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且慢!”王贲叫住了秦腾,“王贲之意,大军尚未完备,此时发兵,胜算还不够!当先听上将军之见!”
秦腾与姚贾对望了一眼,沉思了片刻,终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4
听儿子讲完遇刺经历之后,幕府中的王翦端详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沉思。
书信出自秦腾手笔,由王贲带来,请求立即发兵伐韩,一雪遇刺之耻,王翦自然对它的内容毫不意外。儿子遇刺的消息传来后,秦国上下一片骂声,杜县大营更是闹翻了天,将军们围住了王翦激愤不已,人人汹汹求战,恨不能即刻便擒回韩王,将他千刀万剐。若非王翦反复申明大势,秦军主力也许早就发兵攻韩了。
思忖片刻后,王翦从案头抽出一支木牍,提起大笔在上面刷刷写了起来,写完后吹了吹木牍,以求上面的墨迹尽快干涸。
“伤重么?”他将木牍捆扎起来,又按上自己的封泥,这才转向儿子,语气却依旧平淡。
“轻伤。”王贲知道父亲绝不会对自己轻易表露出任何关切,是故也同样简单答道。
“使韩表现尚可,然以身涉险,不值。”
“死于沙场,死于匕首,并无分别。”
“你是军中大将,不是黑冰台。”王翦紧盯住了儿子。
王贲不吭声了。
“老夫知你心思。知你想引蛇出洞,更知你悍不畏死。然你可曾想过,只要我等占领韩地,妥善推行秦法郡县,悬刀自成无本之木,又能掀起何等风浪?
日后灭国大战不知还有何等艰险,若其他大将都如你这般枉送性命,老夫还有几人可用?为将者合于利而动,你这不是视死如归,是轻举妄动!纵死也当战死沙场,何必与这等鬼蜮纠缠?”
沉默了片刻,王贲终于低下头:“谨受教。”
“你且退下,将此回信交与信使,送至秦腾处。”王翦语气缓和了些,又递过木牍。
“目下不攻韩么?”王贲接过木牍,颇有些意外。
王翦摇头:“不攻。我等若贸然攻韩,必中悬刀之计。”
“中悬刀之计?”王贲陡然一惊,直盯着自己的父亲。
王翦的嘴角荡漾起一丝冷笑:“你以为悬刀行刺,真正目的为何?”
“韩王欲泄私愤!”
“也对,也不对。韩王命悬刀行刺,自是为泄愤;然悬刀奉命,却更有自家谋划。”
“……”王贲愕然了。
“黑冰台刚发来密报,悬刀后台查清了:乃是韩国世族,颍川张氏。韩国贵胄中,数这一族最坚执抗秦,偏偏韩王君臣对秦软骨,张氏早已孤立于庙堂,也必早对韩王不满。悬刀行事神出鬼没,显见张氏才干绝非庸常,眼光当比庙堂高出不知几多。若果与韩王同心,他焉能不知行刺后果,焉能不劝韩王忍耐?
反其道行之只有一种可能:他恰是要以此举激怒我等攻韩,由此逼韩王不得不铁心抗秦,此图谋与当年韩非饮鸩如出一辙!”
王贲没有吭声,目光中还有些疑惑。
“明了于此,我等更不能入彀。而今韩国欲献南阳,我等不费气力便得此地,何乐不为?岂能因刺客而乱既定谋划?”
“出兵固然不可,可不出兵,只怕韩国又会拖延,不肯割地……”王贲沉思起来。
王翦笑了:“不错,此中奥妙在于,我等既不能真打,又不能不动,分寸须好生把握……”
韩国君臣虽已预料,刺杀秦使必定惹来秦国报复;却没想到这报复来得这般迅捷,这般凶狠。
听到斥候们的快报,望着秦腾派人运来、摆在王宫广场上的长长一排刺客尸首,韩王安心底当真凉透了:秦国既不对这次刺杀再提一个字,也不遣使节来新郑向自己问罪,而是由秦腾径直率五万大军自荥阳南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从新郑城外经过,一直开到南阳郡边境驻扎下来,整日便是演兵习武,震天杀声连郡治宛城都能听见。秦腾还以上将军王翦的名义宣称:旬日为限,韩王若不亲往献地,秦军当即便攻下南阳全郡,紧接着直取新郑!
