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令,此战请交我统领,我知如何应对。”身后传来了顿弱的声音。王贲目光中掠过一丝惊讶,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了一句:“善,你来掌管号令,我前面搏杀便是!”说着也抽出了自己的短剑。
“弋射听令!沉机!”顿弱的一声高呼,在海浪呼啸中仍极是清晰。
“沉机?!”听到这个词,对面所有的墨者都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对面的黑冰台弋射们变换队形,退到甲板一隅,收缩成一个错落有致的拱形阵,将顿弱和王贲围在了正中。
“你等是秦墨!”陈横大喊了一句,语气中充满了恨意。
“旁门左道!异端邪说!”他身后同样响起了齐墨们的愤怒吼声。
“不错,正是秦墨!”顿弱朗声回答,“然墨家已一分为三,谁敢说自己便是正统?”
王贲惊讶地扭头看着顿弱,顿弱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陈横也是一声冷笑:“正统与否,确不足论。然则今夜,你我却须分出高下胜负!攻——!”
兵刃撞击声回荡在阵阵涛声中,墨家两大分支开始了同室操戈。这两拨人马,齐墨占了人数之优,黑冰台却都有着卒伍经历,论纪律的严明、论配合的默契均强于对手,况乎墨家向以防御出名,后世墨守成规之说便由此而来;而甲板上本就逼仄,齐墨人数虽多却难尽数施展。此刻这些弋射又都退到了甲板一隅,虽是背水为战,却也避免了腹背受敌的危险,一时半会儿绝不致落败。
月光下,不断可以见到兵刃的寒芒在闪烁;涛声中,兵刃撞击的铿鸣、手戟刺穿肉身的沉闷声响、交战双方的怒吼、负伤者痛苦的哀号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王贲手中短剑随着声声怒吼连连刺出,三两下便刺死了一名持匕首的齐墨弟子,他身后两三个同伴刚挺出长剑,不料一个腿上中剑,另一个剑锋斫在了王贲身旁一名弋射的手戟上,还未及将长剑掣出,王贲短剑又到,再度将他刺穿。其余齐墨眼见王贲身手了得,也知他是庙堂高官,心下不约而同起了擒贼擒王之念,当即又有三四个人抢身过来。王贲右手短剑横在身前拦住一人剑锋,左手刚从战死的齐墨手中拾起的长剑又赶在另一人的匕首之前刺中了对方喉咙。这时第三人剑锋迎头劈到,王贲躲无可躲,心下暗叫一声不好,已涌起必死之志,却见那人高举着长剑,满面惊讶地倒在了甲板上,小腹一道极深的伤口正汩汩向外淌着血,原来是自己身后同伴刺出了一剑。
双方都不知晓这场交锋持续了多久,月光下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齐墨中剑倒下。而黑冰台尽管因防守严密只战死了四五个,人数却仍处于劣势,即使是剩下的这些人也个个带伤,体力更大不如前;显然,若这般继续拼杀下去,他们必定撑不了多久了。
战阵后方响起了陈横的骨哨声,死伤甚重却仍在穷追狠打的齐墨突然放弃了攻势,齐齐向后滑去,一同退到六七步外,转眼便结成了与黑冰台同样的防御阵形,当真训练有素。
“墨家战阵,果然名不虚传……”
王贲捂住腰间,咬着牙喃喃道。温热的鲜血正不住从指缝间滴出,又顺着衣襟沿大腿淌到脚下,于是忙趁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撕下了衣襟,尽可能利索地将它缠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心下这才略松口气。然后他环视四周,借着皎洁的月光看清,鲜血已染红了甲板,所有人的双脚都浸泡在了血泊中,周遭是横七竖八摞在一起的尸体,王贲扫了一眼便大致估算出,齐墨一方已战死了近十人,换言之,对手还有十余人;再向身旁瞥了一下,发现自己这边只剩七八人了。
“早闻听太尉身手了得,铁鹰锐士中堪称首屈一指,纵然位列三公也未曾荒废,而今观之,果然名不虚传。”陈横冰冷的声音遥遥响起,王贲却是心下猛然一惊。
直到目下他才想起来,此人方才根本没出手。
“你命齐墨退下,便要对我说这些?”
齐墨们向两侧分开,陈横冷笑着走上前来:“太尉定然好奇,方才我为何不加入战阵,可是如此?”
王贲眯起眼睛,没有答话。
“黑冰台与齐墨同出一门,我等自不敢小看;稳妥起见,我方才下到舱底做了些手脚。”
“何意?”
“你且低头看看!”
