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不过如此,追!”项梁从黄金面具背后发出一声咆哮,声音古怪而凄
厉,余音未尽已将战鼓擂得更响,新一轮的追杀重又开始了。
“将军,来了!还有三里!”
“沉住气!听令再动!”
简短的两句对话,轻易便湮没在了鸿沟的哗哗水声里。夜风拂过,方才还分外明亮的弯月已隐入乌云中,皎洁的月光也朦胧了起来,只有天穹那颗刚升起的启明星还在闪烁着亮光。颍水两岸茫茫无际的苇草随风摇摆着,潜伏在苇丛的王贲呼吸着苇草散发的清香,如同正在捕猎的猛虎一般,等待着楚军的自投罗网;在他身边,近万名重装步卒同样隐身苇丛,一动不动。
“鸷鸟将南,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此时的王贲,心头忽然闪过了这句军谚。
5
“逃得倒快……”
望着远方仍在溃退的秦军,以及那面风灯即将尽数熄灭的“王”字大纛,
戎车上的项梁暗想。
此时他依稀察觉出有些不对———即便王贲急于撤军,即便他麾下这支兵马
并非精锐,秦军也不该这般不堪一击。追击不过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秦军那约略五千的飞骑竟不住地分散溃逃,目下只剩前面不到千人。项梁原本也想全军散开,彻底清剿秦军那些流散的小股兵马,然他麾下七千兵马毕竟也是步车骑混编,目下已渐渐拉长了队列,只有全军会齐重整队列之后,方能从容聚歼敌手,可项梁却一心想要剿灭这最后一股秦军,或生擒或阵斩王贲,只要自己能得手,则既可解项城之围,又可彻底击溃秦军。
思虑再三之后,项梁终是派出了一名骑传侯,叫他带自己的将令回项城,调兄长守军前来清剿秦人败军,自己则继续领车骑追击王贲。
“王贲,当年我父放过了你父,如今你却再无那般运气!”项梁暗想着,双目在黄金面具背后闪烁着凶光。
仿佛明白他心下所想,此时那面已东倒西歪的“王”字大纛突然坠落了,最后一盏摇曳不定的风灯也随之跌入了苇丛,闪烁着熄灭前的点点光亮。
正在纵马飞驰的楚人齐齐发出了响亮的欢呼,秦人放弃了主将的大纛,也便意味着他们再也无力组织起有效抵抗,若无法逃掉,等待他们的只能是被敌
军尽数屠戮;而对楚军来说,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大获全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待项梁催促,他们纷纷起劲儿鞭打着战马催动着战车,拼尽全力向着远遁的秦人冲了上去。
突然间,前方传来了一阵哀鸣,冲在最前的数十匹战马纷纷猛收住蹄,后面的骑士驭手收马不及,车马与前军拥挤在了一起,无不或盘旋转圈或纠缠牵
绊,整支楚军竟逐渐停了下来。项梁刚高声问了句“咋回事?”前面便有一名骑士飞身下马,小心翼翼踩着遍地苇草来到他面前伸出手,手中是一枚硬木削成的四芒尖刺,其中一支角芒上还带着丝丝血迹,显然方才便是这等物事扎伤了马蹄。
“蒺藜?……”
项梁自然知晓这物事,这蒺藜四芒岔开,随手撒地总有一芒朝上,足可刺伤人脚马蹄,多在安营扎寨时撒在营地周遭警戒用。秦人撒下这些蒺藜,显是为迟滞追兵脚程,可那王贲事前如何料到会有追兵?除非……
———除非那些飞骑早有准备,逃亡之际在身后撒下蒺藜!
“不好!”心念电闪间,项梁顿时明白了王贲的真正用意,“四散迎敌!”
