪像她的头发一样千丝万缕,在微风中摆来摆去。
这时候,遇冶夫从脚下的大包里拿出了那个用牛皮纸卷起来的东西,把它放到她的腿上。“我哥让你看看这件东西,他说你看见了这个会勇敢一些。”
骆如沙把它在腿上展开了,跟着发出一声惊叫——那是一张被剃光了毛的狼皮,还没有被晒透和鞣制过,呈灰白泛青色,湿沉沉的,带着血腥味儿。狼头被剁掉了,但尾巴和四只爪子还在。她吓得差点儿把这东西扔到地上,但遇冶夫把它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她腿上。她使劲儿闭上眼睛,两手在胸前乱摆着。
“把它拿开!”
“看着它!这就是那只吃人的狼的皮,”遇冶夫说,“我哥哥亲手逮住了它,把它宰了,狼毛被剃光做了药膏,我嫂子就是被狼毛膏药治好的……”
“求你把它拿开!”
“他说如果你能面对这个,你就能克服恐惧了,至少不再被那天晚上的事情折磨了——他知道你现在并不好过。”
她还是紧闭着眼睛:“我是很难过——我就要发疯了!”
“姐姐,狼皮可以驱邪。瞧,这儿还有他给你写的字儿,还有他的签名。”
最后这句话让骆如沙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就像一个在黑夜里迷路的孩子突然听到亲人的召唤一样。她低头去瞧这张狼皮,在狼皮后腰那部分看见了遇犁夫写的那两行字,他的笔画粗糙,但就像刀子割在那张皮上似的,他没写别的,只有时间地点,和他杀狼的一句话:
以我血诱狼,黎明,狼伸头入车门,亲手勒死,剥皮救人。赠走向沙漠的骆驼。下面是他的签名:遇犁夫。
骆如沙看着这些字,心里念着,一遍又一遍,开始她还嫌他写得太少,但看着看着就觉得那每一个字儿都像山一样巨大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有力地跳动了,肚子里像烧起了一堆篝火一样暖烘烘的,泪水沸腾着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滴在皮子上。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写得真好。”
“是的,写得不能再好了,”遇冶夫说,“就像司马迁写的,开始我还以为能给他润色一下呢。”
骆如沙指着写给她的那几个字说:“这是说我呢。”
遇冶夫笑着说:“我知道,大姐,这是这个惨案里最美的事儿了。”
她用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儿。现在,她意识到遇犁夫最终想干什么了。
“他是这么骄傲,”她喃喃地说,“我猜他进监狱是为了能活着出来……杀了那只更恶的狼。”她看着遇冶夫,像是完全想明白了,并为此感到了欣慰。“他当然现在也能杀了他,但那样他自己也活不成了。”
遇冶夫没做表示。“我们最好别想这事儿,”他说,“反正他是要活下去,好能跟我嫂子继续过日子。”
“可我担心搞砸了,”她说,“我对法律那类事拿不准。”
“你去告就行了,别的不用管,”遇冶夫说,“但告了就不要反悔,弄成诬告对你俩都没好处,那会让荣世昌察觉出来,到那时他是不会客气的,他会把参与骚乱和一大堆罪名扣在他头上。”
“他会被判几年呢?要不要我帮你找法院的关系或者律师什么的?”
遇冶夫难以置信地晃悠着脑袋,“谢谢了,姐姐,”他说,“但有谁被强奸了还会帮她的仇人?”
她红着脸,咬着嘴唇。“可他什么也没做,”她说,“我想应该让他少判几年。”
“我也希望这样。”遇冶夫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但遇犁夫还担心归都的警察也不能把他从那儿带出来,他很担心这个,你知道秘密工厂有点儿特殊,是个他妈的没天理的地方,还有个畜生在那儿一手遮天。所以我哥让我叮嘱你,别把事情弄轻了,用你的关系告他,最好让归都的警察把阵势弄大点儿,一下子就把他带走,要是一次不成,下一次就只能收尸了。”
“天哪!”骆如沙低下了头,抓着头发哽咽着说,“我真是作孽!”
