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尚有一策,愿献与大司马。”张良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自信,“大司马此番谋划,若能有另一人同谋,当事半功倍。”。
项燕扬起了眉毛:“何人?”
“昌平君,熊启。”
沉默片刻后,项燕点了点头。
皎洁的月光下,项燕在汝阴城外的山塬上负手而立,昌平君则站在他身旁,一同遥望着前方的秦军营垒,晚风不时将敌军的喧闹说笑声送入耳畔,两人反倒是良久无言。
“昌平君,你我交情匪浅;在秦之时,你更多次助我项氏。目下寿郢流言四起,你信得过老夫否?”项燕终于打破了沉默,仍是望着前方的秦军营垒,语气却很诚恳。
“若连大司马都信不过,楚国还有谁可信?”
项燕陡然转过身来,双目在月光下炯炯有神:“既如此,愿同老夫共举大事否?”
昌平君心下一惊:“大司马何意?”
“昌平君在秦之时,必定经历过秦军灭赵。目下楚国正如当年赵国,老夫也正如当年之武安君李牧。老夫欲再行兵变,还欲立你为王!”
昌平君猛然打了个寒战:“大司马三思!”
“顾不得许多了。”项燕罕见地发作起来,“老夫领军抗秦以来,世族元老整日掣肘大军,目下又开始攻讦老夫。若任由他们闹下去,老夫身败名裂死于非命尚在其次,却是谁来抗秦?若欲扫清后患,则必当抛开一干世族!”
“若大司马立我为楚王,楚国岂不更是四分五裂,亡得岂不是更快!”昌平君颇有些焦急了。
“目下淮北尚有数十万楚军,秦军绝难一战吞之;纵然大破楚军,甚或攻克寿郢、俘获楚王,然君若为新楚王,楚国仍不会亡国;一旦打出昌平君旗号,楚地民众反而会纷纷来投。届时我等以茫茫震泽为根基,掩藏于江东山水之间,王翦纵有万千大军也极难清剿!”
“……”昌平君陷入了沉思。
“老夫当年曾铲除李园,拥立负刍为楚王;目下也自可拥立君为新楚王。
君幸勿迟疑!”
昌平君沉默许久,终是一声长叹:“本欲抗秦保楚,却终是分裂楚国;自身初衷、实际作为竟如此南辕北辙,惜哉!只怕你我,都将成楚国罪人……”
“老夫又何尝愿意?”项燕目光中已闪烁起点点泪光,“然而今已别无选择,若一味愚忠,便只能如当年三闾大夫屈原般无所作为,目下老夫,也只能壮士断腕了……”
“罢,我意已决,你我共举大事!”昌平君终于下定了决心。
“共举大事!”项燕也慨然应道,四只大手牢牢握在了一起。
忽然间,两人都愣住了。方才说话间,晚风仍不时将秦军营垒的动静送至他们耳畔,目下自然也是如此,然而此刻依稀传来的,却是一阵雄浑激昂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偕作!
……
骤然听到这歌声,昌平君不禁心下一颤。这是秦国最有名的战歌,唱的是秦军将士们的浴血同心、生死与共———不要说没有战袍,你我同穿一件,你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邦国要兴兵征战,我便磨砺戈矛,与你同上战场!秦人之所以将战友称为同袍、袍泽,其渊源正在于此。这歌声昌平君实在太熟悉了,秦军无人不会,在新卒从军伊始,在各部操练间歇,在大军凯旋途中,甚或在哀悼阵亡将士之际,这首雄烈军歌都会不经意响起,目下秦军营中唱这战歌自不足为奇;然而在此时的昌平君听来,心下却是一阵五味杂陈。他不禁想起自己在秦国的数十年岁月,又想起了自己的叛秦,自然也想到了即将与项燕实行的又一次反叛,今昔对比之下,更觉命运的跌宕,人生的无常,眼角不由得湿润了起来。
歌声仍然在响着,越来越清晰。一直沉默的项燕,心下也不禁泛起了一丝酸楚。他自然也听过这首战歌,也常为这歌声中的手足之情动容———这便是秦军,这便是秦人。无论他,无论楚国,无论六国之人如何痛恨他们、鄙夷他们,无论面对着何等的艰难甚至危险,他们始终同心协力。可楚国呢?