连日来,韩国庙堂都笼罩在一片难以言说的恐惧中。韩王安大急之下,一日之内连派三位使节快马加鞭赶去咸阳谢罪,不料秦王也照搬他的老法子,一个都不见;又派丞相韩#昼夜兼程赶去南阳郡面见秦腾,在中军幕府前守了三日,同样没能见到这位攻韩统帅;再召各地老世族来新郑商讨存韩大计,结果休说前来共商国是,就连肯见王使的都寥寥无几,见了的那几个也各找由头推托,偌大庙堂只剩丞相韩#与十余名低爵臣子,其他元老重臣竟无一人,一干人等商议了整整一日,仍是莫衷一是。
“散了散了!预备车驾,丞相留守新郑,你等随寡人赴南阳献地。”韩王安无力地挥挥手,“已是第六日,再不动身,来不及也!”
一阵乱纷纷的嘈杂,大臣们各自叹息着踽踽散了,幽暗的大殿中很快一片空荡荡,只剩下了韩王安一人。
韩王安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全部紧闭的大殿门窗,又蹑手蹑脚地凑到殿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信无人守在外面偷听时,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缓缓来到王座前,俯下身子,只听“吱嘎”一声,中空的王座已被掀起,两样物事赫然在目:一样是韩国王印,另一样是一堆竹简。
韩王安没有理会自己的王印,而是从那堆竹简中拣出一捆,缓缓展开后,最右侧第一枚竹简上的“亡征”二字便映入眼帘。借着颇有些黯淡的灯火,他聚精会神地细细读了起来。
这套足本的《韩非子》,是韩非入秦前留下的,被韩王安视若至宝。不过他对《定法》《有度》那些篇章没甚兴趣,也不明白王兄为何在《孤愤》《和氏》《说难》等篇章中那般悲愤,他所感兴趣的,是“三劫”“六微”“七术”“八奸”等篇章。每到想要酝酿谋秦之计时,他都会翻开《韩非子》,试图从这里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一鳞半爪的灵感。
然而,如今韩王安读到的,没一句能让他茅塞顿开,反倒越发窝心:
“……凡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想起一干世族元老的嚣张跋扈,韩王安咬咬牙,继续念下去。
“……简法禁而务谋虑,荒封内而恃交援者,可亡也。……”想起韩国经年奔波于合纵连横,却无一次成功,韩王安又是一阵心痛。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想起一次又一次搬石头砸自家脚的谋秦,韩王安面颊一阵滚烫,赶忙把目光继续向下移。
“……怯慑而弱守,蚤见而心柔懦,知有谓可,断而弗敢行者,可亡也。
……”“……贵臣相妒,大臣隆盛,外藉敌国,内困百姓,以攻怨雠,而人主弗诛者,可亡也。……”
……
“王兄,你口好毒也!”想着韩国的现状种种,无一不印证着这些亡国征兆,韩王安不由得怨愤起来,一把丢下竹简,愤愤自语道。
一声銮铃的清脆响动忽然从身后的黑暗中响起,韩王安心下一惊,忙将竹简丢入王座,又将王座原样锁好,这才挺起身,稍稍松了一口气。
“殿内无人,可现身矣!”韩王安声虽不大,在这空旷大殿里却是清清楚楚。
王座背后继续传来了阵阵銮铃声响,黑暗中一扇暗门被轻轻打开,一个纤瘦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门背后闪出,幽灵一样立在韩王安眼前,然后轻声开了口,嗓音如女人般的轻柔:
“此番行刺未成,悬刀愧对陛下。”
“罢了罢了。”韩王安叹息道,“非你等之过,实因秦人奸诈预有防备。只是仲公子死于秦人之手,委实可惜,而今尸首已被送回,公子可回颍川封地好生安葬,节哀便是。”
“舍弟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尸身只需家仆送回即可,臣欲去国另行谋划,此番特向陛下辞行。”
“你等也要去了?去吧去吧。”韩王安先是一惊,继而沮丧地嘟囔着,“韩国迟早要灭,一同送死何益?”
“我等是要离韩,然绝非弃韩。”阴影答道,“臣不通军旅,剑术也不及舍弟,留下亦是无用。我意,南阳郡交割完毕、陛下还国后,悬刀便当先行投奔他国,预做经营,日后但得时机,悬刀便是我韩人复国根基!”
