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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为了谋生的谋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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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为了谋生的谋杀(二)

2018-04-15 作者: 尚可

第13章 为了谋生的谋杀(二)

“狩猎?在大街上,还是他的家里?”

“在虎走廊,那可是正经的狩猎区。Www.Pinwenba.Com 吧”

“虎走廊?你怎么进去?”遇冶夫说,“那地方快赶上总统官邸了。”

“所以他会在那儿度周末。”遇犁夫说。

“可你怎么对付铁丝网和陷阱呢?还有那些摄像头,没准儿你还会撞上巡逻的狗腿子——你需要人帮你。”

“是吗?你有何高见?”

“我知道也许应该在虎走廊动手,因此在来的路上想了个法子,”遇冶夫说,“我认为你至少需要一辆跟那位市长大人一样的车,这我能搞到,不管他坐什么高级车,我都能搞到,我也熟悉官车的配置,弄一个跟它完全一样的车牌也是小菜一碟。然后,你就可以提前坐这辆车进入狩猎区等他。我相信坐这样的车去他常去的地方都不会受到盘查,这是他的特权,让他死在这上头也算是报应。”

“有点儿意思,”遇犁夫点头说,“也许能成。”

“绝对能。站岗的人怎么会查市长的车?我们只需要算计好把车开进那里的时间就行了。你还需要一个司机,他只要把你送进去,再开车出来,他甚至可以在你动手之前就离开绝伦谛。这也很简单,这辆车进出绝伦谛都会放进货柜车里,就像我们运走那堆木头一样安全。”

遇冶夫说到这儿,带着谨慎的得意看着他的兄长,接着说:“这个计划最绝的是,在你办完事之后,等门卫换了岗,你可以开着市长的座驾出来。”

遇犁夫掩饰着内心的惊讶,他实在不想赞美他兄弟在这种事上的才华。他在监牢里十五年都没想到过这样迷人的计划,它听起来就像在破解一道复杂的算术题,而且结尾的那个环节还颇为喜剧,只有遇冶夫才有这样的想象力。不过,他很清楚,这个计划牵涉的人太多,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职业犯罪集团干的事,而他不想让自己有这么多同伙,那意味着有一大票人要让他操心。

“你很想当那个司机,是吗?”他问道。

“我是现成的,”遇冶夫说,“当然,你要是舍不得让我去,那两个开卡车的亡命徒也是现成的。你下个命令,他们会觉得无上荣耀。”

“但我不想把自己的事交给别人。”遇犁夫干巴巴地说。他饮下一口白酒,深深地咂了一下嘴,“我有更简单的办法。”

“我不信。”遇冶夫说。

“我会从秘密工厂进去,”遇犁夫说,“原来那儿的弹药车间下面有个防空洞,是个秘密监狱,有条通向河谷的秘道——本来从那儿进入虎走廊最省事儿,可惜它被封死了。”

“这还用说吗?”遇冶夫说,“他们撤走了工厂还能留下黑监狱让人参观?”

“是的,这在意料之中。”遇犁夫接着说,“不过,现在那儿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这很有意思,它原先像个监狱,现在却只剩下高墙了。当然,这计划也有个缺点,就是我仍然需要一个帮手——但只是一个帮手,要是法律认为他不知情,他甚至都不能算我的同伙,因为他只需要给我搬个梯子。”

遇冶夫想了一秒钟:“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帮你翻墙?”

“是的,这也算伸张正义。”

遇冶夫对这种嘲讽有点不满。他直起腰板儿来,像个准备检查作业的老师似的问:“告诉我,你干完了怎么出来?”