恰在此时,楚军左右两翼忽然杀声四起,片片火光瞬间映红了天际。
密集的箭雨同时从两边的苇丛中泼洒而出,在被火把映红的夜空中如蝗群般掠过,楚军两翼最外围的数十名骑士猝不及防,纷纷连人带马哀号着倒地,道道血泉激起一人多高。其他骑士慌忙举起盾牌阻挡,可令他们吃惊的是,这箭雨杀伤力极为惊人,径直射穿了那些硬木打造又蒙有厚厚皮革的骑盾,转眼便将他们射成了一面面筛子,甚或射穿了战车车厢,杀伤了躲在车后的许多士卒,楚军顿时大乱了起来。
“兵力两分,杀向左右两翼!”虽是猝然遇敌,项梁却毫不慌乱,一跃而上戎车,猛然敲响了战鼓。鼓声隆隆中,江东子弟兵们冒着箭雨分为两股人马,分头冲向两翼的秦军伏兵,不想这箭雨不仅歹毒更毫不间断,中间全无停息,借着远处火光项梁勉强看清,这并非箭矢却是弩矢,而且还是威力强大的蹶张弩;秦人也并非同时发弩,却是分作三列轮流发射:头列射击时二列准备,三列踏弦上弩矢;头列射罢穿越二列空隙退至后列,二列上前发射,三列补上二列位置,如此递进发射循环往复,以保箭雨不竭!
面对着这等箭雨,楚军车骑冲不上几十步,人马便被尽数射杀,堆积的尸体、四处流淌的鲜血反倒成了脚下障碍,只能原地盘旋着匆忙躲闪,便在他们尽数失却了灵动迅捷这一最大优势之际,两边苇丛中又是战鼓齐响,大队大队的秦军步卒站起身来,原本一片空旷的苇丛中赫然竖起了黑松林般密集的矛阵,紧接着这些三丈长矛便一排排依次放平组成一丛丛精铁荆棘,向楚军两翼同时压来!
眼见这等秦军,项梁暗自吃惊,知晓这便是秦军名动天下的长矛方阵,无论何等兵种都不可能正面将其冲垮,遑论这些已驰骋不起来的车骑?若不想全军覆没,江东子弟兵只能后撤,寻机绕道侧翼或背后偷袭!想到这里,项梁一把丢下鼓槌拾起铎槌,却不料刚扬起铎槌,一声呼啸猛然掠过耳畔,右臂立即便是一阵钻心地痛!
中箭了!这个念头闪过心头之际,项梁已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哀号,这声响从面具背后传出,立即变成了古怪的呜咽。他顾不得其余,一把扯掉面具,又一口咬上自己右臂的犀皮护甲,终于将这哀号强行截断———大军遇伏本已危急,自己不能给士卒再添慌乱!
“将军受伤了?”他的驭手和车左同时扭过头,惊恐叫道。
“莫管我,撤军!”项梁强忍着剧痛张开口,右臂护甲已留下了两排深深牙印,纵然如此,他仍举起尚能活动的左臂,奋力敲响了金铎。清脆的铎声响起之际,楚军骑士纷纷策动战马,驭手们也先后掉转车头,一同向项城退却。
遥望着不断远去的那辆戎车,王贲眯起眼睛,向身旁的军令司马断然下令:“战鼓全起,雁形阵!”军令司马一声应和擂响战鼓,顷刻间万千伏兵尽数闪现,避开遍地蒺藜排起队列,茫茫苇丛转眼便被大群黑影片片火把覆盖,一转眼,秦军已排成了一个大大的倒“人”字,开口正朝向楚军退却的方向,也是项城所在;而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处连续响起了三声凄厉箭啸,王贲扭头望去,又见三支火箭接连划破夜空。
“得手了!”眼见约定的信号,王贲全力压抑着内心狂喜,嗓音如常地向将士们下达了军令:“不急追击,常速前行,阵稳为先!”
