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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五胜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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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五胜之衣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五章五胜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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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五胜之衣

明媚的日光下,滔滔碧波上,十余艘插有黑旗的舲舟自台岭缓缓驶出,很快将巍峨的五岭甩在了身后。Www.Pinwenba.Com 吧

各种五彩缤纷的鸟儿在两岸郁郁苍苍的林木间翻飞着,其中不时夹杂着一两个不住晃动的黑点黄点,那是一只只猿狖在枝杈间跳跃攀爬着,它们彼此间的呼喝混杂在各色鸟鸣之间,为这首杂乱无章却又异常热闹的合唱平添了几个响亮的音符。

赵仲始紧紧把着舵立在船尾,沐浴着从林木枝叶的缝隙间洒落的日光,呼吸着潮湿的水汽,心底快活得只想大喊大叫。南下百越已有年余,他早习惯了那或是酷热或是阴雨的天气,早习惯了那遍布瘴气荆棘的危机四伏的山林,也早习惯了那些丑陋凶险的形形色色的蛇虫猛兽,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风景。

不过在此之外,令他兴奋的还有对重新见到父亲的隐隐期待,他知道父亲目下是在中路军,南越地被平定后,被任嚣将军派到番禺东北一个叫龙川的地方任县令,此番极可能赶过来,也极可能与自己相见。赵仲始还记得几年前自己从军的那个晚上,父亲曾虎着脸对自己说,你既执意入巴蜀舟师,便须凭一己之力打拼,不得向外人提我;若不立军功,更休要来见我!那次以后,这三五年间,自己还当真没再见过他。

说起来,若非上将军器重,自己还真没机会去见父亲。想到这里他向身后望去,正见身后几丈外的水面上,上将军王翦伫立在船头,看到自己扭过头来便笑着扬了扬手。

船行了一整日。黄昏时分,王翦下令所有船只尽数歇息,待到岸边燃起渔火炊烟时,王翦遥望着倒映着夕阳余晖、如一匹灿烂锦缎般的金红色水面,认出这条与溱水相汇的大水当是湟水。任嚣对自己讲过,这湟水发源自萌渚岭,也是下岭南要道之一,中路秦军便是由此南下。横浦关开建不久,任嚣也开始谋划在湟水上骑田岭的阳山一带筑关,如此一来,便是东有横浦关,西有阳山关。心念及此不禁突兀一句:“两关似还不够,还当再加一关!”

“再加一关?”旁边的赵仲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等脚下,正是湟溱二水交汇之处,地势极是险要。”王翦拄着砍下来的一根竹竿,轻敲着脚下这片土地,“不如于此地再筑一关,如此便前有横浦、阳山二关,后有此关,三关刚好成一个大角,正可互为唇齿!只要守得三关,中原与岭南地便是畅通无阻;万一中原有变,只要尽数封闭三关,至少可保岭南安然无恙!”

“中原有变?”赵仲始愕然了,“中原能有甚大变?”

“……但愿老夫多心了。”王翦顿了一顿,又淡淡笑了笑,“统一不过数年,那些六国世族又大都健在,无不图谋复辟。此等形势下,庙堂但有不慎,中原便极易生乱,可我南北两路大军又不能轻动:北路九原军还须抗击匈奴;我等又战事未结,纵然平定岭南全境,无数十年之功,百越人也不会真正融入华夏,此时若骤然撤回,各部定会重新自立,岭南便是得而复失!”

赵仲始瞪大了眼睛:“上将军之意,就算中原有变,我等南下秦军也不能回援,而只能扼守五岭以求自保?”

“舍此之外,别无他法。正是因此,老夫才看重这五岭三关……”

次日清晨,溱水水面上投下第一缕鱼肚白时,船队重新起航了。接下来的一日一夜再无大事,当行至第三日午后时,水面骤然开阔起来,极目望去但见滔滔碧波连绵不绝,更有一群群海鸟不时在浪峰波谷间倏忽起落,发出不绝于耳的清脆鸣叫,与丈许高的浪花拍打在礁石上激起的阵阵巨响不住应和着,南海到了。

