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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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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假面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九章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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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假面

太子丹的首级被带回了蓟城。Www.Pinwenba.Com 吧

中军幕府里,众将重又见到了李信,尽管因连日奔袭而颇显憔悴,但那满脸的神采飞扬却是任何倦容都无法掩饰的。李信将自己如何迅雷不及掩耳地杀至辽东,又如何屯兵襄平城外的首山,如何将战书射入城中勒令燕王喜斩杀太子丹,燕王又如何忙不迭地将太子丹首级送入营中的经过尽数讲了一遍。大将们听得一片扬眉吐气,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听到太子丹之死也都不禁叹息,均觉此人若能生于秦国必是王族英才,却埋没在了腐朽燕国,终究可惜。

“李信之见,燕代已名存实亡不足为虑,然若想清剿却也须时日,我等可暂不理会,先灭齐魏楚三国!”讲罢此次奔袭战,李信最后意气风发道。

王翦点点头:“老夫也有此意。此前已遣王贲南下,一则镇抚韩地,二则为灭三国预做绸缪。”

“王贲如何了?”李信虽大体知晓王贲南下之事,然具体内情却不甚了了。

王翦深深皱眉:“王贲……老夫也不知他如何……”说罢一声长叹,没再吭声。

对自己的儿子,王翦的确放心不下,此番他派出王贲,原本只欲儿子协助蒙武镇抚韩地,王贲当时也满口答应,却不料真正南下后,竖子却突然决定先行攻楚!刚听骑传侯带来消息,王翦大吃一惊,反复询问之下才明白儿子用意,又得知此举已得到庙堂赞同,这才没有坚执反对,可若说就此不闻不问,王翦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王贲的南下,还得从秦军灭燕时讲起。

易水大破燕代联军、攻占督亢之后,王翦考虑到目下正是隆冬时节,燕地天寒地冻,大军北进艰难,是故并未乘胜追击继续北上,而是以武阳城为根基,在督亢一带驻扎了下来,准备来春再说。王翦将自己的打算报给咸阳庙堂,很快便得到了秦王的赞同,只是特使蒙毅还带来了国尉尉缭的密报,令王翦惊讶不已。

这份密报是关于已经灭亡的韩国的。灭韩之后,韩王安被迁至关中,众多王室贵胄则被留在旧韩地,除定期监视外,秦国并未对其有太多限制,算得上宽大为怀,不料反倒纵容了韩人。早在秦军灭燕前后,悬刀便开始了一系列举动:先是悬刀骨干之一的田光为太子丹谋划了刺秦之事;秦军大举攻燕时,悬刀又潜回新郑,暗地里与韩国世族勾结,图谋起兵复国!而目下的中原地区主要驻扎着蒙武的关外大军,老军居多,战力有限;还须防备楚魏齐三国,只能分散驻扎,若果有叛乱,只怕力不能逮,是故秦王决意调主力大军回撤支援。

蒙毅最后说,国尉目下已领黑冰台赶赴关外军中,可为援手;主力大军何人为将、几多兵马南下,上将军可自行定夺。送走蒙毅之后,王翦沉思着枯坐许久,终是命军吏将王贲又叫了过来。

望着父亲面沉似水的面孔,王贲外表平静内心却颇有些忐忑,灭燕战事不利,走脱了太子丹,父亲却并未像邯郸那次痛斥自己,不能不说大为反常,此番叫自己又为何事?

“旧韩地将有叛乱,我欲派你南下襄助蒙武,你做何想?”王翦开门见山。

“去便是。”王贲语气虽平淡,却毫不犹豫答道。

王翦瞪了儿子一眼:“答得倒快,想清了么?可知为何命你去?”

“知晓。一则,平乱要害不在战场而在秘事,我本斥候营出身,最为适合;

二则,我与蒙武老叔相熟,前去襄助更默契;三则,衡平军功之需,若遣辛胜李信打这等小仗,他们必不乐意,我南下却无妨。”

王翦皱起了眉:“竖子心眼儿倒不少。然最大缘由你未说出:当年禣事发时你曾在军中,有平乱经历。”

王贲一怔,点了点头。

“韩乱战事固小,然牵扯关联甚广,一则关乎灭剩余三国,二则关乎能否安然化六国旧地为秦国本土。毕竟,今日韩人作乱,明日赵燕世族便也可能作乱,处置不当将后患无穷!听明白了?”

