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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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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都不要命了么?……”

假山上的王贲用尽全力大吼了一声,这吼声却转瞬间淹没在了巨大的声浪中。已有火焰蔓延到战阵中了,不少拼杀者们的衣襟发须上也燃起了火苗,那些未参与厮杀的王族妇孺们则拼命挤在一起,既躲闪着前面的兵刃,也防备着身后逐渐逼近的火海,稍有不慎便会被火焰吞噬,凄厉的哭喊与尖叫即使在王贲听来也算得上毛骨悚然,可纵然这般,黑衣与贵胄们的拼杀还在继续。

“来啊,郭开鹰犬!赵国亡了,我等也不活了!郭开韩仓跑了,可有你等殉葬,本侯也不孤单!啊哈哈哈……”

春平侯的吼声被各色嘈杂撕扯得断断续续,即使如此,王贲却还是不禁一阵战栗。他并不知晓这些元老贵胄是如何逃出囹圄的,然而看到这等场面却也能大致猜出,多半是春平侯等人逃亡途中恰遇黑衣,因复仇心切而不顾一切地与他们厮杀在了一起,及至四面火起之际,无论他们还是黑衣都已无法脱离火海,是故不约而同选择了困兽犹斗!

即使是在这同归于尽的最后时刻,赵王族剩余的贵胄们仍在为了仇恨彼此杀戮着,直到被这涤荡天地的大火尽数吞噬,与整座赵王城一同毁灭为止。

133

火势越发猛烈了,王贲亲眼看到春平侯挥出最后一剑,刺死了又一名黑衣,却因用力过猛一头栽入火海,瞬间变成了一个火人,在熊熊烈焰中扭动着抽搐着手舞着足蹈着,发出阵阵似哭似笑的凄厉哀号,全然不似人声。他别过了脸不忍再看下去,心知如此火势自己已无能为力,即或援军带着唧筒水囊等灭火器具立即赶来,也同样来不及救人,只能任凭这些人葬身火海了。

可突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猛然扭头望向了那片火海———

———韩仓!他在何处?

当王贲想起自己时,韩仓已趁乱消失在了火海中。凭着对赵王城内的熟悉,也凭着身手的敏捷,他巧妙地避开了从头顶不时掉落的一根根带着火焰、已被烧得焦黑的梁椽,穿过滚滚浓烟,向着太后寝宫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原本苍白的脸色已被熏得黑一块花一块,鬓角衣袂都被火苗燎过,干涩的鼻腔和干渴的喉咙里堵满了烟尘,呼吸也变得极其艰难,纵然如此,韩仓的脚步却没有放缓半点儿,求生的渴望始终激励着他。

韩仓的打算和郭开一样简单而实在———抛开所有部下,自己趁乱逃亡。

迟迟不见郭开出现,韩仓已猜到了他的去向,以自己对老上卿的了解,他相信郭开不会留在火海中坐以待毙,必会想方设法逃命。虽不知他具体是如何逃掉的,但韩仓听说过太后寝宫中藏有密道,眼下若能找到那条密道,兴许还能捡条活命。这自然是一场生死大赌,然而目下已别无选择———要么死在秦兵剑下,要么钻进火海中冒险,自己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很快,韩仓便来到了太后寝宫面前,尽管这里的屋顶和墙壁已被熊熊大火所吞噬,但大门仍大敞着,宫内还未完全燃烧起来,于是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涌上了心头。然而当韩仓正要一鼓作气冲进去时,却陡然呆住了,方才的笑容也瞬间在嘴角凝滞。

清脆的銮铃声。

与此相伴的,是一个瘦削的身影,从熊熊燃烧的太后寝宫中缓缓踱了出来。

由于背光,他的面孔显得模糊不清,但韩仓显然已认出了此人,于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张开嘴想说甚却又说不出,目光中满是惊愕与恐惧。

“子,子房……”