鼓号声一同震彻了鸿沟与淮北原野,秦军的雁形阵缓缓启动了。
天色微亮时,已退至项城郊野的楚军终于勉强遏住了颓势,稍稍恢复了阵形。项梁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疼痛,终于拔出了那枚入自己血肉的箭镞。
火光下可以看出,这并非寻常的扁平箭镞,却有着完全相同的三棱三弧,更要紧的是三棱末梢各有倒刃,如此一旦入皮肉,挖出时还将加重伤口。
“好毒的箭镞……”汗如雨下的项梁咬牙切齿道。
“长公子兵马!”江东子弟兵们纷纷叫了起来。项梁诧异地望去,借着微明天色和漫山遍野的火把,果然见到大片赭黄色正向自己涌动而来。及至大军近前,已可看清军容时,项梁心下猛然一颤:阿兄这支兵马衣甲旗号残破杂乱,受伤带血的士卒比比皆是,显然与自己一样,同吃了败仗!
“阿梁!阿梁!”连声大吼中,一骑飞驰而来,浑身是血的项伯滚鞍下马,跌撞了几步便摇摇欲坠,幸亏被几位士卒扶住才没有跌倒。项梁急命士卒将兄长抬上戎车,项伯结结巴巴地刚冒出一句,项梁立即便是五雷轰顶———项城陷落了!
项伯满脸沮丧地讲述了项城陷落的全过程:项梁前去追击秦军之际,他也接到了骑传侯带来的项梁将令,心下大为振奋,这便命四面城门齐开、守军尽数杀出。不料城门刚打开之际,城外的原野上突然四下里同时响起喊杀声,紧接着大队秦军骑兵骤然闪现,分头向项城袭来,大惊之下项伯顿时明白了王贲的图谋:这些骑兵方才并非真正溃散,而是分成小股脱离项梁追杀,再汇集到项城郊野,要趁城门洞开之际一举拿下项城!情急之下忙下令收吊桥,闭城门,放弓弩。可尽管他将令下得快,秦军飞骑却动作更快,一片黑暗的旷野中刚响起马蹄声声,守军们还是一片惊愕懵懂,秦军飞骑已杀到吊桥近前;守军刚开始收起吊桥,最快的数十名骑兵已卷入城中,一阵嗖嗖箭矢紧随着守军哀号响起时,这些骑士们又纷纷下马改作步卒,潮水般涌上城垣,几乎是转眼便全歼俘虏了守城士卒,攻陷了四面城门。项伯见状大急,聚集起剩余楚军拼死力战,然守军无论人数战力都不及秦军,一个时辰厮杀下来,身边将士越来越少,项伯只得率军突围,来向项梁求援,把整个项城都留给了秦军……
“我等杀回去!”不等项伯说完,项梁便咆哮着抓起鼓槌。
“阿梁!你我两军俱败,又无大型器械,如何攻城?后面还有王贲紧逼,一旦攻城不下,便是腹背受敌!三思啊!”项伯急切劝道。
“……”项梁咬牙思忖了片刻,终是恨恨一跺脚,却扯得右臂伤口又一阵剧痛,只得龇牙咧嘴吼了一句:“阿兄,你回寿郢求阿翁援军,我领军南撤汝阴!”
“然韩王与悬刀……”项伯刚一迟疑,眼见幼弟那几乎冒火的目光,只得
将后半句生生缩了回去———说来也是,目下楚军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还顾得上
韩人?只是子房……只得悻悻点了点头。就这样,王贲的大批步卒黑压压出现
在项城郊野之际,项氏兄弟已率领着残余楚军放弃项城尽数南撤了。
“王贲,项梁记住你了,下次我定要连本带利讨回这一败!”
臂缠大布的项梁伫立在远去的戎车上,望着秦军逐渐浮现的身影,心下发
狠道。
6
项伯没有想到,自己快马加鞭赶回寿郢求援,可庙堂足足商议了半个月,竟还没议出头绪;而就在这半个月之内,秦军又连下了四城。
手捧父亲递过来的一摞急书,项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些书信是新荅、新阳、南顿、胡城这四城城守先后发来的,内容大同小异:王贲秦军已拿下我城,城破后便弃城撤军,还放出口风要直取寿郢!看到这里,项伯只觉两股战战:几日来王贲连战连捷,看这汹汹气势直是要一口吞掉整个淮北!他究竟如何用的兵?下城不占却又为甚?
