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斥候前,王贲原也想了几条下城奇计,或是以少量精干兵马夺取一两座城门,再里应外合杀入城中;或是设法潜入城中,纵火焚尽粮草,使守军迫于饥饿不得不降;或是仍如项城那一战,设法调出大梁守军大破之,再夺取空城。然则听到斥候们带来的军情,他才发觉自己大大低估了大梁城防———这些奇计若是用在小城,自可奏效,你却如何用来对付这等金城汤池?
反复思量了两个时辰,仍是想不出破城之法,王贲无奈,缓缓踱出自己藏身了多日的秘密山洞,来到一片开阔山塬上。风声将远处的涛声带入耳畔,王贲的目光也随之望向了远处大梁城外的鸿沟,又沿鸿沟一直向北望去,他知晓这条运河的流向:北起大河南岸的广武,经敖仓等重镇,向东南流过大梁,此后大体折向正南,过自己曾攻克的项城,最后汇入颍水……想到这里,王贲不由得回忆起不久前自己伐楚的那一战,若灭魏之战仍在淮北原野,仍如那一战,自会便利得多:楚国私卒虽众,却既无统一号令,彼此又全无默契,自己正是寻其破绽,逐一将这些彼此分散又动作缓慢的大军先后击破;而这一战法,正是来自当年武安君白起的鄢郢之战。那一战武安君率巴蜀舟师顺汉水而下,一路深入到楚国腹地,直逼当时楚国陪都鄢城,趁匆忙集结的楚军被纵横交错的汉水阻隔、未及赶到之际,武安君秘密派军在鄢城以西的蛮河垒石筑坝、开沟挖渠,迅速建成了一条百里长渠,此后他一声令下,滚滚洪流便沿着这条被后世称为“白起渠”的沟渠,奔腾咆哮着涌向了东方,楚军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鄢城,就这样瞬间淹没在了汪洋大泽中……
———慢,白起渠?
想起这条长渠,王贲猛然一凛。紧接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泛上了心头,又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明亮了起来。
“去问国尉!”想到这里,王贲重又转身没入了密林。
……
“水战?”
望着眼前的写放沙盘,蒙武和尉缭同时念叨了一句,语气中都颇有些惊愕。
“水战!决水以为战,仿武安君水淹鄢城!”
王贲满是自信地重复了一句,霍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写放沙盘旁,伸出剑鞘指点着:“这写放沙盘,正是斥候连日踏勘后,依地势制成。老叔国尉请看:此处便是大梁城,大梁城南是鸿沟,如同护城河一般;西北则是大河。大河地势高于鸿沟水位,如此方能使水流入沟;然鸿沟地势又高于大梁,若掘开鸿沟之水,必能水淹大梁!”
蒙武和尉缭一同凑了过来,望着写放沙盘中的这片泥塑山水,看到那座泥塑的小小“大梁城”,果然比分别代表大河、鸿沟的那两道沟渠要低矮得多。
“是个法子!”尉缭苍老的脸庞陡然神采奕奕起来,“少将军一说老夫才记起,此前也有两则预言,都与水淹大梁相关!两则预言,一则出自纵横家苏代,云秦军若要灭魏,必会决荥阳、白马津、宿胥这三处河口,淹没大梁等城;另一则乃信陵君给魏王上书所言,说是秦军若决荧泽水灌大梁,大梁必亡!”
