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这样子我们还怎么说话?”
“我觉得你应该有很多话可说——你不想认罪吗?”
荣世昌冷笑了一下,他还是没被吓着,这可能跟他喝了酒有关。另外,他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
“遇犁夫,咱们谈点儿正经的——现在是新时代了,你应该识点儿时务。”
“什么叫识时务?”
“如今是金钱的时代……”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这位市长开始滔滔不绝地承诺那些普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情——他答应给遇犁夫一百万元的安家费,要是他愿意去归都居住,他还会再送他一套好地段的房子。
他说这些话时语速很快,毫无迟疑,显得很有诚意,甚至还为这个刚从大牢里出来的人设身处地想了一些具体的事情,例如说,他表示如果遇犁夫想做官,他可以重新给他做个档案,把他十五年的牢狱生涯掩盖起来。
这样一来,不管遇犁夫是留在绝伦谛还是去归都,他都保证他可以从一个处级官员干起。
但是遇犁夫一直皱着眉头,后来他厌烦地挥手打断了他。
“说点儿别的,”他说,“我好决定朝哪里开枪。”
“我说的话你不信?”
“不,是我不想听这个。”
“你想听什么?”
“有个词儿叫忏悔,它能让你死得好看点儿。”
荣世昌在马桶上难受地扭了扭腰和脖子,他现在觉得眼前这个人受了太多刺激,有点心理失衡了。不过,他还是不相信此人会朝他开枪,因为他既然坐在了他面前,那一定就是来谈条件的。纵然他拿着枪,也不过是增加一份筹码罢了,就像当初他们之间有过的若干次交易。
“好吧,”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说说看,你是为了女人的事儿过不去,还是为了那些死人过不去?我听听,然后我们一起商量个补偿办法。”
“你死在这儿就是最好的补偿,而且这不用商量。”
“你这样想问题会把自己毁了的。”
“你还是想想你死后的样子吧,我会先把你卵子打飞。”
荣世昌仰天长叹了一声:“遇犁夫,死人不能复活,女人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市长就我一个,你说你到底要什么!”
“你有遗言吗?”遇犁夫把枪口抬了起来。
“遇犁夫,我在挽救你!”荣世昌吼叫道。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习惯,就像他跟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谈话一样,他觉得他们无非想要得到恩赐、施舍或者补偿,没有例外。他面对的人永远只有乞求。
结果呢,也总是一样,他会根据情况显示他的慷慨,有时他会像扔给狗一根骨头一样,有时也会像做出了巨大牺牲似的。
总之,这是他显示权力的方式,即使是做交易,他对面的人也应该首先接受这个,接受他作为主宰者的天然权力。
这是不能回避的,因为这正是眼下这个世界应有的秩序,就像宗教里规定的,你总要祈祷,上帝才能显灵。至于说忏悔,上帝本人要向谁忏悔呢?
但是,那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遇犁夫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情景,设想过荣世昌在他的枪口下各种各样的反应:愤怒、哭泣、咒骂、卑躬屈膝,但他就是没想到他会看见一张欠缺人味儿的政客嘴脸,一副假惺惺的道貌岸然的架子。
他过去的脸上还有点人味儿,尽管那是一个纨绔子弟的人味儿,不过总算是生动的。而现在,十五年过去了,在做了十年的市长之后,他就像个只会把谎言当作记忆的无赖,一具遗忘了罪孽的统治僵尸。
遇犁夫原本还为这个人留着一条人道得多的解决方案,例如他可以让他喝口烈酒麻醉一下,然后一枪击碎他的心脏,他将死得没什么痛苦。但是他突然觉得可耻和作呕,简直一秒钟都忍受不了。
他毫不犹豫地实施了后面的动作,因为他觉得残忍正是对这个空洞灵魂的拯救,是为这个世界清理掉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他什么表示也没有,端着那支猎枪对着马桶上方荣世昌的裤裆处开了一枪。
