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大汉目光中掩盖不住的失望,提起瓦罐,咕嘟嘟将陶盏重新斟满,又顺手放下一条干肉,转身打开木门,踽踽转到马厩去喂马了。
干肉肉质很硬,颇有些粗糙,但在饥饿的驱使下,张良也顾不得许多,只是狼吞虎咽着。这是狗肉,当时的主要肉食之一;而那虬髯大汉是狗屠,当时市井中常见的行当之一。或许是因每日目睹的都是鲜血与死亡,这一行当也成了许多风尘奇侠藏身其中的渊薮,许多刺客侠士都做过狗屠,或至少也是屠户出身,这个名单可以开出长长一列:聂政、专诸、朱亥、樊哙,更不必说甚或被奉为屠户祖师的张飞……而张良面前的这位狗屠,也同样如是。
两人是通过一位被称作沧海君的老贵胄相识的。潜伏淮阳那几年,张良也曾在周边郡县多有游荡,每日混迹于一个个城邑乡村,打探各种消息,结识各色人等。也正是其中一次游荡,他在东海郡结识了沧海君,对方早闻张良大名,自然与他一见如故。得知张良反秦之心后便向他推荐了一个人,正是当年荆轲两位好友之一的狗屠……
“公子探清了?”狗屠的声音打断了张良的回忆。
“万无一失,明日必经此地。”
“那便好,我这里也藏好了,随我来。”
狗屠起身,大步来到高悬屋顶的一只铜钩前,举手奋力一拉,一阵锁链的哗啷声响中,张良身旁的石板便裂开了一道缝隙;狗屠弯身掀起石板,露出一个黑森森的井口,纵身跃入了井中。而张良警惕地关紧了店铺的木门,又仔细听了听窗外风沙的呼啸,确信在此等恶劣天气里不会有客人光顾,这才也轻轻跳了下去。
这是口废弃的枯井,不过丈许深而已,张良跳下来时,狗屠已打开了井壁上隐蔽起来的暗门,消失在那暗门背后的狭小地道里。而目下张良也如法炮制,他弯下腰循着狗屠的足印,在地道中走了三百余步,终于看到前方现出一点火光,照亮了狗屠那蜷曲的身影,待到张良弯腰快步上前后,狗屠便侧身让出一点儿狭窄空隙,张良伸手向前摸去,顿时感到那种金铁特有的冰冷坚硬的触感。他没有吭声,只满意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两人便一先一后原路返回,重新回到店铺中。
“能挖得这等深长地道,也实在难得了。”张良慨叹了一句。
“凿穴乃我墨家攻城十二法之一,自不足为奇,公子放心了么?”
张良笑了:“目下只余最后一疑了。足下身手,较荆轲如何?”
“荆轲本欲让我行刺秦王。”
“然则,那次是以匕首近身行刺,此番却大不相同。”
“公子可知聂政朱亥?”
“两大侠士,天下谁人不知?”
“聂政乃我先人,朱亥乃我授业恩师。”
“……”张良没有吭声,目光中透出无尽的惊讶。他与狗屠相识虽有年余,却从不彼此谈及过往,而今头回得知此人身世,自然大大震惊。
“我本聂政后人,自幼居轵深井里,后拜在朱亥门下习武,朱亥故去又投入墨家,结识了荆轲、高渐离。荆轲邀我一道刺杀秦王,我本与他约定,回乡后事料理完毕便随他同赴咸阳,不料赶回燕国才知,太子丹等候不及,已催荆轲动身,副使也换成了秦舞阳……”
“而今,你不想再错过刺秦之机了?”
“不想错过了。”
“善,自会遂你心愿。”
狗屠却没有回答张良,只是将目光投向风沙弥漫的窗外,低声哼唱了起来:
东连三晋兮构强胡,
齐楚蜂起兮策可图。
旷日持久兮不能竣,
四海缟素兮倚锟铻!