秦人们的欢呼声中,岸边一座座巨大的造船台随之映入眼帘,无不下垫枕木、上置木墩,一艘艘半完工的大海船安置其上,船匠们正在那上面忙碌着。他们先是将一块块带有榫头的船板拼接起来,再将它们与各色支撑构件相接,插入船身或舱壁,最后则挥舞着铁凿将一枚枚铁钉钉入船身,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造船台下面则是用一块块木板拼接而成的滑道,至少二百步长,一直延伸到海边,显是待到航船造好之后由此入海。

“上将军!我等来迟了!”船队刚在造船场旁靠岸,任嚣便领着一队士卒快步迎来,在一片欢笑寒暄中将王翦引向了离船场不远处的那片山岭,边走边讲起了平南越的战事。

任嚣说,自己领中路秦军越过五岭后,众将都认为南越地广袤,各部唯南越君马首是瞻,逐一降服进程未免太慢,一旦旷日持久,粮草后援也会大为艰难,若能先出奇兵迅速攻至番禺,一举擒获南越君,便极可能大大震慑南越地,甚或使众多部族不战而降。任嚣大为赞同,当即将全军一分为二,遣一支水师沿湟水而下,秘密行驶旬日后突兀出现在番禺以北。南越君得知后大吃一惊,根本不及召集各部抵御秦军,手忙脚乱之下忙弃城沿海路逃向西南,据说一直奔到了南海对面一座大岛上。他这一逃,留守番禺的南越人与其他部族顿时群龙无首,有人主战有人主降,更有人主张也一并南逃,此时领军奇袭的那员大将瞅准时机孤身前往番禺,竟是兵不血刃说服了南越人不战而降。此后这支秦军据守番禺之都,任嚣自己则稳扎稳打,边战边谈,终是先后降服了其他各小部族,南越地遂告彻底平定。

“何人这等胆识?”王翦惊讶地扬起白眉。

任嚣笑了:“此人名赵佗,常山真定人。”

他刚说出这个名字,王翦身后的赵仲始便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眼见两位统帅都看自己,忙红着脸笑道:“没,没事……”

一行人来到山坳中一处宽敞谷地,但见又是一片忙碌景象,到处是堆积如山的石料木材砖瓦,谷地正中则矗立着一座正在修筑的石头城邑,长宽四里有余,诸多抬石运木夯土砌墙的民夫穿梭其间,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任嚣指着东南那片山地说,那山叫番山,北面一里外则是禺山,番禺之名便是由此而来;又指着那座正在建的城邑道,这番禺城有一传说,云周夷王时有五位仙人各骑一羊聚集于此,将五谷赠与南越人,护佑此地永无饥荒,言毕便腾空而去,只留下五羊化作五块大石,是故此地又有五羊城之别称。此城据说是楚人留下,号为楚庭,然楚国开发终究有限,时日一长便多有损毁坍塌,自己平定南越地后眼见它这般荒废实在可惜,于是便率领秦人和百越人一同增筑此城。

“万岁!出水了——!”

远处一阵欢呼将众人目光吸引了过去,但见几名士卒一片欢呼着奔走相告。任嚣笑说,想是赵佗凿成了井,我等且去看看,领着一行人上了山。行至半山腰,正见一群士卒围成一圈,圈外的人向里递进只只空桶,提出来便盛满了清亮亮泉水,更外面的便用手中掏空的椰壳自桶中舀起泉水,捧到嘴边大喝起来。

“赵佗,看谁来了!”任嚣叫道,人群中一员中年大将抬起脸,正见王翦满面笑容望着自己,不由得惊喜一句:“上将军!”

“到处不见将军,原是在此凿井!”王翦笑道。

“末将在龙川便凿过井,这几日助任将军筑城,见众人用水须从远处运送多有不便,便想试试再凿一口,而今总算成了!”

“老夫也看看此井!”王翦说着凑上前,但见三十余尺深的井中正荡漾着一泓清泉,清晰映出自己的白发黑脸,赵佗递过盛满井水的椰壳,王翦只喝了一小口,顿觉一道冰线自喉咙直灌入肚肠,暑热已是无影无踪。众人见状一齐大笑,赵佗又亲自给随王翦来的士卒们人人倒上一椰壳井水,来到赵仲始面前时,却是愣在了原地。

“将军……”赵仲始紧紧绷着嘴角,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笑出声来。

“你……你却如何来了?”赵佗惊讶道。

“你等认识?”王翦很是意外,看看赵佗再看看赵仲始,这才注意到两人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恍然大悟之余,顿时放声大笑起来。

