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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拜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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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泽再度笼罩在了浓浓雾气中,五艘先登小船一字排开,闪着点点渔火,穿透暮色与雾霭,一路向北驶去。这些人都是江东子弟兵,他们奉项燕之命,护送和监视庞眗返赵,直到他安然无恙回到赵国见到李牧,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眼下他们划了整整一日,已快到达震泽北岸,即将正式走上归途了。

而他们要保护和监视的正主,此刻正重新立在船头,心头回荡着自己与项燕的对话。

“……你我,多少年未曾一同领兵了?”

“几近三十年了。你我并肩第一战,便是邯郸之战。”

“那一战乃六国抗秦最大胜战。若无那一战,赵国乃至五国,只怕早已灭亡。”

“那一战我等之胜,胜在齐心。彼时除却你我和武安君李牧,还有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还有廉颇、鲁仲连等六国英才,我等戮力同心方有邯郸之胜,可如今……”

“如今时势异也。大势已非当年,六国、秦国皆非当年,你我更非当年。

休说你我,便是那王翦,不也非当年么?”

“谁曾想大司马当年手下败将,如今竟成了秦国上将军,还欲灭亡六国。”

“惜乎当年,未能置他于死地。而今流水已逝,怕难刻舟求剑。邯郸之战,可一不可二啊……”

“可一不可二,邯郸之战……”

“邯郸之战……”

幕府军帐的一片黑暗中,军床上的王翦辗转反侧,心底回荡着这个字眼儿。

若论规模,紧随长平大决之后的邯郸之战自不能与前者相提并论,但其对天下格局的影响却丝毫不逊于前者。在战国史上,它的持续时间最长,它的战况最惨烈,它牵扯的列国关系最复杂;最后,它还是六国最成功的抗秦之战,也是秦国最知名的败战之一。而对王翦来说,那还是他一生中最凶险的一次征战,最惨痛的一次失败。即便是在长平之战中,他也未曾离死亡那般近过。

从李牧到庞眗再到项燕,这三位都曾参与过邯郸之战的敌将,很自然地勾起了王翦关于那一战的回忆。

长平大决之后,秦昭王拒绝了武安君白起趁势灭赵的提议,不久却又心生悔意,重将灭赵提上了日程。他不顾白起的强烈反对,遣大将王陵率二十万主力东出函谷关,直奔邯郸西北屏障武安要塞,准备以此为后援,正式进逼邯郸,当时被擢升为都尉的王翦也在其中。

王翦记得,邯郸之战是在一个阴霾多雪的冬日里正式打响的,攻守双方各自长达三年的噩梦也随之开始了。面对着再度逼近的秦国大军,沉浸在悲痛中的赵人体现出了惊人的斗志,他们归拢起所有残存兵马来拱卫国都,举国人丁无分老幼妇孺尽数入军。平原君赵胜也散尽家财,将三千门客组成敢死队,夜夜出城偷袭秦军,连他那些妻妾都编入军营,为士卒们起炊做饭、缝补衣衫。

邯郸赵人几乎家家都有父子兄弟死于长平之战,早对秦军恨之入骨,此番更是同仇敌忾,一心要与秦人拼个玉石俱焚。

从深冬一直战到次年初春,再战到盛夏,足足打了八个月,秦军前后损失了五校(五万)人马,却依然奈何不得邯郸。秦昭王大为震怒,派王领援军赶赴邯郸,代王陵为将继续猛攻,仍然对邯郸无可奈何。围困与抵抗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三年,赵人缺乏给养,秦人则缺乏斗志,攻守双方都看不到胜利或结束的任何希望,再度陷入了两难境地,正应了发兵攻邯郸之前,武安君白起对战事做出的预测:秦军挑战,赵军必不肯出;围其国都,必不可克;攻其列城,必不可拔;掠其郊野,必无所得……三年过去,武安君的论断已逐一应验,只差那最后一句了———

兵出无功,诸侯生心,外救必至。

“外救必至……”军床上的王翦长出一口气,喃喃重复了一句。

远处的重重雾霭中,忽然亮起了一点渔火。

“何人?”庞眗一惊。

“临武君且回舱中!”几名江东子弟兵高喊道,不待号令,各船水手已纷纷变作两队,一半继续划桨,一半手持弓弩藤牌长戈严阵以待,五艘先登也排成了一个倒人字,将庞眗所在的那艘护在正中。

响箭呼啸着响起,先登上的渔火左右晃动起来,这是震泽一带渔人约定俗成的灯语,问询对面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来头。

对面的渔火径自灭了,与此同时传来的,则是一声清脆的銮铃声响,紧接着前方迷雾中传来一个声音,女人般柔和:

“可是赵国临武君?”