……
天色仍阴霾晦暗,但当皇帝的车驾进入博浪沙地界时,风沙已小了不少。
尽管按寻常看法,这一带本不该有甚潜在危险,但三川郡守还是特意调来了大批郡卒,密密麻麻驻守在驰道两旁。在郡卒们面前则同样拥挤着黑压压一片的黔首们,他们大多因长期风沙吹打而面色黝黑粗犷,衣襟上也沾满了沙土,人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人人却又都翘首以盼,大声议论着等候着皇帝车驾的到来。对黔首们来说,皇帝出巡实在是毕生难得一见的盛景,无论多辛苦也值得冒着风沙远道赶来,亲眼目睹一番。
雄浑的号角盖过了风沙的隐隐呼啸,急促的马蹄声由前方传来,一队队骑士自黔首们眼前箭矢般掠过,下驰道后呈扇面状分散开来,消失在连绵沙丘之间;不久后,驰道远方的尘雾中也浮现出了大片阴影,皇帝的车队如同一条巨大的长龙,穿过漫漫黄沙,沿着驰道的轨迹迤逦而来。
辚辚车轮声与风沙呼啸声此起彼伏地唱和着,单调而枯燥。伫立在戎车上的王贲已颇有些疲惫,却仍不敢怠慢,鹰隼般犀利的双目仍然不时扫向驰道两旁。
按理说,他本不必这般警惕。此次巡狩主要是为向天下宣示大秦新政的成效,更是为督导途经郡县的实际政务,本该比前两次安全得多;皇帝不必像此前两次巡狩那般,冒着遭遇匈奴的风险奔波跋涉,或者如过湘水时遇大风浪险些翻船,连随身玉璧都沉入水中。整个巡狩途中,唯一可能的危险便是遭遇暗杀,然而对任何刺客来说,想在此地动手都是难上加难——这一带深山大泽茂林曲涧一概欠奉,只有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便是把一群牛羊散落道旁,也足可数得一清二楚,刺客却是如何藏身?纵能混迹于道旁黔首当中,可这驰道宽广足有数十步,这等距离休说短兵,便是弓弩都难以近前。昨日,三川郡守还特意派出大批郡卒在此踏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常理推断,这一带无论如何都该是安全的。
然而,王贲仍没能放下心来。
他之所以这般如临大敌,原因只有一个:昨日黑冰台密报送到手上,报告了两条消息,第一条消息是,当年刺客荆轲的同党高渐离已在巨鹿郡宋子城被捕,现正被解送向咸阳;第二条消息则更令人吃惊:销声匿迹已久的悬刀头领张良,同样出现在了宋子城,且逃脱了县卒追捕,一路南下潜入了中原!
看到这两条消息,王贲的吃惊当真非同小可。高渐离被擒犹在其次,张良的重新出现才真正让他惊讶。灭楚之时,他也确曾费尽心机寻觅张良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不料三年之后竟又有了他的音讯。这张良诡计多端且行踪诡秘,悬刀更精于行刺,当年荆轲刺秦王便有其参与,而今此人又偏在皇帝巡狩之际重现中原,谁能说他此番不会再次策划暗杀?
如此看来,这一路还当真不能掉以轻心。
皇帝的车驾已出现在黔首们面前了,一声声万岁的热烈欢呼连绵响起,人人都对这威武雄壮的仪仗车驾赞不绝口,那一张张木讷朴实的面孔也写满了兴奋,眼前的一切都与往常没甚不同,然而王贲却从这看似寻常的场合中察觉出了些许异样——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听到路旁那一声声欢呼中,不知何时渗入了一丝异样的动静。
是銮铃声,一缕若有若无的銮铃声,隐藏在那欢腾的浪潮中,不易察觉地响动着。
王贲心下猛地一沉,尽管仍旧挺立在戎车上,他却已暗暗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来,不料此时那銮铃声却又倏忽不见了。他再次诧异地把目光投向驰道两旁,试图从黔首们那一张张面孔中分辨出些许异样神色,却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
那个身影披着一袭黑色斗篷,相貌如女人般清秀,肤色苍白到近乎病态。王贲惊讶地望着那个身影,如同望着一个重返阳世的孤魂,他看到他抿起那毫无血色的薄薄双唇,向自己抱以一丝讥诮而挑衅的微笑,一双眸子如同暗夜中两点寒星般闪闪发亮——
悬刀张良!