“我等不及秦人也……”
项燕深深叹道,心下涌起一阵浓浓的失落,久久伫立在夜色中,听着这《无衣》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
4
绵绵细雨下了一整夜,直到目下还能听到帐外的沙沙雨声,这场雨怕是直到午后都不会停下来了。望着窗外的潇潇雨幕不知多久,项梁才回身望向自己整装待发的妻子。
“收拾停当了?”
“停当了。”
“莫漏掉甚,你这一去,便……”项梁本想说“便不再回来了”,转念一想却太不吉利,是故只说了一半。
“没甚漏掉的,”女萝仍只是笑,“我留在此地的,只有一样。”
“甚?”
“你。”
项梁哑然失笑。
“此番回去不必担心,曹咎办事向来谨细,更兼忠心耿耿,那些护送士卒也都是江东子弟兵中的精锐,你大可放心。”
“这我却信。非但曹咎,你办事更是稳妥。”
“再见面,怕便是数月之后了。阿翁与昌平君刚开始谋划,我等还须与秦军对峙下去……”
“急个甚?许是你回江东之时,我已给你生了个大胖儿子。”
项梁微微一笑,伸手轻按在妻子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仿佛能感受到生命的隐隐迹象。
“你我多年无子,无论男女,此番能安然生下便好。”项梁目光中满是柔情,“走吧,外边曹咎等了许久了。”说着转身撩开帐帘的一角,一股湿漉漉的凉意便迎面扑来。
外面一辆通体乌黑的辎车已在雨雾中等候多时,披蓑戴笠的驭手曹咎眼见两人出帐,忙拱手问候又撩开车帘,和项梁一同将女萝搀扶进车中。
“路上小心。”沙沙雨声中,项梁低声向妻子说道。女萝自然明白他真正所指,无声笑笑凑了上来。项梁拥她入怀,辛夷的淡淡气息便随之笼罩了自己,他轻吻着她那还带着雨滴的宽额,只觉得冰凉中一片温润。直到辎车辚辚消失在了雨雾中,这温润之感仍久久留在项梁的唇边。
阵阵沉闷雷声遥遥传来,站在洞口望着连绵的雨帘,王贲鹰隼一样的目光直盯着掩映在竹林中的那条小道。已是午后了,正主却始终没有出现,他一时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那张良神出鬼没,行踪极其诡秘,难不成换了条路?还是说他已从自己眼皮底下悄悄溜走了?
反复想了想,王贲否定了这一猜测。连日来他已派出大批精锐斥候,扼守在汝阴通往各处的所有大小要道,暗中监视着过往的行人车马,多日前,项燕的长子项伯率军回寿郢便没躲过斥候耳目,然则经仔细检查,他们并没发现张良混迹其中;前几日,几批显是斥候的楚人在这一带踏勘,再度引起了王贲的警惕,他推测几日后必会有重要人物途经此地;今日清晨,斥候又向他报信,说张良所乘的那辆辎车已离开楚军营地正一路南下,走的正是前日斥候踏勘的那条小道,得知这一消息时王贲兴奋得几乎一跃而起,这便带领着十余名最精干的斥候,亲自来到这条小道的山林中埋伏了起来,他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张良准备离开汝阴,肯定逃不脱自己手心。
这时,一阵枭啼自雷雨声中远远传来,乍听起来似乎毫无规律,然而王贲随着这节奏暗暗打着拍子,已听出了它的含义:三辆车,三十四人,七里之外!
“终是来了……”王贲喃喃道,双手搭上了两腮,一声震彻山谷的虎啸,随即在雷雨声中回荡起来。
“什么声音?”车中昏昏欲睡的女萝突然惊醒。
“夫人莫惊,我等对付得了。”布帘外传来曹咎恭敬的声音。
虽是有曹咎的宽慰,女萝却再也睡不着了,她警惕地侧耳倾听,然而除了车轮辚辚和驾马响鼻,便只有四下里的雷雨声。
这沉寂不知持续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利呼啸,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惨号和驾马的嘶鸣,其中还夹杂着私卒们的高喊,紧接着她感到辎车正在向后掉头,曹咎的大喊也从外面再次传来。
“夫人莫探头!一切有我等!”