“拜托了,”遇冶夫说,“别让人看出你的内疚,那会露馅儿的,绝伦谛那边的狼能闻出味儿来的……你可以这样想,他这会儿正在那里煎熬着呢,他在那里的日子毫无意义,多待一天都是徒劳的刑期——啊,拜托了!”
“是的,我明白了,我知道了。”骆如沙说。她想起了遇犁夫那天晚上对荣世昌的态度了,当时她还嘲笑他像荣世昌的狗,这会儿她彻底明白了,遇犁夫身上扣着一座大山,就像孙猴子似的,为了摆脱它,他必须去做别处的囚徒。
这事一点儿都不能含糊。现在她终于想清楚了,就扬起脸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把头发在后面挽起来,这时她像个要摆脱被摧残状态的女人了。
她不化妆,流过泪水,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就是显得憔悴,眼睛哭得有点肿。
“这个我倒有把握,”她说,“我会让某个大人物重视这件案子,但愿那么一来别让他遭太多的罪。”
遇冶夫说:“他对付得了那些事,剩下的就交给上帝吧。”
“他会有好运气的,一定会的。”她说。
“反正,他进了监狱就赢了,他在那里应付得来。”
“这么说听着真残酷。”
“我知道,”遇冶夫说,“我是他弟弟,跟你说吧,我欠他的比任何人都多。”
“但你看着还挺好的。”
“我必须这样,我会按着我的样子活着,这样,等他出来,他会知道他为我做的一切都值得。”
“那时我能见到他吗?”
“那是你们的事,姐姐,那可是你们之间的事啦。”遇冶夫笑了笑接着说,“不是有那句老话吗——相见不如怀念。”
这话让她听了有点忧郁。遇冶夫这时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放下一个包袱的笑容最后说:
“好了,勇敢的姐姐,很遗憾,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希望这个世界上最离奇的强奸案能让所有受害人解脱!祝你恢复容颜!”
骆如沙向他说了一声谢谢。他摆了摆手,大踏步地走了。
她看着这个生机勃勃的小伙儿沿着杨树笼罩的柏油小径走远了。
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青年啊,她觉得他和那个猎人是一对儿让人大开眼界的兄弟,觉得他们很像,虽然从外貌上很难看出来,不过他们对灾祸和前途莫测的未来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蔑视表情几乎一模一样,他们离她而去的冷酷和果决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却让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刚才在临别时,她内心还期冀着这个小伙儿能代替他的哥哥拥抱她一下,只要一个拥抱就行了。
她渴望这样一个安慰,但她却不敢奢求,也不能奢求。这也许就是命运对她的惩罚。
不过,她坐在那儿感觉比此前的那些日子好多了,她觉得自己被撕碎的心、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肺腑开始愈合了。
那张狼皮盖在她腿上,沉甸甸的,那上头的字让它沉甸甸的,她以后会存好它,面对它,这样她就能想到遇犁夫了。
她需要想起他来,似乎永远都需要,因为想着他会让她感觉充实,会给她带来一种勇气,就像有个支撑。看来任何人都没法取代他了。虽然他只有一个夜晚可供她回忆,但那个晚上比一辈子的时光都沉,她不会忘的。
回归都的头几天,她曾经希望将他连同那个夜晚一起忘掉,她以为这样她就会好起来。
但是事与愿违,她愈是想忘掉那一切,那个最悲惨恐怖的情景就愈清晰,就愈纠缠她。不管白天晚上,那情景一直在她面前晃悠、膨胀,她愈是想摆脱,它就愈来吞噬她。
那时她本能地想抓住他,就像在那辆车里,她抱着他的大腿,靠着他的肌肉,听他的声音,感受他打在她脸上的耳光,就连触及脑门儿上的肿块儿时,她都会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她就不那么惧怕那具恐怖的尸体了。