“别来无恙,韩仓。”那身影轻轻开了口,嗓音如女人般轻柔,“当年你被悬刀派往邯郸潜伏,然秦军灭韩之后我没了你音信,蹉跎了这般久才重新见你。

而今悬刀未及复原,秦军却又灭了赵,六国首强竟也灭亡,不亦悲夫……”

韩仓却没有听他的自言自语,而是扭过头去,不出所料地看到另外四个身影出现在自己身后,手中的长剑在黑暗中反射着火光,堵住了退路。

“……然则我却听说,此番赵国灭亡,非因秦人强大,实是因赵人自毁干城,先杀临武君庞眗,再害死大将军李牧。此二人之死,皆出于上卿郭开之谋划,具体操持却另有其人……”

“子房,你想说甚?”韩仓气急败坏地吼道。

“身为韩人,却弃国为赵人卖命,此其一也;身为悬刀用事轴心,却不听号令叛出悬刀,此其二也;身为死士,却只求自己保命,无视邦国大义,此其三也。更有甚者,你竟为虎作伥,助郭开残害忠良。我悬刀纵然行事隐秘,却绝不藏污纳垢,几曾出过你这般贪生怕死之宵小?韩仓,你当真丢尽了悬刀颜面,真乃我悬刀之耻,韩国之耻。”那人嗓音依旧柔和,语速也依旧不紧不慢,语气中的杀意却是越来越浓。

“子房,我也曾有功于悬刀!当年郑国便是我送入秦国,尉缭也是被我劫走!还有太子丹逃秦,也是我接应!……”

那人沉思了片刻。

“既如此,便看你是否命不当绝。”

他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枚布币,将它在韩仓眼前亮了亮,尽管光线昏暗,韩仓却仍能认出那上面的“涅金”二字,他知道,这是灭亡前的韩国所特有的平首布。

“若字面朝上,你便自行了断;若背面朝上,我便放你一条活路,然你却须留下舌头、双目、双手,免泄悬刀机密,何如?”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响中,那人的声音格外清晰。

看到韩仓一声不吭,恐惧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的左手,那人没再迟疑,左手拇指轻轻一弹,但闻一声清脆的金铁铿鸣,平首布已由他的掌心飞向了夜空。

恰在此时,韩仓却是忍无可忍地一声大叫,猛地向那人扑来!

然而,他刚来得及举起手中长剑,整个身体便化作了一具陶俑。

在他身后,四柄细长的棠溪剑已同时穿过了他的身躯。

第一柄剑刺入了后脑,由额头穿出;第二柄剑刺入后脖颈,由咽喉穿出;第三柄剑刺入后心,由前胸穿出;最后一柄剑则刺入后腰,由肚脐穿出。四柄剑同时刺出,同样致命,就连彼此的间隔都是同样长短,若非长期的默契配合,万难做到。

“啪”的一声,平首布重新落回到那人手中。

那人几步走到韩仓尸身前,抬起右手撕开了他的衽领,当看到尸体前胸那白虹贯日的图案已被刺得支离破碎时,这才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左手玩弄起了那枚平首布:

“蠢材,我本欲叫你死得体面些……”

他手中那枚平首布,正反都是“涅金”二字。

夜色与火光中,远处高高的旗杆上似乎悬挂着一件物事,不住飘荡着。

看到那样物事,惊讶不已的王贲猛一挥手,带着士卒们直扑了过去。一行人冲到近前时,旗杆刚好在烈火的吞噬下咔嚓折断倒地,腾起一股浓浓的烟尘,士卒们猝不及防地一阵咳嗽喷嚏,烟尘散尽才看清,捆在那上面的原来是一颗头颅。

尽管满脸血污,王贲还是认出了韩仓的面孔,一种欣慰失落夹杂的感觉随之涌上心头,除此之外却更有惊诧,他想不出究竟何人能杀死韩仓,须知韩仓剑术的高超,在整个赵国黑衣军中都是赫赫有名的。

