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五岭逶迤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四章五岭逶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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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岭逶迤
就在项梁随吴芮北上的同时,王翦已大体安顿了东越地,又与留下来镇守的蒙武道了别,率领着幕府人马一路向西赶向了九嶷山。Www.Pinwenba.Com 吧
这片山地位于苍梧郡南部,属于五岭中萌渚岭的支脉,由九座风貌极其相似、远看难分彼此的山峰组成,九嶷(疑)之名便如此得来,据说上古之时舜帝南巡亡故于此。而王翦风尘仆仆赶到这里,也是要与驻守于此的任嚣、由镡城要塞先行赶来的屠雎会合,议定进攻岭南的诸般事宜。
会商地点选在了九嶷山一道山溪旁,满山遍野的湘妃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潺潺溪水声夹杂其间,倍显清幽。众将围着一张多张牛皮连缀起的巨大地图或站或坐,仔细端详起了这片他们即将要去征服的土地。
这张地图的最北端,有三处被朱砂涂红的城邑,自西向东分别是位于庐江郡最南端的南野要塞、众将目下所处的位于苍梧郡的九嶷要塞、位于黔中郡最南端的镡城要塞。这三处要塞便是目下秦帝国势力所及的最南端,再往南便是一片既宽且粗的巨大山地,这片山地是北向流淌的湘水之源,自西北向东南一路延伸直至海边,自西向东依次为镡城岭(后世称其为越城岭)、萌渚岭、都庞岭、骑田岭、台岭(后世称其为大庾岭),镡城岭正对着镡城要塞,萌渚岭直面九嶷要塞,台岭则伫立在南野要塞对面。五岭以南则是大片代表着未知的空白,只有几道粗线标注出了几条大水:台岭中流出了溱水,萌渚岭中淌出了湟水,镡城岭的东南则是离水,都是由北向南流淌,先后汇到一处直至流入南海。三水之间,又有一个个秦篆大致标注着那些百越部族的名字:台岭以南、溱水流域大体为扬越;萌渚岭以南、离湟二水之间的广大空白为苍梧、南越等部;镡城岭以南、离水西南为西瓯;西瓯再向西南便是雒越。在这些大部族之间,还零星散落着乌浒、俚等其他小部落。
而王翦的方略,便是以苍梧郡为后援根基,几位大将各领一军,兵分三路穿越五岭,越岭之后伐木造舟沿水而下:东路军由南野要塞出发,过台岭,走溱水,平定扬越;中路军自九嶷要塞南下,翻萌渚岭,顺湟水而下攻向番禺,取南越;西路军由镡城要塞进军,越镡城岭,沿离水攻向西瓯;平定三部之后,中、西路军再行合围最后的雒越。
众人都很清楚,此番战事艰苦尚在其次,首要难题还在翻越这五岭:这五大山岭层峦叠嶂绵延近三千里,其间只有寥寥几条小道或溪流可供穿行,大军若尽数集结于一处,只怕一年半载也无法尽数穿过;更有甚者,若百越各部有所警觉,赶在秦军过五岭之前尽数封死山路,便是坐拥百万大军也无法南下,因此此番进兵关键,一在隐秘,二在快捷。
“……当年司马错曾领大军翻越秦岭攻占巴蜀,各位将军久处蜀地,必对其中种种艰辛多有耳闻,而今我等翻越五岭,难度绝不逊于过秦岭,诸将切不可掉以轻心!”说到最后,王翦正色告诫道。
进军方略商定后,便是确定各部领军大将。三路秦军中,西路军路途最远,面对的西瓯部也最蒙昧愚顽,背后更有雒越人,可想而知战事当最为艰难,王翦本想亲领西路军,却遭到了众将一致反对,在屠雎的强烈要求下,最终将西路军统帅让给了他;中路军则交由任嚣统领,准备进攻南越;王翦自己统领的是东路军,对手是最弱的扬越。