枪声很响,震得这个宫殿般的浴室里那些散发着珠光宝气的东西嗡嗡直颤。荣世昌因为痛苦和窒息而张大了嘴,紧缩的气管让他哽咽着喊叫不出来,他身子歪向一侧。
遇犁夫上去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一扭,他那肥大的身躯就像个陀螺一样旋转过去,他身体里剩下的那点力气和感觉全都是顺从。
他跪在马桶前,好像干渴过度的人把脑袋伸进马桶里喝水。
他看见马桶里一片血污,充满了刚才被火药和铅粒轰掉的东西,那些东西已经无法辨认,只有一两样还能猜测出来可能是什么。
然后,就像幻觉一样,他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恐惧让他汗毛倒竖,两腿之间的疼痛却突然间消失了。
他扑通一声沉入浑浊血腥的深渊之中旋转荡漾,除了困惑,他再也没有饥渴和**,直到最后一片光亮熄灭。
他明白了,他只剩下脑壳了,正在被血浆灌满的马桶里沉浮,而他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声音,竟然是刺耳的电锯声。
世界安静下来,遇犁夫有一种虚脱感。他坐下来喘了几口气,看了看表,他感觉时间过了很久,实际上却没那么长。
他四下看了看,那些镜子让他意识到他把一个寻欢作乐的地方变成了屠宰场——荣世昌一定喜欢在这里玩女人。
他站起来把那颗头颅从马桶里捞出来,按了一下冲水阀,想把里头的血浆冲掉,但马桶堵住了,也许是荣世昌被打掉的裤裆堵住的,那些碎肉和血污翻涌着,几乎溢出来。
他没再理会,转身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他一手拎着一颗头颅,一手拎着电锯,身上有些地方就像被喷了红漆似的。
他走到淋浴池那里,用冷水浑身上下冲了一会儿。他觉得流水能带走血腥,所以就把淋浴开着。
他还冲洗了一下墙壁和地面,四处检查了一下他是否留下了痕迹。
最后,他把那具跪着的无头尸体被捆绑的手脚松开了,那一刻尸体被截断的脖子里又涌出一摊血,还发出一阵叹息般泄气的声音,四肢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好像他想说点儿什么。
他站在那儿盯着他看了一分钟,直到他不再动弹了,老实地跪在那儿,好像天生就是这副模样。
十一点四十,遇犁夫从正门出去,顺着山的南坡一直走向河谷下的绝伦河中。他在河水中顺流漂游,这样一来就是最好的警犬也闻不到他的气味。
他需要沿着这条河游出去七八公里,途中他要进行一段潜水,以便紧贴着河底穿过竖在河中的铁栏杆和铁丝网,同时躲过竖在那里的监控摄像。
接着,他能一直顺水漂到南山的西面。
当他开始漂流了一阵后,看见一座山上耸立的宏伟陵园,月光下那些汉白玉的廊柱和阶梯显得惨白。他想,那将是埋葬荣世昌的地方。
遇犁夫把那颗人头包裹严实后,搁在他的大冰箱里冻了两天。
那两天他夜里倒是睡得挺香,但是白天过得很不踏实,因为他总觉得他是把一个熟人关进了冰箱里。那阵子绝伦谛被预防骚乱的武警封锁,民间风言四起,大部分人都在讨论市长的死法。
遇犁夫原本打算亲自传递几个真真假假的细节,但他发现完全用不着,有人替他做了,只是消息不断变来变去。
但他认为无论怎样,消息一定会传到绝伦谛外面去,当局不久后也得承认现实。所以到了第四天,他就打算把那没用的脑袋处理掉。
不过,他不太确定如此草率地扔掉自己的战利品是否明智,因此他给遇冶夫打了一个电话,把这个想法隐晦地跟他说了。
遇冶夫用同样隐晦的方式告诉他,归都甚至都没有绝伦谛被封锁管制的消息,媒体和网络上也没有一个字;有少数人知道绝伦谛宵禁了,但那里经常如此,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所以没有人关心这件事,最多有人会猜测可能是某个官员或者外宾去了绝伦谛;或许不久后有人会在私下里说起市长死了的传言,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是被谋杀的,因为人们一直都活在只有一个声音的世界里。
他还一再强调,官方迟迟没有确认,那一定是想否认这件事——这是他用屁股都能想得出来的道理。
所以,遇犁夫如果坚持想让在天涯海角的某个人知道这件事,他最好还是留着那颗脑袋再等等看。
“这就像跟他们打牌似的,”遇冶夫拿出赌徒的口吻说,“那帮奴才可什么骗局都做得出来,因为那是他们最拿手的,所以你手里得留着一张牌。”
他接着又问:“你把它放哪儿了?”