“将军在找杀韩仓之人?”一个女人般的声音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銮铃声远远响起,王贲抬头看去,正见太后寝宫屋顶的熊熊火焰中立着一个纤瘦身影。

“足下便是?”王贲喊道,这轻柔的嗓音和纤瘦的身影,忽然给了他似曾相识之感。

“清理门户而已,此人本我悬刀叛徒。”那身影嗓音虽是轻柔,王贲隔得老远仍听得清楚。

“你是……”

“三年前灭韩之际,荥阳城中死于将军剑下之少年,便是舍弟。”

“原来如此!”王贲的回忆忽然闪电般苏醒,想起那少年刺客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阿兄”,如此看来他与此人果然是兄弟!想到这里不由得高叫一声:“足下欲复仇乎?”

“不仅欲复仇,更欲复国!”

“若是有胆,目下便来!”

“那倒不必。我等非匹夫之勇,自不会以卵击石。今番与将军谋面,无非告诫你好生提防,休要大意,不然这韩仓便是前车之鉴。”

冷冷丢下这句之后,那人瞬间便消失在了烈火浓烟中。

“慢!足下名号是甚?”王贲大喊。

没有回答,四下里只有呼呼风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迅速远去的銮铃声响。

黎明时分,火势终于完全熄灭了。

整个赵王城已是焦黑一片,缕缕白烟自废墟中袅袅腾起,消散在阴霾的空中,晨风将烟尘吹遍了邯郸城,也吹到了丛台之上。秦王政被呛得一阵咳嗽,习惯性地想叫赵高给自己拿口水来,这才想起他并不在身旁,这里仍旧只自己一人形影相吊。

无意间挪动了一下脚步,秦王政猝不及防地感到双脚一阵酸麻。整个夜晚,

他一直在注视着赵王城的那片大火,也一直在回忆着往事,不经意间就这样过

去了整整一夜,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自己足足四个时辰都没有动弹一下。

他一直在想自己的母后,那个原本与自己相依为命,此后却久久沉溺在肉欲之中,直至意图与情夫禣密谋废掉自己这个秦王的母后。尽管禣发动的那场叛乱近乎儿戏,却仍给秦国和自己留下了永难磨灭的耻辱。秦王还记得,当时擒获禣并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之后,狂怒得已完全失去了理智的自己,亲自闯入了自己从未踏足过的母后寝宫,又亲手将两个襁褓中的同母异父弟弟从她手中夺了过来,当着她的面塞进皮囊,狠狠甩向了寝宫的高墙,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亲手杀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多年来积攒下的对母亲的所有怨气,都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他也由此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在那腥风血雨的一刻之后,他才是真正的男人,秦国真正的君王。而那处伤,那处母后刻在他心头深深的伤,也便成了埋藏在心底最隐秘的痛。尽管数年之后,在名士茅焦的劝谏下,他终于还是原谅了母后,但那处伤终究不会磨灭,疼痛可以消失,疤痕却永远还在。太后**,这四个字带给他的永远是无尽的痛,激起的永远是他无尽的恨。

机关算尽的郭开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这正是秦王的那处逆鳞。

匆忙而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秦王政猛然扭头,正见到三个身影先后冲上丛台。

赵高,王翦父子。

三人神色各异,赵高脸颊通红满头大汗,却又极力压抑着神色间的兴奋;王贲满面烟尘汗水,鬓角须髯拳曲虬结显是被火燎过,一脸愧疚懊恼;站在他后面的王翦则脸色阴沉满是怒容,深深皱眉望着秦王。眼见秦王回过身来,王贲先深深低下头:“王贲请罪。”嗓音极是嘶哑。

“上将军,王贲将军。”尽管心下早已急不可待,也注意到王翦目光中显而易见的愤怒,秦王政却仍按礼数先后向王氏父子拱了拱手,父子俩竟破天荒地都没有还礼,也没有吭声。

“上将军有何见教?”

“陛下自问王贲可也。”王翦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王贲,如何了?”