她就是这么撑过来的。慢慢地她察觉出来,她需要想到他,需要面对那具尸体——现在她还需要面对两个姑娘被强暴的事实——她只有真正面对这些事才能彻底好起来,就像她要面对这张狼皮,那上面有他的名字,有他的力量,他把这个送给她,是要她面对事实,面对那个晚上的一切。
如果她面对了这些,就像站在遇犁夫的身边了,也就能像他一样面对不幸了。
如同他打她的那几下,既给了她疼痛也让她清醒。她需要经常地想起他来,为了这个她也需要他活着。
现在,她得照他的要求去做,控告他一个不存在的罪。有那么一会儿,她忽然想到她可能还会在法庭上见到他,她为这个激动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担心见到他会哭起来的,她的自责会让她痛苦,她恐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把事情搞砸了。她得慎重一点,别又害了他。
这太折磨人了,但她必须去做,必须去起诉那个不存在的罪,这个罪会让她被嘲笑,被一些人抛弃,但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会为这个跟他紧紧地联系起来,也会让他记得她为他做了这件事,永远都忘不了。这就足够了,这会让她活下去好受得多。
她坐在那儿迎着秋日下午的阳光想着,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这感觉很怪,她很久没有这样静下来想想她原来的样子了,但她真的需要这样好好想想,看看她丢失了什么,得到过什么,她今后应该经常这样想想自己。
遇冶夫离开公园后去了他父亲的老战友、那位姓常的官员的家,他现在做到了物资局的局长。他打算热情地招待一番遇冶夫,但遇冶夫拒绝了,请求他把卖给军队的那批山货的钱跟他结清了。
这位常局长也很爽快,直接把存折和密码给了他。他还问遇犁夫的情况,遇冶夫没告诉他实情,只说他哥哥很好。
在离开他家之前,遇冶夫碰到了这位局长的女儿,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居然跟他上同一所大学,只是比他高一届。他们在门口撞见时都有点儿不知所措,后来聊了几句大学里的情况。
遇冶夫后来想,对他来说,这天倒像个好日子,因为他在大学里不会寂寞了。
他接着又去了白鹭的家。她家住在这个城市一片拥挤的居民区里,比绝伦谛的乌鸦窝要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跟父母一起住,那是她姨妈家的房子,是一幢四层矮楼的顶层,屋子狭小,但是收拾得很干净。
她自己有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摆下一张床后就没什么地方了。遇冶夫把她送回归都时,想把她直接送到医院,但她和父亲婉言谢绝了,他们不想再花遇犁夫的钱,对医院也失去了信任。
他们觉得有狼毛膏药就行了,其他的药品他们可以随时去买。遇冶夫没有坚持,但还是给他们留下了一笔钱,他说如果他们不收下,他哥哥会对他失望。
白鹭每个小时都在好转,回到归都的第三天中午,她甚至能下地走了。
但她每分钟都在为遇犁夫的命运担忧,她不敢相信那天深夜他在病床前跟她说的话,因为他的敌人不仅极其强大,而且太卑鄙了。
她在归都的家里想着他,担心他死掉,担心他永远也没有消息。不过,她不能把这份不安表露出来,她不能再让父母为她操心更多的事儿了。
她母亲是个开朗乐观的人,跟白鹭的姨妈一起在街上开了一个裁缝店。
她相信她的女儿是她生下来的珍宝,劝女儿趁着年轻貌美改嫁给一个有钱人,一个当官的,或者至少是一个工作稳定的,年龄大点儿也没关系。
但女儿不像她,而像她那倔强的父亲。
她父亲话很少,只知道干活儿,有时候他会说女儿不那么漂亮就好了,因为红颜薄命。但他把倔强和坚强给了她,让她总是自己选择。
白鹭不觉得自己选择错了,相反,她无怨无悔,甚至为自己骄傲。
她父亲也这么认为,说遇犁夫顶天立地,他女儿就要找这样的男子汉。她母亲那时就不唠叨了。
他们家就是这样子,不关心别的事,只要她能活下来。现在他们看着她,就像看着她重新出生了一样。
遇冶夫来的时候,白鹭跟父母刚吃过晚饭。她父母张罗着要给遇冶夫做点吃的,遇冶夫说他吃过了。
白鹭焦急地让他进了自己的小屋子,把门关得紧紧的。她惶惑不安地瞅着遇冶夫,悄声问:“现在能跟我说了吗?”