除此之外,鉴于岭南气候地理均与中原迥异,众将商议之后决定吸取进攻东越经验,对南征秦军装备编制等方方面面进行了一次较为彻底的变革,大略归总主要四方面:
其一是兵种的变化。岭南之地多山多水,百越人战力比秦人又低下得多,面对这等地理与对手,战车、骑兵和攻城器械既无法施展威力,也没这般必要,反倒会拖累行军;是故秦军放弃了所有车马和攻城器械,改乘先登赤马等小型舰船,车士骑兵也全数改为了清一色的步卒与楼船士。
其二是装备的变化。岭南天气湿热,秦军若仍身披重甲行军作战,只怕尚未开战便要中暑病倒大半,因此王翦将那些铜铁甲胄换成了皮甲藤牌等,戈矛等长柄兵刃也只保留了小半。除此之外,鉴于构造精密的弩机很可能因气候潮湿而变形弯曲无法使用,王翦也大量削减了这秦军最引以为傲的远射兵器,而以竹木制成的弓矢代替,如此一来,秦军战力虽然有所下降,却最大程度避免了气候的影响。
其三是编制的变化。以前秦军多以万人为行军作战的单位,作为军中将领中坚的也多为都尉,但此次南征本就是分兵几路,随着深入岭南腹地,还极可能继续多头进军,是故王翦将秦军十余个大兵团尽数打散成一个个千人队;还改变了作战、后援部队相互独立的原有格局,每个千人队都是士卒、民夫、工匠混编,民夫负责搬运粮草、砍伐竹木、开山凿石,工匠负责修葺兵器、建造干栏和船只,军民之间界限不再明显;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医师携带大批药材随军出征,以应对暑热瘴气以及虫蛇猛兽的威胁。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便是后援的变化。按惯例,秦军本该以目下屯兵的苍梧郡、庐江郡为后援根基,然这两郡在当时都属荒蛮的江南地,无论人口还是可供农耕的田畴都很稀少,显然无法提供雄厚的粮草支撑;更有甚者,岭南的连绵山峦和纵横溪流,使任何运送粮谷的车辆牛马都无法顺畅抵达前线;而若纯然以人力肩挑背扛,只怕这些粮谷早在半路便要被充作口粮消耗光,如此根本无法保证大军深入作战。
最终,大将们决定以淮北地为后援,由水路运送粮谷。具体说来便是,粮草由泗水郡、陈郡等地装船,再通过两地密集遍布的水网入大江,沿江而下先后到达洞庭泽、彭蠡泽再分别向南,一路沿湘水逆流而上(不同于绝大部分河流,湘水是由南向北流淌的),支援西路军、中路军;另一路则沿湖汉水南下,支援东路军。如此运粮不仅便捷,自身所耗粮谷更少。而总司后援的重任,便落在了苍梧郡守灶、苍梧尉徒唯的肩头。
“只是,此法仍未全数解决运粮之难。”苍梧郡守灶伸指滑过牛皮地图的粗糙表面,解说道,“粮船运至五岭一带,水势便渐渐变浅,直至化为道道小溪,无法继续前行,若欲运粮,仍只能以人力将粮谷运过五岭,再行搬上粮船继续南下,如此则后援还是难称便利。”
“仍是五岭阻隔啊!”王翦不由得叹道,“目下也只能过五岭再说了……”
分派粮草药材、修缮兵刃、打造船只等诸多事宜尽数办妥之后,已是月余之后了,秦军终是尽数完成了南下的一切准备,一个淫雨霏霏的清晨,中路秦军最先动身了。
细密的雨帘笼罩在湟水和九嶷山麓之上,给这南楚之地添上了一丝朦胧凄迷。宽阔的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运兵船已尽数集结,中路军统帅任嚣伫立在当先那艘最高大的楼船上,亲手挥动令旗向上将军王翦和其他同袍们道别,此后船队便缓缓穿过细密的雨帘,向那片中原人此前从未涉足过的南天之地进发了。
“上将军!我等也要回镡城要塞,这便与上将军别过了!”船队消失之后,身旁的屠雎亢声道。
王翦轻轻点头:“善!老夫也将回南野筹备进军,且待我等会师岭南!”