王贲咬咬牙,始终没有抬头:“赵王城失火,伤亡甚重,只赵王迁被救出,公子嘉逃亡代地,春平侯等元老尽数罹难。”

“然赵高不辱使命!”看到王贲神情沮丧,赵高急忙插了句嘴,“太后仇人,赵高尽数杀……”

“郭开如何了?”

“郭开,逃……”

“嗵”的一声,秦王政一拳擂在了栏杆之上,牙咬得咯咯响,却是死死盯住远处一片焦黑的赵王城,目光中满是仇恨的火焰。

“传寡人王命:举国大索郭开!”秦王政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陛下!”王翦的低吼突兀响起,“目下有比杀郭开更要紧之事!”

秦王政一怔,思忖了片刻终是慢慢平静下来:“寡人这便亲往赵王城巡视,再与上将军商议善后之事。”

“以陛下之意,赵高王贲如何处置?”

“赵高有功晋爵,至于王贲……”秦王政微一沉吟,“走脱郭开乃因赵王城火起,非王贲之过,不赏不罚。”

“老夫以为,二人皆当重罚。”

王翦话一出口,秦王赵高同时惊愕。

“王贲滥杀坏法,向陛下请罪!”王贲也单膝跪地。

“奉王命行事,如何是滥杀?”秦王政话虽是对王贲说,惊讶的目光却投向了王翦。

“敢问陛下,秦法可准不经勘审,刑罚之外随意杀人?”王翦盯住秦王,沉声问道。

“王贲赵高,都奉王命……”

“《商君书·修权》有云:‘法者,君臣之所共操。’《君臣》也有云:‘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若王命脱离秦法肆意赏罚,便是坏法!守法国人若见能得法外之赏,必不肯依法立功;若见有人受法外之罚,也必再不相信国法威信,只以揣摩上意为务,重蹈韩赵两国覆辙!”

秦王政不吭声了。

“陛,陛下,赵高请罪!”眼见秦王脸色大变,方才还满心期待封赏的赵高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也跪伏在地,不敢直视秦王的目光。

望着浑身瑟瑟发抖的赵高,秦王政心下也略有不忍,勉强憋出一句:“此事,再议吧。”

……

“陛下可还记得,老臣讲过赵人尚乱之事么?”

在赵王城忙碌了整整一日,诸多善后事宜尽皆办妥之后,秦王与王翦重又缓步登上了丛台。

“记得。”

“然陛下可曾想过,赵人为何这般?”

“愿闻其详。”

王翦并未明言,却是轻拍着栏杆,移开了话头:“我等脚下这丛台,便是当年赵武灵王所建。赵主父已是赵国最有作为之君王,胡服骑射变法也是赵国乃至六国最为深彻之变法。惜乎他晚年昏乱连出错断,先有废长立幼之举,后有盛年退位之行,再后来竟欲重立长子赵章为王、两分赵国。诸多反复无常心血来潮之举,自然使赵国无所适从,也给公子成赵章两党以最好起事借口,最终酿成沙丘之乱……”

“沙丘宫……”秦王政喃喃念着,回想起赵武灵王困守沙丘宫整整三个月,最终被活活饿死之事,心头猛然揪紧了。

“……赵主父有求变图存之心,却无恪守法度之志,虽力求鼎新革故、再造赵国,却连自家都不能守法,自然不能为国垂范。国君尚且如此,诸多元老大臣自然上行下效,是故赵国终无可能如秦国一般奉法严明。法之不行,自上乱之,此乃当年商君名言,却也适用赵人,此等大忌,不可不察;个中教训,

不可不深也。”

王翦语气并不如何激烈,秦王政却是心头一颤。

“秦赵同源,赵人之长便是秦人之长,赵人痼疾亦是秦人痼疾,是故赵国堪为秦国镜鉴。若我等君臣不能自赵亡之中吸取教训,赵亡之因,日后怕将成秦亡之因;今日之赵国,或将成明日之秦国。”

说到最后一句,王翦陡然打住了,而秦王政也明白了老将军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昨日之赵主父,或将成明日之秦王政!

