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拜赐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四章拜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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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拜赐
1
随着秋风乍凉,太行山满目的青翠中渗入第一缕金黄,秦赵两军的对峙也已持续半年了。Www.Pinwenba.Com 吧
半年间,井陉关内外的攻守双方都没一日消停。秦军白日里杀声震天,阵阵强弓硬弩暴风骤雨般向着城垣不住倾泻。赵军虽被打得根本冒不出头来,却也绝非无所作为,常在夜深后趁对手熟睡之际分成小股人马,不断地对秦营偷袭骚扰,待到秦人整军杀出,却往往又不见了对手踪影。尽管秦军是轮换守营,防守也决然称得上森严,真正死伤并不多,但架不住日每如此,半年下来被这此起彼伏毫不间断的偷袭战拖得疲惫不堪,都有些懈怠了。
中路井陉关如此,南北两路亦如此。北路羌?、李信的六万飞骑始终与剩余的云中边军周旋着,羌?本是羌人,极擅这等飞骑战法,死死缠定了云中边军;南路杨端和、辛胜则在漳水南岸驻扎着,不攻也不退,只与腹地赵军隔水相望,每天擂鼓呐喊虚张声势。三路赵军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不及秦军,自然不敢主动进攻对手,更不能撤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摆在眼皮底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可纵然这般,秦军却再也未曾发动过一次全面进攻。
这其间,秦人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打破僵局的谋划,前将军王贲便几次试图诱赵军出关。足有半个月的光景,他将本部兵马分为五队,每日轮换赶往井陉关前作势挑战,却有意将老弱士卒集中在其中一队里,待到这队士卒开出后,便将真正精锐埋伏在身后山谷中。王贲的想法是,以李牧的精准目光,定会看出这轮士卒战力不足,出于尽可能削弱秦军的考虑,难保不会冒险杀出,试图一举吞灭这支弱旅,彼时只要将赵军诱入山谷,必能打上一场漂亮的伏击战,这正是“外乱内整,内精外钝”的示形之法。王贲原本对此信心十足,也自信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可无论士卒们如何挑战,井陉关上的赵军始终没有动静,显然李牧已经看出了秦人用意,早已下令严防死守。颇有些沮丧的王贲只得悻悻禀报父亲,上将军王翦却全然不以为意。
“战机未至莫要轻动,战法如常。”当时王贲讲完自己被看穿的谋划,父亲却只是轻描淡写撂下了这句,使他心下一阵不快。
王贲明白父亲所谓的战机。赵国自身国力单薄,粮草辎重囤积很是有限,目下又有赵迁郭开这等昏君奸佞当政,有公子嘉春平侯虎视眈眈。此等形势之下,最可能出现的变局当有两种:其一,极可能重演当年长平之战的那一幕,在漫长的对峙中率先粮草告罄,数十万赵军由此在饥饿中彻底耗尽战力与士气,最终轻而易举地被秦军一举击溃;其二,本就离心离德的庙堂极可能陷入内讧,或是赵迁郭开因猜忌而将众元老一网打尽,或是公子嘉春平侯起兵剿灭赵迁郭开。无论哪种可能出现,都会成为秦军一举灭赵的战机!转眼间半年过去,黑冰台的一份份密报将赵国动向流水般送入幕府,王贲从父亲的转述中得知,赵国的变故已部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如同深不可测的大海在表面平静下掩盖着暗潮涌动的急流一般,随着时光的流逝,赵国的局势开始慢慢起变化了。
说不清的诡异变化。
这变化最直接的体现,还是在赵军的粮草周转上。半年前刚开战时,凭着边军多年的积累,又有着相邻郡县的输送,赵军辎重还算丰厚。然而半年过去,曾经信誓旦旦要做好后援的郭开却再也不提划拨粮草之事,眼看着井陉关的军粮即将告罄,李牧几次遣使回邯郸,郭开始终避而不见。赵王迁、悼倡后更不用提,整日便是在各自居所胡天胡地,柏人行宫日日回荡着伐木之声,太后寝宫更是夜夜都有大臣进进出出。赵国庙堂上有权发话的这三个人物,竟然谁都对前线赵军不闻不问,仿佛不是自家大军一般!