遥望着远处浩浩荡荡的卤簿车队,端坐沙丘之上的张良伸出细长的五指,拨动起了琴弦,铮铮琴声响起时,那女人般轻柔的嗓音也随之轻声吟唱:
“壮士怒兮入秦关……”
眼角的余光忽然察觉到有什么闪亮物事,王贲急急扭头,果然见到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然闪现出一点寒芒。
“……匕首镝兮惊龙颜……”
张良的歌声依旧不紧不慢,一双闪亮的眸子却没有一刻离开驰道中的车队。
呼啸声从驰道两旁接连响起,人群兴高采烈的欢呼瞬间变成了乱纷纷的惊恐尖叫,车队中四名卫卒猝然倒地,被弩矢刺穿的喉咙冒出了汩汩鲜血,染红了他们头戴的狸头白首。
“……铍交胸兮袖何绝……”眼看皇帝的卤簿队形已乱,张良嘴角微微荡漾起一丝笑意。
——“刺客!”
王贲一声大喊,没有理会已经牺牲的部属,猛地跃下戎车,随着一声清亮龙吟,腰间长剑锵然出鞘。身旁的卫卒和铁鹰锐士们簇拥在陡然停下的金根车四周,四辆轻车也马上驶来,围定了金根车的四个角。
“……白虹雌兮仇未雪……”张良细长有力的十指微微颤抖起来,目光中也闪烁起杀机。
驰道两旁的郡卒们迅速撒开,围住了因惊恐而试图逃散的黔首们,惊声尖叫此起彼伏。
“……谁报太子兮徵声竭!”
最后一声颤音消弭之际,张良已站起身来,吹动了含在口中的骨笛。
凄厉的骨笛声响彻了博浪沙阴霾的天穹,王贲还未及寻觅那声响的来源,却突然听到左手前方五十步外,人群中响起又一阵尖叫。他循声望去,正见一个高大身影猛然将身旁一株枯树推倒,弯下腰一把从沙土中掣出一截粗长锁链,哗啷声响与沙土滑落的窸窣声混在一起,分外惊心动魄。方才还拥挤在一起的黔首们都大为惊恐,如潮水般向四周拥挤着退去,给他周围让出了一片不小的空地。
同一个时刻,远处的张良也在紧盯着狗屠的动作,尽管没有吭声,那灼灼的目光已经表露出了他的心思——
在此一举!
狗屠手中的粗大锁链随之绷紧,脚下的沙土也迅速向四周开裂,如同怪兽浮出水面一般,一样球形的巨大物事开始破土而出,在绽开碎裂的一片灰黄中显露出自己铁青色的外壳。沙土飞溅中,他脚下陡然现出一个黑洞洞的地穴,手中却多了一只明晃晃的巨大铁椎——
这才是真正的刺客!方才的弩矢不过是幌子!
想到这里,王贲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句:“射杀刺客!”话音未落,足有十数名卫卒都从背后取下弩机;同样数目的铁鹰锐士则策动着坐骑猛扑向狗屠。
“晚了!”狗屠嘴角现出一丝凶险笑意,目光越过了卫卒们头戴的一片白茫茫狸首,紧盯着远处那辆金灿灿的金根车——
荆轲,当年未成心愿,我替你了结!
一声暴喝,狗屠裸露的粗壮臂膀上青筋暴起,筋肉虬结,他全力掣动手中的锁链,急速挥动起那只巨大铁椎。
“陛下小心!”那一瞬间,王贲陡然扭头,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
他的声音迅速消失在突然传来的风沙中,一阵狂风猛然平地而起,将滚滚黄沙卷成了一条灰黄色的巨龙,呼啸着湮没了狗屠的身影、拥挤的黔首、卫卒和铁鹰锐士们,以及皇帝的车驾。白昼在短短一瞬间变成了黑夜,一切都陷入了蒙蒙混沌中,人们即便近在咫尺也无法看清彼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眯起眼睛,四下里乱成了一团。
“赵高,快走!”王贲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刚别过脸,扑面而来的沙尘便一下涌入了双目,针扎般的刺痛迫使他不得已重新闭上眼,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连忙又用手背遮在面前。
尽管如此,他却仍听得清楚,漫天风沙声和周遭的一片嘈杂里,一声重物破空的声响正由方才狗屠所在的方位遥遥传来。他勉强半张开蒙眬的双眼透过指缝望去,却见一个巨大阴影如同大炮抛出的巨石般穿越了风沙,挟着巨大的呼啸掠过自己头顶,径直向着金根车飞来!