“若你领军,如何应对?”对面的父亲硬邦邦丢过来一句话。
项伯惴惴不安地抬起眼睛,望着面无表情的父亲,吭哧了许久,终是冒出一句:“许是,征发大军,扼守颍水,隔水对峙……”
“算是一说,然则,谈何容易……”项燕深深一声叹息。
项伯并不知晓,面对着王贲连日来的狂飙攻势,楚国庙堂已乱成了一团。
昭、景、屈、黄等几家世族的老臣们在淮北都有封地,闻听秦军南下个个慌了手脚,在他们心中,眼前形势分明如当年庄跻暴郢那场大乱一般,于是异口同声地要求楚王集结官军,抵御秦人。只有项燕并未受项城沦陷、儿子战败的影响,很是冷静地表明了自家看法:王贲至多攻至汝阴便不会继续南下,必定向东西折去,绝无可能直取寿郢,原因显而易见:历来攻城战无不须重装徐行、步步为营,王贲兵马却是风驰电掣飘忽不定,更有甚者,下城之后也不分兵驻守,径自弃城撤军,显然只是为向楚军示威。他若敢径自南下,必定有来无回!
有鉴于此,项燕提出的主张是:淮北各城守军不在城外驻防,尽皆撤回城中死守,只要撑得半个月,王贲劳师远袭无所斩获,必定撤军。项燕最后补充道,自己已命项梁原地固守汝阴,为寿郢扼守门户,此非楚国生死存亡之战,楚王与各位勿忧!
项燕没提楚军如何北上救援,也没提如何反击秦军,缘由在于楚军的特异军情。依照兵员来历,楚军大体分为正军(主战部队)、王卒(楚王护卫军)、私卒(封地私卒)、县师(郡县守军)四部,其中最特殊的便是私卒,正军、王卒、县师人数庞大却战力低下;私卒战力较强,却往往只忠于封主,王命将令即便下达,世族大臣若不肯奉命,私卒也不会听从。正是因此,面对王贲的狂飙攻势,官军即便北上也未必能将其击退;而王贲撤军之际,私卒若全无协同各自追击,极可能退敌不成反遭败绩。
听到项燕的拆解,无论楚王还是世族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却仍大不甘心,须知他们早与韩国悬刀有约,一旦韩人起事、秦军前往韩地镇压,他们便调集各族私卒猛攻陈城等城,是故此时各族均已磨刀霍霍。闻听秦人不欲做灭国大战,景、屈两家几位大臣便私下里通连,决意反过来合兵攻秦,好歹让那王贲知晓我等的厉害!孰料他们刚由寝城繁阳各自调出兵马粮草,依着军报向西北方的平舆攻去,王贲飞骑竟鬼魅般出现在了两军身后,一举突袭了辎重车队。
景、屈两军慌忙回救,不想王贲飞骑又趁机攻破了繁阳,及至景、屈两军匆匆赶到,秦军已扬长而去,半日之后再度传来了寝城陷落的消息!
这一战打得景、屈两族颜面无光,其他各族也不敢动了。及至最后三座城邑上蔡、蔡阳、阳城索性望风而降后,楚国庙堂接到了王贲措辞严厉的书信:察楚人与韩地乱党阴相勾连图谋不轨,今取汝十城以为警示;若再与悬刀来往,秦军将直捣寿郢,勿谓言之不预!