遇犁夫指点着桌子上的盘盘罐罐把他的计划叙述了一遍。他就像在说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每个环节只是点到为止,但也足够清楚。

遇冶夫认真地听着,有些事他料到了,有些则没有。总的来说那是个直截了当的方案,但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退路也安全,称得上巧妙。

只有熟知这片山水的猎人才能有那样的思路,而这也决定了遇犁夫是无法取代的,因为别人在他设计的路线中甚至会迷路。

遇冶夫把整个计划在脑子里想了几个来回,找不到什么破绽。于是他关心了一下目标的情况。

遇犁夫三言五语就证明了他在绝伦谛这四个月还做了很多事,至少市长荣世昌的习惯和行踪在他这儿几乎没有秘密了,包括他的两辆车,他的司机,他经常去的两个住处,以及他在固定时间约见的不同情妇。

遇冶夫听完了,就知道这位市长大人已经死定了,要是他运气好,他实在应该早一点离开绝伦谛。

在这个计划中,遇冶夫无论如何都只是个小角色,小到他只要在公正的法庭上坚持说几遍“不知道”,就完全无罪,因为他看上去只不过来这儿做了一趟生意罢了。

这就是遇犁夫在他漫长的囚笼生涯中一丝不苟的追求——他不想让任何人卷入这件事,包括那两个卡车司机,他们被遇犁夫请来只是因为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对遇犁夫的事情保持沉默。

遇冶夫坐在那儿露出了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他竭尽全力地思索着可能被他的兄长遗漏或疏忽的某个细节,后来,他的脑海里远远地出现了一个缥缈的预兆,但他只会在遇犁夫走向猎物的时候才会想明白它。

星期五清晨,绝伦谛市政府前的广场早市刚开始,遇犁夫就把他的皮卡停在了市政府大门斜对面的空地上。

车上的山货吸引了不少人过来排队,但他真正要卖的不多,因为那些东西大多是为了附近的饭馆和酒店准备的,所以每个人只能限量购买。

两个月来一直如此,他每次来赶早市都会在这儿拖延时间,好让他能观察到市政府上班的情况。有个穿迷彩服的小伙子过来和他聊天,有一天他曾用他兜售的望远镜换了遇犁夫的一只兔子,所以他们算认识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废话,直到早市散后,小伙子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遇犁夫买了一口袋热气腾腾的包子在车上吃,这时候,市长荣世昌的专车从绝伦大街北边开过来。

遇犁夫用望远镜盯着那辆车进了市政府大门,过了半个钟头,和预料的一样,市长的专车又出了市政府,向南边出城的高速公路方向开去。

遇犁夫看了一下表,还不到九点,跟几周来的情况一样,那辆高级轿车每个周五都会去归都接一个女人,她将在半夜时分出现在虎走廊的山巅别墅里,经市长大人玩弄两天后,到周一早晨,她再坐专车返回归都。

遇犁夫还有大把时间四处逛逛。

他去百货商场转了一大圈,这可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逛商场,而且看起来他也不确定是否真正需要买下这些东西:一套被褥,一件睡衣,各种洗漱工具,都是女士用的东西。

不过他真的买了,他甚至在卖首饰的柜台那儿转悠了一阵,最后打消了买个戒指的念头。

将近中午,他开车回了南山,遇冶夫那时候刚刚睡醒,他看着遇犁夫放在床上的一堆女人用的东西,问道:“你确定大嫂会回来?”

遇犁夫说:“要是她能听到消息就会。”

“要是她不回来咋办?”

“我就在山上等着,反正我也没处去。”

遇冶夫不想给一场做了十五年的梦泼冷水。不过,他这会儿不得不承认,跟兄长相比,他最疯狂的勾当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因为他兄长不仅要杀掉一个市长,而且还要在杀人后继续留在当地过日子——就如同他在这座荒山上盖房子一样,他干掉这个市长不过是为了重新生活所做的筹备。

整个下午,遇犁夫在山上蒙头大睡。

黄昏时,那辆从归都开回来的大货车再次停在了南山脚下,遇冶夫的两个朋友按照约定上山来找他,这是他们最后一趟活儿,他们还带来了烟酒,以此来表达对遇犁夫的谢意。

不过,他们在山上却看到遇犁夫有点儿无精打采,他说他患了热伤风,正在头疼,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工厂了,也没法再款待他们,请他们包涵。那两个人说他太客气了,并表示他们以后会随时听候他的召唤。