“足下何人?”

“存韩之人。”

“存韩之人?可是悬刀?”

庞眗暗暗心惊,边问边打了个手势,小船上的水手们匆忙举起长戈严阵以待。

“国破家亡之孤魂,临武君竟也知晓,佩服佩服。我等欲与君做笔交易。”

“何等交易?”

“赵国郭开专权,悬刀知晓;元老图谋兵变,悬刀也知。我等可助临武君一臂之力,为赵国除掉郭开一党。”

庞眗心中一动:“你等所欲者何?”

“两事。其一,将那韩仓留给我等。韩仓本为我悬刀之人,三年前奉命潜伏邯郸,韩亡之后却叛出悬刀投奔郭开,我等必欲除之后快。其二,事成之后,赵国助悬刀复国。”

“足下好盘算也!”庞眗笑了,“我等杀那郭开,如杀一狗耳!何须再借刺客之力?”

“郭开那八百黑衣乃天下三大秘兵之一,临武君视若无物,好胆魄。”那声音依旧不动声色,语气中却是暗带嘲讽。

“足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等杀郭开乃是私恨;足下要我等替你复国,却是国事。老夫岂能以国事报私恨?老夫也知郭开非易与之辈,然此番兵变乃赵国之事,足下不必多言!”

“既如此,在下告辞便是。然则,仍有最后一言相告:临武君若拒我等,恐不能全身回赵。”

听到这一句,几艘小船的水手脸色大变,都握紧了手中弓弩,却被庞眗抬手拦住。

“悬刀欲灭老夫之口?”

“欲杀足下者,非我悬刀,乃韩仓这悬刀叛徒。”

“老夫既敢来楚地,便有赴死之心;而今使命既成,死不足惜。足下若无他事,便请回了!”

“临武君好自为之,只愿与君后会有期。”

这句话的最后一点回声,连同那叮叮当当的銮铃声一同消失之后,整个震泽重又静了下来。水手们警惕地等了又等,大雾中却再无动静,五艘先登这才重又划了起来,而庞眗也默不作声地坐在船头,心头一直回响着这个声音带给自己的警告。

兵出无功,诸侯生心,外救必至。

军床上的王翦直勾勾地望着军帐顶篷,回味着白起当年的这句论断。

他记得很清楚,武安君刚提出这一论断时,所有人无不将信将疑:长平之战那般紧要关头,五国尚且骑墙观望,而今赵国大势已去,即便顽抗也不过垂死挣扎而已,五国又何敢来援?即便如此,秦国庙堂也并未忽视五国合纵的可能,秦军大举进攻围困邯郸的同时,应侯范雎亲领的黑冰台同样加紧活动,三年来一次又一次瓦解了赵国向列国的求援。可所有人都没想到,到了围城第三年的尾声,看似万无一失的邦交格局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突变,直接导致了六国合纵重开,以及随后的邯郸之败。

这一突变的关键,只在三个人身上,这便是平原君赵胜、信陵君魏无忌、春申君黄歇。除去已故的孟尝君田文,战国四公子的其他三人竟同时在邯郸之战中大放光芒,也确乎是空前绝后了。

其时,平原君亲领门客突围而出兵分两路,一路赴魏向信陵君求援,一路由自己亲率赶往楚国,求救于春申君,战国后期最为波澜壮阔的合纵就此展开:魏国方面,魏安矨王派大将晋鄙领十万魏军北上,然慑于秦军兵锋,大军只行至安阳便踌躇不前,偏是信陵君听取门客侯嬴建言,请魏王宠妃如姬盗得虎符,并由门客朱亥椎杀晋鄙夺取军权,就此留下了“窃符救赵”的经典故事;楚国方面,平原君的门客毛遂半胁迫半游说地促使楚考烈王下定决心,命春申君黄歇、大将景阳领军救赵,同样留下了“毛遂自荐”的著名典故。魏楚两军会合之后,事实上便已宣告了秦军的败局……