遇犁夫说放在冰箱里了。
“你疯了,”他兄弟低声吼道,“你不是有个地窖吗!”
这种事询问一下遇冶夫是对的,因为他那混世魔王般的本事就建立在对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了如指掌之上。
遇犁夫接受了建议,他连夜造了一个隔温箱,把那颗包裹严实的首级搁进去,再用冰块填满,然后把它藏进地窖深处。
但隔三差五他就得下去给箱子里添冰块,这成了他此后一个月重复最多的事情。
林业所的人在一周后来到了山上,还带来了一个管辖这片户籍的警察,他们例行公事似的询问了他几个问题,主要是想知道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遇犁夫表示没有,然后他问市长是不是被杀了。
警察和林业所的人都说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多半是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他们还没有接到正式通报。
遇犁夫要留这些人在山上吃饭,他们婉拒了,因为他们还要到别的山头干同样的事情。
次日,遇犁夫去早市上卖山货,发现外地的武警已经撤出了绝伦谛,人们全都上街了,不少人在报摊前抢购报纸,但他们很失望,因为报纸上含糊其词地把荣世昌说成了“不幸遇难”。
遇犁夫意识到他兄弟的预言正在应验。
接下来,遇犁夫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惊异,有一天夜里他打开电视,看见一个家伙正在悲痛地朗诵一份悼词,他没听到开头,还以为哪个大人物死了,最后才知道那是给荣世昌念的,而且把他说成了因公殉职。
遇犁夫有点儿精神恍惚,他拿了一口袋冰块下了地窖,打开那个箱子,把包裹打开,他端详着它,甚至还抓起几个冰块往自己的额头上捂了一会儿,他确定几天前他做的事不是一场梦,眼下也不是梦,盒子里装的正是悼词里悼念的那个人的脑袋。
他忍不住对它说道:“我好像白忙了一场,你死得可真够冤的!”
那些天他有点儿坐立不安,晚上也很难入眠。他到城区转悠了好几次,感到气氛又开始紧张了,人们不再谈论市长大人的死法,而是议论谁是造谣者之类的事情。
便衣警察满街都是,他们四处溜达,目光炯炯,耳朵直竖,要是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就会凑过去,听见话题不对,他们就会干涉,轻者轰散他们,重者就会把人带走。
虽然他们在抓传播谣言的人,但是遇犁夫还是悬着心。他知道如果警方拿出这样的劲头调查凶手,他没准儿需要特别好的运气才能被排除嫌疑。
某天中午,他在市里的一个小饭馆吃了顿午餐出来,在经过绝伦谛大酒店时,碰见了袁东望。这家伙把车开到遇犁夫身边猛按了一下喇叭,把他吓了一跳。
袁东望从车里探出头来,他脸色苍白,笑起来活像个吊死鬼。
遇犁夫想起遇冶夫曾说过此人是个瘾君子。袁东望先说了几句合作愉快之类的闲话,然后问他对荣世昌的死怎么看。
遇犁夫说他没什么看法,谁都会死的。袁东望低声笑着说:“兄台还信电视里说的?”
遇犁夫说他也搞不明白什么是真的。
袁东望说荣世昌是被干掉的,因为那么嚣张的家伙一定得罪过很多人。
遇犁夫表示难以置信。袁东望于是得意地低声说,荣世昌被杀后的几个钟头他就知道了消息,因为荣世昌的司机阚大富是他的朋友,这人受惊后打电话告诉了他一些细节,甚至包括当晚应召去陪荣世昌睡觉的那个高级婊子是谁,后来他从几个官员那里也证实了那些事。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他把消息散布出去的,那绝非谣言。
遇犁夫遗憾地长叹一声,看上去就像为死者长叹一样。他对袁东望说,他看上去这么高兴有点儿不妥。袁东望说他就是很高兴,因为荣世昌得罪他了,就像被他咒死的一样。
他最后问:“难道你不高兴?你过去跟荣世昌好像也有梁子。”
这话让遇犁夫笑了,他说:“那就算他被咱俩咒死的吧。”
他们正要告别的时候,酒店里跳出了几个保安,接着一些人簇拥着一位气势非凡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袁东望看见这一幕从车上下来,他对遇犁夫说:“你不认识吗?那是他们家老太太!”