那间不容发的一瞬间,风沙中传来一阵长长的马嘶,一阵车驾骤然启动的辚辚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天崩地坼的巨响,其中夹杂着木料铁皮的破碎声、血肉模糊的沉闷声响、人喊马嘶的哀号,本已猝然受惊的车驾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陛下!陛下!”王贲听出这是郎中令蒙毅的声音,充满了急迫。
“陛下如何了?”风沙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叫喊,人人焦躁不安。
“陛下大安,陛下无事——!”中车府令赵高的声音在前方遥遥响起。
“陛下万岁——!”听到赵高的答复,震天的欢呼甚至盖过了风沙声,无论锐士、卫卒、郡卒还是道旁始终惶惶不知所以的黔首们,都一同高喊起来,已开始有人向着赵高声音的方向摸索着走去。
“不得妄动!”王贲一声大叫,重又跳上戎车,奋力敲击起金铎,清亮的铎声回荡在漫漫风沙中,所有侍卫们都收住了脚步。
风沙稍小了些,王贲终于可以勉强看清周遭情景,他发现不知何时,皇帝乘坐的金根车已停在了前方数十步外,正在尘雾中隐约浮现出轮廓,金根车旁则立着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高大身影。
“王贲,朕没事!”那个身影遥遥喊道。
听到这一句,王贲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跳下戎车,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金根车旁的皇帝面前,四只大手紧握到了一起。
“陛下……”王贲大喘着粗气,只挤出了这两个字。
“亏你喊了一声,赵高才将车赶了出去,还好无事。”皇帝的话语断断续续,胸口也剧烈起伏着,显然也是心有余悸,“莫管我了,先看有无伤亡!”
“诺!”
“陛下,请上车!”一直驾着金根车的赵高遥遥喊道,声音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
皇帝不耐烦地一挥手,撇下金根车,和王贲一同向着铁鹰锐士千人队大步流星匆匆赶去。郎中令蒙毅和刚赶到的三川郡守也迎上前来,呼啦一下将两人围在了中间。
“陛下,臣护驾不周,该当受罚!”蒙毅大喊,语气中满是懊恼。
“臣,万没想到,三川郡治下,竟有刺客……”三川郡守眼下却也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了。
“方才那巨响咋回事?”王贲没有理会两人的自责,径自问道。
“请陛下太尉亲往观之。”蒙毅没有多说一句。
一行人转眼间便回到了金根车方才停留的地点,眼前的一切却是触目惊心——一片巨大的血泊浸染了滚滚黄沙,血泊中横躺着一辆战车的残骸,已辨认不出本来面目;旁边则是两名卫卒、三位黔首和两匹战马血肉模糊的尸体,死状均惨不忍睹。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们身旁,一只巨大的球状铁椎浸泡在血泊里,显然是刚从几位死者身上砸碾而过。
可想而知,方才若非阴差阳错,目下横躺在血泊中的便该是皇帝了。
所有人围成一圈望着这铁椎,他们看到它尾部挂着一条既粗且长的锁链,淋漓的鲜血涂抹在椎身的表面,隐隐勾勒出一个图案的轮廓——
白虹贯日。
“悬刀……”王贲面色铁青地向着那铁球轻踢了一脚,中空的声音随之回荡了起来。
“全军听令!”他猛转过身,鹰隼一般的目光迅速扫过所有士卒,“郎中令领锐士留下,守护皇帝;三川郡守领郡卒清理驰道,一应善后;其余卫卒,随我大索博浪沙!”