看到这封书信,世族大臣们一片人心惶惶。支援韩乱乃项氏首倡,先前提出时他们无不赞同,均觉这是掣肘秦国的上佳机会,不想未及出兵秦人倒率先攻来,数日来连下淮北十城,诸多封地城邑都相继陷落,当真偷鸡不成蚀把米。
老世族们个个心头滴血悔不当初,王贲发来的书信自然给了他们最好的由头,于是纷纷去向楚王负刍抱怨,一致要求放弃援韩,向秦人求和!楚王负刍虽一向支持项氏,然楚国向来分治传统浓厚,每遇大事君王都难以独断,无奈之下只得召来项燕询问对策。他本以为这位大司马会反对和谈,已想好了一通抚慰的说辞,却不料项燕良久沉默后,竟然赞同了。
“臣启陛下:目下形势只能求和,如此方可为日后抗秦争得喘息时机。然则以我之见,我等求和之余,还可向秦人索要淮北十城。”
“秦人贪如虎狼,到口肥肉几时吐出过?”负刍愕然了。
项燕摇头:“此番形势特殊。一则王贲纵然下这多城,也无足够兵力固守,若我等能集中兵力连番苦战,仍有望夺回;二则目下韩乱未定,王贲必定急于支援蒙武,无心也无力将这多城邑化入秦地。况且,咸阳庙堂之上,还有一人与我项氏相熟,此番有他斡旋,必能达成盟约!”
“何人?”
“秦国丞相,昌平君,熊启!”
“是也,如何忘了他?”负刍恍然大悟,终是重重一拍案,“既如此,从大司马所言!”
“竖子,总算没给老夫丢人……”
望着案上的军报,远在燕地的王翦温淡一笑。
军报是尉缭发来的,详细描述了王贲袭楚、蒙武平韩乱的全过程。不到两个月,王贲蒙武分头行动,各有斩获:王贲以五万兵马连下淮北十城,不仅使楚国举国震恐,更斩断了韩乱外援;蒙武则在尉缭的协助下,以三万兵马在新郑郊野张开了大弧,对四散逃窜的韩国老世族进行围剿,历经十余场零零散散的小战之后,彻底剿灭了叛乱势力,并在颍水之上擒拿了意图乘舟逃入楚地的韩王安,唯一的缺憾在于走脱了韩成、韩信这两名韩乱首领,而悬刀头目张良实则并未出现在韩地,谁也不知他究竟藏身何处。
尽管如此,王翦对这结果仍算得上满意,对儿子下楚十城这一系列战事更是暗暗吃惊,儿子或重兵伏击,或轻兵奔袭,或正面强攻,或迂回包抄,种种花样百出的战法直使人眼花缭乱,一时间王翦竟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难道自己真小觑了儿子?难道儿子在自己麾下为将,竟屈了他将才?……
“无论如何,是老夫之子。”这是王翦心下自然涌起的念头。
然而看到后面,王翦又慢慢拧起了眉头:楚国欲献青阳之西的土地,请求秦国归还淮北十城,并与秦国修好,双方停战。
王翦合上竹简,默默想着这场盟约对秦国可能的影响。楚国献地犹在其次,王贲攻下的淮北十城目下无力占领,归还楚国也并非多大损失,这场盟约关键还在罢兵之事。目下燕地与韩乱方平,大军又要筹备灭魏,在此期间秦国若能与楚相安无事,自然再好没有。只是令王翦费解的是,楚王负刍虽说才干平平,对秦姿态也算得硬朗;大司马项燕本就一向主张强硬抗秦,前日王贲又攻陷了他的封地项城,于公于私他都该报这一箭之仇,可而今却如何一反常态了?若非迫于其他世族贵胄们施加压力、纯粹出自本心,那么他们真正的目的,只可能是借此停战之机积蓄力量,准备迎接秦楚之间真正的决战。如此看来,项燕也算得楚国甚或六国中难得目光长远的清醒之士……
———“拜赐之师,给你三十年!”