王贲低下头,顿时愕然——脚下的血泊,正在缓缓向船舷左侧流去。
“方才你等厮杀之时,我已凿穿了舱底,你等只顾拼命却未察觉,此船片刻后便会沉入海中,你等都将葬身鱼腹!”
一声极尽痛苦的哀号骤然响起,王贲虽未扭头去看,却已听出这是后胜的声音。
“陈横!你欲杀这一干秦人,将他们径自杀光便是!何苦要凿沉老夫货船?”方才厮杀时后胜一直瑟缩在一旁默不作声,此时却呼天抢地起来。
“老贼死到临头,还贪恋你这船财货么?”
“你不能杀我!”后胜突然暴怒起来,刚要起身,不料甲板已倾斜得很明显,他因没站稳而跌坐了下来,只得一手搂住怀中铜匣,一手扒住甲板,匍匐着爬向陈横,“张良曾保证,只要老夫听话,便绝不动我半点毫毛!你既听命于张良,便也不能加害于我!”
陈横爆发出一阵大笑,尽管甲板颠簸倾斜着,他却还是如履平地,几步便来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我自不会杀你,一剑杀你太过便宜!若欲那般,我有的是机会,何必等到目下?我就是要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财货尽数泡了汤,要你跟着那无数财宝尽数沉入海底,如此方才解恨!”
说罢他猛地飞起一脚,伴随着一声凄厉惨号,后胜在空中翻了个身,重又跌落在甲板上,纵然如此,他还是立即哭号起来:
“老夫半生心血都在这船上,你何如一剑杀了我痛快!……”
他的哭声没有引来任何怜悯,齐墨们反倒是一同放声大笑,笑声中,船身倾斜得越发厉害了,无论齐墨还是黑冰台都已无法站稳,于是纷纷扒在甲板上,只有后胜紧紧抱住怀中的铜匣,仍然跪坐在甲板上放声痛哭着,海水已开始涌上甲板了。
“陈横!你凿沉了这货船,自己岂不一样葬身海底么?”王贲双手紧紧扒住桅杆,高声道。
“那又如何?我等水性远比你强!退一步说,能与你这庙堂重臣死在一起,也值了!”陈横说罢一个呼哨,随即便与所有的齐墨齐齐跳入海中,月光下只见一片人头晃了一下,立刻便在波涛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果不愧墨家,好算计,好胆略!”望着夜色下波涛汹涌的大海,王贲咬着牙自语道。
“断令,船马上沉了,快想对策!”风浪中,同样抱住桅杆的顿弱在耳旁大吼道。
“啊,对也!”方才一直哭号着的后胜又是手脚并用,蹚着越来越深的海水爬到了王贲身边,一只手仍死死抱着那只铜匣,另一只手却拼命扯着王贲的衣襟,“太尉,太尉!这匣中乃是皇帝亲赐老夫的青玉五枝灯,你定要保我身家性命!你若能救得这船上财货,老夫愿将这些重宝让一半给你!……”
“方才谁云齐墨该将我等杀光?”王贲怒喝道,手臂猛一挥,后胜又在空中第二次翻了个身,只是这次却落入了海水中。
“太尉救我!太尉救我!”后胜高声道,右手仍抱住铜匣,左手则徒劳地挣扎着,拍起高高的浪花。尽管仍趴在甲板上,但此时船身已被完全淹没,他眼看便要落入海中了。
“咎由自取!”顿弱愤愤骂了句。
“救我!救我!”后胜哭喊着,除了仍然高举着的左手,以及竭力高昂着的头颅,整个身子已完全没入了海水,浪花不断打进嘴里,他的求救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王贲皱了下眉头,终是左手扒住桅杆,探出身子,向后胜伸出了右手。顿弱也叫声“太尉小心”,从后面拉住了王贲。
“伸手!伸手!”王贲大喊着,竭力去抓后胜那胡乱挥舞的手臂。
“救我!救我!”
后胜的手拼命挥着,终于猛地攥住了王贲的手腕,然而两人的手都极是湿滑,王贲分明感到后胜的手正在一点点滑落,不禁大喊一句:“另一只!也伸出来!”
后胜却是痛哭流涕着连连摇头:“那灯,不能丢……”
他刚说到这里,恰好一个大浪打来,顿时将他连同他无比珍重的青玉五枝灯一同卷入了海中,这句话随之也就成了后胜的最终遗言。
王贲不出声地骂了一句,双手重新扒住了桅杆。
“本想救他一命,此人或许还能有用,谁想他却自我了断了。也好,总算免脏我手……”
他这样想着,却又听到一阵木料裂开的吱嘎声响,扭头望去却见船身几乎竖直了起来,自己与顿弱扒住的桅杆不堪承受两人的重量,已开始齐腰折断,马上就要带着自己跌入水中!