“明白,决平韩乱!”

“兵马要几多?”

“骑五千,车三千,轻装步卒两万,共计四万人马!”

“休得轻敌!四万人哪够?”

“蒙武老叔尚有六万兵马,四万南下足矣。”

“非是老夫小看你,你自家算算,灭国这些年,你出过多少纰漏!”王翦黑着脸扳着手指头,“使韩之时,你去招惹悬刀;驻守邯郸之际,你去刺杀郭开;前日攻燕代联军,你又迟到战场。你说说,放你南下,老夫能放心么?”

“上将军对我苛责过甚,我也屡立战功!”王贲梗着脖子不服气道。

“功是功,过是过!屡立战功有甚稀奇?不立功叫甚打仗?老夫正告你,你便回回都打胜仗,但有一次失策,便是覆军杀将丧师辱国!到时世人记住的

是你这次兵败,不是那无数战功!若真如此,老夫必依军法斩你,你且休向老夫讨饶哭求!”

“若犯军法,我也不讨饶哭求!”王贲黑着脸顶了一句。

“老夫给你七万兵马。”王翦语气缓和了些,“然你与蒙武必得彻底平定韩地,不然灭魏灭楚后患无穷,明白否?”

“四万人足够!燕地未定,不当分兵过甚!不能平乱,甘当军法!”王贲仍是面无表情硬邦邦道。

“……”王翦咬了咬牙,眼见儿子嘴硬如此,终是恨恨一点头:“罢!你既吹出牛皮,老夫便看你如何破!”

就这样,王贲率领着四万兵马南下了。

自武阳城一路向南,这支队伍先后过灵寿、邯郸、安阳,日夜兼程来到关外大营的中军幕府所在地———陈城,这里本是楚国故都,目下已落入秦国之手,正位于如今的秦楚边界,城南几十里外便是楚国项城;同时却又毗邻故韩地,而被软禁的韩王安去岁也被转移到了这里,种种因素叠加起来,这座重镇的地位可谓极其敏感微妙。

接风军宴上,王贲向已赶到陈城的蒙武和尉缭讲起了灭燕以来的一系列战事,两人都听入了神,听到樊於期之死时也不胜唏嘘。尉缭又问王贲自己对韩乱局势的评判,王贲道:“以悬刀自身实力,绝无法与秦军正面抗衡,然实力悬殊至此,它却仍敢提出复国,必有魏齐楚三国相助!末将推测:魏、齐兵弱而国富,必定出粮不出兵;楚国穷弱却兵多,必定出兵不出粮!”

听到这里,蒙武兴奋得连连拍案,大笑道俺这世侄大局看得透亮,王翦老匹夫凭甚说他不行!尉缭也笑道:“少将军当真未卜先知,一切如你所料,韩

乱确与三国都有牵连!”说着正式讲起了黑冰台获得的消息:楚国意图发兵援韩,各私卒均开始秘密集结,准备向旧韩地进发;魏国支援悬刀的是外黄县令张耳,此人原是信陵君门客,数月前筹集了大批粮草,由大梁沿鸿沟运至旧韩地密藏起来,以待乱军取用;齐国则为田儋、田荣这几名王族远支子弟,他们不仅向悬刀提供大笔财货,还重金收买大批游侠疲民隶农刑徒,率领着他们分头潜入旧韩地,只怕有数千人之多。

此外,尉缭又向王贲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黑冰台终是打探出了悬刀头目,正是颍川张氏之长公子张良,字子房。此人一直与楚国项氏往来密切,当年秦国灭韩时,正是项伯、项梁兄弟将悬刀安置在震泽一带,才使韩国复辟势力东山再起,此番韩乱也正是这个张良谋划。听到这个名字,王贲不由得又想起荥阳的那名少年刺客,以及出现在赵王城的那个影子,不由得好一阵沉默。

“少将军之意,平韩乱当从何处着手?”尉缭的问话将王贲的思绪拉了回来。

尽管如梦初醒,王贲却仍第一时间便下了自己的论断:“悬刀若欲作乱,必救韩王安!”