旬日后的黄昏时分,王贲率领着卫卒匆匆赶到琅琊,与驻跸在琅琊台下的皇帝车队会合了。
博浪沙遇刺后,大臣们都劝阻皇帝中止巡狩,折回咸阳,皇帝却笑着拒绝了,说刺客一击不中,必定全身而退,此行当再无危险;况且若只因刺客行事便缩回咸阳,岂非明告天下,我等君臣怕了老世族?王贲等人苦劝无效,只得兵分两路:皇帝车驾继续巡狩,王贲则领百余名精锐铁鹰锐士留下,会同三川郡守统领的卫卒开始在郡中大索刺客。
谁也没想到,这次大索却是一无所获。
刚确定皇帝安然无恙,王贲便展开了搜捕,先是在人群中发现了四具服毒而亡的黑衣尸首,从他们身上发现了白虹贯日的纹青;又从狗屠动手地点发现了一条长达数百步的地道,直通向一处偏僻的狗肉铺。显然张良等人是由店铺下面挖地道直通驰道旁,又将铁椎预先埋好,上以枯树做伪装。行刺之前,狗屠先是手无寸铁地混迹黔首当中,以此逃过郡卒们的检查,其他几名悬刀刺客听到张良发出号令便同时动手,虚张声势引人注意;此时狗屠便趁人不备掣出铁椎,将它砸向皇帝的车驾。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沙,使狗屠因看不清楚而误中副车;也正是因了这场风沙,张良和狗屠才得以迅速逃亡,郡卒们的大索才毫无结果。
听王贲讲完连日大索的结果,皇帝久久无言。
望着皇帝那灯火下更显憔悴的面孔,王贲轻皱起了眉头。在他的记忆里,皇帝自幼便每日习武,身体绝不比自己差到哪儿去。当年荆轲暗杀之时,他竟能瞬间躲过那近在咫尺突如其来的淬毒匕首,甚至连一丝伤痕都没留下,还反过来砍翻了荆轲,换作寻常人等,谁又能做到?却不料倏忽几年过去,眼前的皇帝已瘦削了许多,而今的他面色灰暗,双目之下隐隐有了眼袋,一向伟岸的身影也佝偻了起来。王贲知道,这都是累的。这些年来,皇帝全身心地扑在了国事上,没日没夜操劳着,先是为灭国大战而操劳,统一天下后又为创建新政而操劳:废分封、设郡县,推行秦法,设立三公九卿,统一文字、钱币、度量衡乃至车轮间距,决通川防,堕坏城邦,疏浚漕渠,修筑驰道,还不包括三次大巡狩……哪一样重大举措都可称得上石破天惊,皇帝须有多忙碌操劳,才能将这些大事尽数做完?天下人都知晓,统一天下这些年来,皇帝每日批阅的竹简木牍重量达不到一石,便绝不会安寝休息,无怪乎体魄已不如从前。
只怕是博浪沙之后,皇帝要操心的更多了。
六国灭亡后,咸阳庙堂没有对那些世族贵胄太过触动,尽管也取消了他们的封地,恢复了那些隶农童仆们的自由身,又将大批老世族迁入咸阳或其他郡县,但仍保留了他们的财货;这些世族们除了受到严密监视,除了不再拥有先前的官职爵位,仍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咸阳庙堂之所以如此,是希望通过怀柔手段减弱老世族敌对之心,慢慢使他们接受秦政,慢慢融入整个秦帝国,毕竟贵胄中才干之士绝不在少数,若能真心拥戴秦法,不知能成就多少功业!
然而这次的博浪沙事件,却如同深夜里的沉雷一般,骤然惊醒了咸阳庙堂。王贲这才明白,世族们对秦政的仇恨是无法化解的,他们对故国的眷恋是不会消弭的,庙堂纵然有心宽大,他们却也决然不会领情,只会将这宽大视为退让,只会越来越孜孜不倦地动摇秦政,若这般听之任之下去,长此以往,秦政当真可能就此倾覆!
既然这般,却该如何应对?
“太尉,如何看待此事?”皇帝的声音打断了王贲的思绪。
“单就此事,臣不主张继续追查,我等已大索十日,再行追查乃徒费人力而已;然却也绝不能掉以轻心。张良此番行刺,定会鼓舞众多对秦政不满之人,六国世族必当纷纷效法博浪沙,汹汹复辟大潮也必将就此到来,我等若听之任之,帝国根基必当因此动摇!”
皇帝点了点头:“太尉此言甚得我心。你大索天下这几日,朕也是终日思谋,目下你既回来了,便将镇压复辟之事交与你。上将军与太尉父子都是天下名将,都曾主持过灭国大战,而今,朕欲请你再打一场定国之战!”
“陛下可有成型方略?”
“两手应对,其一,自南北秦军主力中各抽一批兵马,将其调回中原;其二,重启黑冰台,交你统领,全力捕杀逃亡世族。如此你手中便是一明一暗两支兵马,明者关中军,暗者黑冰台!两军齐出,必能彻底根除复辟!”
王贲心下陡然一凛,片刻沉思后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谢陛下信任,然臣以为,撤回主力秦军,合法度却不可行;黑冰台剪除复辟,可行却不合法度。”
“何意?”