“你欲投奔哪国?”韩王安颇为惊讶。
“楚国。楚国山水相连,大片土地渺无人烟,最易躲藏;再者臣与江东项氏相熟,项城距臣之颍川封地不远,前去投奔当无大碍。”
沉默良久,韩王安终于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好预做绸缪了……”
“陛下,如今臣已无法存韩,然臣之祖上相韩五世,韩国灭亡便是臣举族灭亡,臣弟死不葬,便是因此!今臣在陛下面前立誓:韩国若灭,臣必当终生图谋复国,此匣中之物,便是臣心之明证!”阴影沉声说罢,缓缓走向韩王安。
看到他走向自己,韩王安不由得警惕地退了两步,然而对方却停在了王座前,将一件什么物事放在了王座上,接着一拱手,重又退回到黑暗中。
韩王安狐疑地凑了上去,借着微弱的光芒,他看到摆在王座上的是一只小小木匣,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再打开,却只瞥了一眼便吓得一声大叫。
木匣跌落的声响、銮铃的叮当一同回荡在空旷大殿中,滚落在地的,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指。
“卿,当真有我韩氏之忠烈劲直!”韩王安喘着粗气赞叹道,嗓音中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没有回答,连那銮铃声都一并消失了。韩王安望向阴影原本的位置,才发现那里已是空空荡荡。
5
九月金风骤起草木枯黄之时,南阳郡终是交割完毕了。
眼见秦腾大军正式占据整个南阳,韩王安心下很是清楚,而今除却几个小城,新郑便是直接暴露在秦军眼前,秦国灭韩已是水到渠成,目下只能拼死一战了,虽苦闷不已,却也还是召集起大臣元老们商议抗秦之事。朝会整整开了半个月,每日歇息加起来不过两三个时辰,这于即位已有八年的韩王安来讲,真可谓前所未有之勤政。大臣们也是人人红着眼圈哑着嗓子,妙计提了一筐:这个说韩国应再次发起合纵;那个说当遣韩人在咸阳散布流言,以反间计使秦王对秦腾起疑心;又有说该当贿赂秦国重臣,使之劝阻秦王退兵;还有说可遣一纵横舌辩之士面见秦王,游说其放弃攻韩……如此等等,自然净是从前翻来覆去不知提过多少回的谋划,韩王安耳朵都听得起茧,心说这般计策自己都可想出一车,实在用不到贵胄们老生常谈。
会商虽说无果,韩国抗秦筹备却总算没落下。韩安尽发新郑国人与封地私卒入军,同原有的近十万韩军合兵一处,驻扎新郑郊野洧水之畔,又派出快马特使向五国求援;而新郑也一反多年来的死气沉沉,打造兵器甲胄的冶铁之声昼夜响彻全城……待到秦军全数占据南阳郡时,新郑已是严阵以待:十数万韩军驻扎在郊野,连绵不绝的绿色军旗营帐在秋日的一片枯黄中分外鲜艳,俨然恢复了几分昔日“劲韩”的气象;求援特使也带来了山东五国的答复:齐、燕两国不肯出兵,赵、魏、楚则答应,只要韩国能坚守两个月,便各自猛攻边界的秦国城池,打通援韩道路。虽比原先设想逊色一筹,但消息传开,新郑还是一片振奋,整个韩国上至宗室下至庶民,人人心头都绷紧了弦,打定主意要学当年的赵都邯郸,轰轰烈烈地与秦国虎狼大战一场,纵是慷慨捐躯,也对得起昔日忠烈劲直的先祖了。
谁也没想到,这边做好了大战前的一切准备,那边的秦军反而没动静了。
新郑韩军翘首等了一两日,三五日,七八日,十余日……等了整整一个多月,都没见秦国有任何举动。韩王安大为诧异,派了几十名斥候化装潜入南阳郡的宛城、阳城、颍阳、昆阳等几个大城打探,得到的消息是,秦王政下令以秦腾为南阳郡假守(代理郡守),留在宛城,五万秦军悉数分散到郡中几座大城,丞相隗状则派出了一干吏员赶赴各县,大力推行秦法,并无攻韩意图;只有被派往韩国旧都阳翟的几个斥候说,一批攻城器械由三川郡调来,运到了那里。韩王安满腹狐疑:调来攻城器械,显是秦人欲从阳翟进攻新郑,可果然如此,秦腾又为何留在南阳不入军?思来想去始终想不通,只是下令新郑守军严加防备。