听到这一论断,尉缭目光中却颇见深意:“我等先前也都这般想,然则据黑冰台打探,悬刀却是欲立横阳君韩成为新王。”

“另立新王?”王贲重复了一句,大觉意外———那横阳君韩成虽也是当年韩军统帅,然终究才干平平,资望也不够,那张良为何舍韩王安不救,却要立如此一个庸王?此中怕是大有蹊跷!

尉缭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补了一句:“此中奥妙,少将军只有再见韩王一面,方能明了……”

嘈杂的脚步声从门外遥遥传来,耳朵贴着地面的韩王安心下一颤,猛地一跃而起,急急拍打着衣襟上的灰尘,扑向一旁的草席又撩起衣襟端坐案前,再一把揪过案旁一卷竹简,当沉重的石门轰隆隆打开时,他立刻大声念了起来:“廿年四月丙戌朔丁亥,南郡守腾谓县、道啬夫:古者,民各有乡俗,其所利及好恶不同,或不便于民,害于邦。是以圣王作为法度,以矫端民心,去其邪避,除其恶俗。……”

尉缭满面冷笑地听着韩王安的诵读,他听出这篇文告本出自南阳郡守秦腾之手,灭韩后他为推行秦法写了此文,告诉旧韩地百姓自己要将秦法公之于众。

只不知韩王念起这篇灭韩者写给旧韩民的文告来,心里究竟是何滋味?想到这里不由得揶揄一句:“韩王不学《韩非子》,改习秦法了?”

韩王安把头扭向门口,假装刚注意到尉缭,脸上立刻堆起做作笑容,忙起身迎接:“国尉造访?韩安有失远迎!”

“今番倒非我愿见你,乃是请这二位见见你。”尉缭说着踱进屋内,蒙武王贲也跟着大步进来了。

“蒙将军?王将军?久违久违!”韩王安先是一愣,又赶忙赔笑起来。蒙武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算是答应,王贲则没有吭声,倒是尉缭四下打量着韩王

安的居所,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韩王徙至陈城已近一年,食宿起居可有不便?”

“无有,无有!城守对韩安照顾甚是体贴,就连护卫士卒,都比在新郑时多出许多!”韩王安笑眯眯道,说的倒也是实情———他既是重犯,看押他的人岂会少。

“思念新郑否?”

“此间乐,不思也!”韩王安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说出了和数百年后蜀后主一样的话,“韩安整日研读我大秦律法,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其乐无穷也!”

他又说出了《韩非子》中的一句名言。

“竟不想复国之事?”

“我大秦灭韩乃人心所向,图谋复国便是逆大潮而动!韩安绝不做螳臂当车之徒!”韩王安答得甚是流利痛快。

“也无悬刀私下见你?”

“韩安早与那班鬼蜮之徒一刀两断!国尉此问,辱我过甚!”韩王安一脸尊严受损的愤激与委屈。

王贲和尉缭都轻蔑地笑了笑,一旁始终没有吭声的蒙武忍不住了,大步走过去,一把便捉小鸡一样将韩王安提了起来。

“装!装!悬刀起事能与你无干么?说,你等究竟是何图谋?”蒙武凶神恶煞地将脸凑近韩王安,两排雪亮的大牙闪烁着寒光,仿佛张嘴就要狠咬他一口一样。

在蒙武的猛烈晃动下,韩王安的瘦弱身体也跟着前后摇摆着,原本完整的一句话也随之被拆得断断续续:

“没有,就是,没有……将军说我,作乱,证据……何在?”

蒙武冷笑着松了手,待韩安瘫倒在地便一把抓起他的手腕,粗大的拇指搭上了脉搏,韩安立即痛得大叫起来,蒙武这才一把甩掉韩王安的胳膊,依旧举起一只拳头怒气冲冲问道:“说不说?”