“先说撤军之事。臣总司南北两路秦军后援,知晓秦军概况。目下主力秦军约五十万,共分南北两路。北路归蒙恬将军统领,负责抵御匈奴,乃我华夏屏障,断不可轻动。而岭南大军一则远在南疆,山高水远难以赶回;二则兵力有限,又分散驻扎在各地要塞,几无多余兵力调回,否则战事更加吃紧。”
皇帝皱起了眉头,这几年来平百越的艰难他是清楚的。
“黑冰台呢?如何也不行?”
“我大秦以法立国,不经法度肆意杀人,乃秦法大忌!无论怎样严加防范,终有沦为暴君权臣手中利器之可能,几如赵国黑衣为郭开韩仓所用一般,早晚会流毒无穷,使天下人人自危!”
皇帝的额头隐隐渗出了一层冷汗,他一直对当年祸乱赵国的郭开恨之入骨,更对王贲提出的这种可能深有感触。这黑冰台本是当年惠文王时期的丞相张仪所创,草创之时张仪便明告朝野君臣,黑冰台只对敌,不对己;只对外,不对内;只对六国,不对秦人;只对邦交,不对内政。四条法度,黑冰台无论何人但有违反,一律都是灭族之罪!之所以如此,怕的便是这支秘兵参与内政,引发内乱阴谋。
然而,张仪去相之后,黑冰台却还是被惠文王收归王室直领,从而埋下了庙堂动荡的隐患。惠文王暮年因迷信鬼神而神志昏乱,借黑冰台之手杀害无辜,一时引发了朝野剧烈震荡;而接下来公子壮、蜀侯煇、成蛟、嫪毐等多场内乱,也都或多或少有黑冰台的影子闪现。如此看来,它确是秦国庙堂的巨大隐患。
话虽如此,可目下复辟势力这等猖獗,能放弃黑冰台,任凭世族贵胄蛀蚀秦政么?
“王贲,依朕本心,也不愿乱法。然则,黑冰台固有乱政隐忧,目下终究非常时期,妥善利用,也不啻为防范奸佞之神兵利器……”
尽管皇帝分明是商量的口吻,但王贲已明白他的本心了,沉默片刻后,终于分外平静地开了口:“陛下,臣愿执掌黑冰台,然陛下须应我两事。”
皇帝笑了:“人马随你调遣,财货任你挥洒!”
王贲一脸冷峻地摇头:“臣之所求不在于此,却在两点。一则,黑冰台只做暗探,绝不能做刺客,以防凌驾于秦法之上;二则,大局安定之后,黑冰台不能继续存留,必须解散。”
“前一样朕应你,宁可搜捕世族更慢更难,也不能动摇秦法根基;可这后一样,朕目下尚难决断,可否先暂缓时日?”
王贲本想再说些什么,看到皇帝那满脸疲惫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住了。
连枝灯的火光摇曳着,王贲和蒙毅默默伫立在大帐中,望着长案前忙碌的皇帝,他们看到他正提着一杆粗大的铜管毛笔,在一张绢帛上写着一封密诏,王贲认出,那杆大笔是蒙毅的兄长、九原将军蒙恬亲手制成献与皇帝的;他同样也看清了绢帛上那一个个齐整森严的红色大字,那是经规范统一后推行天下的秦篆:
着太尉通武侯王贲兼任黑冰台断令一职,黑冰台各署吏员归其节制。始皇帝二十九年二月丙辰。
“蒙毅,用印。”皇帝放下了大笔。
蒙毅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将一直捧在手中的那方印玺稳稳盖在了绢帛上,抬起来时,八个朱红的大字便赫然印在了绢帛上: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三下五除二,他便将绢帛卷好放入一支铜函中,又利落地糊好封泥,双手将铜函捧到了王贲面前,王贲深深一躬,接过铜函收好。这时皇帝又打开了早已摆在案上的另一方铜函,一枚青白色的玉牙赫然在目,王贲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国尉尉缭的随身之物。
“黑冰台乃秘兵,并非官署,只名分上归典客署所辖,是故并无正规印玺符节,只有这样信物。黑冰台之人见此玉牙便会听你号令,收好。”
王贲答了声“诺”,将这玉牙藏进怀中,又向皇帝一拱手:“陛下,王贲这便去召集黑冰台。陛下保重。”
皇帝点头:“你也是,小心些。”
王贲转过身,大步出了帐,却仍能感到背后皇帝投来的目光,那一刻,两人心下几乎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又一场战事,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