她在回来的路上就想从遇冶夫那儿知道遇犁夫会如何脱身。遇冶夫的神情告诉她,他们兄弟已经商量过了,所以她在车里就问他:“有什么高兴的事跟我说说吗?”
遇冶夫却只跟她东拉西扯,炫耀他跟一个又一个女朋友的事,把车里的护士逗得咯咯直乐。
白鹭知道那时候他什么也不能说,相反,他们看上去就像朋友一样聊着天,但一提起遇犁夫,她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是遇冶夫在上车之前跟她叮嘱过的,她必须做出那个样子,对车里的护士、司机甚至父母表现出她已经对遇犁夫伤心欲绝了,他们不会再和好了。
她的态度会传到荣世昌那儿去,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他们俩在一起了,遇犁夫后面的强奸罪也会显得合情合理。
那天晚些时候,遇冶夫把她送到家以后,临走前,她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拉住了他的手,央求地问他:“现在也不能说吗?”他告诉她,他要把遇犁夫交代给他的事情办完才能跟她说。
遇冶夫让她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然后才跟她说:“嫂子,我哥会因为强奸罪被警察从绝伦谛带出来。”
白鹭立即把手捂在了嘴上,她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免得让外面的父母听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遇冶夫。
“告他的人是电视台的那个女人,”遇冶夫接着说,“她已经答应了。”
“啊,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吧,嫂子……但这事儿咱们要保密。”
“啊,我明白,我明白……”她说,“但判决了之后我能去看他吗?”
“不要去看他,也不要给他写信,我们得防着那边的坏人,他们就怕你俩在一起——为这个我也不能总来看你了,但我会跟他联系的,然后我会想办法告诉你。”
“你一定要告诉我。”
“那个女人希望你宽恕她,因为我哥什么也没干。”
“我只会可怜她,”她悲泣着说,“她真的很可怜。”
“是的,她现在挺惨的……她还觉得很荒诞,她赎罪的方式。”
“可不是吗,真的太荒诞了。”
她已经不再哭了,眼睛看着天花板,就像看见了天空中永恒流淌的时间似的。
“我要等他多久呢?”她说。
“我不知道,嫂子,只知道他终于能离开那地方了。”
遇冶夫说完这话用双手摩挲膝盖。在他兄长交代给他的任务中,接下来的事让他感到最为艰难——但此时他反倒明白了他哥哥有多爱这个女人,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是对的——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其实还是个姑娘,她正在恢复的容颜是如此美丽,不久之后,她的青春将变成绽放的百合花一般灿烂,任何男人都会为之目眩神迷。
她可以而且有权利轻易打败生活的悲苦,只要她愿意稍微放纵一下她的本能和天赋。因此,他应该告诉她——那是遇犁夫的意思,如果他被判刑的时间过长,她可以重新选择。
无论如何,这句话说出来显得人道一点儿,那是遇犁夫在一次罕见的柔肠百转之后的抉择,他是饱含深情的。
“嫂子啊,”遇冶夫终于下了决心,“我哥让我转告你……”
“让我猜猜吧——”白鹭打断了他的话,“他让你告诉我,要是时间太久,我可以再找别的男人,是吗?”
她脸上带着笑容,让遇冶夫有点儿吃惊。
“嫂子啊,你会那样吗?”他问。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的吗?”