“着啊!来,俺试试!”蒙武大是兴奋,随手抄起案旁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罐,一跃而起大步走到沙盘前,大手只一抹,沙盘塑泥上代表鸿沟的那道沟渠便被打开了一条口子。蒙武提起陶罐倾斜罐口,但见一注清水从罐中汩汩流出,淌进了“大河”,再注入“鸿沟”,又顺着他刚打通的那道口子流下,直取“大梁城”;而泥塑的城垣很快便开始坍塌瘫软直至化为一摊烂泥,最后整个淹没在了一片泥水中。
“好玩好玩!”想起儿时玩儿过的捏泥巴,蒙武乐不可支地大笑着继续灌着水,王贲尉缭看他童心大起,互相对视一眼,也一同笑了起来。
水越灌越多、越流越大,整个沙盘都渐渐淹没在了水泊之中,王贲却忽然想起一样至关重要之事,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及至最后,已是眉头紧锁了。
“少将军,还有吃不准处?”眼见王贲神色有异,尉缭关切问道。
王贲咬了咬下唇,又点点头:“确乎如此,若是水攻大梁,我等自可轻松灭魏,然则,却还有一样……”
“甚?”蒙武正在倒净陶罐中的最后一滴水,仍是一脸喜滋滋模样,听到这话扭头问道。
“魏人,将因此遭灾。”尉缭接过话来,紧盯王贲双目答道。
王贲沉默着没有答话,蒙武也瞪大了眼睛,手中兀自提着还在滴水的陶罐,三人都一动不动,就此化作了三具陶俑。
婆娑绿影掩映中的鸿沟,在和煦春风中荡漾着碧波。眼见这等景致,水岸边的王贲心下罕见地泛起了犹豫。
《孙子兵法》有云:“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水可以绝,不可以夺。”说的是水可分割敌军断绝补给,但不如火攻那般能直接对敌进行杀伤。
也正因此,春秋战国之世,火攻已是兵家常用的攻敌辅助手段之一,以至《孙子兵法》中专有《火攻》一章。然水攻却因受地利限制,远远少于火攻,此前也只有武安君的鄢郢之战取得了胜利,可那一战后果也极为严重,当时大水冲
溃了城东北角,百姓被水流冲走,死于城东者足有数十万,水流尽臭!因此遭灾的楚**民更是数不胜数,惨烈程度可谓仅次于长平之战。王贲还记得,《孙子兵法》说火攻之法当是“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然由这鄢郢之战看,如此论断也同样适用于水战:运用此等特殊战法,必须要慎重考虑长远的得失利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
而今,自己面临的是同样形势,或许这场水战可能的后果要比鄢郢之战更甚:大梁建城近百年,风华富庶冠绝天下,目下又囤积了可以说是整个魏国的全部粮草财货,一场大水下去,这些都要全数打了水漂不说,魏**民更不知要死伤多少,如此必会激起魏国乃至六国民众对秦军的仇恨,甚至有可能如当年武安君长平杀降那样,促成魏楚齐的合纵或是韩赵燕三地的反抗,从而大大加深秦军统一天下的难度。灭国大战之前父亲便告诫过全军:而今已不是武安君之时,今日的六国城邑,便是日后的秦国城邑,今日的六国民众,便是日后的秦国民众,正因此,灭国大战中应尽量避免强攻硬战,更不得屠戮六国民众。
目下自己却公然主张如此酷烈的战法,秦王能赞同么?父亲能赞同么?攻克邯郸之际,自己奉秦王之命前去刺杀郭开,父亲便对自己大发雷霆,而今听闻自己要水淹大梁,引得万千庶民伤亡,岂不更要将自己抽筋剥皮?
“武安君,王贲知你决意杀降之痛苦艰难了……”王贲喃喃自语着。
可若不这般,却又能如何?径自攻城,魏人照样会死伤无数,而秦军即便付出惨重伤亡,也未必奈何得了这座大梁城;魏国这枚在中原的钉子拔不掉,下一步灭楚灭齐都会遭掣肘;韩赵燕三国残部也同样有可能与魏国呼应,一统天下仍将遥遥无期!果真如此,天下百姓岂不更要遭罪?死伤者岂不更多?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不期然间,父亲那苍老的嗓音回荡在了耳畔。这句《司马法》中的名言,也是父亲最常对自己说的兵谚,王贲知晓父亲与死去多年的司马靳将军的交谊,也知晓这句兵谚是司马靳教给父亲的,然而直到目下想起这一句,他才真正体味到此中深意———若欲建功,必有牺牲;若要胜战,必有伤亡。任何和平安定都是流血换来的,唯多少之别,唯有益无益之别!王贲并非不知生命可贵,更非肆意杀戮之屠夫,然魏国要灭,大梁要攻陷,此秦国统一天下之必然,目下既然再无从避免流血,只能动用如此酷烈战法!世人或因此而将王贲诬为屠夫,
阿翁或因此而迁怒于王贲,王贲仍将坚持到底!
已是落日时分了,鸿沟倒映着夕阳晚霞,一片波光粼粼的碎金艳红,王贲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重又变得坚定明亮起来。
5
上书约略半个月后,已和蒙武一同驻扎曲遇的王贲忽接骑传侯快报:特使携秦王书令将抵广武,请少将军、国尉速去会合!