“扒住!……”由桅杆上坠下的那个瞬间,王贲忙大喊了一句。
桅杆折断的巨响、水面溅起的浪花一同淹没了他的喊声,一人高的巨浪迎头泼来,冲散了发簪,将王贲从头到脚浇得一片精湿,他只来得及吸一口气,便立即没入了冰凉的海水中。
尽管眼前一片黑暗,耳畔一阵咕嘟嘟声响,周身更是彻骨的冰凉,但王贲仍死死抱住了桅杆,双脚则全然出于本能地猛然向下踩水,终于感到自己开始慢慢向上浮去。
凛冽的海风陡然袭来,一股战栗掠过王贲湿透的全身,他大口喘着粗气,不住向外吐着涌进口中的咸腥海水,睁开眼睛望向四面八方。这时看到深邃的天穹下,一个个浪头连绵不绝地拍来,飞溅的浪花闪烁着千万点银光,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如水银般荡漾着无数明亮的水波。后胜的商船已带着它的主人,带着那些死者,还有那笔巨大的财宝一道沉入了东海,除了若干破碎木料尚在浪涛间沉浮不定,整个海面再也看不见商船的任何残骸;除了勉强能嗅出的一丝血腥气息,海面更是再也看不见方才船上那番生死搏杀所留下的任何痕迹,甚至再也看不见一个生还者——无论是陈横那些齐墨,还是其余几名幸存的黑冰台弋射,水天之间竟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顿弱!顿弱!”王贲向着四面八方大喊,声音在风浪间显得模糊不清。
“有!”顿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贲扭过头,正看到他劈波斩浪向自己游来,“断令勿忧,顿弱水性不差!”
王贲一手紧紧抱住桅杆,另一手奋力划着水,慢慢游到了顿弱身旁,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顿弱也同样伸手抱住了桅杆,两人终于暂时安全了。
“你我都成了周昭王!”顿弱一句自嘲,尽管同样窘迫,两人却还是一同笑了起来。传言当年周昭王南征渡汉水时,楚人将他的船只偷偷用鱼胶粘接,行至中流时胶液融化船只解体,周昭王因此溺水而死,这故事用到目下两人身上,倒也贴切。
“去年我随皇帝巡狩,过湘水时遇大风浪险些翻船,当时都庆幸自己命大,却不知今日还能否逃过一劫?”王贲叹了口气,虽然死生难料,却是仍全无惧色。
顿弱摇头:“当真难说,目下只能指望高何等人了……”
两人没再吭声,只是继续抱住桅杆,在冰凉的海水中沉浮着,他们都很清楚此时处境——以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回岸边,只能这样随波逐流;获救的唯一希望便是守候在岸边的高何、县子硕发觉出异样,早日驾船来搜救自己,可目下一片夜色沉沉海水茫茫,他们何时才能找到自己?
一种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沮丧感骤然攫住了王贲,他仔仔细细地梳理头绪,终于明白过来,尽管一心想要擒获张良,但自己的一举一动始终没有逃出张良的算计——张良逃到了旧齐地的确不假,他找到了后胜也的确不假,但他更料到黑冰台会一路追来,也料到黑冰台若要追捕自己必会找到后胜;他同样料到后胜多半会出卖自己的行踪,而黑冰台也同样会根据后胜说辞为自己设下罗网,于是索性将计就计,先利用后胜将黑冰台骗到船上,再利用齐墨同时除掉黑冰台和后胜,当真算得上一箭双雕。只是不知事成之后,这张良却是以何种办法脱身?
仰望着黑暗苍穹中的那一轮下弦月,王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败给了张良。如同方才陈横所言,自己自诩为他设下罗网,却不知自己才是身在罘中。
这一夜的后半段,两人都是在海上沉浮着,当天边微微泛起一丝鱼肚白时,他们都已筋疲力尽,不住战栗着,浑身上下无处不僵硬非常,双腿也开始抽搐起来,然而正当自觉再也撑持不下去时,他们终于看到远方的波浪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而且越来越大,离他们越来越近。
“终是,来了……”王贲牙齿不住打着战,喃喃自语道。
顿弱并没有吭声,却腾出右手在怀中胡乱摸索着,最后总算掏出一只小小的骨笛。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将它塞在嘴里,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吹起来,这声音一开始短促、喑哑、杂乱无章,但终于变得激越清亮,响遏行云,即使是在波涛之中也显得分外清晰。
两名黑冰台弋射齐齐伸出粗壮的胳膊,将水淋淋的王贲拉上了船。甲板的另一侧,同样水淋淋的顿弱仰望着清晨的天穹,大口喘着粗气,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我等来迟了,断令见谅!”高何大步走来,语气中满是懊恼与无奈。
王贲无力地摆摆手,他已累得说不出话来。
“断令能否再撑一会儿?有事禀报!”