郭开一党这般,本该与李牧同心的废太子嘉与元老大臣们同样这般。被郭开以赵王的名义任命为大将军后,赵嘉、春平侯事实上已与李牧断了联系。他们本就对李牧放过郭开十分恼怒,又听了郭开门客有意四处散播的流言,无不疑心李牧真与其结成了一党,于是很快便对他冷淡了下来,不再就兵变提一个字;而李牧也一直心无旁骛于战场,没有精力也不可能再去想铲除郭开之事。
然而如今眼看粮草日渐稀少,李牧还是不得已重新向他们求援了。李牧推测,元老们纵然庸碌,抗秦大局总该是清楚的,再者他们各自封地中也都有数目不等的粮草仓储,若能尽数送入军中,赵军再撑个一年半载当非难事。正因如此,他终是秘密派出了自己部将,也是春平侯族侄的赵葱赶往邯郸,以期向元老们求援。
尽管行踪已尽可能隐秘,但赵葱的一举一动仍没能逃过黑冰台眼线。多方打探的结果表明,无论公子嘉、春平侯还是其他元老,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李牧的请求。公子嘉当时满面寒霜道,武安君不是与郭开相熟么?如何不去求他,反倒来找我等?春平侯、平都君、建信君、庐陵君等也纷纷附和:武安君若要证自己清白,先杀了老贼郭开再说!……
赵葱求援无功而返,本应宣告赵军粮草无望,然而令王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在今日斥候还向自己报上敌情:赵军一切如常,又有大批粮草辎重运至了井陉关背后,赵营显然并无断粮迹象!
既然郭开与元老们都不肯出粮,那这粮草究竟何来?
……
“黑冰台密报。李牧已派出密使赶往楚地,欲借外力打破僵局。”
“可是楚国援赵粮草?”
“该当不是,楚赵之间山高水远,粮道过长,纵然运粮也得不偿失。老夫推测,当是再起合纵。”
“即便合纵,六国又能如何?再打邯郸之战?”
听到“邯郸之战”从儿子口中突兀蹦出时,王翦目光闪烁了一下。
“李牧真实图谋不明,只怕并无那般指望。”他接着从奏案前起身,在幕府中缓缓踱着步子,“老夫推测,再起合纵非为直接解围,却是要诱使我等大举进攻,如此方能逼元老甚至郭开铁心抗秦。若果然那般,则我等还须另行谋划,只怕战法又将有变。”
“楚国糜烂多年,又新丧楚王,如何肯出兵?”
“此番不同,李牧欲求援者并非庙堂,却是一位重臣,大司马项燕。”
“项燕?”听到这个名字,王贲心头一颤,惊讶地盯住了父亲,这时他注意到,一道犀利的光芒从父亲眼中一闪而逝。
“楚国,项燕……”王贲默念着这个名字,和父亲一样,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2
楚国,项燕。
王贲百思不得其解,身处北方赵国的李牧,如何会向远在天南的楚人求援。
楚国。
在战国版图上,楚国疆域最为广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南中国,然而与此全然不成正比的却是它的国力。尽管春秋时期始终是数一数二的天下强国,但进入战国之后,一个又一个新兴邦国奋起直追,楚国曾经的优势不再,昔日的霸主地位也由此逐渐没落。而历经楚怀王、楚顷襄王、楚考烈王三任或昏聩或平庸的君王之后,楚国的颓势愈加明显,邦交上不断被秦国玩弄于股掌之间,始终在合纵连横之间左右摇摆,兵争上又在一系列大战中被秦军屡屡重创,楚考烈王死后,军政大权又落入了和郭开堪称一丘之貉的李园之手,楚国眼见更是衰落了……如此楚国,能救赵之危么?
