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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相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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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相较这三座常见的方阵,特殊的却是前锋左右两军,各呈向阵外弯曲的钩形,也都各由四个小阵组成:凸出全阵、直面敌军的是射士阵;外侧弯出的“钩刃”是四人一组的骑兵阵;内侧“钩身”由步、车、骑混编形成两个小型方阵;与前锋中军相接的最后两个小阵则完全由战车组成———

钩形阵,进可攻,退可守,最攻守兼备的阵法。

“管他何等神异,我等直冲便是!”尽管心头隐隐浮起一丝疑惑,戎车上的景骐还是猛然劈下令旗。

几乎是同一时刻,对面的王贲也沉默不语地举起了手中令旗,旗上一只黄犬在风中招展开来———弩阵起!

犬旗飘扬,隆隆鼓声中,位于最前端的射士们齐齐迈出左脚,踏上弩机机身,弯腰以双手拉起弩弦,使弩矢填入机身凹槽。

“重创秦军!”伴随着车轮滚滚、马蹄%%,景骐的吼声分外响亮。

“各校望山!”传令军吏逐个喝道。

一阵纷乱嘈杂,几乎片刻便恢复了寂静,只有一声声“我部就绪”的回应,从各百人队渐次传来。

“弩阵么?”望着前方秦军阵中那一排排闪烁着寒光的弩矢,景骐心下一沉,立刻便又踏实下来:这居中的百余乘战车都是族中老本,极为坚固,车身包裹多层皮革又反复刷上几遍桐漆,寻常箭矢能钉上都殊为不易;数千车士也全是精壮私卒,人人披挂着犀甲,一手持藤牌,另一手或是宛钜(宛地产的长戟)或是铁((铁制长矛),就连驾马的马具都是厚实鲛革,相对轻装为主的楚军来说,实在可算武装到了牙齿,秦军弩阵纵强,又能强到何等地步?

已可看清秦军一片漆黑的衣甲了,景骐发出了将令,伫立战车上的车左们稳稳举起了手中的积弩,率先向秦人射出一排排箭矢,却尽数扎在了两百步外,远远望去如一层层密密匝匝的蒺藜。楚军显然并未指望对秦军造成杀伤,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便开始放箭,只是为了示威而已。

“不过如此。”王贲嘴角浮现出了凶险的微笑,“你等也看我秦人手段!”说罢劈下了令旗。

楚军弩矢刚射完,尖利的呼啸声便由对面秦军弩阵中连连响起,浓重的漆黑箭雨陡然腾起,如同乌云般遮住了天幕,转瞬间便划出万千弧线,向着仍然在飞驰的楚军战车迎面刺来。

“这是……弩矢?”景骐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僵在了战车上。

顷刻之间,战马的悲鸣、战车倒地的轰隆声伴随着士卒们的阵阵惨号连连响起,断裂的残肢、破碎的木料随着道道殷红飞溅到了烟尘中,有一道血泉甚至直刺向景骐的战车,将他迎头浇成了血人。刚是第一轮强弩射过,楚军冲在最前端的战马战车便无一生还了,他们有的是狂奔中的战马被钉在了地上,顺势掀翻了战车;有的是驾车的驭手被穿了个透明窟窿,战车也便失去了控制;有的甚至是急驰的战车直接被击穿,车上的士卒也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还有的是后队战车被前面的马尸人尸战车残骸挡住去路或直接绊倒。只有少数反应极快的战车躲过了种种障碍得以继续前行,却也大多被当头扑来的第二轮弩矢再度射穿,还没等杀到一箭之地,楚军的战车已折损了三十余辆,整个车阵大乱了起来。

眼见秦军弩阵如此强大,景骐心下不禁涌上了一股寒气,忙大喊:“中军猛攻!左右二广,骑兵击敌两翼!”可虽是下令“中军猛攻”,却率先停下了自己的战车,只立在大纛下掠阵,又令左右两军的骑兵出动。骑兵以散阵冲锋要比战车快捷,目标又小得多,秦军弩矢很难如方才那般密集杀伤楚军,如此至少可避开那恐怖的箭雨,结结实实厮杀起来。

“蠢!钩形阵更难破!”王贲不屑地一句,落下手中犬旗,扭头向军令司马喊道,“左右两翼,变阵!”