“不得,无返——!”众将的吼声,回荡在沙沙雨声中。
黯淡的光亮由生满青绿苔藓的窗口投入了竹寮中,落到挂在竹墙上的那张岭南山水图上。这地图是由牛皮制成的,纵然已得到了尽可能妥善的保存,但从那上面偶尔可见的几块青绿色瘢痕可知,在这岭南潮湿的雨季里,它仍很难完全避免发霉的命运。
王翦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轻轻抠掉了地图表面的那几块霉斑,指尖又从地图上自西向东缓缓掠过,在牛皮上留下指甲的划痕,最终落到了五岭的最东端,那上面用秦篆标注着“台岭”两字。
他的目光在这两个字上停顿了片刻,终是踱到了竹寮的窗前。窗外细雨绵绵,无数细小雨点打在窗口斑驳的青苔上,又溅起更细小的水花迸进窗口,湿漉漉一片,王翦却是浑然无觉,只是凝望着近在咫尺的那片郁郁苍苍的山林。岭南的雨不同于关中的雨,甚至也不同于北方的雨。关中的雨,北方的雨,打在身上都是彻骨的冰凉,让人战栗却也催人振奋,然而这里的雨却仿佛沾染上了此地的燠热、黏滞、沉闷,不仅带不来任何清爽,反而使人更透不过气来。
一向沉稳的王翦,此刻心底却罕见地郁积起了一团烦躁。
他所统领的东路军,是在一个多月前离开南野要塞向五岭进发的。按原定计划,被分为一个个千人队的士卒和民夫们轻装上阵,割刈或烧去丛生的杂草与荆棘,砍倒一棵棵粗大的古树,有时甚或要凿开山石,就这样在荒莽山林中一点点开辟出一条条小道,在诸多宽深溪流间铺设起一架架浮桥,为后面的大军打通行进的道路。后军则始终与前军保持着半日上下的路程,沿前军开辟的道路,利用前军留下的木材石料,专挑地势险要之处建造起一座座营垒。这些营垒规模都不大,但既可屯兵又可囤粮,彼此间隔又都很近,足可保证更后面的民夫将辎重粮草由南野要塞接力传递至前军,遇敌时不同营垒间更可互为唇齿,相互支援。也正因此,秦军进入五岭的这些时日以来,尽管也有小股扬越人试图偷袭他们,但始终没有遇到太大危险。如此行进了半个月,东路军进程虽极是缓慢,每日至多不过行进十余里,但大体来说还算顺畅。然而,当数万秦军全数没入五岭的连绵密林、真正来到台岭脚下后,麻烦却降临了。
尽管自认为行军已足够隐秘,但王翦还是没有想到,扬越人早早便用山石、滚木和荆棘堵塞了穿越这条山岭的一切水陆通道,还在那最宽阔的溱水之上筑起了一座营垒,扼守住了要冲,据说这营垒是扬越将军梅建的,秦人习惯性地将它称为梅将军城。一个多月来,秦军先后向这梅将军城发动了三四次强攻,却无不以失败告终,自身反倒折损伤亡颇多。
究其原因,并非扬越人战力强悍,实在是这台岭太过险峻,它的名字便来源于山势——如平台般既高且平,陡峭入云。征战五十年来,王翦虽也见识过阏与、井陉等险关,却还当真没见过这般险要的隘口。那数不胜数的嶙峋的山石、粗大的古木、纠结的藤萝、遍布的荆棘,再加上不时可见的瘴气沼泽,都滞涩着秦军进攻的脚步,纵有个别身轻力健的士卒能攀缘上去,却也根本敌不过严阵以待的大批扬越人,徒然白白送死而已。此后王翦又多次派出精干斥候到处查访其他山路,却无一不是空手而归。王翦纵然徒拥数万大军,面对着如此天堑,一时也徒唤奈何。
“如此险关,当真兵家必争之地。若能越过五岭,老夫必在此设下关塞,遣重兵把守。”望着竹寮外连绵的细雨,王翦的目光也分外阴郁。
“上将军,探路斥候又回来了!斥候营都尉求见!”竹寮外的沙沙雨声中响起了军吏的喊声。
“请进来!”
一阵极富节奏的吱嘎声从门口响起,不大的竹寮也随之轻微晃动了起来,斥候营都尉常撩起了垂在门口的竹席,小心低头踏入这间狭小的幕府。令王翦颇意外的是,他身后还跟着另一名秦军士卒,这士卒显然很不适应狭小的竹寮,刚一进来额头便碰到了梁柱上。这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后生,身形虽瘦却很是结实,肤色黑了些,相貌称得上英俊。
王翦将探询的目光转向常,常显然明白上将军的意思,不等他询问便开口道:“上将军,此乃我斥候营一名屯长,赵仲始!”
王翦“啊”了一声。他对赵仲始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曾听常几次提到过此人,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东路秦军中最年轻的屯长,目下已是簪袅爵了;于是颇有些赞许地望着这位军中的后起之秀:“何事找老夫?”
“此番他率士卒探路,有一设想欲禀报!——仲始,讲!”
赵仲始上前一步拱了拱手:“上将军,我等斥候前日踏勘,见台岭一处山麓,腰身处有大群白猿上下攀爬。我等若学那白猿攀上山岭,奇袭梅将军城,必能奏效!”