项燕。
与李牧相比,这个名字并不为人熟知,之所以如此,是因他前半生始终处在一位楚国大人物的光芒之下,这人便是战国四公子之一,春申君黄歇。黄歇把持楚国朝政的数十年间,项燕始终是他的得力臂膀,黄歇参与的几场合纵攻秦之战,实际领兵的都是项燕,也正因这些战功,项燕最终在春申君的力荐之下就任楚国大司马,获得了大片江东封地,正与春申君封地毗邻,项氏部族也由此成为了继昭、屈、景、黄之后的又一大世族。然而在紧随其后的李园之乱中,项燕的身影却仿佛在楚国庙堂上消失了。王贲只是听说,李园专权的十年间,项燕称病隐居江东封地,已有多年不上朝,休说整个天下,即便是楚国,只怕也没几个人还记得这位曾经的重臣了……不过,王贲并未忘记项燕,在他心中,此人的地位几乎不亚于李牧。
之所以如此,是因他的父亲,曾险些丧命于项燕之手。
当新一批不知来自何处的粮草被陆续运向井陉关时,远在东南的江东楚地也迎来了李牧派出的特使。
一只没有挂帆的小船荡进了水天茫茫的大泽。这是个阴霾多雾的清晨,没有一丝风,夜间笼罩在泽面上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近处烟波浩渺的水面,都一同在雾气中模糊不清,这便是天下十薮之一的震泽,春申君黄歇的封地曾在这一带。而眼下,这里则是楚国大世族之一项氏的封地。
船工摇橹的吱嘎声、浪花四溅声中,一位身材短小却目光精悍的老者稳稳立在船头,没有对小船偶尔的颠簸感到半点儿不适,依旧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机警的目光穿越重重浓雾,分辨着前方的路途。
阵阵白浪向两旁分开,小船渐渐划入迷雾深处。恰在此时,一阵缥缈空灵的奇异歌声忽然打断了来客的思绪,仔细听来,却是《九歌》中的《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
“何人纵歌?”来客惊讶地问老船工。
“大人听这歌如何?”老船工摇着橹笑道。
“实为天籁,然终是太过悲切。”
“你中原人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说那诗三百,我楚地民歌,没这多讲究!”老船工笑道,更加起劲儿地摇起了橹,“中原人眼中,我楚人便是南蛮,楚歌自然不登大雅,却不知我楚风洒脱恣肆,荡气回肠,比那黄钟大吕本色得多!大人且听!又一首!”
耳畔忽然又传来另一阵歌声,这回的歌声粗犷嘹亮了许多,显然是个男子的声音: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
“《九歌·湘夫人》?”来客更惊讶了。
这《九歌》是当年诗人屈原所做的组诗,每首都歌咏一位楚地神灵,多在祭祀场合由巫觋所唱,有的是巫觋代表众人表达自己对神灵的敬畏,有的是巫觋本人以神灵口吻来自白,还有的则是巫祝与神尸的对唱,方才这《湘君》《湘夫人》便是一对。传言湘君是上古时的舜帝,湘夫人则是他的两位后妃娥皇、女英,《湘君》便是以娥皇口吻,描述自己与女英寻觅舜帝而不得的失落;《湘夫人》则刚好相反,以湘君口吻描述自己寻访湘夫人,却同样失之交臂的心境,显是在与那唱《湘君》的女子相和,既如此,这一男一女莫非是一对情人?…
…
“究竟何人?”歌声即将消逝之际,来客再次问道。
“唱那《湘君》的女子,本是大司马挚友楚南公之女,楚南公生性淡泊,好巡游天下,是故将此女托付给大司马照看,成了大司马义女,族中但有祭祀皆由她主祭。此女长得美,歌更美,在这江东一带大大有名,这方圆数百里都将她比作楚地藤蔓,叫她女萝。”
“那男子呢?”
“便是大司马季公子(四公子),也是我楚国新锐少将,公子项梁!”
老船工话音方落,一阵清风随即吹起,震泽水面的雾气渐渐散去,碧波浩渺的震泽、青翠含黛的连绵群山,一同露出了本来面目。来客极目望去,看到前方水天相接处漂荡着一个小小黑点。
“那当是季公子。起风了,我等快些追赶!”老船工喜道,连忙张起帆,小船乘风破浪箭矢般向前冲去,转眼间那远方黑点便成了一艘小船,一位身材高挑颀长的年轻公子正背对着来客,遥遥望着岸边青山。来客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青山顶上一个小小的白点,不知是否便是那唱《湘君》的女子。
“季公子,远客来访!”老船工高呼道。
那公子循声扭头,但见肤色黝黑脸颊瘦长,相貌颇为俊朗,目光却极是机警。眼见相貌与项燕极为相似,来客不禁微微一笑,又遥遥拱手:“可是季公子梁?”