在这番客套之后,遇冶夫让他的朋友们先去城里吃饭,等他给生病的遇犁夫准备一些东西,稍后再跟他们在工厂里会合。

这两个人走后,遇犁夫从卧室里出来,他已经换了一身迷彩军服和一双新鞋,检查了一下那支他藏了十五年的猎枪,然后把它放回鱼竿筒枪套里。

离开山上的大木屋时,遇犁夫在窗口留着一盏灯,然后他把那条大狼狗拴在了门口。

下山的路上,他步伐稳健,遇冶夫跟在后面不免百感交集。

当他们从山顶一片密集的丛林中走出来时,眼前出现了绝伦谛城在远处闪亮着的一片灯火。遇冶夫突然站住了,龇牙咧嘴地说:

“哥,你这样干恐怕还不能把大嫂找回来。”

遇犁夫弯下腰盯着他的弟弟,他没看到恐惧,倒看到一张因为操心过度而歇斯底里的脸,于是他温和地说:“你放松点儿。”

遇冶夫摇着头,这两天一直在他脑子里忽隐忽现的一个问题现在清晰了——他是在看到前方这座城市的灯火时才一下子来了灵感的,这个灵感此时让他变成了这块天地的先知,使他预见到了遇犁夫的计划将要导致的一个结果。这结果倒不会对这位谋杀犯构成什么威胁,但却会让他的谋杀行为失去它那了不起的意义。

“你就是杀了那畜生,那些人也不会承认的,”遇冶夫说,“因为那可是个他妈的市长啊。”

“那又怎样?”遇犁夫问。

“说到底,你干这件事是想让大嫂知道。”

“啊,这种事说出来就不灵了。”遇犁夫嘟囔着说。

“问题是那些人一定会掩盖真相的,”遇冶夫说,“你想想,在这地方,他们会承认市长被人宰了吗?那些奴才一定会编造出别的理由,比如说他因病去世或者光荣殉职什么的,而这种消息可传不了多远,甚至都不能算个新闻。”

遇犁夫站在那儿皱着眉头,他从没想过,一个市长被谋杀的消息可能会被换成另外一个故事而被掩盖掉。不过他稍加思索后就意识到,他兄弟那看似不着边际的想象,其实符合这块地方的逻辑。

它多半会应验,因为就像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发明并没真正改变这个世界一样,这块天地的禁锢气味也并未因为看似时髦了些而改变。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面对远处璀璨的万家灯火,他更容易感到一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

就这样,他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笑了笑说:“管他呢,很多事都要看天意。”

半个小时后,遇冶夫开着那辆皮卡驶进了废弃的“秘密工厂”。他的两个朋友和那些装卸工也刚到,他们在那辆皮卡车上只看到了遇冶夫一个人。

他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说他要捡一些破烂儿回去,然后就把车直接开进了工厂深处一个幽暗的角落。在那里,当遇冶夫停下车,遇犁夫就从后排座椅下掀开坐垫钻了出来。

这时还不到晚上八点。在距离他们兄弟俩一百米之外,有几栋厂房隔着,他们雇来的人正在那边搬木头,声音嘈杂,还有拉锯的刺耳响声。

遇犁夫背好了他要带上的东西,他担心遇冶夫在分别前啰唆,就提前说:“废话少说,你只管做好你的事。”但遇冶夫还是拽住了他,说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可能会解决那个传播市长死讯的问题。

“你要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就得更疯狂一点儿。”他说。

“我会先轰掉他的卵子,然后再照着他的脑袋来一枪。”遇犁夫说。

“不行,”遇冶夫低声说,“你要是打烂他的脸,别人就认不出来了。”

遇犁夫惊讶地看着他的兄弟。遇冶夫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辉,脸上露出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得拿回来点儿东西做个纪念,”他说,“反正除了费点儿力气,那也不会再增加你的罪行。”

遇犁夫摸了摸他那浑圆的头,问:“什么叫纪念?”