如是这般提心吊胆地又撑了一个多月,时令已渐渐入冬,秦军仍全无动静,新郑却渐渐骚动起来。十余万大军驻扎郊野,粮秣木柴寒衣等本就每日耗费惊人,韩国又多年贫弱,此番也是费尽全力才拼凑起这些军辎,不料多日下来空耗粮草却一仗未打,担负后援的段氏、公仲氏、侠氏这几家世族不禁开始心生不满;一干大将们初始的万丈斗志也渐渐低迷下来,私下都觉秦人得了南阳后并不真想灭韩,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士卒们更缺衣少食,初雪一降直是叫苦连天,整日便围住中军幕府请命,想要回新郑窝冬,来春再出城驻守。韩王安纵然三令五申,仍无法阻止将士们战心的离散,只能整日和韩#相对长吁短叹,慨叹国将不国了。
黑冰台接连报来韩国的动向,王翦笑了。
还在韩国刚开始备战之际,秦腾等将便摩拳擦掌准备大打一仗,狠狠出一口郁积多日的恶气,当时王翦劝住了众将,讲解说:韩国方献南阳,君臣皆为惊弓之鸟,已抱死战抗秦之志,此时强攻伤亡难料;目下又行将入冬,冬战必然艰难,更易横生变故;况且南阳刚并入秦国,民众尚未尽附,还须花大气力治理。有此三条,显见目下并非灭韩最佳时机,我等当暂缓发兵养精蓄锐,只专一治理南阳郡。待到来春,南阳郡治理当初见成效,可为攻韩基石;韩国战心也必当渐渐消弭,彼时新郑可一鼓而定!大将们听了半信半疑,只得再一次勉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只留在南阳专心整顿军备。接下来的几个月,整个南阳郡便在厉兵秣马中度过了秋冬两季。
冬去春来,韩国形势一步步验证了王翦的预测。如今已是初春,新郑郊野的韩军大营早已日渐萧疏,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庙堂龃龉,军心乏力,连士卒都陆续逃亡了一大批。偌大韩国只剩韩王安一个孤家寡人,整日焦头烂额,显然再无振作的可能了。
……
“上将军料事如神!”
中军幕府中,秦腾不可思议地叹道,语气中充满了敬佩。
“料事如神?老夫从无奇谋,唯知大势。”王翦淡然一笑,神色间显然颇不以为意。
“人言韩王善谋,每日谋划弱秦,然无一次成功;上将军至今全无谋划,却能使韩国自行衰落,何解?”
“王贲明白!”王贲的粗重嗓音忽然响起。
“说!”
王贲霍然起身,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无论何等战事,终须流血牺牲方能胜敌,计策谋划至多锦上添花,不能决定最终成败,古今无一场胜战能纯以计谋制胜,今后也绝不会有!是故若不以实力为根基,奇谋妙计必将流于空谈妄想。韩国孱弱之病根,正在不思强大自身,唯知算计对手!”
“彩!”幕府中大将们齐声喝彩,王翦虽不吭声也微微点头,待到幕府安静下来后重又开口:“早年立国时,韩人曾以耿直忠义闻名,先祖韩厥当年便救过赵氏孤儿,一时誉满天下。惜乎这等忠直族群,如今却变得这般龌龊,究其原因,便是当年申不害变法之恶果。”
这样说着,王翦心底也浮现起了《韩非子·定法》中的一句:
“……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故$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
韩国之变法,韩国之一度振奋,韩国之长久衰落,韩国谋秦之恶癖,根源尽在当年的韩相申不害。此人及此人所持之学说,对韩国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尽管自认为法家,但时人皆言申不害为“术派”,概因申不害力行变法之外,还推行所谓的“术治”,即国君以各种手段对臣下进行督责。彼时韩国吏治颇多**,庙堂之上人浮于事,大臣们多庸碌无能,韩昭侯便依申不害谋划,表面上无为而治,私下里却动用各种秘密手段监视贵胄重臣,一俟查出不法证据,便依法严加惩处。一时间整个朝野人人自危,大臣们无从知晓国君如何得知自己的不轨行径,都对韩昭侯奉若神明,再也不敢营私舞弊,韩国吏治由此为之一振,很快赢得了“国内以治,诸侯不来侵伐”的局面。