心头泛起了当年项燕的这句话,正在给尉缭写回信的王翦,手中的大笔分明凝滞了。他并非执着于私恨的人,然而想到此人却仍攥紧了笔管。三十年了,他仍能记得那场自己险些丧命的败战,也仍能记得项燕的那一脸孤傲。项燕给了他一生中最惨重的一场失败,却又大度饶过了他的性命,也许这位高傲的贵胄眼中根本就没有他,根本想不到这位手下败将日后会成为秦国上将军,统领大军展开灭国大战,成为他乃至六国最大的死敌。休说项燕,王翦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和项燕重见的那一日;他更没有想到,两人的重见竟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看似平静祥和的会盟中。
却不知此番会盟,究竟如何?
却不知会盟之后,又是如何?
王翦心下隐隐约约冒起一种预感,这次会盟见到项燕后,下次必定便是秦
军灭楚之时,两军阵前再见了。
7
尽管已是黎明,天却仍是阴沉沉的,只有一面上绣“楚”字的赭黄色大纛在会盟台上猎猎招展,成为天空中唯一的一点亮色。
肃穆祥和的乐声中,新土夯成不久的高大会盟台上一位位长袖细腰的巫女且歌且舞,齐声唱着《九歌》开篇的《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趚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調,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莫桂酒兮椒浆。
……
伴随着歌声,项梁导引着王翦父子迈上通向台顶的长长红毡。王翦抬头望去,看到高台顶端则伫立着一员全身戎装的楚将,面目虽模糊不清,赭黄色的战袍却在晨风中猎猎飘拂。此时阴云密布的天穹中透出一道缝隙,已从天边升起的朝阳终于洒下了第一缕晨曦,而那员楚将犀甲上缝缀的铜片也随之泛出点点金光,直如楚歌中的神般威武。
———楚国大司马,项燕,当年击败自己又饶自己一命的对手。
就在王翦一步步走上高台的同时,项燕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越来越近的秦国上将军。看到对方晨风中飘拂的花白须发,看到那身泛着点点寒芒的黑色战甲,他的瞳孔也不易察觉地紧缩了起来———
秦国上将军,王翦,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如今却已是秦国乃至天下第一名将,而今韩赵燕三国俱灭,难道日后六国要尽数亡于他手?下次与他相见,会否便是秦楚大决之时?却不知究竟谁胜谁负,谁死谁生?
……
在项梁的引领下,王翦父子终于来到了会盟台之巅,直面在此等候多时的项燕。如同即将交锋的两组对手一样,两对父子默默对峙着,谨慎打量着对方。
最后还是作为主东的项燕首先打破了沉默:
“三十年前,老夫曾与上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老夫也是记忆犹新。那一战输得口服心服,佩服。”王翦神色间并无难堪之意。
“只是风水轮流转,今番却是我等服膺了。”项燕淡然一笑,望向对面的王贲,王贲轻轻点头,对面的项梁却是脸色铁青,听父亲低声向自己交代了几句,
便扭头下了会盟台。项燕又向一旁的司礼颔首示意,司礼长长喊了句“歃血”,侍从便手捧铜盘来到台上,盘中盛满了兀自冒着热气的红殷殷的鲜血。项燕率先将五根手指伸进铜盘,蘸上一抹殷红涂到嘴上;王翦则以整个手掌掬起鲜血,大手往脸上猛地一抹,登时将半张脸连带花白胡须一同抹得红彤彤一片。昭告天地、盟约用印、互换盟约等程式逐一走过,秦楚换地和谈的盟约便正式达成,至此邦交环节全部结束,接下来便该是祭祀了。会盟台上也出现了短暂沉默,王翦项燕肃然挺立,等待着下一环节———降神的开始。毋庸置疑,降神之意是神灵从天而降,接受凡人奉献的牺牲。此环节常由一女一男两名巫觋主持,一人唱祭歌迎接神灵降临,是为祝;另一人则为尸,代表神主受祭,或跳舞或与祝对唱,或以神主身份开口。王翦知晓,这尸一般由主祭者的子孙辈担任,目下主祭者既为项燕,方才项梁又下了会盟台,显然此次降神多半是项梁担任尸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在一队青衣巫女的簇拥下,项梁和一名巫祝上了高台,当两人并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王翦父子都心下一惊:但见项梁换上了一袭青衣白裳,赤着双脚,腰间悬有一口吴钩,背后更多了一张大屈之弓,显是楚地神话中东君的打扮,最特异的则是他脸上那副黄金面具,反射着灿灿金光,
狰狞而诡异。
在那夜的交战中,王贲已见识过这面具了,而在他眼中,目下比这黄金面具更引人注目的,则是项梁身旁那名神祝,那位巫女。尽管也见过不少丽人,尽管自己的妻子也是老家频阳有名的美女,但王贲还是被这巫女震撼了:那婀娜的身姿,那随风飘舞的披散的乌黑长发,那白皙中透着红润的俏丽面颊,那纤细修长的双眉,那灵动如寒泉般的眸子,无不与中原女子大异其趣,这巫女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楚地的灵秀与野气,一时竟令王贲想起那《九歌》中的山鬼!