“你可以把他的脑袋带回来,要是他们想捂住这件事,咱们就把它挂到广场的旗杆上去。”

遇冶夫一边说一边回身在那辆皮卡的货厢里拎出一个破旧的老式旅行包,从里头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电锯。

几天前,他的朋友曾用这把电锯架在袁东望的脖子上——它是便携型的,两尺来长,通常只会用来对付碗口粗的枝杈和小树。

对任何一个猎人来说,带上它并不是个负担,而且,它居然不是刻意准备的。

遇犁夫接过这玩意儿在眼前晃了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它放进旅行包里,嘴里嘟囔道:

“好吧……没准儿这世界真的需要个疯子。”

秘密工厂对遇犁夫意味着很多东西。十五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被警察带走的,那时候连鸟儿都不敢飞过它的上空。

十五年后,它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对那些大人物的安全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个疏漏。由于它从前过于森严,因此即使在废弃后人们仍然习惯性地觉得它不可逾越。

河谷在这一段没有建栏杆,草丛中也没有陷阱,因为实在用不着,野兽和偷猎者都不会靠近这块带着火药味的地方。

巡逻的人懒得往这儿走,监视探头也省了。墙有五米高,上面还有铁丝网,看上去就像监狱的围墙一样。然而,假如没人打扰,翻过它就只需一把够长的梯子。

遇冶夫从皮卡车的货厢里搬出一把经过改造的折叠梯子——这是遇犁夫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就交代他准备的,他把它打开架在北边的高墙上,遇犁夫稳稳当当地爬上了墙头。

他在身上系上一根绳子,把绳头儿扔给墙下的遇冶夫,还有心情朝他挥了一下手,那既是告别,也表示他请他来绝伦谛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跟着他攀着绳子滑下去,消失在深渊般的夜色里。

遇冶夫把梯子和绳子收起来放回车上,然后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那面墙仍然是一副难以逾越的样子。

远处干活儿的人已经开始收工了,除了一阵阵风声,他再也听不到什么。

但他仿佛能看见一只步入森林的老虎,他一声不吭,只用他镇定自若的步伐,宣示他那高贵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

当双脚一落到松软的地面,遇犁夫就踏实了。他觉得世界到底是公平的,因为在他被另一处高墙囚禁的十五年间,他认为这世界欠他的太多,以至于此后所有的高墙都应该在他面前塌掉。

此时,他平静地穿过河谷南岸半人高的草丛,浮水游过湍急的绝伦河,上了河谷的北岸,又向东走了一个钟头,来到望神山脚下。

他在一块岩石下喝了一口烧酒暖暖身子,随后从密林覆盖的望神山西麓爬上去。

这片山林他太熟悉了,如果没有后来兴建的一些亭台楼阁造成的破坏,他凭借记忆就能摸到每一块他需要经过的岩石。

树林中还修建了几条石板小路,路边偶尔还能看到供休息的石椅和怪模怪样的雕塑。

遇犁夫绕开它们走过,不过心里在嘀咕,这些人造的东西不论好看难看都算得上花了心思。

这也不奇怪,在伺候权贵方面,卑微的人们总是显得很有创造力。

他在九点多钟登上了山顶,那个西洋风格的城堡形别墅四周亮着路灯,里面一片漆黑。他从兜里摸出黑色头罩戴上,只露出眼睛和鼻孔,看上去像个真正的恐怖分子。

他来到北面的围墙一角,那里有大树遮蔽,因此比别处昏暗,他拿出一个弹弓来,把一团软乎乎的胶泥射出去,糊住了墙角的摄像头——过不了多久,这块胶泥会因为风干自动脱落。

他从那里利索地翻墙而过。在墙里头,他四处扔了几个小口袋,那玩意儿臊烘烘的,是对付狗的,它们嗅到这玩意儿就会一声不吭地沉浸在错乱的幻觉里。

但是,这个豪华的别墅院子里没有狗,倒是在几个小时后,警察带来的警犬会为了那东西的残留气味而神魂颠倒。

他确定没什么可提防的,就沿着墙根走到别墅的南门,在一棵老榆树下的长椅子上坐下来。离他不远处有一个游泳池,不过还没有注水,等到了迎接客人的日子,那里的水就会湛蓝湛蓝的了。