沉默有间,秦王政终是一声长叹,拱手一礼:“老将军纠寡人褊狭,谢过老将军!”

王翦却没有还礼:“对赵王城之事,陛下如何向天下交代?”

“赵高王贲杀人乃寡人之意,罪责当由寡人自家承担。寡人这便下王命,安葬死者抚恤家人,自家还当仿重耳降服囚命,以示悔意。”

王翦明白,以秦王的自负,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大大不易了,终是赞许地点点头。

“只是对那郭开,寡人仍不能放过。”秦王政面色又阴沉下来,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一旦将他擒获,必要明正典刑!”

“若郭开已然遭报,却又如何?”王翦目光一闪。

“已然遭报?”秦王政皱着眉反问了一句。

王翦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枚木牍:“黑冰台秘报,郭开有下落了。”

旬日之前,代郡上谷一带。

这几年代郡真可谓灾祸连绵,两年前便发生了一次猛烈地动(地震),受灾民众将近十万,其中又尤以这上谷一带最为严重。当时的庙堂对灾民不闻不问,任他们自生自灭。不久前公子嘉纠集残余赵氏宗族百余人,与司马尚等赵军残部一同逃到这里自立为代王,灾情也无丝毫好转,不仅灾民未得救济,连这些赵军残部也陷入了饥馑之中。

道路两旁饿殍遍野,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漫无目的地蠕动着,人人四肢纤细肚腹肿胀一脸菜色,或是低头寻觅着草根之类勉强可以果腹的东西,或是茫然地抬头四望,期盼能有奇迹发生。

这时,抬起头来的灾民看到,一辆破烂牛车正慢悠悠吱嘎着从大道尽头缓缓驶来。

车中坐着的便是上卿郭开,虽憔悴了些许,却仍不缺胳膊不缺腿地活着。

老旧的牛车耐不得剧烈颠簸,吱嘎作响地摇摆着,车中的郭开也以相同韵

律晃动着,仿佛随时可能会跌下来。这牛车已伴随了他十余年,十余年前刚成为赵悼襄王的上卿时,他便乘着这辆车;十余年后,他已权倾朝野,却仍然只是个上卿,而这辆车也同样没有换。

如今的逃亡路上,这牛车又载着他走向未知的命运。

牛车的吱嘎声中,郭开闭目养神,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起多年心血尽数打了水漂,王图霸业尽归春梦一场,郭开很是伤感,紧闭的双目不由得泛起了泪花,这还是他多年来头回真正发自肺腑的泪水,可纵然如此,他却还是仔细盘算着自己的出路。昨日他来到此地,连夜将预先埋藏于此的一批珠宝发掘出来藏入牛车,下一步便计划带着它们投奔匈奴单于,改头换面做一个富家翁,那般结局虽离他原本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相去甚远,却也还算不错。这是郭开向秦国投降之初便策划好的退路,他很为自己的高瞻远瞩而骄傲。

一阵哭喊声自牛车外传来,郭开轻轻睁开眼,发现车外一群瘦得皮包骨头饥肠辘辘的灾民已经拥了上来,人人伸着手大喊哀号着要求施舍。

“眼瞎了么?我等一样穷得叮当响,谁有钱粮给你等!”负责驾车的郭开党羽唐玖恨恨骂道,挥起马鞭胡乱抽打起来,挨鞭子的几名灾民吃痛逃开,却有更多人围了上来,哀号声与啪啪的皮鞭声夹杂在一起,场面越发混乱不堪。

“何事吵嚷?”