韩安另一手抚摩着自己的手腕,装腔作势地大声呻吟着,许久之后才断断续续道:“我,我说……悬刀,根本未找过我……我只听说,悬刀欲,欲另立韩王,想是,横阳君韩成,如此,自然,用不上我……”

蒙武拳头举在半空,听到这话眼珠转了转,臂膀这才慢慢落下,皱着眉喃喃自语:“倒也是,与其费尽心机救这鸟王出来,何如另立一王省事?如此说来,陈城……”

“老叔!”王贲连忙叫道,使了个眼色,蒙武不吭声了。王贲则盯住了韩王安:“韩成为王,起事反秦之后呢?”

“……逃呗,难不成还守在新郑,等秦军围剿?”韩王安装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这问题问得太蠢。

“逃向何处?可是楚国?”

“这可不知!”韩王安连连摇头。

“说不说?”蒙武又作势要打人,韩王安忙再次大声号啕起来,嚷嚷说你便真痛打我一顿我仍是甚事不知,虽是有声无泪,哭声却十分响亮,旁边的尉缭和王贲都皱起了眉。

“老叔,我观这韩安不像使诈。”王贲说了一句。蒙武沉思了片刻,终是大手一挥:“走!我等再商量一番!”

尉缭却没有马上赞同,瞥了韩王安一眼,正看到他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于是沉吟一下,几步来到对方面前,郑重其事开了口:

“韩安,你虽是亡国之君,又被囚禁于此,却也是我大秦子民。今闻旧韩地将起叛乱,我等明告于你:我大秦对复辟势力决不让步,你若当真与世族有来往,早早断了方为上策,千万莫自作聪明参与叛乱,否则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尉缭说这番话的时候,韩王安始终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装得颇委屈地抽泣着,不时偷眼看尉缭等人的背影,看到三人先后出了门才松了口气。却不料刚踏实下来,蒙武忽又转身大步走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尖便是一通大吼:“好自为之!真与韩乱有涉,老子撕了你下酒!”

看着蒙武恶狠狠的表情,韩王安猛一激灵,没等他说完,两眼一翻,已经晕了过去。

“鸟,吓晕了,真是个软蛋!”蒙武轻蔑道,径自丢下昏倒在地的韩王安走了。

韩王安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许久,连呼吸都止住了,仿佛真晕死过去一样;然而听到脚步声彻底消失,确信三人不可能再回来后,他立即睁开眼睛一骨碌爬了起来,抓起案边方才那卷竹简又摊开,将它看似随意地放到了窗边。

“哼,放着现成韩王不救,却另立一王,谁肯做这般蠢事?也就你这笨牛会信!”韩王安脸上一扫方才的恭顺胆怯,沾沾自喜道,“子房神算,秦人果然中了计,我只等他救我出去便是!”

这时,午后的阳光投射到了被他放在窗边的竹简上,刚好照亮了内史腾文告中的一句:

“丑言?斫以示险(说违背事理的话,装作愧悔和无知,显示能约束自己),……故如此者,不可不为罚。”

“二位,戏做得不错,尤其是蒙将军。”

自韩王囚室中出来后,尉缭笑了。

“我等早察觉韩安与悬刀有私下往来,也大体探明了悬刀图谋:以新郑叛乱为幌,假称立韩成为王,实则诱我等着意新郑,从而趁陈城防备松懈之际救出韩安,一道南逃。今日我等将计就计,那张良当再无疑心,说来还是二位扮得好!”

“尤其老叔,装凶一绝!”王贲插了句嘴,三人一同哄笑起来,又开始商讨起对付韩乱的方法。蒙武与尉缭之意,老军与王贲带来的三万车骑混编,老军各守城邑按兵不动,以防齐魏楚;王贲与尉缭同去新郑提防韩乱。王贲沉思片刻后,却提出了另一样谋划:自己与蒙武互换,蒙武去新郑,尉缭留守陈城,自己领军先行攻楚!

“攻楚?”听到这里,蒙武大吃一惊,“你三万兵马,便欲灭楚?”