当晚,任嚣、赵佗设下酒饭招待了王翦一行。席间王翦问起赵佗身世,赵佗说自己本是赵人,后来徙至蜀郡入了巴蜀舟师,又随舟师南下百越,赵仲始也是如此。任嚣则说,我中路秦军中,赵佗堪称军政兼通第一人,南越平定后他便去了番禺东北的龙川任县令,在当地筑城凿井,南越人大为拥戴,还将此城呼为佗城。便连隐居当地的一位中原神医霍龙先生都大为赞赏,主动出山助他治理龙川,还治好了不少秦军和百越人。我等已与先生约好,此番他也随上将军去西越地,那里瘴气甚大,不少士卒都病倒了。上将军前去也须小心,王翦忙点头称是。任嚣说着忽然一拍额叫道自己如何忘了,匆匆离席而去,片刻后抱着一只竹匣回来了。

“这是何物?”王翦好奇地问道。

任嚣打开竹匣,双手掣出一件物事,王翦一下愣住了——匣中是一件颜色极其艳丽的战袍,上面缝缀着五彩缤纷的各色鸟羽,一排排列得极是齐整密集。

“此乃五胜之衣,是当年越王勾践那四大重宝之一,后来辗转流落至南越部,又被我等缴获!此战袍由碧鸡、红雀、白雉、山鹕、鹲鵰这五色鸟羽缝缀而成,鸟羽缝上前都在草药汁里浸过,上将军穿在身上便是百毒不侵,此番西进大有用处!上将军披上此袍,让我等看看!”赵佗等将也随着纷纷起哄。

王翦接过战袍,好奇地捻了捻战袍上的一根根鸟羽,再掂了掂这战袍,只觉甚是轻软,不由得啧啧称奇:“既如此,老夫谢过任将军。只是此袍实在太艳,老夫穿身上,岂不惹将士们笑话?”

“岂有此理!”赵佗叫道,“上将军穿上它,年轻二十岁!”

王翦被逗笑了,也没有坚执推辞,接过战袍披在身上转了一圈:“蛮夷大长老王翦,见过诸位将军!”一本正经的表情惹得众人又是一通大笑。两日之后,他便真披着这件五胜之衣,与那位神医霍龙,以及赵仲始率领的百人队重又上了船,一路西行了。

西越地,赤水北岸。

弓弦颤动的声响自密林深处突兀传来,走在最前的秦军斥候刚发觉不妙,涂有毒药的箭镞已贯穿了他的喉咙。

乌黑的血水喷涌而出,身后的同袍见状忙纷纷举起藤牌挡在身前;几乎与此同时,一根根竹制的箭矢梭镖已从四面八方射出,尽数扎在盾面上。

“百越人——!”随着百将吹响骨笛,其余的秦军士卒忙三人一组分散开来,然而一声声惨号仍接连响起。百将藏身一丛箭竹之后,只向周遭扫了一眼便咬紧了牙关——在这支秦军百人队周围,突然现出了五六个陷阱,里面插满了竹木削成的长矛,跌进坑中的士卒无不被刺穿了肚腹与喉咙!

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难以察觉的响动。

百将一声暴喝半转过身,反手将秦剑猛地抡出一个圆弧。只听“当”的一声,剑锋陡然被一柄兵刃架住,一张纹满了虬结花纹的面孔近在咫尺。那西瓯人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容和鲜红的舌头,不等对手抽出剑,两排被凿开几个黑洞的牙齿已然咬上了他的右臂。

一阵钻心的痛陡然传来,百将吃痛一声大叫,猛然掣回臂膀,剑锋过处,西瓯人同样绘满了蛇纹的**胸膛已被划开,可百将未及收回手中血淋淋的秦剑,小腹又受了重重一击,原来是第二名西瓯人以同伴尸体为掩护给了他这一拳。百将刚挺直身子便觉身后又有甚物事落下,扭头看时却见第三个西瓯人自一根粗大藤条上滑落,手中那柄沉重石斧陡然向自己额头砸来!