两面鸟旗在风中招摇开来,凄厉的牛角号随之在左右两座钩形阵中同时响起,此时突前的楚军左右两广已杀至近前,两座钩形阵已开始了变化:最前端的射士迅速后撤,外侧“钩刃”的骑兵阵向前拉长,包抄楚军两广背后,内侧“钩身”的混编阵也攻向外侧,猛插向了楚军侧翼。左右二广的楚军顿时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若继续前冲,固能全歼那些徒步射士,然自己也要落入秦军左右夹击之中;若是先抵御两侧敌军甚或撤退,则战车必须停下来重整队列,最具威力的冲锋显然便失去了效果,只怕重新整好队列时,不知要损失多少战车!

就在楚军的左右两广大乱起来时,他们的中军也与秦人轰然碰撞了。

眼见楚军战车杀至近前,中军阵表的秦军射士抛射出最后一轮弩矢便立即掉头,插入背后一辆辆战车的空隙又快速没入阵中,而那些早已跃跃欲试的革车也一同轰隆开动,迎着对面楚军呼啸而去。

即将交手之前,为保证准确杀伤对手,双方战车都各自放缓了速度;而错毂的一瞬间,两军车左们也同时挥出手中的长戈大戟,猛啄向对手的咽喉胸膛,他们脚下安于车轮上的利刃同样交错划过,在火星飞溅中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血花与烟尘一同飘荡的同时,两军战车已交错而过、继续直插敌阵而去,或是留下一具具尸体倒栽下来,被后面躲闪不及的战车碾得血肉模糊;或是整车都被敌军车轮上的利刃划碎,连车带马一同倒地。双方战车的第一轮交锋就此结束了。

“阵形疏散,让过敌车!”景骐发令的同时,驭手也急忙催动着戎车让到一旁,眼见秦军战车汹汹袭来,楚军的步卒大阵匆忙疏散开来,尽管战车插入大阵之际也有楚人被撞倒杀伤,但伤亡并不严重,转眼工夫所有的秦军战车便穿过了楚人中军,只有他们停下掉过头来调整队形后,才会与对手重新开始下一轮的对战。

“好!”眼见与秦军战车的交手并不落下风,景骐心下又振奋起来———秦军也许弩阵强于楚军,然两军果然短兵相接,战车却不占优,如此看来仍可一战!

偏偏此时,前方车士们的惊恐号叫打断了他的思绪,及至看清秦军战车背后的步卒方阵时,景骐顿觉浑身的血液凝固了。

秦军并没有如自己那样疏散开来让过战车,恰恰相反,他们仍是保持紧密阵形,显是意图正面阻击。数不清的三丈长矛齐齐挺出,密密麻麻组成了一片精铁棘丛,无数锋锐矛尖折射的日光晃得人头晕目眩;在这矛丛后面,秦军的万千重装步卒双手紧握矛杆,前五排均为平举,自第六排起矛杆便架在前排同袍的肩头上,所有人都肩挨肩地紧密拥挤在一起,不留任何空隙容楚军插入或闪避,仅仅是原地驻守,那些紧密排列的长矛也足以戳穿所有的战马战车。

看到这里,景骐彻底化作了一座陶俑,他没有下令战车停下,因为根本没用。车士们的哀号、战马的悲鸣一同响起时,他不忍卒睹地闭上了眼睛。

根本来不及收住脚步,楚人的战车便尽数撞在了长矛方阵上,人马都被刺穿了身子,车身也无不被戳得粉碎,方才与秦人战车交手之际他们已减缓了车速,面对着整肃森严的秦军方阵早失去了最大的冲击优势;然则退一步讲,即便全力冲锋,只怕这些战车仍不是对手。

再看对面的秦军方阵,仍是渊停岳屹稳如泰山。

“长矛步卒压上!”王贲一声令下,旄尾随令旗的招展飘扬起来,重装步卒的长矛方阵开始缓缓启动,如同一只巨大怪兽碾压过遍地鲜血中的人马尸体、战车残骸,竖起浑身的尖刺,向着惊慌失措的楚军森森逼近。