“到底甚事?”女萝下意识地蜷紧了身子,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
“秦人———!”
车外仍是接连不断的杂乱声响,方才听到的那种尖利呼啸,一下下箭矢扎在车篷上发出的闷声,辎车急促的吱嘎喘息,几匹驾马越发紧急的嘶鸣,泥水的四溅,曹咎的大声发号施令,子弟兵们彼此间的招呼,伤者的呻吟,与雷雨声久久交织在一起,女萝大气也不敢喘地听着外面的生死搏杀,一手死死扒住车厢,另一手则紧紧捂住小腹。
车外终于平静了下来,一个粗重嗓音随之响起:
“悬刀张良,你已难逃我手,下车,随我回秦营!”
女萝心下一惊,只觉这声音似乎哪里听过。
“足下认错了!”曹咎的怒吼声,“我等只是寻常商旅!车中乃是我家主母,不是甚张良!”
那粗重嗓音冷笑了一声:“寻常商旅也穿犀甲?也有这宛钜?你楚国何时人人皆兵了?”
“莫再聒噪!足下要么让开,要么兵刃上见高下!”
“你以为逃得走么?我一声令下,你等一个也别想活!”
车外重又沉寂下来了,只有雷雨声不断作响。
王贲冷冷望着眼前这支伫立在雨中的小小队伍,思绪飞转。尽管人数毫不占优,但方才那第一轮强弩的偷袭,已有五六名楚人倒在了遍地血泊泥水中,剩下这些人纵以几辆大车为掩体,自己一时奈何不得,却也不担心能把他们全数拿下。王贲真正在意的其实只有那藏在车中的张良,若让对方在被俘前自尽便大不划算了,也正因此,目下当务之急还是逼张良出来束手就擒。主意已定便大喊一声:“张良,死到临头还做缩头龟么?”
“何人?”辎车中终于响起了一个清脆声音,一听这声音,所有秦人都面面相觑地愣住了:“真是女人?……”
王贲同样愣住了,这声音他只听过一回,然而那次之后便再不会忘记。
“真是她么?……”王贲喃喃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时,透过绵绵雨丝,他看到一双小巧的脚轻轻由辎车背后探出,踩在了泥水中;接着,一个纤瘦身影下了车;当她从容转到视野中时,所有秦人都不由自主惊叹起来,他们谁都没见过这般绝美的女子,而王贲的瞳孔更是陡然收缩,那一瞬间,他止住了呼吸———
果然是她!项氏一族的巫女,项梁之妻,女萝!
她却如何出现在这里?张良哪儿去了?
这辎车中本该是张良,却又如何变成了她?
“可是王贲将军?”种种惊讶疑惑纷至沓来之际,对面响起了女萝的清脆声音。
“正是!”一片惊讶的目光中,王贲毫不迟疑地答道,“可是项梁将军夫人?”
女萝淡淡一笑算是作答,对曹咎的拦阻摇摇头,径自向王贲款步走来。王贲一愣,也一把丢下手中兵刃,再一招手,示意斥候们照自己样子做,同样踏着遍地泥水血污迎上前来。
相隔三五步时,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站住了。女萝向王贲轻轻屈身行礼,王贲也连忙拱手一躬。
“王将军,久违了。”女萝轻轻颔首,嘴角一丝温淡的微笑。
“夫人……如何在此地?”
“我等欲回江东,特向将军借道。”
“……张良,当真不在车中?”
女萝笑了,露出了细小整齐的雪白牙齿:“那张良不会离开楚军大营了。
我等没甚可骗将军的。”
“……”王贲咬住了下唇,心头不禁涌起一阵失望。
“女萝请将军放过我等,我等虽是楚军,目下对秦却并无不利。”
“放过你等,我岂不成了东郭先生?”
女萝笑着摇摇头:“这些私卒,人数在秦军之上,战力也旗鼓相当。当真交起手来,秦军纵然能胜也伤亡难料;将军本为张良而来,目下却扑了个空,再因缠斗而折损人手,岂非得不偿失?”