伴随着两声尖利呼啸,两根弩矢分别贯穿了这西瓯人的身躯和手腕,他坠落在地时已成了一具尸体,百将正要冲上前去补上一剑,后背却又是猛地一沉,原来是方才那给了自己一拳的西瓯人扑上身后,紧接着一只粗大胳膊便横上了脖颈,扼得他喘不过气来。

又是一声呼啸,扼住他脖颈的胳膊松了下来,那名西瓯士卒也软软滑落在地,背上还插了一支震颤不止的羽箭。

“百将!”十步之外,一名手捧弩机的少年士卒欣喜叫道。

“身后!”百将却并无半点儿死里逃生的喜悦,厉声大叫道。

少年士卒的笑容陡然凝固在了脸上,一根竹矛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身体,带着斑斑血迹由他的前胸透出。

“狗日的西瓯人!”眼见连续两次救了自己性命的兄弟倒在偷袭下,百将急红了眼,弯下身子从死去的西瓯人手中随手捡起竹矛狠掷向那名暗下黑手的西瓯士卒。竹矛同样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偷袭者的身躯,然而与此同时,他却感到一股剧痛由脖颈传来,抬手按上只觉湿漉漉一片;再将手掌举到眼前时,分明看见满手都是乌紫色的血。

“药箭……”他喃喃道,一股眩晕随之袭来。

当百将的尸体也倒在血泊中时,一阵铜鼓的沉闷声响四下响起,更多的西瓯人呼喊着秦人们听不懂的越语,从密林深处赶来,从荆棘与草丛中闪现,从垂在秦人们头顶的藤萝上跳落,从四面八方纷纷扑来。后面的人举着木弓竹箭,前面的有人挺着竹矛,有人握着石斧,有人索性挥动着草草砍削成的沉重木梃或粗大的荆棘枝,甚至还不乏赤手空拳、仅靠着牙齿与指甲便想同秦人搏杀者。只有三五个百越人身上披着犀皮象皮制成的铠甲,手中兵器由青铜铸就,显然便是头领了。

“撤退,快撤退!”眼见百将已经牺牲,向自己拥来的百越人少说也有两百以上,一名屯长连忙下令回撤。

“将弟兄们尸首背走,休要留给越人!”另一名屯长喊道。

这话提醒了士卒们,想到同袍的尸体将成为这些百越人口中的食粮,人人都是一阵恶心一阵痛恨,不顾越来越逼近的西瓯人,纷纷跃下陷阱拖走了同袍们的尸身,屯长则背起了死去的百将,尽可能快地向后退去。

这次还算幸运,尽管已经有几个身手矫健的西瓯人赶到近前,却很快便倒在了断后士卒们的弩机下,当大批的西瓯人扑向这片战场时,这支负责探路的秦人小队已经逃得足够远了。

这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不过是几个月来秦人遭遇的无数次偷袭中最普通的一次。

听着屯长的报告,屠雎面无表情地望着不远处那片危机四伏的密林,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屯长退下去后才沉重地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按着额头。

回想着这几个月来的战事,他已经心力交瘁了。

其实,西路军本是三路秦军中兵力最强大、人数也最多的,分配兵力时,由于担心西瓯部会同身后的雒越部携手抗秦,上将军王翦有意给西路军划拨了近半兵力;而这支卒伍也并非一开始就这般不顺,刚好相反,三路大军刚动身南征时,西路军恰是进展最快的,那西瓯君译吁宋根本不知秦人深浅,尽起举族大军,还特意选了一处在岭南颇少见的旷野作为战场,想一战便将秦人一口吞掉,不料刚一交手便是兵败如山倒。屠雎记得,译吁宋当时惊慌失措地收拾残兵败将一路南逃,自己则亲率大军从水路尾随追击,很快在郁水上游追上了对手,再度将他们打得大败,又一并击毙了那位气焰嚣张的君长。而今回想起来,这无疑是平西瓯的一个重大转折,只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从此以后战事将越来越简单,可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实际进程却与预料的全然相反。

屠雎还记得,译吁宋被杀的消息传开后,整个西路军上下一片欢欣鼓舞,士卒们都说,失去了君长的西瓯人再不足惧,平定西越地已是指日可待。基于此种判断,许多将尉都不约而同地建议派出多名信使,分头前往西瓯人村寨进行劝降,如此必定能更省力气,屠雎一开始认为风险太大,并未轻率答应。然而没过多久,中路军赵佗劝降了南越的消息遥遥传来,屠雎听后不觉心动,终觉值得一试,于是在军中遴选出了一批见识与胆略俱佳的百将屯长,派他们去劝降西瓯人。也正是在那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目下回想起来,屠雎还觉得那是个不祥之兆。

他记得那一日,自己和一干将尉出了营垒,有说有笑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信使,看着他们先后消失在密林深处,正转过身准备回营垒,密林深处却忽然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将军欲劝降百越人乎?”