遇犁夫认出了颜氏,十五年前他曾见过她一次,不过要是袁东望不提醒,他可能也认不出来。
袁东望接着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他冲老太太走了过去,在离颜氏几步远的地方被几个保安架住了,这家伙亲切地喊着:“阿姨,您要节哀呀!”
颜氏停下脚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被身边的人扶进了一辆轿车里。袁东望甩开那几个保安翻身回来,看着遇犁夫不可思议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我要是能有这么一个老妈就好啦。”
遇犁夫对颜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印象深刻,他想那后面必定藏着痛苦,不管怎样,他都要对她说句抱歉才对。
不过,要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或者就在不久后的某一天他被迫面对这个老太太,他们能坦诚相对,他还要说,即使时光倒退,他还会干掉他的儿子,因为只有这样宇宙才会平衡。
过了三四天,遇犁夫去赶早市,他夜里没睡好,因此起得有点晚。当他在清晨时分开车穿过“乌鸦窝”时,刚转过一个弯,就听见一大片警笛声从远处响起。
很快,公路上出现了七八辆闪烁着红灯的警车,气势汹汹地迎面朝他驶来。遇犁夫在路边停下车,看着空中惊飞的一片乌鸦,想着自己到底哪儿犯了错误。但警车飞快地越过他的车,冲进了那片贫民窟里。
出于好奇,他下车走回去,在纷纷跑出来看热闹的人群外面,他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大约半个钟头,那些警车又鸣叫着原路返回了。
他听见有人说,警察抓走了一个在医院太平间打更的人,这人从市长大人死后一直在笑。遇犁夫此后连续三天都犯了迷糊,直到那天上午,他被狼狗的狂吠惊醒,一个送信人在栅栏外头高声通知他去林业所开会。
护林人和伐木工的大会下午在林业所召开。他们扯起一块投影幕布,播放了被缉捕归案的那位看尸人的照片和他悔罪供述的声音。
遇犁夫吃惊地发现,这个“造谣者”他曾经认识,在很久以前他们大概见过两面,他没记住他的名字,不过他忘不了这个人的容貌和他说话时的样子。
那会儿,遇犁夫觉得命运这种东西真是让人难以捉摸,有时候就像世道自有安排似的。
林业所的官员在会上宣读了当局的文件,一方面他们批驳了毫无法制观念的造谣行径,一方面又强调维护社会治安的重要性。
那些护林人和伐木工大多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他们坐在下头很快就鼾声一片。遇犁夫后来也打了个盹儿。不久他被旁边的人推醒,会议结束了,但他和七八个人要留下来。
他们给带到一个小会议室里,有几个人嘀嘀咕咕,有的人干脆大声表示不满。遇犁夫没吭声,他在盘算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
等了一会儿,林业所的官员兴冲冲地进来了,他说由于他们几个来一趟不容易,为了不再折腾他们,林业所要把刚刚采办回来的丧葬用品发给他们。
然后他宣布,作为经营荒山的业主和护林人的优秀代表,他们获邀参加荣世昌市长的葬礼。
他说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发给了他们黑纱和白花,还有一张盖着当局治丧委员会大印的葬礼请柬。最后他说,这是他们的光荣。
遇犁夫拿着发给他的东西,一头冲进林业所臭烘烘的厕所——从出生以来,他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是那会儿他必须找个没人的地方剧烈地笑一下。