一个响亮的嗓门喊道,车中的郭开一惊,冷汗顿时涔涔冒了出来。

竟是司马尚的声音。

郭开只知司马尚与公子嘉逃到了代地,并立后者为代王,却不知他们竟然是在这上谷一带驻军;他同样不知的是,在饥馑的威逼下,司马尚这支兵马几乎已沦为了盗军,整日只能靠劫掠过往商队来勉强维持给养。

“车中何人?出来!”司马尚恨恨吼道,多日都没正经吃食,他已是腹中空空,只余一团怒火。

虽是心中忐忑,郭开却还是忙不迭下了车,刚下车便感到了那两道凶狠的目光,仿佛要把自己胸口穿上两个透明窟窿。纵然如此,郭开面上还是坦然的,眼下的他肤色黝黑,稀疏的长髯全部割去后粘上了连鬓大胡须,连日来更是风餐露宿憔悴了许多,与原先那秉政上卿几乎再无相似之处,他相信司马尚不会认出自己。

“将军,”郭开有意哑着嗓子,以免司马尚听出自己的原声,“将军,老朽乃云中游商,恰遇流寇,财货皆被掳去,而今只求全身返乡……”

“少聒噪!两头驾牛留下!车中何物?”

“只余一点儿口粮……”

“交出来!”

郭开不敢吭声,司马尚一挥手,两名士卒已将他扒到一旁蹿上了车,一阵翻检后发出了胜利的喊声:“将军,干肉!”

响亮的惊叹声随之响起,所有的灾民和士卒都“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人人双目泛着贪婪的绿光,每张扭曲的面孔嘴角都在抽动着,艰难地咽着口水。

司马尚却是心中一惊,并不如其他人那般兴奋,走上前去接过干肉仔细端详起来,郭开则紧张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底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足下究竟何人?”郭开的担心果然成真了,司马尚死死盯住了他。

“老朽,云中游商……”

“放屁!游商能有军粮么?这干肉只军中才配发,寻常赵人如何能有?”

“……”郭开语塞了,纵然平日谄媚之词张口就来,目下却也想不出该如何圆谎。

“将军,这牛车也有鬼!”车上的士卒喊道,“辙印比寻常车驾深!”

郭开仿佛被什么虫蚁咬了一口,差点儿蹦起来,额头的冷汗也更多了。他不知道,这些士卒在饥饿的驱使下人人都练成了一副火眼金睛,搜那些藏匿财货已毫不逊色于任何一批山贼流寇。相形之下,郭开尽管善于弄权谋人,在这方面却只能算黄口小儿。

轰隆一声,郭开还不及阻止,牛车已被掀翻了,其中一名士卒举起斧头便向着车厢底板狠狠劈下,但闻“哗啦”一声,流光溢彩的珠玉当即淌得遍地都是。

“你到底何人?”司马尚劈手揪住了郭开的衣襟。

“将军息怒,老朽无欲无求,绝非歹人……”惊恐中的郭开无意间冒出了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

一听到“无欲无求”,司马尚脸色顿时变了,仔仔细细打量起了他。

郭开不敢再吭声,只沉默地喘着粗气,大滴大滴的汗水开始冒出来。

“到底何人!”司马尚一把揪住了郭开的连鬓大胡,郭开吃痛一声大叫,猝不及防恢复了原声,粘在脸上的胡须也被揪下,连带着星点皮肉。

“你是郭开!”司马尚一声怒吼,单手将郭开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将军饶命!”郭开疯狂地喊着,四肢在半空中拼命扭动,滴滴尿液从他胯间淌了下来,一阵腥臊味随即泛起。

郭开这个名字刚被喊出,一阵惊讶与愤怒的声音立刻从四面八方响起。士

卒与流民们拥挤得更紧了,附近的人闻讯也飞一样赶来团团围住了牛车,人人

双目中都腾起了仇恨的火焰。郭开这个名字他们实在是太熟了,灾民们彼此间

起争执时,若向对方骂上一句“你个郭开”,那直是刨了祖坟般的奇耻大辱,

对方非要跟骂人者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我不是,我不是……”郭开依然拼命挣扎着。

“将军,我等乃云中游商……”一旁的唐玖战战兢兢道。

司马尚一声冷笑,将郭开一把掼在地上,又将浑身筛糠般战栗的唐玖提了起来,抽出匕首,一直顶到他眼睑上:“这老贼究竟何人?”