“你们心有灵犀呗。”
“说得太轻巧了,”白鹭说,“他呀,总觉得我可怜,想对我更好一些。可实际上呢,他小瞧我了,我爱他更多一些,只是我笨得不会表达。”
“你们可真是绝无仅有的一对儿。”
“是的,所以我猜他会麻烦你来跟我说这个话,这才是他。”她神秘地笑了笑,就像在跟那个遥远的人隔空说话。“霸道的家伙,他却想不到这样我会更爱他,他还以为我会忘了他跟我说过什么——‘你得等着我……’他这样跟我说,那才是他的心里话呢——他让我等他,你知道,他让我等着他……我会等着的。”
“啊,那也许会是很长的时间。”
“我不在乎——我都习惯想念他了。”
遇冶夫看到了这姑娘那穿越永恒时光的期待眼神,接下来,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以便给这个世界上最苦难的爱情留下一个圆满的念想。
直到若干年后,当白鹭一家忽然从这座城市消失的时候,他才怀疑他此时或者是看错了,或者是时间改变了一切。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捏成一团的纸巾放到了白鹭手里。她打开后看见了一缕发丝粗粝的头发,沾着灰土,还算黝黑,但不闪亮,也不是很长,它就是一缕从地上捡起来的头发。
这缕头发从其主人决定向一个姑娘求婚的雨夜开始生长,经过绝伦谛那场洪水的洗礼和骚乱之火的烧灼,也经过山风的吹拂和玉手的抚摸,带着被激情、愤怒、恐慌和许多不眠之夜的焦虑的轮番磨砺,一直长到他和亲人告别的那个清晨。白鹭把它捧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面嗅着,然后她微笑着说:
“还有他的味儿呢。”
这是绝伦谛的九月了,远山一片金黄,城里有浓郁的裸木、果实和野兽皮毛的味儿。
绝伦大街上看不见武警了,整个城市恢复了原貌,广场和市政府大院的某些局部经过翻修和粉刷,甚至有焕然一新之感。所有集市都重新兴旺起来,人们像从鱼缸里跳进大河的鱼一样,畅快地四处游荡着。
在乌鸦窝,一支施工队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在那片低洼的地方盖起了一大片新房,房子虽然简陋,但比当初的要强。
此外,在住宅和河道之间还堆砌了一道拦洪坝,看起来相当坚固。街边的报栏里张贴着新报纸,那上头登载着宵禁结束的告示,还有难民们感激政府重建家园的消息,以及他们对社会稳定的无限期盼。
就这样,洪水和骚乱的痕迹在绝伦谛的每一个地方都被井然有序地抹掉了,关于骚乱的报道也彻底消失,从那以后再过许多年,在所有公开场合,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就像它完全不曾发生过一样。
那天,遇犁夫从警车的窗户里看见的就是绝伦谛露出的新生模样,到处都喜气洋洋的,以至于他们的警车队驶过街道时,人们都熟视无睹。而他脸上挂着走向一个未知世界的肃然。
他曾经做梦都想离开这个被铁丝网封锁的地方,这个每年随着最美季节的到来就会被禁锢的城市,那时,他以为他离开它的时候脸上会带着笑容。
但在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想到的却全是它的好处——这是给了他主宰自己生命的力量的地方,一个森林与万兽的摇篮。他意识到此刻他充满对这里的阳光和森林的留恋,充满对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群山和那条盘山而过的墨色河流的留恋,甚至这儿的泥土味也值得他留恋。
他目不暇接地看着车窗外闪过的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记忆,直到出城经过南山时,他请求警察把铁栏杆外面的玻璃窗打开,让他看清楚那座荒凉的圆顶石山,它在他眼里将永远是洪荒之中的孤岛。
那会儿接近黄昏的阳光把它照得金灿灿的,吹进车里的风带来一股烧荒的烟草味儿。他饥渴地呼吸着这气味,希望它长久地融入他的身躯里。
这味道辛辣而香甜,藏着一种蛮荒和苍莽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一切别的气味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在远古的雷电、狂风引起的山火中存在,在暴雨和泛滥的洪水之后变成融入万物血液的原始之灵,它是绝伦谛和虎走廊里最珍贵的气味。
但如果还有人熟悉这股味儿,他会知道,在遇犁夫被警察带走那天,也带走了这块天地之间最后的那一点精灵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