阵阵哀号声从两翼传来,心惊胆战的景骐抬眼四望,却见在两座钩形阵的夹击之下,左右二广的楚军也开始陷入了重围。眼见三路楚军同时遭到重创,不由得连连跳脚大叫着快撤军快撤军,然后一把从身旁军令司马手中抢过铜槌,拼命敲起了金铎。

而另一边,听到清脆响亮的金声从楚军后阵遥遥传来,眼见楚军战车步卒开始了大溃散,王贲断然发出了新将令:“短铍方阵,疏阵追杀!”羽旗招展之际,手握短铍的轻装步卒们便发出阵阵呐喊,与其说是咆哮不如说是欢呼;随之便疏散开来,五人一伍结成一个个小队,从一方方长矛步卒的大阵空隙中穿过,直取那些慌不择路的楚军而去。

……

“楚人撤军了?”

一个时辰的追杀下来,登高远望那片漫无边际乱纷纷退却的赭黄色潮水,王贲的笑容中颇有些轻蔑。

“将军,我等大举掩杀,必能全歼楚军!”步卒阵中一片喧腾,士卒们难以按捺交战的渴望,纷纷嚷了起来。

王贲却是面色一沉:“忘了上将军叮嘱么?李信上次败得还不够么?若无把握,谁都莫追杀!不管他,我等继续前行,先筑营垒!”说着一挥手,黑色的洪流又开始缓缓流淌起来。

眼见景骐屈定大败而归,楚军众将一个个都瞠目结舌了。

汝阴的中军幕府里,两人赤膊背着荆条,垂头丧气跪在项燕面前,将败战经历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此后便向项燕请罪:我二人罔顾军令方遭此败,士卒折损近万,当真罪该万死!请大司马依军令惩治我等!说时痛哭流涕,语气分外诚恳。项燕面色铁青地听他们说完,伸手从奏案的箭壶中抽出了令箭,一把丢在地上。景骐和屈定也同时一阵战栗止住了哭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竖起耳朵等候着下文。

少顷,项燕冷冰冰的嗓音才在幕府中响起:

“景骐、屈定,你二人擅自出兵,终遭败绩,若依军令,本当斩首……”

听到“本当斩首”这四个字时,景骐屈定两人心中陡然涌起一阵绝处逢生的狂喜,却仍各自低着头,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然则大战未开,尚在用人之际,老夫若斩你二人,恐使将士寒心……”项燕的声音依旧冰冷,景骐屈定心下却越发踏实了起来。

“……现命你二人各回营垒,好生防备秦人;再违抗军令,立斩不赦!”

项燕最后一句语气极是严厉,景骐屈定却彻底放下心来,齐齐拜倒在地大声号啕着:“谢大司马不杀之恩!”

“大司马,这……妥么?”两人千恩万谢地出了中军幕府后,始终沉默的昌平君终于忍不住问道,违抗军令竟能被赦免,这在秦军中简直无法想象。

项燕烦闷地一声叹息:“老夫自知慈不掌兵之理,然楚军能征战之大将本就寥寥,这二人将才尚可,斩了他们还有谁能领兵?更有甚者,斩此二人,便是同时开罪于景氏屈氏,庙堂之上,老夫树敌够多了……”

昌平君无话可说了。

“昌平君,楚军诸般后援如何了?”

“粮草……只到四成,勉强够全军三个月用度。”

“兵刃衣甲如何?”

“还在赶制……”

“兵力自不必说了,老夫本就知晓。大军原定月内集结,不料目下还未到齐……老夫并无责怪昌平君之意,只是对楚国病根,昌平君而今有数了吧?”

项燕嘴角浮现起了一丝苦笑。

昌平君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那场不欢而散的接风宴之后,随着楚王负刍和世族大臣们回到寿郢,整个楚国也开始了新一轮备战。各族私卒源源不断开向了平舆、寝城、汝阴等城邑,名义上都听从项燕调遣,实则休说项燕,便是景骐、屈定想发号施令,都须聚拢起分属各族的大将们会商后方能发出,否则军令下达后往往便是石沉大海,项燕纵然为大司马,却也无从绕开这些烦琐程式独自决断———一旦得罪了他们背后的世族,搪塞军令都是轻的,直接与自己翻脸都有可能!再者就连项燕自家都不时被楚王召回寿郢,或是汇报军务,或是排解纠纷,甚或澄清关于项氏的流言传闻。数月下来,一边是中军幕府里整日大会小会不断,将军们折冲斡旋扯皮掣肘的时辰,竟比待在自己营垒的时辰还多;另一边则是一切抗秦筹备都进展甚微,目下秦军都已大举来袭了,楚军却仍不啻一群乌合之众,若当真与秦军硬战,简直是以肉投虎。