大半日的兼程急进之后,王贲与尉缭在广武的县府中见到了秦王特使。出乎王贲的意料,此番特使并非长史蒙毅,却是一位面目黧黑须发花白的高大老者。
“郑国老令?!”乍见老者,王贲又惊又喜。
“正是!”郑国朗声笑道,“几年不见,少将军已是主力大将了,可喜可贺!”
“如此说来,秦王赞同水攻了?”王贲双目大亮了起来。
“怪哉,老令尚未开口,少将军便知晓?”一旁的尉缭故作不解。
“老令本就掌管水事,此番赶来除谋划水战,还能做甚!”
“少将军机敏过人,正是如此!”郑国也笑了。
“走!县府说话!”王贲大手一挥,嗓音也大了起来。
王贲的兴奋,首先在于见到了郑国。这位当世首屈一指的水工,曾在灭国大战前主持修建了那条举世闻名的郑国渠,而王贲的老家频阳也正是在郑国渠灌溉下变得更加富饶。郑国于公来说有大功于秦国,于私来说是有大功于频阳,王贲一直是将这位老令当恩人看待。除此之外更有一点:郑国的到来,不仅表明自己的方略已完全被秦王和父亲接受,更说明它得到了秦王本人的大力支持,如何能不让他兴奋?
县府里,王贲、尉缭聚精会神地听着郑国讲庙堂决断的全过程———大臣们听到水战谋划举座哗然,赞成和反对的双方马上激烈争论了起来,反对者以昌平君、隗状、上卿王绾为首,说若当真水淹大梁,庶民必定死伤万千,秦国必当大失民心天心,万万不可!此时却是上将军王翦的书信使秦王下定了决心。
上将军说:水淹大梁固失之酷烈,然若弃用此法强硬攻城,非独魏人,我秦军将同样伤亡惨重;魏国不灭,统一天下更无从谈起。兵事决断唯以利害为标尺,欲弭兵灾,则必有无可避免之杀戮;欲行大仁,则必有无从回避之不仁。昔武
安君宁负屠夫恶名坑杀降卒,诚如是哉,望陛下莫为虚名物议所累,早做决断!
郑国还说,当上将军书信在大殿上宣读之际,举座大臣竟是一片肃然,连最是激烈反对的昌平君都无言以对了……
“……上将军最后道,水攻大梁虽则酷烈,然只要我等好生谋划,未必不能使此战伤亡降到最低。正是因此,庙堂才派出老夫襄助少将军。”
“善!老令,你我今日休整,明日便去踏勘水路!”
次日天刚蒙蒙亮,郑国王贲尉缭三人便在一个百人队的护卫下出了广武城,来到了鸿沟的源头广武涧。郑国在这一带或是测水流,或是丈量沟渠,或是收集土壤沙石,忙活了足足两日;此后又与众人乘一艘商船沿鸿沟而下,继续走走停停。及至他们弃舟登陆、在大梁郊野最后秘密踏勘了三日后,老郑国已是成竹在胸,给王贲详细拆解了一番,王贲听得连连点头,率领着全部人马回到了曲遇,与坐镇于此的蒙武重新会合。一番商议之后,终于议定了水攻大梁各自的任务分派。五日之后,蒙武、尉缭各自开始行动了。
最先行动的是蒙武,率领着本部五万河东老军,先后由东、北、西三面进发,在大梁城郊野构筑了一座又一座壁垒,卡住了出城的所有要道,又派出船
只封锁了鸿沟的水面,如此既是提防魏军突围或齐楚援魏,也是保护决水民夫,策应其他各部。及至对大梁的包围圈已正式形成,总司民治后勤的尉缭也开始了忙碌,一则征发民夫开掘鸿沟;二则会同颍川郡守县令,将鸿沟两岸的庶民疏散避难;三则调集黑冰台人力,在魏地散布秦军将水淹大梁的消息,以期促使魏**民尽量逃离大梁,减少人员伤亡。这一举措果然大为奏效,区区五六日内,黑冰台便在大梁城内鼓荡起了一片恐慌,大批民众驱赶着满载财货的车驾纷纷出城逃奔秦营,被尉缭妥善安置,财货车马也秋毫无犯。不想如此逃亡大潮只持续了三日,恼羞成怒的魏王假便下令紧闭大梁四面城门,不许任何民众出入,一时使城中更加人心惶惶。
面对着这等形势,等待多日的王贲终于也开始行动了。
在郑国的督导、王贲的保护下,足足三万民夫扛着铲开赴大梁郊野,循着郑国亲自选定的轨迹,开始了水淹大梁的准备。
“此番决水之工程,共分三大步。”这是当时王贲依据郑国的谋划,对将士们说的,“第一步,拓宽大河入广武涧之沟口,加大鸿沟水量;第二步,自鸿沟岸边引一条新渠,直通大梁城下;第三步,断绝鸿沟,使之灌入大梁,尽力不向别处蔓延!”