一旁的尉缭同样惊讶却没吭声,显然在等王贲的拆解。

“灭楚不可能,然须敲打它一番!”看着蒙武一脸龇牙咧嘴,王贲也笑了,“韩乱虽为悬刀谋划,根基却在楚国,悬刀即便复国,也无法立足韩地,只能逃向楚地,我等先攻楚,便是断他退路、绝楚援手,如此韩乱便是无本之木!”

“有理有理!”蒙武连连点头,“只是以你之意,先攻楚国哪城?”

王贲起身来到地图前,片刻端详后,一拳擂到了地图上毗邻陈城的那座楚

国城邑:“便是此地,项城!”

“秦军攻来了?”

接到斥候送来的急报,项城守将项伯陡然变色了。

“早晚要来,有甚稀奇?”一旁的项梁倒是神色淡漠。

“说来也是……”眼见幼弟不动声色,项伯心下也踏实了不少,将写有军报的简牍一把丢向奏案,“我等这便去巡查城防,此番好生会会秦人!”

兄弟俩一前一后登上通往城头的长长石阶,后面的项梁边走边沉思着。北上赵地劝李牧入楚未果后,他便被父亲派到了这里,既是与多年驻守于此的长兄项伯协防,也是预备对悬刀即将开始的复辟施以援手。楚国君臣早与悬刀约

定,一旦韩国正式打出复辟旗号,各族私卒便一同出动,接应韩人逃入楚地后,立即猛攻秦国与楚毗邻的南阳郡、陈郡,如此当使秦国首尾难顾———北面陷于灭燕泥潭,南面又有韩人叛乱、楚军偷袭,三方齐齐发难,定能大大迟滞秦军灭国步伐。

只是看目下形势,秦人显然已有所防备,那王贲自燕地领军南下陈城,显是为防韩乱;而他不去驻守新郑却来攻项城,显然也是认准了楚国是韩乱幕后援手,如是观之,这王贲也是个人物……

思忖之间,兄弟二人已并肩登上箭楼,俯瞰着这座属于项氏封地的城邑。

看到那高厚的城垣、宽深的城河,心下都涌起一股自豪:这项城虽不及大梁那般金城汤池,却也绝不致轻易陷落。此城坐落在鸿沟、颍水两条大水的夹角以南,毗邻楚国旧都、目下已被秦国夺占的陈郢,也是项氏继老根下相之外的第二块封地,甚至项这个姓氏便是由此而来,自然对项氏意义深远。尽管如今项氏的重心已渐渐南移到了震泽,项城中只剩了万余兵马,项梁却也不担心秦人来袭,一方面这些守军足够应对秦军的强攻硬战;另一方面此城距其他多座城邑都很近,求援十分便利,只要能扛住秦军数日,必定能等到附近城邑的援军,怕个甚来?“阿梁,秦军来了!”耳畔响起兄长的喊声,微带颤抖。项梁望向北方原野的尽头,果然看到一条粗大的黑线出现在天边,冲天的尘雾直鼓荡上半空,于是眯起眼睛:“阿兄无忧,坐镇城中便是。阿梁这便出城拱卫,项城丢不了!”

说话间大步走下城垣来到了城外营垒,发出了备战将令。

“秦人已几灭三国,然我楚国我项氏,没那般轻易败给你等!”望着淮北原野上越来越近的秦军,他咬牙暗想。

王贲秦军大张旗鼓出现在项城郊野了。

令楚人意外的是,秦人明明是要来攻城,可作为前锋第一拨抵达城下的,却是五千轻骑。

这些骑士的战马匹匹高大雄俊,显然清一色来自陇西北地,马身都裹着一层黑色装具,辔头、鞍鞯、缰绳等马具一色漆黑,马头罩着当卢,只露出亮晶晶的双眼;骑士们则个个头戴皮弁,短褶外罩着没有护膊和裙甲的轻质身甲,紧窄袖口与宽松长绔都颇似胡服,人手一柄骑士短剑,背后一张骑弩,个个威风凛凛。

若是排成锥形阵全力奔袭而来,这些飞骑不知将引起敌军何等的惊慌,然而此刻的他们却只是按寻常至极的一列列纵队,不紧不慢地缓步走马,在距离项梁营垒一箭之地外收住了脚步,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始修筑壁垒、挖掘壕沟、搭建军帐;与此同时,一名骑士策马上前,向着楚军营垒射去一封战书,待士卒将那战书呈来时,项梁只扫了一眼便轻蔑地笑了。

战书很是简洁:“楚人援韩,殊为可恶;作速献城,饶尔不死!若不撤军,尝我铁骑滋味,勿谓言之不预!”