“学那白猿?攀山奇袭?”王翦颇有些哑然失笑,“这台岭何其陡峭,白猿纵能上下,你却如何攀爬?”
“上将军不知,我等大都是巴蜀山地长大,自幼最擅翻山攀树!这般山岭虽然险峻,却敢一试!”
“纵然如此,扬越人若有所察觉全数攻来,你等岂非大险?”
“不会!那群白猿所在,距梅将军城至少有一日山路,中间又隔着重重峻岭,扬越人不会注意;况且他若早知此地,还会有那多白猿么?早被吓走了!”
“也是一说,只是此计实在太过大胆……”王翦沉思了片刻,这才开口:“你等先下去,老夫想想。”
两人走后,王翦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连绵的雨雾,沉吟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叫来几名传令军吏,连发三条将令:其一,抽调三个百人队,第一队负责收集藤条皮革;第二队负责将它们编制成一根根绳索,每条至少要三十丈长,能承受五人以上重量;第三队负责砍伐树木,劈削木楔。其二,东路军全部铁鹰锐士集结,另招募死士八百,每人领三日口粮,配齐兵刃甲胄。其三,其余士卒即日起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进攻梅将军城。
“你等切记。”口授将令时,王翦的语气极是严厉,“最后一条将令当大张旗鼓传出,前两条务必隐秘行事,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
“却是为何?”埋头记录将令的军令司马诧异地扬起了脸,然而遇到王翦那锐利的目光时,立即知趣地闭上了嘴。
……
雨已完全止住了。
黯淡的日头终于重现天际,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远处的山野间却腾起了蒙如轻尘的缕缕白色雾霭,须臾之间便自下而上充塞谷中,几乎咫尺间都无法分辨人物,那便是所谓的瘴气。
赵仲始仰起头,沿着台岭陡峭的崖壁远远望去,勉强可见一片郁郁葱葱的苍翠中点缀着一点雪白,于是深吸口气,低头最后检视了一番自己全身的装备——牢牢绑在腰间的牛皮绳索,头戴的宽大竹笠,裹在双手上、既吸汗也保护手掌的布条,背在身后装有攀爬工具、军粮饮水、止血草药的竹笥,不由得想起父亲。入巴蜀舟师前,自己每日都是这副模样,父亲笑说,自己本是赵地男儿,儿子竟成了蜀人。每次听到父亲这话,自己总笑着回敬道,蜀人赵人,终归秦人,有甚可争的。只不知今日一去,自己还能活着见到他么?……
“各位弟兄,后事交代清了么?”上将军苍老而浑厚的嗓音不期然响起。
“交代清了!”以常为首的将士们一片齐声应和。
王翦踱到了赵仲始面前:“仲始,为何不让老夫看你家信?”
“我……”赵仲始没想好如何回答,顿时语塞。
看到他的窘态,王翦笑了:“罢,不愿让人知你来历,老夫便不强求,只是切记:你只比老夫孙儿大几岁,还年轻,真扛不住便原路下来,莫硬撑,老夫再想办法便是。”
“……上将军小看我!”赵仲始憋了半天,突然冒出了这一句,引起一片笑声。
王翦也笑了起来:“好,老夫这便向秦军锐士赵仲始谢罪!”说罢弯下身子深深一躬,赵仲始涨红了脸连忙还礼,周遭笑声也更大了,气氛顿时和缓了不少。笑声中,领队的常大喊一句“出发”,赵仲始便第一个转过身去,向着台岭陡峭的崖壁走去。
“叮当!叮当!”
随着一声声锹击,细碎的木屑石末窸窸窣窣落下,有的黏在汗湿的手臂上,有的则滑落下来,坠入脚下那深不可测的谷底。
除了这单调空洞的敲击声,四下里便再无声息,赵仲始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和粗重喘息。他两手已磨出血泡,衣衫也被汗水、雾气和露水浸湿,牢牢贴在身上极不舒服,但他仍是用左手铁钩死死扒住头顶山石,右手奋力挥舞着铁锹,将锹尖一点点凿入老树的枝干和山石的缝隙中,再先后抽出双脚踩进去,支撑起全身的力量,接下来继续重复先前的所有步骤。
高处传来的一阵猿啼使赵仲始惊讶地仰起头,尽管宽大的斗笠阻隔了视线,但他仍能透过斗笠边缘勉强望见,离自己大约二十余丈高的地方,赫然现出了大片云雾般的雪白,知晓已到一半,尽管心下欣喜却仍不敢懈怠,继续小心一尺一寸地缓缓攀爬着。猿啼之声越来越清晰,爬到后来,甚至还能不时闻到阵阵说不出名目的清香,但赵仲始顾不得分辨,只是心下暗暗祝祷,千万不要有白猿突然扑下,将自己推入这万丈山谷。
还好,意外始终没有出现。又向上攀了十余丈后,山势陡然变得平缓起来,当他的双脚终于牢牢踩在了平缓山石上时,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放了下来,环顾左右才注意到自己身处一片茂密白梅林中,方才那股清香便是梅香;更奇的是,前日他踏勘时见到的那些白猿都在这里,无不攀挂在白梅枝头嬉闹,白梅白猿混在一起皓然难辨,怪道山下望去一片雪白!