所有人都惊讶地转过身,打量着那片雾气缭绕的密林。他们都听得清楚,这声音说的是中原人通行的雅言,并非那鸟鸣般的越语,可除了秦军之外,还能有哪个中原人千里迢迢赶到这荒蛮的百越之地?

“足下何人?可否露面?”屠雎皱起了眉,向着传出这个声音的密林走近了几步,身旁的几名侍卫也举起藤牌,护在自己统帅身前。

枝叶震颤中,一阵如野兽嘶吼般的低沉笑声由远及近迅速传来,越来越清晰,很快,众人便看到一个灵猿般矫健的身影在那浓密树荫中骤然闪现,又如一片树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刚好落在二十余步外。

“你是中原人?”屠雎警惕地望着这个身影,尽管此人身着百越人才会穿的左衽葛衣,又打着赤脚,但发型却既非断发也非椎髻,而是仍如中原人那般盘起头发。他面色黝黑,须发蓬乱,一双眼睛闪烁着野兽般犀利的光芒,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野性的气息。

“我非中原人,乃是楚人!”他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强烈敌意。

“来我军中,究竟何事?”屠雎以同样冰冷的语气反问道。

“只为警告将军两句。其一,莫要白费气力,西瓯人不会乖乖降秦;其二,秦人若不想死,趁早滚回关中!”

“休得猖狂!”几名侍卫一同怒吼道,几乎同时放下手中的藤牌,从背后摘下弩机,弩矢齐刷刷地指向了那个身影。

“我等怕死便不来这岭南,若想吓走我等,只怕足下也是白费气力!”屠雎止住了正要扣动弩机的士卒们,冷冷回敬道。

那人低声笑了,没有再多言,重又手脚并用爬上了树,迅速消失在浓密树荫中,方才那阵枝叶震颤声重又响起,只是这回却越传越远了。

伴随着这响动的,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仍然如野兽的咆哮般阴郁:

“谓予不信,自可拭目以待!……”

想起这句话,沉浸在回忆中的屠雎紧锁起了眉头,而今他不得不承认,警告已经应验了——那人消失后的次日清晨,他听到幕府外的士卒们一片愤怒惊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营垒外时,却是和士卒们一样又惊又怒!

——营垒外的那片树林中,不知何时已挂上了几名信使血淋淋的首级,还有他们那只剩白森森骨架的尸体!

接下来的整整五日,士卒们每日都会在营垒周边的丛林中发现那些只剩骨架头颅的尸体,人人愤激不已,而屠雎也终于明白,面对这些蒙昧愚顽的西瓯人,还是只能用拳头说话,当即下达了进军将令。然而当一队队秦军冲向百越人村寨时,他们看到的只有熊熊火光和滚滚浓烟,西瓯人已全数逃入了深山密林中。