然而细细推敲起来,申不害的术治变法却有着重大的先天缺陷。历来列国变法图强,无不以(无论是否彻底的)法治代替人治,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法则便是政事公开,当年子产铸刑鼎、商鞅徙木立信等种种举措,正是为使民众知晓国家法令,扭转数百年来世族卿大夫们口含天宪、随意决断律令之现状。
可申不害的术治主张却恰是反其道而行之:国君若欲督责,必须隐秘不为人知,如此方能知晓实情,不致被臣子欺骗愚弄。相较真正的法治,这实则是巨大倒退,更使术治成了滋生阴谋的温床,而韩国接下来的现状也验证了这点:申不害、韩昭侯相继过世后,大臣们也渐渐摸清了其中窍门———归根结底,这术治不过一个骗字,国君使得,我等如何使不得?有韩昭侯种种作为在先,大臣们也开始争相效法,或是假装清廉以瞒过御史的明察暗访,或是伪造政绩以献媚于国君,或是栽赃陷害暗下黑手以除去政敌……上行下效之下,整个韩国无论君王臣子,整日便是挖空心思算计旁人或防备算计,还有何人肯踏实做事?“……庙堂朋党倾轧,后宫妃嫔争宠,君与臣、官与民,父与子、夫与妇,官场斗、后宫斗、族中斗、家中斗,整日便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举国上下一片歪风邪气!这便是也曾忠烈劲直的韩人!古往今来,可有哪个邦国、哪个族群这般厚颜无耻、鼠目寸光?……”王翦的连声大吼回荡在幕府之中,大将们从未见喜怒不形于色的上将军这般愤怒,一时间个个惊讶不已。恨恨地长出口气,王翦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也罢,休说韩国,兴许千百年后,我等子孙亦是不肖,将全数心智尽皆放在算计之上,视阴谋为巧妙,视诚挚为愚蠢,视油滑世故为长于做人,视钻营算计为处世之本。久居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非但不以此等内耗为耻,反视此劣习为人之常情,津津乐道于此等龌龊伎俩,我泱泱华夏数千年文明,在此等人心中,便只剩下权谋二字!
而今韩国君臣自是梦中沉睡,然则,焉知此梦不会一做千年?”
“然则,上将军推崇者何?”一片寂静中,王贲突兀问了一句。
“阳谋!”王翦不假思索地一句,“治国安邦,个人奋发,唯行阳谋方得大成。我秦国之崛起,我秦国之百余年强大,秘诀尽在于此。究其根源只在公正二字,为官者公心谋国,则国必将大治;庶民者正道谋身,则人必有作为。老子有云大巧若拙,便是指弃绝捷径,正道阳谋!一旦放弃正道,我秦国必会如今日之韩国般堕入深渊;一旦奉行阴谋,我华夏族群便是自取灭亡!你等切记!”
“谨受教!”幕府中顿时一片奋然应和。
“上将军,如今韩国战心离散,灭韩正当其时,敢请下令出兵!”秦腾叫道。
“善!”这回王翦的答复也格外痛快。
6
阵阵地动般的震颤不时远远传来,那是飞石被大炮抛出、砸在城垣上发出的,每一下震颤都给大殿带来一阵剧烈摇晃,缕缕灰尘也随之落下,整座韩王宫便在这震颤中摇摇欲坠。震颤中同时夹杂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箭矢破空的呼啸声,以及仿佛敲在韩国君臣心头的,那一下下沉雷般的战鼓声。
与此恰成对照,韩王宫的昏暗大殿中仍是死一般的寂静。韩王安与最后十余位还没逃走的老臣,仍在愁眉不展地冥思苦想着。
这是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的春天,也是韩国最后的春天。昨日,秦腾率领的五万秦军猛扑新郑,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彻底击溃了城外韩军的营垒,七八万韩军逃的逃、降的降,损失了一大半。临时被擢升为统帅的两位王族将军韩成、韩信见势不妙,匆忙率领着最后两万韩军逃进城中,这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手忙脚乱的韩国君臣们一边翘首盼望着向赵、魏、楚求援的那几位特使归来,一边又将剩下的韩军拼凑起来全力守城,总算勉强挡住了秦军攻势。刚刚得到了喘息便又聚在一起,想在这最后关头议出一条扭转乾坤的奇计。