沉浸在回忆中的王翦皱起眉,记起了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败战。那一战没有任何机谋巧智,也谈不上兵马调遣,纯然是硬碰硬的死战,然而魏军却着实使秦人大吃一惊:彼时秦军围攻邯郸已有三年,士气低迷已久,可谓强弩之末;魏军却是士气正盛,更兼信陵君名望极高,深得魏人之心,因此将士人人用命,此消彼长之下,两军刚好势均力敌,一时打得难解难分。此时邯郸城中赵军又突兀杀出,内外夹击之下秦军居然大为吃紧,统帅王眼见战局不利,忙遣王翦火速赶往河内,向镇守野王一带的郑安平求援,不料当王翦引领大军匆匆前来救援之际,一支楚军却又突兀出现,截住了整支援军……

那一战,也是王翦与项燕的第一次交手。

庭燎的火光照亮了王翦的赤膊,那身虬结的筋肉依旧结实,丝毫不见老态,古铜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他用枯瘦的大手攥住铜盆边沿,低下头,盆中荡漾的清水倒映出他苍老的面容,也映出了位于左肩、靠近脖颈的那处箭伤,那是他全身伤痕中最显眼的一处,正是二十余年前那一战中留下的。

那是个无星也无月的暗夜,那是条掩映在重重密林中的山路,当时王翦作为向导,手举火把策马飞奔在整支援军的最前方。月光忽而掩藏在乌云背后,忽而不时从两侧的浓重树影中飞快闪过,投下支离破碎的光芒,而王翦的心情也和这月光一样阴晴不定。令他担忧的不仅是邯郸秦军的胜败,更有对这支援军战力的怀疑,援军统帅是从未有过战阵阅历的郑安平,此人之所以能领军,不过是因他曾救过应侯性命,由此得到了范雎的举荐。上任以来,郑安平的庸碌无能几成秦军定论,可如今生死关头,距邯郸最近的也只这一支人马,自己还能向谁求援?

唯一令王翦稍为放心的是,自己挑选的这条小路很是隐秘,而楚军两位统帅春申君、景阳也都将才平平,更不熟悉这一带地形,不必担心有伏兵。

晚风掠过,大团乌云遮住了月光,山路突然间暗了下来,王翦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此时他忽听坐骑一声长长悲鸣,黑暗中胯下猛然一沉,手中火把也随之掉落,间不容发之际王翦死命夹住马腹,终于没有滚落在地,却还是一头撞到了甚硬物之上,温热的鲜血当即从额角淌下糊住了双目,周身也多了三五处擦伤,火辣辣的疼,与此同时耳边却鼓声大起,喊杀声、箭矢破空声、同袍的惊呼与惨叫声混成了一片。王翦顾不得其他,抬起蹭破的右手抹去满脸鲜血,发现自己跌落在了一处陷坑中,坐骑已折断了腿骨;更关键的是,周遭的黑暗山林中已闪现出大片火把,照亮了楚军赭黄色的衣甲,以及大纛之上那个大大的“项”字!

与此同时,山谷中飘荡起了一个年轻声音:

“秦人听好:你等作速降楚,或可活命!……”

“……临武君,还不作速投降?”

夜幕之下,庞眗马队已身处一群黑衣刺客的重重包围中了。

庞眗藏身车后,锐利的目光透过车厢缝隙扫视着前方的夜色,心下暗暗吃惊,他听出这是韩仓的声音,自己本以为此行隐秘,却不料还是被郭开察觉了。

“上卿早知临武君欲借合纵之名引楚军至赵,以楚人之力兵变,故命我在你归途埋伏,如今这些楚军与你一道,显是同谋,铁证如山,你却如何分辩?”

庞眗冷冷一笑,心念电闪间已然想出了一策:

“韩仓,你说老夫谋反,老夫便认了!却又如何?”

“既然知罪,便当束手就擒!若供出赵嘉、春平侯图谋,上卿或可饶你不死;不然,此处便是你葬身之地!”

“老夫若与你做个交易,一命换一命,却又如何?”

“一命换一命?”韩仓的嗓音中带了一丝疑惑。

“此番入楚,老夫已邀悬刀一同入赵,剿灭你这悬刀叛徒!”

“你见了子房?”韩仓的嗓音忽然颤抖起来。

这一下问得出其不意,庞眗微微一愣,却马上便答:“岂有他人!他不愿与我同行,只在数里外跟随,马上便到!”