“老夫也有几句话。”王贲说完时,郑国沟壑纵横的脸上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一,全部工程必须速战速决,五日之内定要完工,否则难保不会再有变故;其二,鸿沟至大梁这一段最为紧要关键,须提防魏军出城偷袭!……”
山塬之上,王贲与郑国并肩望着眼前一派热火朝天的旷野。远处,民夫们那一个个黝黑的赤膊分散在大梁郊野,人人呼喝着挥动着铲。望着他们忙碌
的身影,王贲神色间仍有些踌躇。
“老令,王贲仍有疑。水淹大梁,果真不会毁掉全城么?”
老郑国轻捻着须髯呵呵笑了:“少将军放心。我等此番水战,并非任意开掘,却是严控水量方向,若说大梁全无伤亡自不可能,然却不致使举城百姓尽为鱼鳖。”
“可若水量不够,怕又毁不掉城垣。”
“此中奥妙,唯我等水工知晓,少将军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夯土城垣自身确乎防水,然其脚下却是寻常黄土全无根基,是故我等真正要淹灌的乃是城脚;水攻之真正威力,非以水势直接冲垮城垣,却在水流尽退之后。彼时城下黄土早成数丈深之泥潭,夯土城垣脚下再无生根着力之处,必将自行坍塌,其效远甚弩矢飞石连番轰砸。若当年智伯知此诀窍,只怕晋阳之战后,世间便再无赵氏了。”
“匪夷所思也!”王贲惊讶叹道。
“更有甚者,水可为利,亦可为害,唯视开渠者如何运用。当年武安君凿白起渠固然杀伤甚众,然水战之后,此渠却也灌溉千顷良田至今;而今我等水淹大梁,不光能以水下城,还可清除鸿沟淤泥,使此运河重新通航,天下一统之后,也将造福于百姓!”
“如此,我便放心了!”王贲一声长吁,顿觉胸中块垒全消。
望着这条正在开凿的长渠,两人又闲聊起来。郑国慨叹说这鸿沟乃当年魏惠王主持修建,那老王国事上昏庸得紧,不想工事水事倒是个行家,大梁城与这鸿沟都修得独步天下,实在了得。王贲则不屑说,魏惠王只爱珠宝不重人才,他若不逼走孙膑商君两位大才,焉能有魏国如今之衰败!郑国一声叹息:偏他
还整日装出一副敬贤模样,与孟子淳于髡邹衍等人盘桓,沽名钓誉于斯,也是
千古罕见;相形之下,当年秦王明知老夫乃是韩国间人,却仍倍加重用,如此敬贤,千古之下何人能及?听到这里,王贲也慨然无言了。
郑国为间人之事,王贲很是清楚。那还是十年前,当时郑国本是韩国水工,韩王安醉心于权谋,谋划出修渠弱秦之计,于是软禁了郑国家人,逼他入秦反间。不久后郑国间人身份败露,盛怒之下的秦王要将他处死,郑国无奈之下辩解道,自己虽是间人,然建渠却更对秦有利,大渠建成将一举解除关中大旱,更能解救万千饥民!这大渠不过为韩延长几年寿命,却可为秦带来万世之功!