而前日的景骐与屈定,也正是以自己的轻举妄动,验证了项燕这一推断。

好在景骐屈定遭此一败,也使楚军明白了秦军战力,轻敌之心登时大减,诸般筹备也快捷了不少。在项燕的努力下,经过庙堂和幕府无数次的争执、论辩、驳斥、解释、讨价还价,楚军终于在秦军全数开到前大体完成了抗秦准备。

各地私卒总算磨磨蹭蹭地集中到了一起,粗粗估算起来竟也直逼六十万;无数辎重粮草也磕磕绊绊地运来,至少能支撑这前所未有的大军扛过这个春天;最关键的是,楚军也终于构筑好了(自认为坚固的)防线。

星罗棋布的营垒绵延二百余里,最东端的颍水西岸,项燕仍驻扎在汝阴,统领着二十余万楚国官军主力,昌平君熊启也在这部;项燕以西是项燕的长子项伯、次子项超,麾下是三万江东子弟兵,外加同样数目的楚国官军;项超再向西,驻扎在最中央寝城的是景骐的十余万兵马,主力是景、昭两大族的私卒;最西端平舆所驻扎的楚军则是屈定统帅的屈、黄两大族私卒;寝城平舆之间的郊野则是项梁所率十余万兵马,以尽可能接应支援景屈两部。

而在楚军大肆铺排部署的同时,大片大片的黑压压秦军也不断从楚军的视野中流过;接下来的整个冬天,整个淮北原野再也没有一刻安静了———举目都是营垒军帐,举目都是车流人流,举目都是炊烟袅袅旌旗飘飘。那些永远也数不清数目的士卒民夫们,整日便是忙着埋拒马修鹿砦挖壕沟筑壁垒,如一群群兵蚁般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忙碌着。震天的号子声中,民夫们有的担着土石,有的竖起木板,有的挥舞着锹耒向木板间填土,有的将一瓢瓢米汤灌注进去,有的则双手提起石夯重重砸向填好的黄土,只见无数黑亮亮的膀子黑黝黝的大手晃动着,人人都在凛冽的寒风中汗流浃背,明明是严冬,可秦军营地却分明是一片盛夏的热火朝天。

而在这最前沿的工地背后,一块块由射士、步卒、骑士、战车组成的黑色方阵也井然有序地轰隆隆压来,踏过各种各样的官修大道田间小道,一块块方阵间还有大批斥候骑传侯穿梭往返,如同一条条细线将一块块布头缝缀在一起。

方阵背后,更有大队大队满载辎重粮草的牛车和各色大型兵器,在广袤的淮北旷野上铺展得漫无边际,络绎不绝地昼夜流淌着。号角声、鼓声、车轮声、牛马牲畜的嘶鸣、步卒们齐整沉重的步伐、下达传递应和军令的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口音,夹杂在一起,在弥漫于天地间的滚滚烟尘中分外嘈杂喧闹。

两个月后,秦军营垒终于尽数构筑完成了,足足近百处营垒散落在这一线所有丘陵谷口等兵家必争的形胜之地,遥遥望去竟如无数座大小城邑一般。最东面是王贲营盘,王贲部以西是辛胜部,辛胜部再向西依次是蒙武、羌?两军,而驻扎在最西端那片最壮阔的营垒便是王翦本部所在,他的中军幕府则设立在平舆西北的天中山上。而当全军营垒筑造完毕后,王翦也再度将大将们召集于此。

“目下壁垒已构筑完毕,老夫之意,我等只日每练兵,演练诸般对楚战法,加强各部彼此协同,不奉将令不出壁垒一步;若有楚军来袭,一律弓弩射回,但有擅出者,必当军法!”

“只是如此一来,要拖到何时?”蒙武问道。

“长短难料。以老夫推测,时日必较灭赵更长,至少整整一年!”