昏暗的大殿里,一干君臣绞尽了脑汁,更有几位饱学老臣从汗牛充栋的史籍中翻出一个个典故,连献了好几计:或是仿有苏氏献妲己,从国中选出百名美女献于秦王,使其耽于淫乐荒疏国政;或是仿弦高犒牛,派出商队带着大笔财货,大张旗鼓去城外劳军,使秦人明白韩国有备,只能知难而退;或是仿城濮之战时晋军的退避三舍,交战时也退出百里,既使秦人疲于奔命,又使自己以逸待劳,更使世人皆知我乃堂堂王师;或是仿勾践绝吴之粮,支起一口口大锅,炒他百万斛粟米献于秦国做粮种,秦人播下后自然颗粒无收,必有大饥荒;或是仿管仲购鹿,也去秦国高价收购种种珍禽异兽,诱使秦国农人皆弃农从狩……种种奇思妙想当真层出不穷,却无一条能抵挡迫在眉睫的兵锋。
“事到如今,陛下怕是只能仿文王囚里矣!”韩#叹息着摇头道。
“是也是也,昔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而今陛下也当忍辱负重,以图再起!”另一位老臣随声附和道。
“若是寡人仿桓公奔莒、重耳奔翟……”韩王安皱眉自语道。
“不可不可!”又一位老臣连连摇头,“君若去国,休说实同灭国,便是自身亦难免横死!陛下不见齐盡王乎?”
韩王安不由得一个激灵,心知老臣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当年齐国被燕军攻破,倒行逆施的齐盡王仓皇出逃,被楚将淖齿擒住,为平民愤而将其抽掉脚筋倒悬于房梁,哀号了整整三日方死。想到齐盡王临死前的惨状,韩王安头发都要倒竖起来,又想起《韩非子》所谓的“十过”中也有一条,“离内远游而忽于谏士,则危身之道也”,看来自己当真是不能挪窝了。
“再者,以目下之天下大势,山东五国怕是都要亡于虎狼秦国,陛下纵是逃至赵魏等国,早晚仍须降秦,与目下径直投降实无分别,反倒多受羞辱,何苦来哉!”韩#老谋深算道。
韩王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心头———这一干老臣早都暗通秦人,如今是在向自己劝降!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下一跳,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凝神细思一番后只一声悲叹:“王叔所言在理,既如此,你我降秦便是。”
韩#喜出望外,刚要说声“陛下圣明”,却也猛然打住———自己这位君王向来精于权术,如今应得如此痛快,莫不是以“倒言反事”之法试探自己?连忙也装作一脸沉痛:“降秦亦非老臣所愿,无非为存宗庙社稷忍辱负重,老臣言尽于此,陛下明鉴!”
韩王安见韩#并未上当,心下略略失望,眼珠转了转,又想起“疑诏诡使”之法,于是面色陡然一变,声色俱厉道:“丞相与诸多老臣,莫非暗通秦人,诱我降秦?!”
韩#听自己心思被一语道破,暗自庆幸没有露马脚,韩王如此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忙扑到地上一阵号啕:“陛下诛心也!老臣忠心谋国十余年,何尝有不臣之心?陛下如此指责,寒老臣心矣!……”哭声甚是响亮。旁边一干老臣也跟着闹起来,急于撇清自己者有之,为韩#鸣不平者有之,埋怨韩王安错怪忠良者有之,哀叹韩国将亡者有之,韩王安见殿内乱成这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报———!”一阵拖得老长的呼声随着混乱匆忙的脚步声一同传来,韩王安抬头看时,正见派往赵、魏、楚三国的特使先后拥上殿来。
“陛下,赵国反悔,上卿郭开说匈奴来袭,边军无兵可发!”
“魏王假不肯发兵,说今若援韩,秦国日后必然攻魏!”
“楚王虽愿发兵,然楚国山高水远,援兵一月后方能到!”
“岂有此理!”韩王安跳脚痛骂,“先前不早说定了么?如何一起翻脸了?必是秦人捣鬼!”
“报———!”又是一声极尽紧急的长呼,统帅韩成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冲进大殿,“陛下,士卒哗变,都说要开城降秦,不肯再守城了!”