“说……”王贲箕坐在甲板上,勉强不让自己倒下。
“昨夜胡非子等人留守后胜宅中,却遭偷袭!”
“啊!”王贲猛抬起了头,目光中充满了诧异:“死伤如何?”
高何脸色极为难看:“十余人中只胡非子、屈将子活了下来,也是身负重伤。”
“嗵”的一声,王贲一拳擂到了甲板上,牙咬得咯咯响。
“当时我等分散守在岸边,直到商船开走,也不见这一带有任何动向。我心下狐疑,派出弋射秘密跟踪那些仆役回到腄城,不料始终不见回报,腄城方向反倒一片火光冲天!我忙回援腄城,才看后胜庄园已是一片火海,只来得及救出胡非子、屈将子,也是奄奄一息,方知中了张良声东击西之计……”
“然则,那张良,不知躲到了何处……”王贲沮丧地低语着,颇为费力地爬了起来。
“断令,船!又一艘船!”一名弋射喊道。
王贲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却是又惊又疑:但见一艘轻快小船扬着白帆,正由芝罘岛方向箭一般驶来,转眼间便从北面两三里外驶过。
望着小船几乎从自己眼前溜走,王贲双手握紧了栏杆,心下全然明了了——这才是张良!昨夜齐墨兵分两路偷袭,他定是一直埋伏在滨海某处,既是以齐墨吸引自己注意,更是想借齐墨之手,一举铲除黑冰台。目下他见黑冰台全力搜救自己与顿弱,知晓已无人顾得上管他,这才真正开始逃亡!
“我等快追!”县子硕急忙喊。
王贲摇了摇头:“晚了。他那小船本就轻快灵便,目下又是顺风顺水,我等追不上了……”沉思了片刻,终是咬着下唇恨恨一句,“白牺牲了这多兄弟,还是让张良跑了,此番是我指挥不力,我当亲向皇帝请罪。”
“断令不必自责,黑冰台之人,早有死于非命之觉悟,本当无怨无悔。”顿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王贲大为意外地转过身,望着他向自己一步步走来。
“顿子何出此言?”
顿弱的脸色语气都很平静:“十余年来,黑冰台遭暗杀者、失踪者、严刑拷打致死者数不胜数,单我所知便有百余起。今日死伤,实在不足道也。”
“纵然如此,我也当为牺牲同袍请求抚恤。”
顿弱笑了:“那更不必,我等之死,本就不同于将士战阵牺牲。死于沙场尚算军功,死者可享哀荣,家人可继承爵位;然我等秘兵活在世上便悄无声息,死于非命更无人知晓,也不当为人知晓。”
王贲拧起了眉头:“同是为国捐躯,皇帝为何厚此薄彼?”
“非是皇帝不肯抚恤,乃我等拒绝一切生前身后尊荣赏赐。断令昨夜也知晓了,我等都是秦墨。”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齐墨楚墨便因此反秦,你等又为何支持秦国?”
顿弱笑了笑:“墨家主张博大精深,然其中也多有矛盾,否则不会一分为三。世人只知墨家兼爱非攻主张,却不知我等也主张尚同,若欲尚同便须天下一统,而一统之希望只在秦国;再者墨家诸如尚贤、节用、节葬等主张更与秦国一致,我等自然支持秦政。”
王贲沉默了。此前他曾大体听说过墨家的分裂。百余年前墨子亡故之后,墨家共同秉政的四大弟子禽滑厘、邓陵子、相里勤、相夫子之间便歧见甚深,最终正式分裂,分为楚墨、齐墨与秦墨,而其中秦墨多精于器械百工,因此大半从军,或是担任各地城守亭尉,或是打造兵刃衣甲,或是构筑城防,或是制造各种攻守器械。而直到目下王贲才知晓,黑冰台竟全是秦墨!然仔细想想却也不足为奇:黑冰台所打交道者皆为六国奸佞,凡奸佞者必有贪财畏死两大通病,那后胜便是明证,然则墨家却恰恰既不贪财更不畏死,加入黑冰台确乎再合适没有。这些墨家信徒们,自春秋之时起便追随着先师那摩顶放踵的身影,奔波在列国间,赴汤蹈刃死不旋踵,锄强扶弱却既不图报更不索恩,只在消弭战火后默默消失在暗夜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在诸子百家之中,确乎只有墨家,才肯为自己的信念做出那么多常人难以企及的牺牲。
“大哉秦墨!”想到这里,王贲轻轻慨叹了一句。
“非但秦墨如此,齐墨楚墨,也同样如此……”顿弱淡淡道,目光投向那点越来越远的小船。
“这一战,齐墨伤亡惨重……”
小船上,一个女人般的嗓音轻叹了一句。
“墨家向来轻生死,战死师兄弟都是死得其所,公子无须为我等叹息。”陈横神情却很是淡漠,“只是此战虽除后胜却走脱王贲,未成全功,实在可惜。”
张良笑了:“王贲何等人物,岂能轻易入彀?此番我能顺利脱身,已然知足了。公子大恩,容张良日后相报。”
“墨家义举,向不图报。我与公子既是同道,扶助一把本就该当。”
“只要同道,同心与否却不足论。只是张良一事不明:公子本是齐国王族,两位兄长更是齐地世族领袖,当年你若欲抗秦,何不追随他们,却入了墨家?”