到时候,这个地方会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官员和家属。

他们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喜欢钓鱼的可以去绝伦河上游的湖边钓鱼,喜欢狩猎的可以去西面的猎场追逐狍子和马鹿,幸运的话还能遇到狐狸。不过大多数猎物都是饲养的。

而在早先,遇犁夫年轻的时候,在他作为偷猎者的时代,那座秘密工厂在他眼中如同无物,山里有数不清的真正野兽,以至于连他都像野兽似的。

他和这片山林的生物链是融为一体的。

将近十点钟,他怀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是遇冶夫发来的短信——他正行驶在出山的盘山公路上,已经翻过了几座大山,刚和一辆黑色的轿车擦肩而过。

那是为市长荣世昌运送情妇的专车——在这条出入绝伦谛的唯一公路上,遇冶夫的卡车和这辆轿车总要在某个地点相会,他把这个地点通知遇犁夫,遇犁夫就能推算出这辆轿车抵达虎走廊的大致时间。

这是遇冶夫在这次行动中为遇犁夫做的最后一件事。遇犁夫看了看表,估计那辆轿车将在午夜十二点之后进入别墅。

按照最近两个月的习惯,荣世昌将在十点钟左右回到别墅等他的女人。不过,这天他回来得比平时晚。

此后半个小时,他不停地看表。他想,要是荣世昌和那辆从归都接女人的轿车一起回来,事情就会麻烦许多。

他猜测同时会进来几个人,要是三四个他能对付得了,但也要看情形,他不想把无关的人也干掉。

为这个他可以等到后半夜,当市长大人上床的时候他再进去,床上多半还有个年轻女人,她会受到惊吓,不过她也会因此对这个世界长点儿见识,那也没什么不好。

十点二十五分,他听见了汽车的马达声。他躲到了大门边上的那间门房暗处。那扇大门是自动打开的,一辆白色高级轿车开了进来。

他曾在远处见过几次这辆车,它没有牌照,可能只是用来供市长大人玩的。

它停在别墅的门口,随后荣世昌下来了,只有他一个人。遇犁夫确认这一点后不禁感到幸运——据说很多伟大的行动都是这样实现的,除了缜密的计划,最后的实施还有赖于运气。

现在,他计划中的三个备用方案全都用不着了,出现了最好的情况。他想,也许因为这天是复仇者的节日,或者是因为他跟这位市长大人还有点儿缘分。

荣世昌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快活模样,是他哼着一支小调,高高兴兴地走进别墅。他晚餐时喝了酒,但喝得不多,这会儿脑子里正想着浴室里解乏的温泉水,想着卧室的奢华大床,想着一会儿将送上门来的明星般的女子。

他没有去想这几天走马灯似的给他送行的下属和当地那些头面人物,虽然跟随他去归都的人选已经定了,但有些人还在做最后的努力,至少他们希望在他去归都之后还能提携他们。

但这都是白费心机,因为甩掉这些既没用处也没趣味的人才是他的生活。

要不是做官这种事太容易,并且对他们家很重要,他完全不稀罕在这个小地方做一个市长。在他心里,做一个不受约束的富豪才是最理想的生活。

可惜人生并不尽如人意,抛开那些令人头疼的文件和必须装腔作势的会议不说,就是搭理那些整天争权夺利的下属,就已经让他厌烦透顶了。

好在这一切都要过去了,他要去归都做一个大银行的行长。

他原本还可以选择去省电视台当台长,一开始他倾向于此,因为他觉得那可能更有趣一些,但他母亲指示他去银行,因为在电视台那种地方很容易就做到头儿了,但在银行却不同。

老太太总是正确的,他很快就想通了,既然一切都这么容易,他不妨就在通往权贵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他哼着那支小调打开了别墅的门,在开灯的一刹那,眼前的灯光和大脑里的一道血色之光同时散开,他像一团庞大的泥塑忽然被抽空了骨架似的瘫倒在门口。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坐在浴室的马桶上,手脚被胶布缠住了,眼前出现一个戴面罩的人。

此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大腿上横着一把猎枪,脚边放着一个装着重物的破旧旅行包。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被枪托还是旅行包里的东西砸晕的,但他认为眼前这个人并不知道他袭击了谁,因此他忍受着眩晕的头痛,用一种他认为很合适的语调说:

“你要什么尽管说,我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遇犁夫看了一下表,问:“一会儿是不是要来个女人?”