“此乃老夫挚友之女,被老夫认作义女,小名女萝。此子自幼失教,粗陋少文,唯歌舞尚可,是故让她做了我族中巫祝……”一旁的项燕介绍道,而眼见王贲目光中毫无掩饰地流露出诧异和惊艳,他笑了笑,补上了一句:”……
也是犬子之妻。”
这后一句使王贲如梦方醒,又见一旁项梁从黄金面具背后投来的愤怒目光,心知自己失态,忙望向别处,黝黑的脸膛已红晕微泛。
“果是一对璧人……”王翦轻轻点头赞道。
王贲的惊讶、项梁的恼火、王翦的赞叹,女萝都注意到了,却只是眼波流转,若无其事地一笑,露出了两排皓齿,随即便如一团流云般轻盈飘上会盟台,带过一阵辛夷的淡淡香气。
“降神———!”司礼的喊声重又响起。
四下里重又乐声大起,清亮的钟声,沉雄的鼓声,高亢的箫声,激越的瑟声,一同组成了辉煌的乐章。女萝面向立在会盟台正中的项梁,宽大的广袖随着衣袂发丝一同在晨风中舞动,轻轻张口,圆润饱满的歌声破空而出,在钟鼓箫瑟声中格外清晰: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兮顾怀。
……
这是《九歌》中的《东君》,歌咏的是太阳神,乃是《九歌》诸神中最光彩夺目的神,这首祭歌自然也同样极尽庄严绚烂;而目下这祭歌再由这巫女口中唱出,更平添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
王贲愕然望着沐浴在曙光里的女萝。他听过平和端方的《大雅》,也听过靡靡荡荡的郑卫之音,更熟悉悲愤凄楚的秦风,可这楚歌仍然深深震撼了他。
他只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融化在了这天籁之中,只觉这歌声已弥散在了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灿烂的光芒笼罩了整个高台,王贲抬头,但见重重叠叠的云层不住裂开消散,一道宽阔的缝隙显露出来,露出那轮光彩夺目的太阳,正喷薄出万丈金光———东君,果真降临了么?因了这巫女的歌声?
这时,青衣巫女们也纷纷散开,舒展开各自的长袖,挥动着手中的兰草,像一只只穿梭翻飞的翠鸟般翩然起舞,伴随着兰草氤氲开来的香气,齐齐唱和起来,歌声中与其说是世人对神敬而远之的畏惧,倒不如说是对他们衷心的邀约,请他们下凡与自己一同狂欢,一同享受这世俗的一切美好: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辵兮忘归。
?瑟兮交鼓,箫钟兮瑶?。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篳。
隨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
歌声中,扮作神尸的项梁举起手中的吴钩,踏着节拍起舞,两只大袖如一双青蝶上下翻飞,一道道劲风不时席卷着兰草的香气,冲着一旁观舞的众人扑面袭来;手中一弯吴钩更是舞成了一条盘旋的金蛇,时时反射着道道亮光,与那张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一同在众人眼前晃动闪烁,炫人眼目、摄人心魄,刚健雄浑中却又隐隐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诡异。
女萝的歌声仍然在继续着: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恰唱到这最后几句时,项梁左手猛地取下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大屈之弓,右手吴钩当即搭在弓上,以剑为矢,直指一旁观舞的王翦!