他锁上厕所的门,在小便池边扶着墙笑了足足三分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等他走出林业所的大门,又被四个护林人拦住了,他们把丧葬用品和请柬统统塞进他兜里,一个家伙说他们要请他帮个忙,随便找几个人替他去参加葬礼,因为他们的林子距离市区实在太远了,不值得跑一趟。
而且,坦白说,他们宁愿在山里打一天麻将。遇犁夫说这可违反规定,而且他也没处找人。
胖子笑着说:“没人会管闲事,你实在找不到人,就把请柬扔到乌鸦窝去,那儿有的是吃不上饭的人乐意为葬礼的宴席跑一趟。”
就这样,遇犁夫揣着一口袋吊唁死者的用品回到南山。一路上,他笑得好几次都停下车。
回到家里,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去地窖里给那个箱子填冰块。望着死者灰白安详的遗容,他又笑了。
他说:“你听了会发疯的,因为他们请我去参加你的葬礼。”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多出来的那四份葬礼的请柬,他想过把它们送回林业所去,但那样就出卖了把他当朋友的人。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后把它们在乌鸦窝扔掉也是个办法。
当天晚上,按照最近一段时间养成的习惯,他打开手机查看遇冶夫有没有给他发什么消息。
结果看到遇冶夫留言说,他正托朋友在归都的官员圈子里弄荣世昌葬礼的请柬,过几天就会去绝伦谛看他。
遇犁夫把电话打过去问他想干什么。遇冶夫说参加荣世昌的葬礼对他们没坏处。遇犁夫于是对他说:“你不用托人去弄请柬了,我这儿多出来四份呢。”
遇冶夫听完这话,在遥远的归都几乎笑岔了气。
到了荣世昌的葬礼那天,遇冶夫和那两个卡车司机再次从归都来到绝伦谛,他们开着一辆很气派的黑色轿车,穿的也是参加葬礼的黑西装,还戴着墨镜。他们来到南山上接遇犁夫。
在给他们发请柬、黑纱和白花的时候,几个人都忍不住发出心照不宣的微笑。遇冶夫随后说,这么好的笑话不让全世界知道真是可惜。
在去市区的路上,遇犁夫问遇冶夫都有什么人参加葬礼,遇冶夫说了一大串跟荣世昌家族有关的大人物的名字,最后他说,虽然上层官员不便出席,但这个葬礼称得上是本省权贵家族的大聚会。
那时他们的车正好经过乌鸦窝,遇犁夫透过车窗看见曾被他轰过一枪的飞贼谢大钻,他叫遇冶夫的朋友把车停在他前面。
他摇下车窗,谢大钻看见他吓得直哆嗦,他说他已经痛改前非了。
遇犁夫让他别害怕,然后把剩下的最后一份葬礼请柬、黑纱和白花递给他,告诉他可以去市长的葬礼上拿些东西回家孝敬老母。
车重新上路后,他对遇冶夫说,现在葬礼上还会有个贼了,他们再次笑起来。如果光听笑声,人们会以为他们是去参加婚礼的。
这是遇犁夫经历的最繁华的聚会,他跟数不清的看来十分荣耀和幸福的人走在一起,听着他们谈论跟葬礼毫不相关的事情。
没有人认识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中的一个怪物。
不过,在这个闷热的下午,他又是轻松愉快的,因为在这片衣冠楚楚的人群中,也只有他,是了解全部真相的那个人。
他还体验到了他的兄弟遇冶夫一直享受的游戏感,整个葬礼就像他和绝伦谛上层人物的牌局的一部分,他们打了一张声势浩大的牌,成千上万被蒙在鼓里的人正在跟欺骗他们的人一起制造一个假象。
广场中央的旗杆上还降了半旗,他们如此心安理得,看来就像那面旗帜是他们家的。
在巨大哀乐声中,遇犁夫跟随人群走进了市政府会议大厅,看见了躺在万花丛中的荣世昌。