“我非为抗秦而入墨家,乃是入了墨家才欲抗秦。自不必要这姓氏。”
张良诡秘地笑了:“然则,田氏祖上本是陈国公族,先祖陈完入齐之后方改为田完,而今公子改回陈氏,此中当真无有重振家风之愿么?”
陈横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张良,而张良也同样望着他,深不可测的眸子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
“此事,却与足下无涉。”片刻的沉默后,陈横撂下了这一句,一个呼哨,小船随即掉转船头,向着东方飞快驶去。
三日之后,王贲来到了琅琊台,与皇帝会合。
尽管同样失望于这次失败的抓捕,皇帝却并未责罚王贲。皇帝说,此番黑冰台谋划无差,败战非因你等出了纰漏,乃是我等君臣错判了形势,朕本以为不过几个复辟世族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却没料到那张良根基如此深厚,竟能得墨家暗助。胜败乃兵家常事,既非无端败战,便不当惩处你等。然而听罢皇帝一番话,王贲却更加无地自容了——原本自己和皇帝都不约而同认准,后胜掌握着天下世族的一切线索,张良则是天下世族的领袖,其他复辟势力不过零零散散不成气候,只要控制住后胜、擒获张良,世族们的一切动向便都逃不出自己的眼睛。谁想自己却是出师不利,后胜死了,张良逃了,而今又突然冒出个神秘的陈横公子;更有甚者,沉寂多年的齐墨竟也重新利剑出鞘,若无妥善应对,他们极可能成为大秦帝国的又一潜在威胁。墨家纵然不与老世族合流,却是极得天下民心,若在各地对黔首进行煽动,长此以往实在形势难料……
目下观之,复辟势力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得多,也顽韧得多。
不经意间,王贲心头重又浮现出皇帝此前的提议:抽调一部南路秦军回中原镇守,然而他几乎是立即否定了这一念头:父亲那边战事很是艰苦,不久前才刚平定东越地,此种形势下调岭南秦军回撤,不啻釜底抽薪,何能因自己的无能拖父亲后腿?张良等人目下虽渐成气候,然只要庙堂君臣巩固秦法,只要天下黔首拥护秦政,至少五六年之内,世族们纵然传播几则流言、策划几起暗杀,仍不致动摇根本。待到岭南大体平定、百越部落融入华夏之时,庙堂再将岭南军撤回中原,秦政必将永固!
心念及此,他这才放心了些,缓步踱出大帐,望着面前的东海。
海鸟的鸣叫随着咸腥味的海风遥遥传来,海面上无数雪白的浪头翻滚涌动,卷起千堆雪;远处则是万丈霞光染红了浩瀚东海与漫天云彩,而目力所及的那水天相接最远处,一轮旭日正在冉冉升起,照亮了崖壁平滑如新的表面上那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小篆,正是去年皇帝第二次巡狩,离开琅琊台之前留下的:
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
下面还有几行字:
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琊。列侯武成侯王翦、列侯通武侯王贲……与议于海上。曰:……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注:史记原文为“列侯武成侯王离”,杨宽先生以为王离乃王翦之误,从此说。)
伫立在琅琊石刻下,王贲久久眺望着水天茫茫的天尽头,目光一直投向了江南以南的东越之地,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便在那里同百越人作战。灭六国后,他一度以为父亲已到达了自己戎马生涯的终点,正如到达东海之滨后便是天尽头了,然而目下他才明白,灭六国不是父亲的结局,而是另一段新征途的开始,正如那茫茫大海的最南端,还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等待着人们去探索去征服一般。
而自己,也当同样如是。
——阿翁,不知你目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