“这西瓯人宁与野兽为伍,重回茹毛饮血之时,也不愿要我中原文明?”站在冒着缕缕白烟的遍地废墟前,屠雎脸色阴沉极了。

从那以后,西路秦军便开始陷入了苦战。和另两路秦军一样,这十余万大军也同样被西越地的崇山峻岭、莽莽山林和纵横交错的溪流分割成一个个千人队甚或百人队;也正因此,面对着西瓯人神出鬼没的偷袭,秦人始终防不胜防。这些百越人能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出现,用任何手段杀死你——在密林里,你可能被树梢上抛下的一根竹矛刺穿了身子;在山岭中,你可能被岩洞深处突然投出的一柄石斧砸碎头颅;驾着小船在溪流中行进,你不知何时会被一支毒箭射中胸口;就连夜间在营垒干栏中酣睡,你也有可能被一把匕首割断了喉咙。更有甚者,在这些百越人手中,山林中的一切物事,都可成为置人于死地的利器——你头顶随时会落下一根沉重的木桩,你脚下随时可能出现陷阱,你划着的木筏随时可能散架,你要喝的溪水也随时可能被含有剧毒的胡蔓草浸过。你缩在自己的营垒闭门不出,干栏竹寮的窗口不知何时会被丢进一条毒蛇几只蜈蚣;你恼火不已地准备将铠甲披挂上身,却又可能被不知何时藏在衣甲中的一只毒蝎蜇伤了手;你和同袍们全力杀出冲进密林,也许便会有一只蜂巢被丢到面前,冒出的毒蜂会瞬间将你蜇得体无完肤;你追着这些鬼鬼祟祟的百越人蹚过明明只有膝盖深浅的池塘,踝胫上也许立即便会附满了吸血的蚂蟥;你好不容易追着他们赶到了密林深处,发誓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们却又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更要命的是你总会惊恐地发现眼前弥漫着一片浓重瘴气,脚下是沾上便要手足溃烂的毒泉或陷进去就拔不出脚来的泥淖;纵然如此你也应当谢天谢地,这总比面对着几只怒火中烧的犀牛或一群饥肠辘辘的巨鳄要强得多。

所有这些,都是几个月来令西路军谈虎色变的遭遇。

满腔郁闷的屠雎负手在幕府中转悠着,无意间拾起了石案上的一枚竹简,只扫了一眼便又多少有些烦躁地将它重新丢下。那是上将军发给自己的军报,说东路军已经平定了扬越部,自己不日将赶往南越地巡视,此后再来西路军中检视军情。这军报是一个多月前送来的,上将军便再是磨蹭,这几日也该到了。

“只能听上将军之见了……”屠雎深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

到达赤水一带的西路军驻地时,正是瘴气最重的清晨。

眼见无比熟悉的秦军营垒已隐约掩映在林木深处,百人队同时发出了欢呼,赵仲始第一个蹿上了岸,其余士卒们也纷纷弃舟登陆。然而王翦刚踏上湿滑的泥地,身后便突兀传来了老霍龙的大喊:

“且慢前行!小心瘴气!”

所有人都止住了脚步,与此同时,走在最前的赵仲始惊讶地发现,离自己不过十余步远的那几株木棉背后,陡然腾起了一道柱状黄雾。这黄雾一开始不过弹丸粗细,很快便如飞蓬般盘旋着飘散开,几乎是瞬间便向自己面前扑来。

“趴下!憋气!”霍龙的吼声再度从身后传来。

这关键的一句救了赵仲始,眼见那黄雾已近在眼前,他不及伏身,情急之下便仰面倒下,然后一个骨碌翻滚到三五步外,双臂随即猛然抱紧头闭上眼,口鼻也压到了胳膊上,就此屏住了呼吸。片刻后,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只大手拍上了脊背,上将军那苍老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没事了,起来吧,仲始。”

赵仲始从胳膊的缝隙间瞥了一眼,正见王翦那关切的目光,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满身泥水地爬了起来,见霍龙也站在王翦身旁,忙又向他深深一躬:“有赖先生指点,终是捡回命来,谢先生!”

“小兄弟好身手,再迟片刻,怕便要吸入瘴气了。”霍龙笑着还礼,又转向王翦,“不想这西越地瘴气这般浓,我等先在此歇息饱餐,饮几杯热酒,再吃几粒这薏苡仁——上将军不必吃了,你那五胜之衣能辟百毒!”说着取下背负的药囊,掏出一把白亮亮海珠般的薏苡仁分给士卒们,众人便散坐开,就着酒水吃喝起来。霍龙也讲起了这瘴气,说它是鸟兽尸体腐烂后,久受日晒雨淋湿热蒸郁而成,中瘴轻者寒热交替往复,重者纯热无寒,更重者昼夜发热昏昏沉沉,最重者甚或可能一病而失音,此谓痖瘴。不同瘴毒治法也不同,有宜散寒邪者,有宜下热毒者,然归总而论大体药石针刺二法。霍龙最后说,但凡病症,向来治不如防,此番自己也带了不少药材,见了屠雎将军,请他在西路军中广为种植便是。

众人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着,然而谁也不知道,前方那片密林深处,威胁着他们的并不只有瘴气。

难以察觉的沙沙响动从枝叶间传来,两名藏身枝叶间的西瓯人正注视着秦人们的一举一动,而当身披五胜之衣的王翦出现在视野中时,他们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那件艳丽战袍了。

密林深处,隐隐传来了阵阵鸟鸣般的越语:

“五胜之衣?不是南越部圣物么?如何到了秦人身上?”