……听了他的话,刚才还愤怒不已的秦王竟良久无言,悻悻退下;几日之后便亲自来到云阳国狱,恭恭敬敬地长跪在他面前道:先生所言俱是实情,只要先生肯心无旁骛修好这条大渠,寡人决不计较先生反间之事,还当永远将先生视作秦国功臣!郑国还在愣怔,秦王已不由分说打开了他的镣铐,径自拉着他大步来到国狱外。郑国向庭院中望去,顿时又惊又喜:但见举族上百口一个不少,都站在院中,一见自己出狱,当即喜极而泣哭成了一团……
“如此秦王,当真令老夫感佩!”晚上几人小聚时,提起当年之事,郑国仍是感慨不已,眼角泪光盈盈,“春秋战国数百年,可有哪个君王能有秦王这般
爱才惜才?没有,决然没有!秦国能有如此君王,何其大幸也!天下若能有如此共主,何其大幸也!”
“非独老令,老夫当年被胁迫离秦,不也一样是秦王派人追回来的么?”尉缭也附和道,“除却你我,还有顿弱、姚贾、李斯……”
“还有我蒙氏!”一旁的蒙武插了句嘴。
“我等贫寒布衣,都因得遇此等明君,方有施展之天地!相形之下,那魏国历代君王,与秦王何等天渊之别也!”
“唯愿我等早日灭魏,以报陛下了!”王贲一拳擂到了奏案上,目光中闪烁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6
几乎是在秦军开始凿渠的同时,大梁王宫中的魏王假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打扮极是古怪:一身满是碱渍的麻布短衣,头上一顶宽大斗笠,脚下一双破旧草鞋,双手拄着一支粗长铁杖,整个人黝黑干瘦,一双粗壮黑腿不惧春寒地裸露着,光溜溜不见一根汗毛,直如上古洪荒之时的大禹一般!
望着这位客人,魏王假皱起了眉头,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了厌恶之意。他讨厌这人乞丐般的衣着,讨厌这人的一双泥腿子,讨厌这人的体臭,更讨厌他那对自己毫无恭顺之意的坦然神色。于是矜持地拖着腔调,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
“足下如何这般不修边幅啊?”
“多年奔波治水,何必在意衣着?”
“你是何人?”
“在下史禄,乃是水工。”
“前日你百般求见本王,本王不见,你便在大梁闹市大肆散布流言,云魏国将亡,究竟何意?”
“秦军将水淹大梁,魏王犹在梦中,却是何意?”史禄反问了一句。
“笑谈,黑冰台谣言而已!”
“秦军连日来在大梁外凿渠,魏王不知么?若不早做防备,满城庶民便都要做了鱼鳖!”
魏王假沉默了片刻,连日来秦军凿渠动静甚大,他自然知晓;可他始终不信,即或凿通鸿沟之水,水量又能多大?大梁城垣高厚粮草充足,又岂能被水困住?想到这里皱眉问道:“足下之意,本王却当如何?”
“目下唯有两法。其一,即刻派大军出城,全力击退鸿沟秦军,再驻守要害地段!我有一卷《墨子·备水》,魏王当照此法早做绸缪!”
史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到魏王假面前,一闻到那竹简上的浓郁汗味,魏王假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其二呢?”他努力若无其事地问。
“径自献城降秦!”
“哗众取宠!危言耸听!”魏王假突然暴跳如雷,“近来大梁城中净是秦国间人,你这疲民也必是黑冰台!当我不知你那点儿心思么?不就是想诱我大军出城,好让秦军全歼么?还敢向本王劝降!殿前甲士,将此人拿下!”
话音未落,两位甲士立刻轰嗡应了一声,四只粗壮的臂膀将史禄摁到了地上。却不料史禄毫不畏惧,反倒是须发戟张,挣扎着大吼:“昏君!淹死你没甚可惜,休要连累万千庶民!”
听到这话,魏王假更是怒不可遏,腾腾大步上前,当胸给了他窝心一脚,又大袖一挥,唾沫横飞地怒吼道:“拖下去,枭首示众!”
“陛下!陛下!”始终默默旁观的陈余连忙劝阻,“此人既是水工,当不致信口开河,陛下可先听他讲完,切莫只因一时之怒便背负杀贤罪名……”
魏王假却一把推开陈余:“鸟个贤才!分明又一个刘邦!”