瞪着近在咫尺、只要稍稍一动就要刺进自己眼珠的匕首尖,唐玖也和郭开一样,分外利索地尿湿了衣襟,不知是害怕还是想替郭开隐瞒,只是“他,他”地吭哧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唐玖!”郭开情急之下大喊。

真相大白,这条鹰犬的大名在赵国也一样无人不晓,老廉颇一饭三遗矢的谣言便是他的杰作,此人既是唐玖,那另一个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

“上天开眼!”司马尚哈哈大笑,随手便将匕首猛然捅进唐玖的眼眶,直至刺穿他的头颅,再将尸体丢在一旁,倒提着血淋淋还冒着热气的匕首,大步向郭开走了过来。

望着司马尚步步紧逼,郭开拼命想挣扎,却在士卒们兵刃的威逼下动弹不得,只能瑟缩成一团,而当司马尚来到跟前重又将他提起来时,郭开已两眼一翻,软软地瘫了下去。

“老贼吓死了?”一旁的军卒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纷纷问道。

“哪有那般容易。”司马尚朝郭开的后腰狠踢了一脚,“请代王过来,说我等有大礼献与他!”

“哗———!”

一盆冷水泼了上来,昏厥中的郭开一个哆嗦,终是清醒了过来。他一声呻吟慢慢睁眼,却见面前两人,一个是司马尚,另一个则是久违了的公子嘉———

而今应是代王嘉;他们身后则是黑压压一片的人头,无数道愤怒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老贼,今番落入我手,还有甚话说?”看到郭开醒了过来,司马尚大步走来,揪着他的头发冷笑说。

郭开艰难仰着头,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在心底荡漾开来,然而郭开毕竟是郭开,眼见自己在劫难逃,反倒平静了下来,片刻后喉结上下动着,缓缓吐出一句:“老夫无话可说,认栽而已,只求速死……”

“速死?”代王嘉也走了上来,嘴里咝咝抽着凉气,眼中闪烁着凶光,“老贼,你先与那倡女串通一气,废了我太子之位;再将廉颇将军逼走,还对他大肆攻讦中伤;此后便拥立昏君赵迁继位,自己大权独揽;最后又害死临武君、武安君,终使赵国灭亡。你祸乱赵国二十载,而今竟求速死?你且问武安君在天之灵答不答应!你且问这些灾民答不答应!”

“若老夫有罪,当依法度勘问,而今私刑杀人,老夫不服!”郭开鼓起勇气高喊道。

“乱政之时你何曾讲过法度?而今要杀你却又大谈法度?”司马尚一声暴喝,手上猛一用力,已将他一绺头发连皮带肉揪了下来,郭开张嘴便是一声惨叫,一旁的代王嘉却伸手拦住了司马尚,冷笑着瞥了郭开一眼:“无妨,老贼既要法度,便给他个法度!”说罢环顾四周高声喝道:“赵国父老们,这奸佞祸国殃民,而今终是落入我等之手,你等对他有何话说?”

“两年前地动之时,代地官吏飞马赶到邯郸请求赈济灾民,你为何不见?”

人群中一个后生第一个叫道。

郭开闭上眼睛,没有回应。

“我等成群结队赶到邯郸请愿,你却下令黑衣军出动,将我等尽数驱逐,还杀了百余名灾民,赵王城前血流成河,可有此事?”一个老人颤巍巍道。

郭开不答话。

“大将军出军粮赈济我等,你却横加阻拦,说若再敢擅动军粮,今后边军便休想从庙堂得一粒粟米,可有此事?”一个精瘦的士卒大喊。

郭开还是不吭声。

“代王可是你进谗言废黜的?”

“廉颇老将军可是被你逼走,又因你阻挠才不能返赵?”

“临武君入楚之时,可是你下令截杀?”

“你如何害死了武安君?”