“几千飞骑便想拿下项城?这王贲也太过托大,欺我项氏无人乎?”看过战书,项伯撇了撇嘴。

项梁脸上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阿兄所言不差。依阿梁猜测,王贲攻我项城,不过示形之举。”

“何意?”

“王贲攻不下项城,也根本不想攻城,他真正用意是在卡断悬刀南下项城之退路;一旦悬刀生乱,王贲必定迅速回撤平叛。之所以尽以车骑攻城,无非是为尽快回撤!”

“如此说来,项城无忧了?”项伯一脸恍然大悟,却又立刻忧心忡忡起来,“可纵然我等无恙,然王贲回撤平叛,公子良岂非大险?”

项梁一声冷笑:“我等已与悬刀有约,自然不会坐视他覆灭。王贲以为围住项城,楚国便不足为虑,也太小看我江东子弟兵。我等只在王贲回救陈城之际猛然杀出,必将秦人杀得大败!———阿兄,向公子良报信,请他举事!”

“善!这便去!”

少顷,一只黑色鸽子从项城城头飞起,沿着颍水向西北方一路飞去了。

黄昏时分,这只鸽子已飞至洧水之滨新郑郊野的密林中,一名在此守候多时的猎户闻声闪出,抱起鸽子解下系在它腿上的一支小小竹片,径自摸进了林中一座秘密洞窟。

洞中嶙峋的壁石上挂着一副秦楚边境图,两侧各竖一只火把,地图前是一群憧憧鬼影,簇拥着一个纤瘦身形,所有人的面孔都隐藏在黑暗中。听到有人入洞,那个纤瘦身影转过身来,銮铃的响动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清晰。

猎户默不作声地递上竹片,阴影接过来扫了一眼,转向自己的同党开了口,嗓音如女人般轻柔:“公子梁急报:秦人有变,领军来新郑者并非王贲,却是蒙武;王贲自家领军四万,先行进攻项城,然他也说,我等不必担心,如常举事便是。”

洞中一阵如释重负的窃窃低语中,他几步走到地图前,不断腾挪的火焰映出了他的面容。这是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公子,纵然身着普普通通的短衣,却也无法掩盖那股扑面而来的贵胄之气。他相貌如女人般白皙清秀,然而不知何故却带着一股深深的倦容,那毫无血色的双唇更如大病初愈,只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夜空中的两点寒星般闪烁着光芒。而在他的腰间,还有一枚小小的銮铃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动。

悬刀的头领,颍川张氏的长公子,张良,字子房。

“横阳君,新郑如何?”

“千余疲民已分头潜入,一声号令便可举事!”横阳君韩成跃跃欲试。

“韩信公子,其余几城如何?”

“阳翟、苑陵、尉氏、长社都有我等人马,只看新郑动向!”公子韩信声若洪钟般低吼道,这是位身材魁梧的猛士,与多年后才崭露头角的淮阴侯同名。

“张耳公子密藏粮草也都探察清楚!”

“我等已与韩王搭上线,让他安心等候救援!”

“车马船只尽妥,事发后可迅速撤离!”

……

一声又一声满是兴奋的应和回荡在耳畔,张良始终默不吭声静静听着,直到整个山洞重又静下来,这才轻声开口:

“既如此,明日深夜,依计行事!”