不需要走近,他就能看出遗体上的头颅是个蜡像,因为它跟藏在他地窖中的那个死灰色的头颅相比实在太鲜艳了。
但是人们认为一个死去的大人物的遗容就应该如此完美,他们还相信之前的传言全是捏造的。
遇犁夫看到这里就退出了告别遗体的人群。
他本来打算悄悄地走掉,但林业所的所长发现了他,他们正在凑齐进入陵园的人数。遇犁夫就这样被拽上了一辆中巴车。
一个多钟头后,这辆车跟着一个庞大的车队开进了城区北面的河谷。很多人难得有机会进来一次,遇犁夫也是借着这次机会通过河谷宏伟的正门、壮观的桥梁、整洁的盘山公路重游他在那个深夜逃离的园林。
他看到不少那天晚上他经过的地方,但情景已迥然不同,就像两个天地一样。
比较而言,他更喜欢一个人背着猎枪、手持钢锯和人头在月光下跋山涉水的感觉,那时他是个猎人。
而这会儿,他跟一群装模作样又死气沉沉的家伙坐在一起,他们奔向陵墓,还得在那片铺满大理石的山坡上列成几排,看着一个昂贵的棺材被埋在墓穴里。
在一阵又一阵哀乐声中,有人会哭得死去活来,而他却哭笑不得。
只有他知道那个棺材里的人是他的猎物,也只有他知道,他们把那个棺材埋在土里,不久还得再一次挖出来,好给里面的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装上真正的头颅。
世界上只有他的兄弟遇冶夫能够享受这样一场葬礼。
当别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时,他靠着他那非凡的仪表被当成了神秘的贵宾,他东游西逛,有时还训斥一声维持秩序的保安,让他们打起精神或者把领带弄直。
不久,他的注意力被几个风骚漂亮的女子吸引了,她们都穿得像高贵的寡妇似的。他跟他的朋友打赌,他能在葬礼结束前至少领其中一个去酒店开房。
他的朋友正感到无聊,说如果他真能做到,他们以后就给他当拎包的随从。
他真的做到了,就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当那几个女人突然争先恐后地在市长的遗体前表演昏厥时,他冲过去抱起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上了他的车。
他开着车绕了一大圈回到酒店,对那个误入歧途的姑娘说:“你要真是市长夫人就好了,我想说服你在他被埋葬之前给他戴顶绿帽子。”
那个一路上哼哼唧唧的姑娘霎时睁大了眼睛,又惊讶又激动地说:“有一段时间我差点儿就是了!”
他们进了酒店,那姑娘用门卡打开分配给自己的那间套房,然后跟这个还不知道姓名的奇妙男子不顾一切地在床上折腾起来。
她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欢欣和刺激,每一秒钟都千金不换,一直折腾到黄昏才觉得心满意足。
后来他们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举办葬礼宴席的餐厅里,他的两个朋友和刚从陵园里赶回来的遇犁夫,看着他和那个姑娘毫无廉耻地坐在一起窃笑**,全都傻了眼。
遇冶夫还煞有介事地向姑娘介绍了他们。
到了该遇犁夫说话的时候,面对那个姑娘快活满足的神情,他点头说一句:“我兄弟应该永远活在世上。”
葬礼的宴席非常慷慨,晚上九点钟,他们吃得酒足饭饱。遇冶夫让他的两个朋友和那姑娘在酒店里等他,然后驱车送遇犁夫回南山。在车里,遇冶夫问他的兄长感觉如何,遇犁夫说他长了见识。
遇冶夫笑着说:“你得给他们上一课。”
遇犁夫点头说:“晚上会下雨,你在天亮之前要离开这儿。”
“但我有个担心,”遇冶夫说,“我看见了你的一个老朋友。”
“你说的是那个警察吧?”
“他现在是公安局长了,”遇冶夫说,“他不会想到你吗?”
“不用担心他。”遇犁夫说。
“你确定吗?”
“当然,我了解他。”
“你有他的把柄?”