密林中传来了一阵短暂的骚动,这个名字显然震慑住了韩仓和刺客们。庞眗和一干楚卒屏息静气听着,额头上都渗出层层冷汗。

“你若不走,悬刀这便到了!”庞眗又大喊道。

“杀你再走,却也不迟!”韩仓突兀尖声道。

与此同时,箭雨已纷纷射来。

冰冷的水流由额角淌过脸庞须髯,沿着脖颈流过那处箭伤,哗哗水声打破了幕府的沉寂,在王翦听来,却如同当年的箭啸一般。

王翦记得,当时那个年轻声音刚刚落点,便是一阵箭矢的密集呼啸,同袍们躲闪不及,顿时一片哀号纷纷倒地,自己幸亏身处陷坑之中,得以逃过了楚人最为致命的第一波偷袭,又趁着箭雨短暂停歇的当口深吸一口气,裹紧身上战袍铠甲,一跃而出陷坑,生生滚回了秦军战阵。刚被几位同袍搀起,他便匆匆赶至郑安平面前,力陈目下大势:楚军向来战力有限,我军纵然中伏,急切间也不会落败,只要稳住阵脚收缩防守,仍有望突围!

然而,初临战阵的郑安平已慌了手脚,不假思索便拒绝了王翦稳固防线的建议,下令全军拼死向前冲杀,王翦未及劝阻,战鼓已然擂起,士卒们也随之蜂拥向前,可狭窄的谷内根本不容大批兵力展开,同袍们不仅无法杀出,反倒彼此牵绊掣肘,许多人都白白倒在了楚军的箭雨和彼此的践踏之下,堆积起来的尸体堵塞了出路,淤积的血泊也使他们脚下打滑,反而更难杀出。连续两日两夜的冲杀下来,两万秦军战死七千,幸存者也人人有伤,却还是被困在谷中。

眼见战况如此惨烈,郑安平魂飞魄散,动起了降楚心思,刚提起话头,身旁将尉们便是一片愤然,纷纷大喊我等秦人有死无降。不料恰在此时,楚军鼓声旗号大变,一直扼住要冲固守不出的楚人士卒也反过来纷纷杀入山谷,其中一支打着“项”字旗号的楚军飞骑更是直取郑安平中军。郑安平大惊失色,不由分说一剑砍倒大纛以示投降,一下引发了整支秦军的混乱———对任何一支卒伍来讲,这大纛都是全军象征,一旦倒下便象征着全军覆没,将士们宁可自家战死也要保它无事,而今骤然将其砍倒,军心怎能不严重动摇?

正在秦军乱成一团之际,楚军已将疲惫不堪的秦军分割成数十个大小不等的战团,分头绞杀起来,强悍的战力竟与秦人记忆中衰败不堪的楚军判若两样!

那支“项”字楚军更是风驰电掣般杀至郑安平的戎车前,不等他哆嗦着冒出一句“我等降楚”,已将这位败军之将包围了起来。然而,当那名领军楚将正要从郑安平手中接过大纛之际,斜刺里却突兀杀出了一人一骑,不可思议地夺走了大纛;紧接着又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掠过戎车,手一抄便抓过了金铎!

“大纛在此!各部莫乱,向此会集!……”

大纛随着骑士没入了秦军负隅顽抗的一个战团中,他的连声大吼伴随着金声响彻了山谷———王翦!

震泽岸边,庞眗和韩仓的人马依旧在相持着。

几辆辎车已首尾相连地排成了一个小小圆圈,将楚人们围在中间,人人藏身车后,张开手中的楚弓,奋力向着藏身黑暗中的刺客们还击着。黑衣们也毫不示弱,不住地倾泻着阵阵箭雨,却根根刺在了辎车的篷盖上。

“韩仓,想杀老夫,没那般容易!”庞眗朗声笑道。

韩仓鼻中哼了一声,黑暗的密林中随即亮起了点点火光。

“临武君,尝尝这火箭滋味,如何?”

“不好!”庞眗心下顿时一惊。

“大人快走!”身旁一位楚卒俯在庞眗耳旁低声道,“火箭射来,我等上前掩护,大人便上马回震泽!”

“不能丢下你等!”

“大人乃大司马至交,我等性命都是大司马的,也是大人的!”

“罢,既如此,你我奋力一搏!”

庞眗知道,这些楚卒都是死士,此时若再与他争论,既是白白错过这一线生机,也是对他们莫大的侮辱,心念电闪间已打定主意,当即一阵仰天大笑:“韩仓!老夫与廉颇李牧众将并肩征战数十载,不想今日却要丧命你这宵小之手!也罢,我等目下便一同拼杀出去,不枉壮烈一回!”