“复我大韩!”洞窟中一片极力压抑的亢奋之声,一道又一道黑影随之飞奔出洞,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围攻项城的第三日,王贲先后接到了蒙武尉缭两封军报,韩乱果然不出所料地爆发了。

三日前的寅时深夜,新郑城内足有十余处同时燃起了熊熊大火,城中国人纷纷冲出家门救火时,各个角落又拥出了大批疲民,人人高喊着“复我大韩”,逢人便挥起手中的耒耜锄随意打杀,见到店铺便大肆抢掠,将财货洗劫一空,一时间哭声哀号声咒骂声喊杀声夹杂在熊熊火光与遍地鲜血中,及至新郑守军匆匆集结时,疲民们已分头冲向了各大官署,与郡卒吏员厮杀在了一起;而几乎同一时刻,新郑周遭阳翟、苑陵、尉氏、长社等几城也出现了类似乱象。

战斗持续的时辰并不长,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秦军面前,乌合之众的疲民根本不是对手。黎明时分,各城作乱者都被歼灭大半,剩下的则一哄而散,借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逃向了郊野。蒙武最后在军报上说,自己已按王贲谋划的那般部署:第一部分头留守新郑等生乱城邑,以防韩国世族再生事端;第二部分别把守韩地向魏楚等地的各处要道,以防作乱党徒逃亡;第三部为平乱主力,于韩地山野间搜捕截杀逃散世族;第四部负责搜剿韩人藏匿粮草财货之

隐秘处;第五部则乔装成韩地平民,协同黑冰台一并刺探老世族下落。

而另一封急报中,尉缭也带来了韩王安脱逃的消息:悬刀趁新郑等城生乱、陈城守备空虚之际,一举突入软禁韩王安的庄园,一番激战后杀伤十数名卫卒,救出了韩王安,目下已不知去向。据幸存卫卒报告,主事者正是那张良。

两封军报都在王贲预料之中,他早料到那个张良的谋划:若欲复国,则必须有韩王这面号令世族的大纛,方能名正言顺地汇集韩国贵胄们;正是因此,新郑等地叛乱固然声势浩大,然究其实,真正用意无外乎两点:一则为复国之举张大声势,二则为悬刀营救韩王做幌子,张良真正着力之处,仍在囚禁韩安的陈城!也正因此,为确保将张良乃至悬刀一网打尽,王贲没有特意加强新郑等地的城防,也没有在陈城布下罗网,几乎可说是放任韩地叛乱、悬刀救出韩王,其真正用意便在拿下项城,一举截断张良退路。

只是这样一来,王贲便冒着巨大风险:韩乱爆发、韩王脱逃,两事都已造成了大量人丁伤亡和财货损失,韩地一片人心惶惶,尉缭已在急报中警告自己:

万一不能剿灭悬刀,秦政必将在韩地失尽民心,休说你我都将承担重大罪责,只怕灭国大计也要受到重挫,将军慎之戒之!看到国尉的告诫,王贲心下沉甸甸的,他很是清楚,究竟能否平定韩乱,只看自己能否及时拿下项城了。

暮色降临了,幕府中的王贲沉思着,最后一次将自己的谋划从头到尾推敲了一番,确信没有任何纰漏之后,终是举起了手中的令旗:“传我将令,徐徐退兵!”

“王贲,果然退兵了……”望着对面夜色中看似一切如常的秦军营垒,司令云车上的项梁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秦军已在项城外蹉跎了三日,每日都是虚张声势地擂鼓挥旗呐喊骂阵,虽说也不时向着楚营乃至项城抛射弩矢飞石,甚或有小股兵马试图前来偷袭,但大体而言仍延续了灭赵时井陉关对峙的情形。斥候也回报说,三日来王贲主要做的是派出大批兵马,在项城外的水陆要道上分散构筑营垒,这再度验证了项梁初始的推断:显然王贲并无硬攻项城的谋划,真正目的不过是想扼守淮北通往项城的要道,截住悬刀退路。

而就在方才,兄长项伯刚刚送来张良的飞鸽密信,报说韩地叛乱、营救韩王两事悬刀均已得手,对面的王贲就开始悄悄撤军,这还不能说明王贲的心思么?显是韩地陈城兵力吃紧,尉缭蒙武急调王贲回援;而王贲也必以为自己守住了各处要道,悬刀无从脱逃,楚人又兵力有限不敢轻易杀出,隐秘撤军万无

一失。

若果真这般,他也太小看江东项氏了。

“莫起战鼓,逐营知会。”项梁对身边的军令司马低声道,“项城外七千兵马随我杀出,突袭秦军背后;再转告阿兄:城中守军做好准备,见我号令,立即出城支援!”