“你是为那个女人来的?”荣世昌吃惊地说,“这很好办,伙计。”

“不,我是为另一个女人来的,”遇犁夫说,“也许你都忘了。”

他说完把头上的黑色面罩摘下来,然后用手在他满头短茬儿毛发的头顶上摩挲了两圈,好像怕自己的相貌走了样。

他舒坦地坐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银酒壶,怡然自得地喝了两口,这让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光。

荣世昌立即就认出了他——除了更瘦一些,他没怎么变样,十五年的苦难甚至都没让他显得苍老,不过,这是因为他从来就没年轻过。

过去他也差不多这样,坐在那儿镇定自若,眼神冷酷,翘着大下巴,让人觉得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而且永远不会变。

荣世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他曾经和这个人很熟,他能回忆起的第一件事还是此人被警察逮捕时的样子,跟此时差不多,当时他们还谈过他有朝一日出狱后的前途问题。

“啊,遇犁夫!”荣世昌说,“你出来啦!多少年了?”

“十五年,”遇犁夫说,“现在还真不容易见你。”

“你现在绑的是市长,”荣世昌说,用的是一种遭到戏弄后的埋怨语气,“你这玩笑开大了。快把我松开,太难受了!”

“忍着点儿,等会儿就结束了。”

“什么意思?等会儿结束什么?”

遇犁夫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把酒壶举起来比划了一下说:“想想吧,市长大人,想想我找你会干什么?”

荣世昌有点惊愕,他看着遇犁夫,觉得自己刚才笑得有点唐突,实在不像个市长。

“你最好别这样跟我说话。”他沉下脸说,“我们有仇吗?”

“想想吧,我们最多聊三十分钟,”遇犁夫再次看看表说,“就算叙旧了。”

“别兜圈子,你直接说你想干什么吧。”

“你不愿意再想想吗?”

“你让我想什么?你的工作?房子?这都好说,四零七倒闭了,但你运气很好,我要去归都了……”

“对了,四零七为什么会倒闭?”

“材料和运输成本太高……你还关心这个?”

“我就是问问,它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在那儿干,但它对你可不薄。”

遇犁夫没吭声,露出一丝苦笑。

荣世昌也露出跟他一样的苦笑:“我猜你也许还想继续当个猎人。”

“扯淡,”遇犁夫摇着头说,“这儿哪还有野生的东西?我走的时候山里还能听见狼叫呢,现在还有什么?”

“你不能这样说,要不是有我,这地方会变成水库的!”

“是吗?但要是没你,这儿还是个天堂呢。”

“你现在是环保主义者啦?”

“如果只有猎人能打猎,这世界就不需要什么环保主义者……算了,我不是为这个来的。”遇犁夫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不过,你应该想起一些事了吧?”

“你还是直接说你找我想要什么吧。”

遇犁夫摇了摇头:“荣少爷,你觉得这个场面像他妈我在求你吗?”

荣世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是的,他还是过去那个样子,坐姿,眼神,总是剃得很短的头发,都跟以前一样。那时候他也会称他为“荣少爷”,他这样称呼他带着不卑不亢的戏谑,也带着点儿轻蔑。他今天再次这样称呼他,看来是为了让他回想过去的事情,但是,他懒得想过去的事情——不仅是面对此人,对任何人都是如此,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过去有什么不堪,恰恰相反,他的过去充满辉煌,也颇为刺激,只是对于他的现在和未来而言,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前进的速度太快了,他只对未来感兴趣。

“要不咱们改天再谈吧,”他叹了口气说,“我累了,一会儿还有客人。”