“……”

幕府中一片沉默,连一声惊叹都没有,所有人都愣住了,人人心底都翻涌起了一股寒气。此前秦军只有两次长期对峙,对手都是赵军:长平大决是一次,秦赵两军各四十余万在上党山地对峙了九个月;灭赵之战又是一次,三路秦军三十万,与赵军分头对峙了十个月。可若按上将军打算,那两战无论是投入兵力还是对峙时日,都将远不及这灭楚之战!

眼见大将们心下还有迟疑,王翦面色冷峻地再度开了口,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回荡在幕府大帐中:“诸将牢记,此番灭楚乃举国大决,更是一统华夏之最后一战!谚云,图大则缓。当年长平大决之时,我军正是靠耐心固守迎来战机,一举击溃四十万赵军,而今攻楚也当如此!老夫现将灭楚方略归为十六字:

养精蓄锐,持重待机;避敌锋芒,击其惰归。诸将当牢记在心!”

“诺!避敌锋芒,击其惰归!”王贲第一个应道。

“击其惰归!”所有大将随即应道。

随着应和声尽数落点,秦楚两军间漫长的对峙相持就此开始了。

“将军,楚人又挑战来了!”

大帐门口,军吏的声音不期然响起。

“睬他做甚,乱箭射回!”军床上的王贲翻了个身,脸朝里裹紧了身上的大被,烦躁道。

“然则……”

“上将军军令:擅出营垒者斩!”王贲明白他要说甚,背对着他没好气地丢下一句,立刻便是鼾声如雷。

“……”军吏欲言又止了片刻,终是一拱手退下了。他前脚刚走,王贲的呼噜便停了下来,直直瞪着军帐穹顶。尽管天还未大亮,他却也了无睡意,在军床上又辗转反侧了几回,终是一骨碌爬起来,穿戴完毕大步流星匆匆出了大帐。

还未赶到营垒最前沿,他便听到远方一阵嘈杂,极目望去只见对面仍是一片漫漫赭黄,在黎明的原野上伸展得无边无际。然而楚军却并不向前凑,只在数百步外逡巡着,不时射出几只弩矢或丢出几块石头,更多的楚军则挥动着戈戟,扬着长弓短剑,耀武扬威地远远谩骂着,偶尔还能听清其间夹杂的几个特别大的嗓门:

“不开打趁早滚,缩裆里掖着吧!”

“有种出来打,躲壳里学老鳖么!”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王翦狗熊,秦人跟着狗熊!”

……

听到最后一句,王贲只觉一股热血陡然直冲向头顶,劈手从壁垒前一名士卒那里夺过秦弩,不待瞄准便向楚军阵中射去,然而两军毕竟隔得太远,弩矢距楚军还有百步之遥便插入了地上的黄土中,反而引得楚人一片哄笑,种种挑衅更是变本加厉。有的丢下兵刃盾牌,一屁股箕踞了下来;有的脱得赤条条,四仰八叉躺倒在秦人眼前;有的从怀中掏出糇粮大嚼着,还掰下一小块丢向秦人,口中喊着“嗟,来食”;有的索性解开衣甲,掏出胯下的家什,毫无遮掩地溲起尿来。自然,与此同时各色刻毒骂辞更加不绝于耳,最后干脆齐齐骂了起来:“

不敢出战,秦人软蛋!”领头的一位千长喊道。

“不敢出战,秦人软蛋———!”楚军士卒们骂得颇为齐整响亮。

“秦人软蛋,不敢出战!”千长又喊道。

“秦人软蛋,不敢出战———!”楚军士卒们也跟着骂,虽是了无新意,气势倒也惊人。

“将军!”身旁几名司马忍不住了,满怀期待的目光全投向王贲,王贲恨恨咬了半天牙,终究还是只吐出一句:“擅自出战者,斩!”说罢冲着一旁的壁垒狠狠踹了一脚,泥土落下时已转身大步走了。