“公子,不先扫平几处小营垒么?不然只怕公子良无法南下……”

“先破王贲主力,余不足惧!”

项梁这样说着,捧起了自己的头盔,尽管早已熟悉季公子的这件物事,但军令司马看到这头盔时,仍然不禁一个寒战,默不吭声地向项梁一拱手,逃跑似的下了云车。

那副头盔的正面,是一个完全由黄金捶揲而成的面具,眼眶深凹拧眉皱鼻,黑洞洞的嘴巴半张着,露出满口的獠牙,整个面容难以言说的狰狞,在火光中闪烁着炫目的诡异光芒。

望着这副狰狞面具,项梁的目光却满是柔情,看到它,他心下仿佛回荡起一个女子的缥缈歌声: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

项梁戴上头盔,让那副黄金面具遮住自己的面孔,然后也飞身而下。

震天的号角声和鼓声四下里突然响起,项城外的一座座营垒中辕门渐次洞开,一辆辆战车一队队骑士穿流涌出,飞驰的同时汇集成一枚枚赭黄色的箭镞,向着对面的秦军营垒纷纷射去。他们没有举火把,月光下却仍能看清一件件赭黄色的楚军战袍、一副副犀甲、一口口吴钩,那面绣有“项”字的赭黄色大纛,还有挺立戎车的将军脸上,那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

如同狂飙掠过一般,楚人几乎是瞬间便突入了秦营,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尽管依旧旌旗飘拂军帐林立,然而这里已空无一人,项梁没有丝毫停顿,继续率领着江东子弟兵北上追击,甚至连斥候都没有派出去。他对自己的判断有着十足的自信:王贲目下唯一的可能便是顺来时原路撤回陈城,换言之,自己只消沿鸿沟一路北上,必能追上匆忙后撤的秦军!

至于此中是否可能有诈,项梁心头虽隐隐闪过这丝怀疑,却立即把自己否定了:这一带地势他极为熟悉,尽皆广袤原野,只有鸿沟两岸是茫茫一片齐腰苇草,王贲却是如何埋伏?

远处隐隐现出了亮光,依稀照亮了秦军飞骑的身影,黑影中一面悬着串串小风灯的“王”字大纛更是显眼,那无数火把摇曳不定的驳杂轨迹、那匆忙吹响的纷乱号角无疑都在表明,秦军已发现楚军尾随而至,正在重整队列。项梁心下却是一阵不屑:即便此时开始迎敌,你等也决然无法抵挡了,飞骑的真正威力便在全力驰骋,你等都已收住脚步,何来冲锋力道?心念及此,他双臂猛地交错挥舞,陡然发出了全力进攻的号令———

抢他列队前冲过去!

喊杀声响彻了鸿沟岸边,江东子弟兵与秦军开始了交锋。战马的嘶鸣、马蹄的蹴踏、车轮的碾压、箭矢的呼啸、交战双方的吼叫怒骂哀号与剑锋刺入骨肉的沉闷声响混杂在一起。暮色中的原野上,大片火把晃动着,不时映出骑士们反射着光亮的铠甲、满是怒火的双眸、亮晶晶红艳艳的鲜血,还有他们手中秦剑吴钩泛出的一道道清冷寒芒,不断可以看到一个个秦人楚人或是中箭落马,或是在与敌手交错而过后身首分离血花四溅,或是滚落在地,丧生在追上来的铁蹄或车轮下,仅仅是片刻之间,原野上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此时清脆的金声接连响起,那面“王”字大纛带着串串风灯向北飘拂而去,秦军骑士们也放弃厮杀,

丢下数百具同袍的尸首,再也不顾队列,径自策动着坐骑散漫溃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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