遇犁夫笑了。“不就是玩女人吗?”他说,“我可就是因为这个进去的。”

“啊,你那事儿搁到现在不算什么。”

“不,强奸在任何时代都是重罪。”

遇犁夫说出这话,面带讥讽地看着这位市长。

荣世昌坐在那儿也看着他,觉察出他那讥讽的神色中居然带着一种令人感到诡谲的享受。忽然间,这位市长意识到,他在十五年前也许犯了一个错误——他想起来一些事儿了。

十五年前,有一段时间,因为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两个女人,他和眼前这个人有一些瓜葛,只是时间太久了,他已经想不起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了,也想不起她们的容貌了,如果非要回忆的话,他也只能隐约记得一些失去了气味的光辉。

他此刻感觉不太好,不过,他那已经根深蒂固的统治者心理早已让他不知道绝望为何物了。

所以,他很快又感觉好起来了。

不管怎样,眼前这个人是从遥远的过去走回来的,他可能还不知道他如今的地位、财富和他每天所享受的生活,就像所有无知和愚蠢的人一样,他们习惯于纠缠过去,斤斤计较已经失去东西。

但他只需向他们提示一下他的权力,他们就会屈服,因为他能给予他们还没有得到的那些东西,甚至是他们想要的一切。

于是,这位市长大人气宇轩昂地挺起了他的胸膛。

“遇犁夫,作为一个市长,我没必要隐瞒什么,”他严肃地说,“但我想你是来提要求的,这个我完全理解,任何要求都可以,我愿意代表我本人和市政府负责任地向你承诺!”

遇犁夫惊讶地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表情。

“你这市长做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他说,“但我到这儿来或许也能代表一些人,一些我都不大认识的死人,他们可都应该比你活得更长。”

这时候,天棚上的水晶吊灯叮叮咚咚地响起了一串呻吟。

不是有风吹过,而是一群鬼魂从这宫殿中绕了一圈,他们就像照片底版上发光的白色剪影一样拥挤着连成一串,奔跑着,无声地呐喊着,从他和荣世昌中间挤过去了。

遇犁夫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手舞足蹈地经过,又目送他们穿过墙壁离去,在屋子里留下叮叮咚咚的回音。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遇犁夫不可思议地晃着脑袋笑了一下。

荣世昌则在目瞪口呆和一阵寒战之后忽然为之一振,此时,他那被重击过的脑袋已经感觉不到眩晕了,或许是因为酒劲儿过去了,现在只剩下疼痛,还有逐渐清晰的记忆带来的气急败坏。

“遇犁夫,我们没必要纠缠过去,那已经无法改变了。”

“说得对,我就是来彻底结束这些事的。”

“你要知道,我很快就不止是市长了。”

“听说了,但那都是别人的看法。”

“那就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执行我的判决。”

遇犁夫又喝了一口酒,深深地咂了一下嘴,接着又说:“还记得吗,我有自己的法律。”

“我的天,你居然还那样。”这位市长此时想起了更多的往事,不禁怜悯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没变,就是有了更多的奴才。”

“我对你还是有恩的,这你总该承认吧?而你却从未感激过我。”

“你不需要那廉价的玩意儿,而且你也配不上它。”

“你这样想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

“算了,还是做你的敌人更有意思。”

遇犁夫放下酒壶,把那支枪操起来,撅开枪托,往枪膛里塞了两颗子弹,然后他合上枪筒,第三次看了一下表,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得珍惜你说话的机会。”

荣世昌看着那支猎枪,他现在认出它来了,他曾经很喜欢用这支枪去山里显示他的男子汉气概。他还回想起他和这个人有好几次都是隔着一支枪说话的,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气盛,绝伦谛也缺乏秩序,充斥着暴风骤雨和洪水猛兽。可是在这样一个被称为盛世的年代,用它来解决问题实在太荒唐了。于是他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

“这枪很面熟啊。”

遇犁夫低头打量着这支枪,说:“没错,它原来就是你的。”

“那么,你拿着我的枪来威胁我?”

“枪就应该是干这个的——你不可以被威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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