这是秦王政二十四年初,公元前223年的初春时节,秦楚两军的对峙已有三个月了,而这般情景也持续了半月有余。

去岁深冬,王翦率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却并不急于出战,整个冬季只是构筑壁垒。两个多月过去,当寒冬渐渐进入尾声时,秦楚两军都已严阵以待蓄势待发,正式形成了对峙态势:北面的秦军营地壁垒森严,黑色的军帐旗帜衣甲如茫茫北溟般时刻翻卷涌动;南面的楚军营垒虽简陋了不少,气势却更见壮阔,汪洋恣肆的赭黄色与淮北原野上些许苍黄的草木融为了一体,大有草木皆兵之感,竟让人分辨不清到底兵力几多。

这两支同样壮阔的大军各自在淮北原野上落地生根之后,淮水两岸的楚地民众们无不咋舌惊叹奔走相告,有那胆大的还登上远近的山塬墚峁围观,遥遥指点着两军营垒议论纷纷。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当年长平之战时,秦赵两军兵力已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了,不想我等有生之年竟还能目睹如此旷古大决,当真幸何如之;另一个老人便接过话来说,长平之战固然规模空前,秦赵两军却都屯集在上党山地,兵力隐藏山峦之中难睹全貌,何如在这茫茫旷野大肆铺开?又有人说,赵军虽是山东首强,可谁能想到竟连一场像样大战都没打便亡了国?我楚军虽多年孱弱,却能一举重创秦军主力,眼下又聚集了此等大军,更有天下名将项燕统领,楚国亡不了!还有人说,我楚国被秦人欺凌了这多年,而今终是该翻身了!于是一时间,楚军必胜的说法传得沸沸扬扬。

与庶民们的满心欢喜刚好相反,楚军营中却是一片烦躁。

秦军刚向淮北进兵时,众将都以为王翦会依“客兵利速战”的老规矩立即猛攻,项燕据此拟定的方略便是,楚军严防死守,绝不能使秦军占得半点儿便宜,损失惨重无妨,只要能瓦解秦军最先几次攻势,便必能挫动锐气,以后秦军越是猛攻便越没力道,这便是强弩之末的道理。当时众将一力赞同,景骐屈定大大吃过秦军苦头,更是再也没了轻敌之心,上上下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却不料整个冬天秦军都只是忙着筑壁垒,众将又纷纷猜测,秦军必是意图先站稳脚跟,修好壁垒后必定便会发动猛攻,于是仍然严阵以待。可没想到秦军花大力气好容易修成了壁垒,竟整日便是缩在里面不踏出一步,这种种反常作为,实在令楚军将士们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了。

又是旬日过去,天气已渐渐转暖,正是打仗好时节,秦军却依然故我。斥候们回报说,秦军或是操演兵马,或是做投石击壤等种种军中游戏,不时还烹牛宰羊大吃大喝,可就是不出营。听到这一消息,景骐屈定等将都有些坐不住了,又开始向项燕请战,项燕心下也诧异起来,终于答应了他们骚扰秦军的请求。景骐屈定大是振奋,忙派出几十支千人队轮番前去扰敌。

楚军没想到的是,他们一路袭来,刚望得见秦军壁垒的城垣时,由大型兵器抛出的强弩飞石便铺天盖地倾泻而来,转眼便将他们打得哭爹喊娘,根本没法继续向前冲杀;想张弓射弩还击,对手尚在数百步外,弓弩射程远远不够;想寻防守薄弱之处,秦军壁垒绵延错落,毫无破绽。连番冲杀了六七日、折损了两三千人,却连秦营都不得近前,景骐屈定纵有万丈决心也手足无措,只得一边大骂秦人脓包一边悻悻撤军。如是几次三番之后,景骐屈定进攻秦军讨不到半点儿便宜,若与对手一样缩在壁垒不出却又心有不甘,是故这半月来便命士卒们隔着老远对秦军百般辱骂,每日都是从早骂到晚。楚人一开始还搜肠刮肚去想那各种刻骨骂辞,若是想出一两句精妙的,传开了还往往能引得一阵大笑;可骂到后来便索性不去费那心思,单拣那最简单最响亮的去骂,虽说秦营隔得老远,对方当真难以听清,不过成千上万人众口一词,气势上倒颇为先声夺人。