“如此说来,夫人反倒是为我秦人着想了?”王贲的话语中带了一丝淡淡的揶揄。
“非只为秦人,也为我楚人。无论何故,少流血总是好事。”
沉吟片刻,她又轻轻一句:“天下多少征战杀伐,本就全无益处……”那语气中的幽怨,在沙沙雨声中格外浓重。
王贲冷笑着摇了摇头,终是主动转移了话题:“夫人笃定我会放行,才肯亲自与我交涉?”
“将军磊落之人,更是明锐之人,断不致将我等扣押。”
王贲笑了笑,长出一口气:“罢,从夫人所愿。”说着转过身来,向斥候们一挥手,“散开!”斥候们心下虽老大不情愿,却还是照办了。
“谢将军。”女萝又是盈盈一拜,又转过身来,冲着身后的楚人们喊道:
“你等,且将牺牲的几位兄弟抬上车,继续前行!”
“诺!”曹咎一拱手,忙带领着其他人忙碌起来,很快收拾停当,赶着辎车从分列两旁的秦人中穿过,走出百余步后停下,转身遥遥喊了一句:“夫人请上车!”
“今日谢将军放行,你我后会有期。”女萝笑道,颔首向王贲致谢,又与他擦肩而过,带过一股辛夷的气息,穿过雨幕缓缓向前方走去。王贲也默默转过身来,望着细雨中那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心下一动,大叫一声:“夫人留步!”
女萝收住了脚步,回过身来远远望着他。
“王贲,不情之请……”王贲罕见地嗫嚅着,片刻后终是下定决心,声音也大了起来,“临别前,愿得夫人歌喉一闻!”
女萝笑了,舒展着宽大的广袖,轻轻唱了起来。那淡淡的笑容,那纤瘦的身影,伴随着那个雷填填雨冥冥的午后,伴随着那片风飒飒木萧萧的山谷竹林,
伴随着那曲忧伤而柔婉的《山鬼》,永远留在了王贲的记忆中:
若!
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这是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的夏末秋初。王贲并不知道,大半年之后,自己与面前这个女人重逢时,便是此生见到她的最后一眼。
5
多日沉寂的牛角号重新响彻了云霄,惊雷般的战鼓声由四面八方炸响,与无数人喊马嘶一同交织在一起,无比震慑人心。
广袤寥廓的淮北原野上,从平舆到汝阴,漫无边际的赭黄色潮水由南向北滚滚袭来,即使是人马车流荡起的巨大烟尘也无法掩盖那大片衣甲旌旗映射着的万点金光,碧蓝的苍穹和秋日艳阳的照耀下,楚军的洪流直如波澜壮阔的金色大海一般汹涌澎湃。秦楚对峙以来,楚军声势最浩大的一次猛攻开始了。
“楚军来袭,五百步外!”登高望的军吏报道。
接连三下鼓声响起,预告敌袭的绛旗在半空中招展开来。
“连弩,射!”王贲狠狠劈下了令旗。
震天的轰鸣中,材士们各自松开了手中的辘轳,万千根粗大如长矛的连弩箭矢组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骤然自秦军营垒背后腾起,猛扑向对面笼罩在浓重烟尘中的赭黄色洪流。战马的悲鸣、士卒的惨号随即在楚军阵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大片血花在原本绿油油一片的离离青草中绽开、怒放,道道血泉四下里喷溅着,将飞扬的黄土烟尘打湿、染红,变成了氤氲蒸腾的滚滚血雾。
“楚军攻势未减,四百步外!”
四下战鼓声中,第二面绛旗冉冉起。
“连弩再射!蹶张弩预备!”
密集的箭雨重又呼啸着喷出;一队队射士伸脚踏上弩身,将弩弦拨到钩牙之上。
抬眼望去,王贲看到前方楚军脚下的土地已是一片殷红,如同被彻底洇湿的巨大红毡,然而赭黄色的洪流仍无退缩之意,依然在继续向前挺进。
“前锋三百步外!”