王贲来不及多想,一下跃到父亲身前,右手习惯性地按到腰间,这才想起自己的佩剑已经留在了台下。
歌舞乐声一同戛然而止,会盟台上的气氛登时凝住了。
“阿梁。”一旁的项燕深深皱起了眉。
沉默有间,王翦忽然抚髯大笑:“少将军既有将才又善歌舞,文武双全殊为难得!”
“上将军谬赞!”项梁将大屈之弓重新背在身后,双手一拱,吴钩便悬在了胸前,他的嗓音透过面具陡然变得嘶哑阴沉了许多,王翦身前的王贲不禁皱了下眉。
“上将军,降神已毕,该当三献了吧?”尽管心下对儿子自作主张的挑衅颇为不快,项燕面上仍装得若无其事,笑呵呵打圆场道。
“是也是也,三献!”王翦似乎更是浑然无觉,也朗声笑道。
会盟台上的气氛重又舒缓了下来,项梁、女萝和巫女们一同退了下去,台上立刻开始为接下来的三献忙碌准备,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没有对整个仪式有任何干扰,一切仍然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着。
只是,当项梁走过自己身旁时,王贲却感到他犀利的目光透过那黄金面具,直射在自己身上。
……
黄昏时分,会盟大典终于完全结束了。
王翦与儿子同乘一车,一同回望着身后已开始在暮色中模糊的项城,不由得想起方才宴饮之时,自己与项燕的那番对话:
“上将军,秦人目下已连灭三国,自家却也师老兵疲。此番秦楚盟约既定,何不就此罢兵休战,还天下安宁?”
“大司马欲叫老夫做半途而废之人?”
“两百年间,天下战火泰半由秦国点燃。上将军也知‘国虽大,好战必亡’之理,若仍穷兵黩武,只恐将重蹈齐盡王覆辙,非将道也。”
“大司马既也熟知《司马法》,如何只记一句好战必亡,却忘了以战止战?”
“口说止战,手上杀人,上将军欲粉饰秦政乎?”
“大司马非残暴嗜血之辈,然征战多年同样杀戮无数,何也?安国全军乃为将天职所在。”
“老夫征战是为保卫楚国,保全万千楚人。秦人灭国却是为一己私利,给天下带来连绵兵灾。”
“黄帝之世,内行刀锯,外用甲兵;尧伐共工,舜击三苗,方成圣王;况乎春秋战国数百年,万千邦国部族积年征伐,逐渐融为如今之七大战国,连楚国自家都不知并吞多少小邦,足证自分裂向统一乃大势所趋。我等灭国纵有私欲,却也顺应这统一大潮,何能因杀戮甚重而一语抹杀?唯有天下一统,才能永休兵戈。大司马必知楚庄王武功七德之说:禁暴、戢兵、保大、功定、安民、和众、丰财,此说非独适用楚国,同样适用秦国。”
“……罢,老夫只问上将军一句:秦国仍要灭尽六国?”
“仍要灭国。”
“既如此,若战端重开,老夫当血战到底,我楚人亦当血战到底,虽殒身而不恤。”
“敬诺,果有那日,老夫当拜赐大司马当年之惠。”
“三十年了,上将军仍未忘?”
“无时或忘。”
……
王贲并不知晓身边的父亲在想什么,也的确没心情去知晓,他只默默地望着天边那最后一抹晚霞,心底回荡着白日里那个女子的歌声: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篳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