眼前虽是这般难得一见的胜景,赵仲始却也并未驻足流连,而是转过身解下缠在腰间的粗长牛皮绳索,一端绑在一棵粗大梅树上,再将另一端顺着崖壁缓缓垂下去。片刻后他感到手中绳索被有节奏地连掣了三下,脚下山谷也传来了阵阵喊声,于是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这根绳索,同样将它使劲晃动了三下,很快手中绳索便陡然绷紧又猛地沉重起来,不久后常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野中,当他终于攀到自己脚下后,赵仲始伸长胳膊,一把将他拉了上来,而常几乎是立刻便瘫在了湿漉漉的草丛中,丝毫不去担心这里是否会潜伏着蛇虫。
“终是,有了落脚之地……”他喘着粗气道。
“这处山地,少说能容百人!足可供我等中途歇息!”
赵仲始说着取下背后的竹笥,掏出一支空了一半的竹节,打开茅草扎好的竹节口,对着嘴咕嘟嘟大灌了一通带着清香的冷水,又掏出竹叶包好的饭团干肉大嚼了起来。
“甚好甚好!单是觅得这般去处,便该给你晋一级爵!”环顾着周遭一片白茫茫的梅树,听着白猿们连绵不绝的啼叫,常頞叹了一句,从自己身背的竹笥中取出一条大绳,又将它缓缓垂下去。
赵仲始愣愣望着他:“都尉,不多歇片刻?”
“歇个×子!”常頞不断向下缒着绳索,“入夜还不到顶,我等都没处睡!”
赵仲始叹了口气,顺着常頞垂下去的那条绳索向脚下望去,但见稀薄雾气中,深不见底的山谷仿佛张开了绿森森的大口,说不出的阴森诡异,顿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忙重又向后靠去。
常瞥他一眼:“怕了?当初你先提的奇袭,又反悔了?若让你老汉知晓,看他说甚!”
“别别别!”赵仲始大急,忙连连摆手,“阿翁不许我人前提他,都尉千万莫讲!”
常颇有些不屑地撇撇嘴:“你老汉也是稀奇,既非王族也非名将,有甚见不得人的?”
“这却不知了……”
“——好!上来了!”常感到手中绳索一沉,忙牢牢攥住。赵仲始探头望去,只见另一位同袍也被绾在绳索上,正在将一个个粗大的木楔钉入方才自己和都尉凿出的那些石孔,从而架好一个个尽可能结实的落脚点。这本是巴蜀山民们修栈桥之法,本来还应将一块块木板钉上这些木楔,从而铺成一条水平延伸的栈桥,但眼下秦军为的是攀缘,是故略去了后面步骤,赵仲始看了不禁由衷赞道:“都尉,你这法子好!”
“当年张仪开金牛蜀道,有几段栈道便是这般开凿,司马错方能平巴蜀!”
“那夜郎、滇、雟等西南夷诸部不能平定,也因道路不畅?”
“岂有他哉!若能重回蜀地,俺有机会便上书咸阳,请开道直通滇池,去打西南夷!”
“好哇,我也同去!”
……
暮色降临了。
月光下的五岭如巨蟒般向西迤逦延伸而去,起伏不定的山势又如一只狂奔巨兽那长长的脊背,虽有月光照耀,高耸险峻的山峦却仍是一片无尽墨色。然与平日大不相同,黑暗中却还闪烁着一条细长的火龙天梯,一直绵延到山顶;在这条天梯脚下的谷地中,更有大片火把照亮了谷中的林木山岩溪流,以及一个个悬挂在崖壁上、正在向上攀缘的死士们。
而他们脚下的山谷中也聚集着数百名士卒,人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一双双满怀期待和焦灼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崖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