“然则……”陈余眼珠转了转,“若不杀此人,在下却有一更好主张,可让秦人知晓陛下圣明!”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有着巨大力量,刚才还怒气冲冲的魏王假一下平静下来了。
“哦?你且说说!”魏王假神色冰冷地看着陈余。儒家博士们纷纷走掉后,也就这位年轻公子还常来求见自己,切磋一番学问,让他失落之余多少有些安慰,也正因此,他对陈余还是颇器重的。
“陛下这般圣明,已然看出了这间人图谋,”陈余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措辞,避免再激怒魏王假,“既如此,何不留他性命,只将他逐出大梁。此人反间既然失败,又无法重新潜入大梁,便只能回秦营,他一回秦营,必会讲起陛下如何看穿他……”
陈余垂下眼帘,硬着头皮编着自己也信不过的胡言乱语,不料刚说到一半,魏王假立刻大喜过望了。
“妙啊!如此一来,秦人便知本王英明,不敢再派间人入大梁,本王便可高枕无忧矣!陈公子,好谋划!”
“岂敢岂敢!”陈余忙惶恐道,“原是陛下圣明!”
“善!”魏王假指着一直被摁在地上的史禄,眉飞色舞道,“本王宽大为怀,放你回秦营。你且告诉那王贲,本王神目如电,任他何等妙计也能看穿!虎狼秦人能奈我何?”说着一挥袖,两名甲士放开史禄退到了一旁,史禄拾起丢到一旁的铁杖,艰难地爬了起来,看怪物一样地看着魏王,一声冷笑便拄着铁杖踽踽走了,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阵阵亦哭亦笑的古怪长号。
“如何又哭又笑?疯了么?”陈余喃喃自语。
“这还不简单,他哭是因反间失败,笑是因捡回了一条命!”魏王假神色间极是得意。
陈余却只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绽出一缕笑意。
辞别魏王、从宫中出来后,他便向商坊赶去,不想刚望见远处那一片灯火海洋时,一双强有力的手突然从身旁探出,将他猛地拉进了旁边一条小巷中。
陈余刚要求救,一只大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莫作声!”一个浑厚嗓音在他耳畔低声道,听到这个声音,陈余反而平静了下来———张耳。
“这是做甚?装神弄鬼么?”张耳松开手,陈余整整衣衫,又好气又好笑。
张耳却不由分说,拉起他便向小巷深处跑去:“休再耽搁,快随我回外黄!公子良刚给我密报,秦军凿渠已毕!快走!再在此耗下去,你我便葬身鱼腹了!”
“啊!当真如此?”陈余任由张耳拖着自己,听到这话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我须速报魏王……”
“报个鸟!你这几日不是天天见他,想游说他出城攻秦军么,他听么?有这般瞎了眼的鸟王,我等留在城中便是等死!趁秦军尚未堵死大路,快逃!”
“然则,你那酒肆……”
“细软我已运回外黄,大件顾不得那多了,逃命要紧!我与守城士卒相熟,可设法出城!”
……
黎明时分,当两人乔装打扮后混入了城外避难的庶民中时,秦军的决水工程已进入尾声了。
许多年后,张耳和陈余仍能记得水淹大梁时的情形。
这一日尚未天明,露宿酣睡的避难庶民们便被远处一阵异样喧闹吵醒了,张耳陈余循着声音找去,却发现喧闹竟是从远处大梁城传来的,城中马嘶鸡鸣犬吠混杂在一起,成群的鸦雀也纷纷飞离城中,乌云般盘旋在城头,禽畜们似乎都已有了不祥预感。
而这时,一阵号角声自山顶缓缓响起,四面山头也随之响起了应和的号声。
“莫非……”陈余面色苍白,低声问了句。
张耳没有吭声,只是默默点头。
“王”字大纛之下,王贲、郑国、尉缭、蒙武等人一同伫立于将台之上,远眺着对面的大梁城。
王贲舞动起令旗:“射士营,最后一次劝降!”
阵阵呼啸声响起,数百支弩矢从四面八方射入大梁城中,每支箭杆上都缠有劝降书信:一个时辰为限,魏王不献城降秦,秦军将水淹大梁!城中庶民当全数躲避高处,以免伤亡!