“火箭,射!”韩仓尖声喊道。

道道火舌从密林中纷纷窜出,扑向车阵,立刻点燃了这些车驾,一干楚卒也随之纷纷跳出;与此同时,五名骑士则由车阵后面不知何时偷偷打开的缺口中一齐冲出,分为五个方向,同时向背后密林中冲去。

“截住庞眗!”

耳畔传来韩仓的一声尖叫。庞眗本已飞身上马,正要向前方的黑暗中逃去,

不想背后却是一阵剧痛突兀传来。

“终是,慢了一步……”他心中涌起一阵恨意,缓缓由马上倒栽了下来。

王翦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拂着左肩上的那处箭伤,回忆着自己当年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眼见大纛重又飘荡起来,山谷中骤然爆发出震天吼声,秦军的军心瞬间稳定了,各部尽管死伤惨重,却也开始向大纛方向渐渐聚拢,转眼间便在王翦身旁聚集了百余人,又迅速列成了圆阵,摆明了是要顽抗到底。眼见秦军重新振作,年轻楚将脸色一沉抬手一挥,头顶立即鼓号大作令旗摇摆,正在谷口固守的楚军步卒迅速重组,排成进攻队列直取秦军大纛,不料恰在此时,那圆阵竟陡然裂开一个缺口,原本的步卒闪电般换作了骑兵,以惊人的神速入了楚军步卒战阵,眼看便要冲破封堵杀出重围!

看到这里,年轻楚将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对秦军如此娴熟的配合颇为惊讶,手中血淋淋的吴钩一挥,率领飞骑向着那支仍打着大纛的小小马队掩杀过去。待到王翦杀出山谷之际,楚军飞骑已咬定了这支突围秦军,又是一番冲杀追逐,突围秦军虽拼死顽抗却仍难敌楚军攻势,一个接一个地倒在马下,百余名骑士最后只余王翦一人一马了。

王翦记得,自己当时勉强挺立在马背上,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对面那名年轻楚将,那面浸透了鲜血几乎破碎成布条的秦军大纛则被自己绑在脖颈上,在微风中轻轻飘拂着。

他向前望去,看到面前是一条两丈宽的深涧,已经没有路了。

“交出大纛,做我的俘虏,给你生路,何如?”

年轻楚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王翦扭过头,看到其余楚军都收住战马脚步,只有那名年轻楚将策动战马,徐徐上前。

王翦默默摇头,握紧了手中折断的秦剑。

“你那将军已降楚,你又何必死战?我楚人不像秦人,不会杀降。”

“武安君纵然杀降,仍无愧将道。郑安平才不配为将!”王翦的低吼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真正大将,有死无降!”

听到他的话语,年轻楚将的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赞许。

“说得好,我楚人向有覆军杀将之俗,也最是敬佩玉碎之人。既如此,我愿成全你最后的尊严。”

说着他转过身来,向士卒们一招手,所有楚人都收起了弓矢,却仍然围住了王翦,只给他留下了前面的那道深涧。

王翦自然明白对手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几事,足下教我,不然我等死不瞑目。”

“问。”

“其一,在此地设伏,真是春申君选定的么?”

对方淡漠一笑,并不对王翦的疑问感到意外,不紧不慢答道:“此地设伏,乃末将选定。春申君本欲领全军与信陵君会合,末将却力主要提防秦人援军,终是说服他分我偏师埋伏于此。当年我与赵将庞眗合纵攻秦曾路过此地,知晓此地乃设伏上佳处所。”

“其二,楚军战力,如何这般强?”

“与你等多年对战之楚军,乃王室官军,不堪一击;今日设伏之楚军,乃江东子弟兵,由我一手带出,战力自然强得多。”

“原来是江东项氏……敢问足下何人?”