军吏的话音湮没在了五声战鼓中,三面绛旗在头顶齐齐飘扬。
“蹶张弩齐射!擘张弩预备!长矛步卒入壕!”王贲的声音中也多了一丝亢奋———许久没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敌军了,这是斗志何其高昂的对手?嗜血的渴望在胸中陡然激荡起来。
擘张射士平举起手中的秦弩,弩尖反射着点点寒芒;一队队重甲步卒挺着手中的长矛,纷纷冲到阵前跃下壁垒,分头扑向数十步外几道半人高的壕沟;而在他们头顶,一阵比方才更加密集更加凶狠的箭雨,如黑压压乌云一般迅疾掠过,在秦军营地最前沿投下转瞬即逝的巨大阴影。
楚军不断响起的哀号声已清晰可闻了,然而这哀号却迅速湮没在了震天喊杀声中;与此同时,冲到最前的楚军也终于等到了还击的时刻,一杆杆竹子削成的銲矢梭镖,一根根积弩的弩矢,挟着破空呼啸声直取秦军阵前,尽管还没能触碰到营垒最前端的拒马鹿砦便纷纷坠落,但已在黄土地上甩出了道道血痕,
显然这是来自楚人自己身上的血。
“二百步!”
六声战鼓,四面绛旗。
“射士轮射!”
在连弩车持续轰鸣的同时,射士们也开始了轮番射击,他们共分成三排,第一排射出箭矢后立即蹲身,后两排紧跟着射出第二轮、第三轮,然后重又是已装填好弩矢的第一轮,彼此之间衔接得毫发无差。若论威力和射程,他们手持的弩机都不如大型弩车,然而却简便得多,弩车每次射击都须十人协力装上弩矢,终究要有不短间隔,准头也大有欠缺;而射士们只要衔接得当,完全可以毫不间断地持续射击。
正是因此,目下楚军蒙受了甚至比方才还要惨重的伤亡。遍地血泊中,一辆辆战车翻倒在地,车轮仍在兀自空转;一匹匹战马的尸体横七竖八散落着,脖颈脊背肚腹插着一根根粗大弩矢,道道血泉仍在不住向外喷涌;更不必说那浸泡在血泊中数不胜数的尸体,有的士卒还没断气,仍然在呻吟着挣扎着,然而无数袍泽却已纷纷踩过他们尚未僵冷的身躯,越过各色尸体组成的天然障碍,继续奋不顾身地向前狂奔着。
“百步!”望的军吏嗓音中也不禁多了一丝颤抖。
六面飘扬的绛旗在湛蓝天穹下汇成了一片红色云雾,没人再去数那已经连绵不绝的鼓声了。
“步卒大阵,起!”王贲索性将令旗摔在一边,呛啷一声抽出了佩剑。
“杀!杀光秦人!”已急红了眼的楚人汹汹吼道,死伤了不知多少人才终于换来与秦军短兵相接,人人都憋了一肚子怒火。
然而突然间,正当秦军壁垒前最外围那道鹿砦已清晰可见时,冲在最前端的数百名楚人发出了又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叫———眼前壕沟中已升起了层层叠叠的精铁棘丛!他们根本没能收住脚,更不用提后退,便立即被后面的人推挤着撞上了那万千矛尖,而后面的又被更后面的继续挤上前去,就这样第二排推着第一排,第三排挤着第二排,转瞬间便纷纷撞上了秦军的长矛方阵。尽管如此,后面无穷无尽的楚军仍然踩在前面袍泽用血肉填出的道路上,呐喊着,狂奔着,冒着头顶身前遮天蔽日的箭雨,踩过遍地的蒺藜,留下一片片血淋淋的脚印,冲垮了鹿砦,拆毁了拒马,终于与对手短兵相接了。
霎时间,赭黄色的潮水一遍遍扑向黑色的礁石,吴钩斩向了革盾,越剑刺中了铁甲,兕甲经住了长戈的啄击,藤牌挡上了短剑的劈砍,到处是飞溅的鲜血,到处是兵刃的寒光,到处是狰狞的面孔,到处是激荡的烟尘,就连这战场的上空也到处都呼啸着掠过弩矢飞石竹銲梭镖,密集的箭雨不时遮蔽了湛蓝的天穹,甚或使秋日也黯然无光。
……
这一战持续了大半日,当日头开始渐渐偏西时,楚军终于不得不撤退了。
尽管人人勇敢无畏视死如归,然而血与肉终究敌不过金与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对手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秦人。在这场迄今为止声势最浩大的攻垒战中,楚军尽管也杀伤了近万名秦军,实在算得上对峙以来难得的胜果,然而自身的损失却是数倍于对手———一次便阵亡了三万余人,轻重伤者加起来,更是足足五六万有余!