“呜呼,上天入地无门路,厉怜王也!”韩王安捶胸顿足哭喊道,陡然想起王兄说过的这句名谚,当真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厉病(麻风病)之人了。
此刻的新郑郊野,已完全安静下来了。
冷冷望着新郑城头的那面白旗,秦腾始终没有吭声。
“灭国第一功,将军竟不高兴?”王翦一旁笑道。
秦腾苦笑着摇摇头。昨日,五万秦军赶到新郑城外,憋了整整一冬都无仗可打的将士们一片欢呼扑向韩军,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手居然全无抵抗便一触即溃,休说秦军伤亡微乎其微,连韩军都没甚伤亡,一见秦人冲过来便直接逃的逃降的降了。眼下秦军刚将新郑围得水泄不通,未及猛攻对手便直接投降,秦腾当真觉得自己狠狠一拳却打了个空,一时竟颇有些失落,丝毫感不到建下灭国大功的兴奋。
这时,一阵沉重而缓慢的声响渐渐响起,只见一辆白马素车伫立在慢慢洞开的城门口,伞盖之下是单衣免冠、手捧王印的韩王安,一脸沮丧。
王翦秦腾相视一笑,催动着戎车缓缓上前,韩王安连忙弯腰低头,双手恭敬地将王印高举过头顶。此时只听“哗啦”一声,一件什么物事跌落在车上,韩王安与王翦同时望去,却见是一卷竹简。待秦腾接过王印,王翦已弯腰捡起了竹简,正见上面写着“孤愤”二字。
“兵临城下尚在研读《韩非子》,韩王果醉心权谋也!”王翦揶揄道。
“将军笑谈,笑谈。”韩王安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此《韩非子》虽在天下流传甚广,然真正足本唯此一套,乃王兄入秦前所留,堪称我韩国重宝也。将军不弃,韩安愿以此献于将军。”
“也好!”王翦毫不客气地应道,随手翻阅着竹简,“然这《韩非子》虽则珍贵,却非绝无仅有。老夫听说,韩子入秦时也带了一套,饮鸩前还将此书赠与了陛下,陛下更时时研读,还下令广为传抄,使之举国流传,老夫也是熟读此书。韩王所言天下仅此一套,却是言过其实了。”
“……”韩王安张口结舌。
“同一部《韩非子》,秦人得之则兴,韩国得之则亡,韩王明白缘由否?”
“不,不知……”
王翦合起手中竹简,悠然背道:“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此……何解?”
王翦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术者,不过预防奸佞之督责手段耳,韩子何尝教你等君臣以此法谋人立国?韩王徒然熟读《韩非子》,却连此中道理都不懂,蠢也!”
韩王安顿时面如死灰,无言以对了。
王翦也不理会,只收起竹简,向身后一招手:“入城!”
一声令下,戎车载着王翦驶进了城门,只是和秦腾一样,此刻的他并无兴奋之感,也没有向周遭新郑的街景瞥上一眼,却是低头凝望着手中的竹简,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上面一段段句子: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智法之士与当道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之心,是与人主相反也。……”
“……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
……
渐渐地,王翦眼前浮现出一个枯瘦憔悴的身影,长发凌乱,瘦削狞厉的面孔直如髑髅般人。他仿佛看到他坐在一盏孤灯前,正在一卷竹简上默默写着什么;他仿佛看到他满头汗水,满眼泪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至咬出血,血丝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滴到竹简上,与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一同凝结在竹简的那两个字上:
孤愤。
———韩子,你为世间留下的这部典籍,本是《商君书》之后又一部法家皇皇巨著,《孤愤》更是道尽世间变法之艰险,这篇雄文连同《韩非子》,足当流传后世永世不朽。然你却为何要将申不害之术治也纳入书中?你竟不知这术治对法家学说之危害?为何不像商君那般唯法是从?是了,你是要将世间权谋一网打尽,要使变法者深彻洞察人心之丑恶、人心之深不可测,为变法者们打造一件防身利器。然你可曾想过,后人不用《韩非子》之法,专用《韩非子》之术,你本意用来察奸防身之法,已被视为权术阴谋之滥觞,日后只怕将流毒无穷。自家毕生心血被人尽数歪曲,你若在天有灵、泉下有知,当做何想?
“得其时却不得其国,惜哉!”想到这里,王翦不胜惆怅地慨叹了一句。
他扭过头,看到韩王安依旧瑟瑟枯立在寒风中不知所措,身旁是一队队士卒目不斜视地走过,看都没兴致看他一眼,只当这是座陶俑一般。白马素车就这样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成了黑色人潮中的一个小小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