项梁也拱手还礼:“客从何来?”
“大司马故人来访。”来客笑了笑没有再多说,显是不想在生人面前说出来路,直到与老船工算清船费、跳上项梁小船,又眼见老船工渐渐远去,这才低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听到这个名字,项梁顿时一脸匪夷所思:
“目下秦赵对峙战事吃紧,前辈却如何来这楚地?”
“此番前来,正为此事见大司马。”
项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
“前辈从何而来?”
“寿郢。”
“既如此,前辈来得不巧,家父刚去了淮北封地。”
“何时能归?”
“三五日,七八日,旬余日,总归不定。”
来客目光中闪过一丝笑意。
“老夫与你父相交数十年,知其秉性缜密,近十年蛰伏尤甚。而今楚王新丧,举国暗潮涌动,你父若离封地,必先交代归期以防不测,怎会如此荒疏?”
来客边说边紧盯着项梁双目,在他的注视下,项梁终于渐渐垂下眼帘。
“前辈见谅。非常之期,项氏不得不防。”
“老夫并未责怪。然则,能否见你父?”
“项梁实言相告:家父明令我等,不得放外人入姑苏。”
“你意,老夫要无功而返了?”
“前辈虽不能入姑苏,家父却可前来,只是前辈须委屈一夜,在一岛上留宿。”
“夫椒山么?”
来客居然对这一带如此熟悉,项梁显然没料到这点,微微一怔,又点了点头。
一阵清风拂过,小船乘风破浪,继续前行。
一个时辰后,一片嶙峋的山石浮现在眼前。项梁停下船,从船舱中取出一张楚弓射出一支响箭,一群沙鸥被这刺耳呼啸惊起,扑啦啦飞向天际。很快对面的岛上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项梁重又摇橹驶近小岛时,来客看到前方沙洲上立着十余个彪形大汉,虽都是渔夫装扮,但从那挺直的腰杆、齐整的队列上一眼便可看出,这些人无疑都是军旅子弟。
“必是江东子弟兵。”来客暗想。
小船靠在了沙洲上,项梁告诉来客,这些人皆为我父子心腹,前辈可先随他们歇息,家父当于酉时前来。说着将他引给领头那位叫曹咎的大汉,曹咎引领来客沿着一条没入蒿草中的羊肠小道,走进了林木葱茏的山中。崎岖不平又千回百转的山路约略走了一里,这才走进了一座隐秘山洞中,迎面便是一方打磨得极为平滑的巨石纹枰(围棋棋盘),笔直纵横的棋路上已笼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此枰,可是当年大司马与楚南公对弈之用?”来客只扫了一眼便问道。
“先生所猜不差。”来客这般熟悉大司马过往,曹咎显然很是意外,却还是口上答着快步上前擦拭着纹枰,又手脚利落地洒扫起来。来客满意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待到他将山洞洒扫干净又垂手侍立一旁后才开口:“壮士请便,老夫在洞中歇息便可。”
“大人可自行歇息,在下警戒。”曹咎却不动声色地答道。
来客一愣,马上便反应过来这是要看管自己,于是没有再分辩,径自走进了洞穴深处。
3
洞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来客缓步来到洞口,身后则是曹咎寸步不离。一股挟着水汽的晚风扑面而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极目望去,眼前却是一片黑黝黝,但见偌大的夫椒山与整个震泽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唯一的亮光来自天穹那轮清冷的残月,以及倒映在水面上的支离破碎的点点银色,一时竟涌起与世隔绝之感。
想起自己这位数十年的至交,他心头一阵慨叹。当年与他相熟时,这项燕便时时处心积虑,对谁都暗防着一着;而今十年蛰伏,显然心机更加深沉了。
他在这岛上苦心经营,显然图谋深远。
也难怪项燕如此,目下的楚国朝局,确乎不输赵国。
几乎是与郭开掌控赵国的同一时期,楚国也冒出了一位大奸,这便是春申君的门客李园。此人将自己那位绝色的妹妹先后献与春申君与楚考烈王,从此堂而皇之地步入了楚国庙堂;待到楚考烈王驾崩之后,又在棘门外埋伏下死士,刺杀了春申君,立自己妹妹与春申君之子熊悍为新楚王,即后来的楚幽王,从而开始了自己长达十年的大权独揽。而项燕心知自己既无力替春申君复仇,也无法改变楚国朝局,为求自保也回到了江东封地,开始了漫长的蛰伏。
而今十年过去了,两个月前,秦赵井陉关相持期间,楚幽王也驾崩了,他的弟弟熊犹刚即位不久,朝政却依然掌握在李园手中,却不知这项燕,还当蛰伏到何时?