……

“赵国便是你灭亡的,你可知罪?”代王嘉愤怒的声音最后在耳边响起。

直到此时,郭开才轻轻转动了一下头颅,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灭赵国者,非老夫一人之为,乃兵变内乱之故……”

“呸!老贼罪孽滔天,还想抵赖么?”代王嘉一口涎水直啐到郭开脸上,“父老们,你等且说,老贼当如何处置?”

“当杀!当杀!当杀!……”无数愤怒的声音齐齐吼道。

“老贼,你能让国人皆曰可杀,也算本事!”代王嘉冷笑道。

然而,郭开回报他的却是同样的冷笑。

“原来这便是代王法度,既无律条亦无证物,唯以一己好恶决断,老夫佩服佩服……”

说着,他死死盯住代王嘉,那目光中的轻蔑使后者勃然大怒!

“你这一双狗眼,可是亲见了大将军之死?既如此,便将你双眼剜出,我等看看大将军如何死法!”

说话间他猛一扬手,两道寒光伴随着一声凄厉号叫一同掠过,代王嘉手中瞬间便多了两个红彤彤的血球,郭开的两个眼眶则只剩了两个血坑!

郭开疯狂扭动着身子,将满脸的鲜血甩向四面八方,然而士卒早已将他捆得严严实实,根本动弹不得,于是他只能徒劳地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呻吟哀号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哀号声才渐渐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低的笑声:“代王,老夫固然有罪,然你与司马尚同样有罪!不仅于此,赵王、太后、韩仓、赵葱、春平侯等元老……赵国但凡参与兵变内乱者,人皆有罪,概莫能外!你便将老夫千刀万剐,也照样无法洗刷身上罪孽,嘿嘿嘿嘿……”

郭开的笑声一开始嘶哑阴沉,却慢慢变得凄厉刺耳,最后终于变成仰天大笑,两道鲜血从两颊缓缓淌下,他却浑然不觉,依旧得意扬扬地大笑着:

“赵国灭亡,你等人人有份,人人有份!非独老夫一人!哈哈哈哈……”笑声忽然被截断了,一道寒光刺入了他口中,然后便是一股鲜血裹着一截血肉模糊的物事,由郭开口中汹涌喷出!

“割了舌头,让你狡辩!”代王嘉忍无可忍地怒吼道,眼角却涌起了点点泪花。

郭开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纵然如此,他嘴角仍然咧着,仍然满是笑意。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和双目中淌下的鲜血混在一起,把他整张脸涂得满是血污,再顺着下颌不住滴下,淌到胸口上,胸膛也随着粗重的喘息而剧烈地起伏着。

这时,代王嘉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传言圣人心有七窍,却不知你这奸佞心有几窍?”

说着他猛然撕裂了郭开的衣襟,将匕首由胸口缓慢却坚定地割了下去,一寸寸割开皮肉,最后将郭开血淋淋的心脏整个儿挖了出来;紧接着匕首继续趁势向下一划,郭开的肚腹便像一只皮囊那般被整个剖开,五脏六腑仿佛蠕动的红蛇般流淌了出来,软绵绵地先后堆在地上。直到做完这一切,代王嘉才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高举着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向着人群大吼:

“父老兄弟们!郭开心肝在此,我等以此祭奠武安君!”

“万岁!”灾民们兴奋地大喊着。

“至于这老贼,”代王嘉扭过头来望向那具已被开膛破肚的尸首,双目又腾起阴森的火焰,“我等将食其肉寝其皮,挫骨扬灰!”

“食肉寝皮,挫骨扬灰!”被饥饿折磨得双目放光的灾民们,更加兴奋地一同喊道。

火光的摇曳下,代王嘉从身旁的司马尚手中夺过一把大斧,连声怒吼着,近乎疯狂地劈砍着郭开的身体,灾民们则丝毫不顾斧钺的威胁,一拥而上撕扯着那具残破不堪的尸首。在被饥饿与绝望折磨的日日夜夜里,这成了赵人们唯一的一丝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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