“最重要的是,到了明天早晨,他的公安局长就做到头儿了——这要感谢你出的好主意!”遇犁夫笑着说。
“其实我们也能做了他。”遇冶夫说。
“他在我这儿不该死,”遇犁夫说,“除非他跟自己过不去。”
晚上九点钟,他们一起到了南山顶上,遇犁夫那时候才知道遇冶夫坚持送他上山的用意。
“你得把那支枪给我,”遇冶夫在大木屋那儿说,“那是把好枪,但你最好放弃它,还有那个电锯——我给你处理掉。”
“你只能拿走电锯和子弹壳,”遇犁夫说,“枪我得留着。”
“你不能留着。”遇冶夫说。
“我必须留着,它对我很重要。”遇犁夫看着弟弟。
“好吧,”遇冶夫让步了,“你必须谨慎。”
遇犁夫从大木屋外的狗窝里取出了那枚铜弹壳、一发还没用的子弹,还有那把电锯,把它们交给了遇冶夫。遇冶夫说他会在回归都的路上把它们处理掉。
遇冶夫带着弹壳和电锯下了山。
晚上十点多钟,这个闷热的八月天终于开始下雨。遇冶夫开始为他的兄长去做他早已谋划好的事情。
这件事情他没告诉遇犁夫,因为遇犁夫的意外就是这件事最好的结局。
他回到酒店接上他的两个朋友,然后驱车来到这个城市一处由于整个城市都要变成水库的传言而注定无人问津的新楼盘里。
那里没有人入住,也没有看门的保安。
这是个令人沮丧的雨夜,当他第一次因为偶然的机会送那个叫袁东望的人回到他那充满毒品气味的脏窝时,就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这个人渣能替他的兄长死掉,倒是他曾经活着的最大价值。
而对遇冶夫的两位朋友来说,这位讹诈过他们两万块钱的无赖早就该死,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办这件事,不为别的,只为在遇犁夫兄弟那里挽回他们的颜面——这就是他们活在世上的准则。
因此,当遇冶夫暗示他们得来绝伦谛清理掉这个家伙时,他们简单地说:这是应该的。至于遇冶夫更深的盘算,他们毫不关心。
下午在跟那个姑娘亲热的间歇,遇冶夫抽空在洗手间里给袁东望打过一个电话,说要约他谈一笔买卖。
由于本市的娱乐场所要为死去的市长停业一天,他提出要去袁东望家里谈。
他暗示这笔买卖跟毒品相关,因此希望袁东望不要带外人在场。袁东望欣然应允。
晚上十一点钟左右,袁东望开门迎来了客人,还热情地拿出一包毒品招待他们,说无论怎样都请他们在这个简陋的屋里度过这个漫漫雨夜,谈完事后他会找几个姑娘过来狂欢一下。
五分钟后,在袁东望聚精会神地处理白色粉末时,遇冶夫模仿他的口吻说:“多谢兄台为遇犁夫做的一切。”
袁东望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他说完这句话,遇冶夫的两个朋友一个给他脖子上套了一根渔线,另一个按住了他的嘴。遇冶夫还飞快地搬开了他面前的茶几,好让他的两条腿在水泥地上蹬踏痉挛了一阵。
不到半分钟,这个虚弱的家伙就死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两个人随后把尸体拖进厕所,然后把它挂在高处的水管上,他们在屋子里小心地搜查了一番,在床头后面找到了那支曾经顶在遇冶夫脑门儿上的猎枪和半盒子弹。
遇冶夫从兜里掏出用塑料袋装的一个弹壳和一发子弹,先去厕所用死尸的手在上面按了指纹,随后把它们放进子弹盒里。
接着他又把那个电锯塞到了床底下。他们在床底下还找到了一些钱,不过他们什么也没拿,把现场收拾干净就出来了。
遇冶夫相信,如果运气好的话,绝伦谛的警察会因为急于立上一功而就此结案。
午夜时分,遇冶夫和他的两个朋友回到酒店,他们在大厅里喝了一些饮料,然后叫来那个姑娘,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回归都。
那个姑娘还沉浸在难以入眠的兴奋中,她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跟着他们上了车。
当他们驶上通往归都的高速公路时,遇冶夫给遇犁夫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他还让那姑娘发出一阵笑声,好让他的兄长听见他们有多么快活。
遇犁夫已经在山上睡了一觉,在挂掉遇冶夫的电话后,他下了地窖,把这些日子让他操碎了心的那件难看的战利品拿了出来。
凌晨两点,他开着皮卡冒雨进入了市区,把车停在距离市府广场一条街外的地方。他穿过狭窄的街道走向广场,在街角上站了一会儿。
自从市长大人出事以来,总有一辆警车停在市政府门前,但市长的葬礼一结束,他们就撤走了。此刻广场上只有他这么一个鬼影,静静地站在雨中。
将近三点,他走到广场中央的旗杆下面,先把那面旗子降下来,然后把人头升了上去。那时,夜空划过几道闪电,随着滚滚雷声,雨下得更大了。他在雨中琢磨着:这原本是一件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