“支援粮草者、游说项燕者,有下落了。两事皆临武君庞眗所为。”
同是这个夜晚,远在井陉关的秦军幕府中,王翦对一干大将们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所有大将的目光中都透出了惊讶。
和项燕一样,这是个多年都未曾听到的名字。倒退到十余年前,临武君庞眗几可与廉颇、李牧、赵奢等赵国名将相提并论,此人身兼兵家、纵横家之长,当年战国之世的最后一次合纵攻秦便是由他策动。而他最辉煌的两战,一是重创乘虚来袭的十万燕军,阵斩燕昭王时期的名臣剧辛;二是对阵秦军之际在尧山设伏,射死了当时的上将军蒙骜!也正因此,大将们对庞眗的恨意仅次于李牧。
只是,这庞眗年事已高,又因受郭开排挤而主动辞去了职爵,近年来已淡出朝野视线,如今怎又突然出现在了楚地?又如何与项燕相熟?
“庞眗近年蛰伏不出,却绝非对朝局不闻不问。”王翦显然看出了大将们的心思,“赵嘉、春平侯兵变图谋,他也参与,还是轴心用事之人。赵葱回邯郸求粮,其他元老不肯,只有庞眗将自家封地粮草运往井陉关,还与元老反复斡旋,终是说服众人出了粮草;此后便南下入楚,意图游说江东项氏。”
“他何不奉王命入楚?”王贲问道。
“若报赵迁郭开,反增掣肘。赵迁不理国事,郭开又欲除掉兵变秘党,若知庞眗欲使楚,谁知会设下何等阴谋?是故只能隐秘行事。”
“然项氏为何听他?”
“此人长期游历楚国,师从名士冠子,又曾与黄歇数次合纵抗秦,当是那时与项燕相熟……”
响箭的呼啸声再度划破了夫椒山的寂静,茫茫一片的暮色中亮起了一团渔火,左晃三圈右晃两圈。当岛上也亮起了同样的渔火时,庞眗看到水面上的那点光亮开始向山脚下的沙洲飞来。少顷,一个瘦长身影无声地从黑暗中闲庭信步而来,在二十余步外收住了脚步,庞眗背后洞中的篝火照亮了来人绛衣上的龙凤虎罗纹,也勾勒出他头顶那切云冠的崔嵬轮廓,然而他的面目却始终模糊不清。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汝。”庞眗率先开了口,向着阴影深深一躬。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对方的声音苍老却沉稳。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天保定尔,俾尔戬谷。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惟日不足。”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不能踨稷黍。”
听到对方的答复,庞眗轻轻一声叹息。
两人这番吟诵应对,乃是自春秋流传下来的贵胄应酬礼仪,彼此借《诗经》语句言己心志。庞眗先吟了《谷风》,表示自己有求于项燕,项燕对以《鸡鸣》表欢迎之意;庞眗借《正月》说自己有难,项燕则以《柏舟》诗句表明,自己同样身处困境,未必帮得上对方;庞眗又吟《天保》,意在说事态紧急,项燕却对以《鸨羽》,说自己只能量力而为。两人彼此不动声色试探了一番,对庞眗来说,项燕的态度显然离自己的期待相距甚远。
洞内的篝火燃起来了。
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两位老人对坐在那方纹枰前彼此打量着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回忆着往事,他们各有心事,久别重逢的喜悦也因此显得并不如何强烈。
“赵国吃紧,临武君却来我江东游历,好闲适也。”几句闲话之后,项燕终于转向了正题,语气虽慢条斯理,目光却深不可测。
“若非存亡大计,也不敢如此弄险。”庞眗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战事如何?”项燕举起羽觞,正要饮觞中酒水。
“若无外援,最迟明年初,赵国必亡!”