“君长活着时早想要此物,我等若能将它弄到手,献与桀骏将军,必得重赏!”

“好!我等寻机杀了那秦人!”

“你个哈仔!杀他容易,可他身边满是秦人,如何从他身上剥下战袍再逃走?还是先报将军,再做计较!”

……

枝叶震颤的沙沙响动远去了,密林中重又恢复了寂静。

借着茫茫林莽的掩护,这个负责报信的西瓯人极其敏捷地越过山岭密林草丛溪流,第三日黄昏之时抵达了侵离水畔一片遍布鹅卵石的广阔河滩。河滩上点起了一团团的篝火,震天的铜鼓声中,一群群西瓯人正在那些篝火间忘情地跳着族中特有的蛙舞。

很难用合适笔调来描绘这幅景致。这些西瓯人排成或横或纵或圆圈等各式队列,舞姿却是整齐划一,同样是双手曲肘上举、两脚叉开半蹲,双手忽而举起忽而收回,双腿忽而挺直忽而蜷曲,这个跃起来那个蹲下去,那个站直了这个又弯下身,动作简单却又极尽豪放,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仿佛来自远古的神秘蛮荒之气。

摇曳的火苗映照着这些舞者不断扭动的身躯,将这些变幻莫测的身影投射到他们身后。那是一片极尽广阔的崖壁,凹凸不平缝隙横生的石面上,不知是谁用赭红颜料密密麻麻绘满了千余个大小人形,动作无不与这些正在狂欢的舞者们类似,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耀下,简直让人难以分清哪些是真人,哪些是画像。

而在这片广阔河滩的最中心,是一名身材最高大、装束也最奇特的巫师:他披头散发,脸戴一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手中兵刃则是一柄闪烁着碧光、镌刻着蛇纹的短剑。他的舞姿忽而上冲忽而下飞,忽而纵跳忽而扑击,那短剑也如一条青蛇般盘旋舞动,晃动着绿芒。这是来自当年越国早已失传的剑舞,据说首创者便是越王勾践。

“君长——!”随着一声长长的尖利呼啸,所有的乐声歌声都止住了,舞者们都停了下来,给匆匆赶来的斥候让开一条路。

“今日一队秦人去了赤水!五胜之衣在那领头秦人身上!”

斥候的消息引起了一阵惊喜的赞叹,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在叫喊:“五胜之衣!夺回五胜之衣!”

一根闪烁着银色寒芒的长矛晃动着,一个面色阴沉的头领缓步上前,平举起手止住了乱纷纷的喊叫:“五胜之衣自当夺回,然此事重大,我等还须商议一番。”说着向一旁那位脸戴黄金面具的巫师恭敬行礼,又做了个邀请手势,随即拄着那根银色长矛率先穿过人群走向密林深处,而那名巫师则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手中的蛇形短剑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碧光。

“我等欲出兵夜袭秦人,夺回五胜之衣,项将军意下如何?”两人来到密林深处的一处洞窟中后,头领开门见山问道。

“我等多次夜袭,秦人近来戒备森严,贸然出动极难得手。”黄金面具背后,那名巫师的嗓音嘶哑低沉。

“可那五胜之衣,绝不能落入秦人之手!”

“一件战袍,能胜过诸多西瓯人性命?”

“并非寻常战袍,乃我百越人圣物!百越人传言,谁能集齐越王四宝,谁便可一统百越!安阳王若知此事,也必会拼命夺回!”

“你百越人当真古怪。”

“楚人不也信奉神巫么?将军当明白我等心思,桀骏请将军同往!”

“同往?你等此番是去盗宝,非与秦人搏杀,我去了何用?”

“几月来将军诸般主张,哪样未曾奏效?”桀骏的脸上浮现出歆慕之色,“弃寨入林、夜袭骚扰、劫毁粮船,三法都是将军提出,打得秦人晕头转向!此番有将军谋划必能成功,将军肯去,日后西瓯部尽听将军调遣!”

听到桀骏的表态,项梁先是微微一怔,一丝隐秘的欣喜从眼中闪过,却仍装出一副不大情愿的神态:“既如此,我便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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