“春申君裨将,项燕。”对方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满是骄傲。

王翦一声喟叹:“用兵高明,佩服。”

“彼此。生死关头,足下能有那般急智,也属不易了。”

项燕淡淡撂下这句,掉转马头向着来时的路走去,其他江东子弟兵们也开始调整队形,跟在了统帅身后。

“在下若能活命,有朝一日,再与将军较量!”王翦向着项燕的背影大喊道。

马背上的项燕收住缰绳,侧过脸不屑地笑了:“你若能活,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战马的嘶鸣声从背后响起,骤雨般的马蹄声分明在奔向前方的峭壁,紧接着一声巨响,显是四蹄腾空跃起;下一个瞬间便是战马坠入深谷的凄厉嘶鸣遥遥传来,隐约带着深不可测的回声。

“将军,你看!”身后响起了江东子弟兵们惊讶的叫声。

项燕扭过头来,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王翦竟未随坐骑坠入深涧,却是双手扒住了深涧对面峭壁上一块凸出的山岩,尽管因撞在山岩上浑身是血,却仍在努力上爬,系在脖颈上那面秦军大纛也仍在习习谷风中飘拂着。显然,方才战马腾空即将坠落之际,他必是借助马身为基石飞身跃出,堪堪扒住了那块凸起山岩,如此捡了一条命!

不过即或这般,目下的王翦却也只能紧贴着峭壁,身躯仍暴露在楚人箭矢之下,只要一箭便可取他性命。

“唰”的一声,足足三十余支楚弓瞄准了王翦。江东子弟兵们没有立即射出箭矢,只因统帅拦住了他们。

“我已应过此人,不能食言;他求生意志若此,也属难得,留他一命吧。”

项燕轻轻慨叹了一句。

看到江东子弟兵们目光中满是不服,项燕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只是,那大纛不能留给秦人。”

眼见对面的王翦艰难地爬上峭壁,背后的大纛仍在飘拂着,项燕一伸手,一名子弟兵便递上了一张刻有华丽花纹的雕弓,然后他眯起眼睛张弓射去。呼啸的箭矢声使王翦浑身汗毛倒竖,未及伏身左肩便是一阵剧痛,当即一声大叫一个趔趄按住肩头,满手的鲜血,扭过头时才发现,那面大纛已被项燕射落,正缓缓飘下山谷。

王翦试图伸手抓住,还是慢了一步,黑色的旗帜已和幽深的山谷融为一体。

他再握住入肩头的箭杆,发现它只要再偏离毫厘,便会射穿自己脖颈的血脉,额头不由得渗出了涔涔汗水。

“足下名讳?”对面遥遥传来了项燕的高叫声。

“王翦!秦军都尉,官大夫王翦!”王翦强忍着肩膀的疼痛,高声叫道。

“记住了,你我后会有期,此物送你!”

一样不大的物事被丢过了悬崖,落到王翦脚下,是一只纹饰精致的革囊。

“囊中漆盒乃创药,可止血疗伤,你用便是。只是小心,下次战场相见,我不会这般好心!”

汩汩鲜血随着大滴汗水一同落下,王翦浑身都在颤抖着,却还是拾起革囊,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高喊了一句:“彼此!蒙君之惠,三年将拜君赐!”

项燕笑了,他知晓对方这句话的出处,那是当年秦将孟明视被晋人俘获又逃脱时留下的名言。

“———拜赐之师,给你三十年!”

项燕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山谷的上空,带着淡淡的嘲讽消失了,王翦恨恨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拼尽全身气力拔出了箭杆,又打开革囊掏出漆盒,咬着牙将盒中药粉洒在伤口之上。

这一举动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眼看着鲜血渐渐凝固,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缓缓渗进了口中,又淌进了喉咙。然后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浓烈的草药味弥散开来,垂死的庞眗感到自己恢复了些许气力。

一声清脆的銮铃声响起,他艰难地微微睁开眼,借着火光隐约看到一个模糊人影,面孔笼罩在黑暗中。

“临武君,为何不听劝告?”那个声音女人般柔和,隐隐含着一丝懊悔与责备。

庞眗轻轻呻吟了一声,尽管神志恍惚,他仍能听出,这是震泽中那悬刀的声音。

“赵国之事,无须别国插手……”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

“罢,韩仓已然走脱,再欲入赵寻他却是难上加难。”那身影深深叹息道,“然则,此人终究逃不出我悬刀掌心,足下可瞑目矣。”

庞眗死灰色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

“老夫此行,心愿已了,死亦无恨矣……”

阴影没有答话,向他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

“足下……究竟何人?”庞眗的眉毛轻轻抽动着。

阴影似乎踌躇了一下。

“颍川,张氏。”

庞眗点点头又闭上眼,感到一只冰凉、细长而有力的手,轻轻拂过了自己的脸庞。

“……拜赐之师,给你三十年!”

已经躺在军床上的王翦,回忆起了这句话,随之涌上心头的则是几个词:项燕,江东子弟兵,楚国。

“只怕,这才是真正的劲敌……”他在心底自言自语着,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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