然而,尽管骂得这般响亮,楚军还是束手无策。

听到景骐屈定一脸愤愤却又无可奈何地报上这几日“战况”,项燕更是忧心忡忡了。

领兵抗秦前,项燕曾专门揣摩过秦军以前的战事,尤其是那几次灭国大战,因此目下已明白对手王翦的打算———秦国国力雄厚,足以支撑长期的持久战。

如眼下这般无穷无尽耗下去,最先撑不住的只能是对手,当年的赵国如是,目下的楚国亦如是;而一旦对手先撑不住,或是撤军,或是粮草断绝,或是庙堂生变,甚或仅仅是士气低落,王翦便能立刻抓住这一战机,瞅准破绽狠狠一击,往往只需一下,便可打得对手再也爬不起来。这方略简单么?的确简单,简单到无须任何拆解便能明白,简单到项燕去向楚国君臣们提起这一战法,得到的都是一片不屑的冷笑。然则如此简单的战法,你却如何应对?如此简单的战法,你能使得出么?你能有王翦那日复一日耐心等候的沉稳定力么?你能有王翦那战机一闪便能捕捉到的精准目光么?你能有王翦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必定见血封喉的凶狠手段么?王翦的稳、王翦的准、王翦的狠都在其次,最最关键的,王翦背后是甚?是吞并了将近三分之二天下的大秦帝国,是战力强悍纪律严明的六十万大军,是数百万辛勤耕耘奋力劳役的农人民夫,是充裕的粮草,是精良的装备,是清明的庙堂,是举国上下如臂使指的统一天下之志!

凡此种种,楚国又有哪一样可堪匹敌?

想起楚国庙堂,项燕便觉憋气;甚至可以说,与秦人的相持倒没什么,庙堂世族们的掣肘、军中景骐屈定等大将之间的倾轧,才真正让他倍感窝心。这几个月间,先是负刍下了王命,说甚大司马忠心为国日夜操劳,本王与众臣十分感念,皆夙夜期盼大司马早传捷报,表面上将项燕大大奖掖了一番,其实却是不着痕迹地催他早日攻秦;接下来昭氏老令尹又打着楚王旗号,带着些许酒肉来到营垒,名义上是劳军,可那些随行吏员们个个鬼鬼祟祟,一双双眼睛如小鼠般四下张望,老令尹本人也只言不由衷地寒暄上几句,便几次三番地盘问为何不大举攻秦,项燕反复说秦军防守森严,贸然攻秦只能徒然折损人马,老令尹却只呵呵呵地皮笑肉不笑;再后来,一直负责后援、也一直在替项燕同庙堂斡旋的昌平君从寿郢回汝阴,带了整整一箱世族元老们给楚王的上书,无不是罗列后援的种种困难,异口同声地强调若再不破秦,楚国便难支撑下去……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项燕连为自己辩解的兴致都没了———你一个人说得过那多张嘴么?你说上一句,那边十句等着你,那些老世族既然认准了你抗秦不力,无论如何分辩,他们都能找出你的千般不是;老世族们昏聩颟顸,根本就甚事不做,只在一旁袖手旁观指手画脚,自己却是肩负着抗秦重任,若整日孜孜不倦与他们折辩,既无益处又白给自己添堵,更要紧的是极可能因此耽搁了抗秦大计,若真如此,不仅更给了元老们攻讦的口实,自己更成了楚国罪人!

在项燕的满腔郁闷中,春天悄然来临了,秦楚两军的对峙却始终波澜不惊。

这本是继长平之战后第二次总兵力超过百万人的大会战,也是整个中国冷兵器时代最后一次兵力超过百万的大会战,更是整个人类历史上冷兵器时代的巅峰之战。若说数十年前的长平之战决定了战国时代的最终走势,那么眼下这场秦楚之战,便是终结战国时代的最终绝唱。然而,尽管这场旷古大战已进入到第四个月份,却始终是平静时候多,凶险时候少。随着大地回春天气转暖,两军营内也慢慢没有了对峙之初的肃杀,尽管楚军的挑战和叫骂还在继续,尽管秦军的守备仍然森严,然而两军将士心头那根紧绷的弦都开始慢慢放松了,两军营地中渐渐有了高声说笑,有了对对方毫无作为的蔑视与鄙夷,有了对这场对峙究竟何时结束的种种推测,有了对对峙结果究竟如何的种种猜疑。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场终结了战国时代的最后绝唱,落幕的时刻竟那般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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