计算时辰的漏刻滴答滴答滴着水,远处大梁城的喧闹嘈杂连秦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越来越多的庶民拥上城头,彼此拥挤着,揪扯着,与试图拦阻自己的守军扭打着,整座城邑都陷入了一片恐慌中,可尽管如此,四面城门仍然紧闭不开。
“还不肯降?”蒙武皱眉嘟囔了一句。
尉缭摇头:“黑冰台早将消息散布全城,连日来我等凿渠更是尽人皆知,那昏君魏假绝无可能不知。而今仍是这般,显是欲做困兽之斗了。”
“只是陪他遭殃的,都是庶民百姓啊……”郑国轻声一叹。
“顾不得这多了,回头补救!”蒙武一声大吼。
王贲始终没有说话,当漏刻最后一滴水滴下时,他终于抄起鼓槌,亲自擂响了战鼓。
沉沉鼓声回荡在即将被淹没的大梁郊野上,也回荡在行将灭亡的魏国上空。
鼓声止住时,将台上黑色令旗左右摇摆,所有在高处避难的庶民同时感到脚下的山石剧烈颤动起来,紧接着便是隆隆沉雷从天而降,当他们刚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混杂着土腥的潮湿水汽时,但见鸿沟旁黑压压一片秦军把守的那处渠口,骤然涌出一条粗壮巨大的白色水龙!
尽管营地离水渠还远,但所有人仍不由自主地拼命向后逃去;纵然如此,水龙所激荡起的漫天白雾黄尘还是迅雷不及掩耳地打到了许多人身上,一时间人人身上泥水一片,个个都被浇成了落汤鸡。
“水淹大梁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陈余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连忙望去,心下顿时一个激灵!
但见那条水龙挟着巨响,伴着激荡的尘雾飞溅的浪花,顺着早已开好的渠道直扑向远处的城垣,刚碰触城脚便炸裂开来,化作了一片巨大的浪潮,排山倒海地向四面八方涌去,仿佛无数匹白色烈马绕过大梁城,在郊野上疯狂地奔腾驰骋。农田不见了,草场不见了,一座座低矮的茅舍不见了,一条条宽广的大道不见了,翻滚的白浪中不时露出蜷曲的树枝四散的草顶破碎的木料,但几乎是立刻便在浪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棵棵大树被巨大浪潮连根拔起,竟然如同一根根小树枝那样转着圈打着旋时沉时浮,只有那些数十年上百年树龄的参天古木才能逃过这一厄运,颤巍巍地顽强挺立在洪流中,如一块块绿色礁石般显眼。
大梁城的郊野变成了浩浩汤汤的泽国,那原本金城汤池的大梁城也成为汪洋大水中的一处孤岛,所有的魏国庶民都聚集在了城头,心惊肉跳地望着这一幕,在这天地造化不可抗拒的威力面前,一切个人一切生灵都显得那般渺小,一切努力一切抗争都显得那般徒劳。只短短一眨眼的工夫,他们脚下便失去了一切人迹,消弭了所有生机,倒退回了鸿蒙之初,那时所谓的万里洪荒的景象,想来与眼前的一切别无二致。
“大梁,完了;魏国,完了……”陈余喃喃自语着,泪水只在眼中打转;张耳虽没有吭声,牙却咬得咯咯响,血红的双目直盯着孤岛般的大梁。
和他们一样,王贲等人也在望着眼前的景象。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縵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尉缭轻轻吟出了《庄子》中的句子,“不想水战竟如此壮阔!”
郑国脸上也荡漾起了一丝笑意:“老子有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之谓也!”
“这一泡黄汤灌下去,让那鸟魏王喝个饱!”滔滔水声中,蒙武的大笑仍能听得清清楚楚,“若说此番水战,头功还得归世侄!这回灭国功臣你是当定了!”
“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战足见少将军战法之奇绝,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尉缭高叫了一声,郑国蒙武也笑着连连点头。
王贲却并未如何喜形于色,只默默望着一片大水中的大梁城,吸了一口潮湿的水汽再深深呼出:“是否功臣不敢说,战法如何亦不足道,王贲所追求者,唯以战止战、消弭兵戈而已!”
“灭国而不骄矜,战胜以丧礼处之,少将军果有名将气度。”尉缭轻捻须髯笑道。
“难得你阿翁赞你一回,此番回去,看他又做何说?”
蒙武一声大喊,逗得几人一通大笑,笑声随着滔滔洪流飞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