尽管心下早有预料,然而读到中军司马呈上的战报后,项燕还是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他知道此战楚军必败,却没料到竟会败得这般惨,不由得愤懑地一把丢下竹简,紧闭起双目。
“总算江东子弟兵没动。”项超低声道,“不然,怕是只这一战便要全数葬送。”
“朝野或因此责怪父亲不肯尽全力,也未可知。”项梁也补充了一句。
项燕疲惫地摇头:“顾不得了。老夫主张,朝野尽知。楚王君臣要怪便怪了,老夫怕个甚……”说到这里长出一口气,无穷无尽的烦闷中终于渗入了些许畅快。
两个月前,他派项伯回寿郢求见楚王,表明了自己请辞大司马之职、回江东封地休养之意,顿时引起了整个庙堂的震荡,元老们讶异不已议论纷纷,楚王负刍更是愕然。就实说,世族们确对项燕的大权独揽极为不满更放心不下,若国政稳定,都巴不得项燕辞官,然则目下却是何等形势?数十万秦军屯集淮北虎视眈眈;项燕又在军中威望极高,更有上次大败秦军的辉煌战绩,深得士卒拥戴。除去他,楚国上下分明找不到第二个能与王翦分庭抗礼的名将,无论于公于私,项燕都不能不继续当这个抗秦统帅。
此种情况下,各元老忙不约而同地对项伯好言抚慰起来,楚王负刍甚至当即便要派出宫中太医入军看护项燕。而项伯则照父亲叮嘱的那样,既没有当面替父亲应承继续领军,也没有坚执再提辞官之事,只说会将楚王回信报给父亲,然则离开王城之后却没直接回淮北,而是召集起了项氏在寿郢的所有族人,一番密商后,在官府任职的族人无不纷纷辞官,收拾好了细软,浩浩荡荡地出了寿郢南门。守城甲士顾忌项氏势力不敢擅自阻拦,只得飞报楚王,负刍得知后大急,急召世族元老一同议事,一整夜商议后终是达成一致意见:暂不强留项氏一族,任由他们回姑苏。昭氏老令尹作为王使,带着几名太医赶赴淮北,一是转达庙堂抚慰之意,将几名太医留下照拂大司马;二是再度重申,庙堂对大司马绝无猜疑,任由项氏回江东便是明证,大司马一心抗秦便是;三则是告知项燕仍当尽快破秦,否则长此以往,楚国粮草必定难以接济。
看到老令尹那恭敬中又带些忐忑的表情,项燕表面上虽仍冷冰冰,心下却踏实了,庙堂的一切反映都没逃过他的预料,要自己早日破秦的要求,虽可算是庙堂开出的条件,但粮草难以长期支撑也确是实情;即便负刍君臣赞同自己继续与秦军遥遥无期地对峙下去,楚军粮草至多撑到入冬也要举国绝炊了。明了于此,项燕终是颇勉强地与老令尹周旋了一番,装出不情愿的样子,答应过段时日便强攻秦军壁垒,于是便有了今日那大举攻垒的一战。
……
夜深了,中军幕府的灯火却始终亮着,项燕字斟句酌地写着给楚王的上书:此番强攻秦军营垒,我军阵亡三万有余,伤者更不计其数,实在无力正面破秦;继续对峙,粮草辎重又难以为继。为长远抗秦考虑,老臣仍敦请陛下兵撤淮南,水陆并举,缩短粮道,如此方有望存续社稷!这封并不能算长的上书,项燕前后反复修改,竟写了整整一夜,破晓时分才终于疲惫地撂下了笔,遣军吏送回寿郢。一切尽妥后,他闭上了布满血丝的双目,软倒在军床上,只觉心力交瘁:数万楚军将士为证明一个显而易见、根本不必折辩的道理白白付出了性命,这在爱兵如子的项燕看来直是荒谬绝伦,然目下他却也别无选择———若无这场惨败,楚王君臣便不可能真心赞同自己的谋划,此中道理,与自己的老对手王翦称病归乡竟是一样的。
“老夫与那王翦,居然殊途同归……”这是项燕熟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