听到这一句,项燕举到嘴边的羽觞骤然停住了。
“哦。”片刻后,他轻描淡写了一句,将酒水缓缓咽下。
“九酝的兰陵酒,老夫只余这最后一桶,尝尝。”
庞眗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讲述起了目下的赵国形势。项燕则神色泰然地听着,与庞眗的阴沉脸色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为救赵国,老夫特来见你,欲求三事,三事只要应我一事便可。”一口气讲完,庞眗终是点明了来意。
“方才赋诗酬答,老夫已说了,自家也有难处。纵然如此,你且先说。”
“第一事,说动楚王及各老世族,起举国之兵自淮北猛攻旧韩地,全歼韩地秦军,再以此地为根基,攻向已空虚的秦国腹地,迫使秦军回救函谷关。”
“老夫做不到。目下国政在令尹李园之手,老夫虽为大司马,却无调兵之权;至于各老世族各自出兵攻秦,临武君更是莫想。”
“第一事不行,便是第二事。”项燕的回答并未出乎庞眗意料,平静依旧,“项氏仿当年信陵君,起举族兵马自江东北上,攻南路秦军身后,解赵国之困,再打一场邯郸之战!”
“……”项燕沉默有间,笑了笑,“何时?”
“越快越好!”
“若是目下,老夫仍做不到。江东子弟兵另有他用。”
听到这个答复,庞眗心下一惊,已猜到了**分。
“可是要去寿郢?”
一丝凶险的微笑浮现在项燕嘴角,无疑是默认了。
庞眗沉默了。江东子弟兵另有他用,能有甚用?必是举事兵变!显然,春申君遇害之后,项燕虽表面上韬光养晦,却始终在等待机会除掉李园;他说那一干世族不肯出兵,也未必都只求自保,怕是同样不乏意图趁火打劫之辈!
来找项燕前,庞眗千算万算,各种可能的意外几乎都考虑到了,却万万没想到,楚国竟也笼罩在了内乱的阴影中,而且居然和赵国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是一个靠女人发迹的龌龊小人专权,同样是山头林立的世族元老,同样是以兵变清除奸佞,也同样是打着清除奸佞的幌子争权夺利!
既然同是难兄难弟,这楚国还救得了赵么?
“然则,临武君却不必太过失望。”项燕笑了,“李园竖子虽是郭开第二,老夫却不是赵嘉、春平侯之流。此番举事,当有七八成胜算。待诛杀李园朝局稳定之后,老夫定能援赵。四万江东子弟兵,战力绝不在赵军之下,粮草自理。
攻秦自然不够,然救赵该当有余,可否?”
“这般多私卒?”庞眗心下一惊。
“多么?老世族剩余几家,族中私卒动辄数万。”
“何时能援赵?”
“早则今年冬,迟则明年春。只你却须记住,唯有南路赵军先行杀出,我楚军方能动身。到时,老夫会派阿梁与赵军联络。”
“合纵之道,唯其可救方施援手,老夫明白。”
“你再说第三事。”
“第二事若能成,便无第三事了。”
“第二事未必能成,是故老夫还需听完,万一失信于你,也好着力补救。”
“既如此,便是最后一事:赵国若亡,望你将武安君接至楚国,一同抗秦!”
听到这里,项燕眼中放出了犀利光芒。
庞眗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语气也激昂了起来:“武安君一生忠义,不愿陷于兵变泥淖,老夫也不忍见他死于郭开之手。若赵国虽亡他却能南下,仍不失为幸事,又可为楚国添一员大将,更可与你项氏共同进退!于他于你、于赵于楚,都大有好处,如何?”
“老夫应你。”项燕将手中羽觞缓缓放回案上,语气虽淡漠却清晰,“当年廉颇入楚,便是老夫请春申君妥为安置。老夫既能救得廉颇,自然也能救得李牧。”
“大哉!你且说,赵国何以为报?”
“无须回报。只要赵国能撑持下来,继续替六国扛住秦人,便是大功一件。
只怕……”
“大司马担心,赵国扛不到项氏出兵那日?”
项燕盯着庞眗的眼睛,淡淡笑了:“老夫何尝不愿自己是杞人忧天?然则,你真笃定能抗得住秦国?”
庞眗没有答话,只是举起手中的羽觞,默默咽下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