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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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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贲扫了一眼那方阴文铜印,果然如徐福所言,只是小了许多,于是哼了一声,将风灯塞给两名待命士卒,两人走后又来到窗棂前,片刻后便看到高悬兰池宫门前的红色风灯已被降下,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盏白色风灯在夜色中徐徐升起,被风雪吹得不时摇曳。

三条街巷外的客寓里,一个阴影正目不转睛注视着兰池宫正门的动向。

“皇帝,果然来了……”看到那盏不时摇曳的白色风灯,凭栏远望的张良轻轻道。

然后他侧过脸,望着身旁的狗屠:“我已将悬刀人手尽数调出,你我此番若仍不成功,怕是再无机会了。”

“公子不必多言,此中轻重,自会掂量。”

“你仍不需援手,仍要正面出战?”

“悬刀人手本就有限,我一人足够;再者,我要让他知晓,自己是为荆轲、高渐离复仇。”

“若是不成,却又如何?”

“成与不成,我都不会偷生。”

张良没再答话,而是转过身,面对着黑暗中那一双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听我号令,悬刀出动!”

剑锋出鞘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黑暗中闪烁起了道道寒光,其间还夹杂着一阵锁链的哗啷声响、銮铃的叮当声;少顷,一个又一个黑影便从这座位于尚商坊边缘、毗邻狗肉铺的小小客寓中纷纷拥出,无声地踏过薄薄一层积雪,先后消融在了夜色中。

夜空中的雪片越来越多,乱糟糟卷成一团,仿佛一副密密匝匝的银白色大网罩下来,脚下的积雪不时发出错落有致的咯吱声响。王离举着风灯,紧跟皇帝身旁,警惕地望着前面的黑暗。

他们这一行五人,此刻正走在一条位于尚商坊边缘的街巷中,这是蒙毅选定的路线,虽略偏僻却很宽敞,更要紧的是,这附近还有一处黑冰台的暗哨,三名弋射该当潜伏于此;而不到一里之外便是兰池宫正门,有杨端和马兴统领的卫卒守候;兰池宫中还有太尉王贲坐镇,若一切正常,这一带该当无事。

“停!”身后忽然响起了蒙毅警觉的声音,几人心下一惊,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蒙毅没有解释,而是将右手搭在嘴边,发出了三长两短的枭啼。

这是黑冰台弋射们彼此识别的暗语,一路走来,那些暗哨都是如此询问着他们的身份,一旦蒙毅答错,得到的回应便很可能是一支弩矢或一柄匕首。然而蹊跷的是,皇帝这一行已在这条巷中走了百余步,设置于此的暗哨却静悄悄毫无声息,除了远处尚商坊的丝竹喧闹之声,便是一阵令人心悸的静谧。

王离和李由彼此对视了一眼,心底同时腾起一股没来由的寒气。

“陛下不妙!我等掉头!”蒙毅压低声音道。

还不待几人有所动作,远方无尽的墨色中猛然腾起了一丝火光,很快这火光便越来越亮,霎时间竟映红了天际,而方才那从兰池宫方向隐隐传来的丝竹喧闹声,也迅速变成了一阵紧急的叫嚷呼救!

——尚商坊失火了!

“陛下快走!”蒙毅大叫着,第一个转过身来,却愣住了。

背后百余步外的街巷里,同样亮起一点火光,映照出一个瘦削的身影,静默伫立在夜色与风雪中。

“皇帝?”

銮铃的清脆响动声中,那个阴影轻声问道,声音如女人般轻柔。

尽管不远处就是一片混乱呼喊,这里却仍静谧异常,这句低声问询也就格外清晰,仿佛还有一丝余韵在回荡。

王离心头猛地一颤,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了。

蒙毅掏出了藏在怀中的骨笛,尖厉的啸声随即响起,若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这求救的声音足可传至一里之外,然而目下它却转瞬间淹没在了那片嘈杂声中。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对方谋划——附近这处黑冰台暗哨已被解决掉,外面守军又忙于灭火,没人会在意他们,便是求救也不会有人听见。

“陛下,我等前冲!”赵高急迫叫道,“巷子不长,冲出去还有……”

最后一个“救”字未及出口,前方的黑暗中便响起一阵哗啷声响,赵高一声痛苦哀号,应声躬下了身子,手中的风灯也坠落在地,火苗点燃了外罩的纱布。借着火光可以看清,他左肩深深插入了一只铜钩,鲜血正从创口中不住向外淌着;铜钩的末尾则连着一根粗长的锁链,一直通向前方十余步外的黑暗中。

“阿高?”身旁的皇帝又惊又怒地大叫。李由却挡在了皇帝身前,语气仍很是沉静:“前后都有强敌,陛下不当轻动。”

“李由王离随我迎敌!”剑锋出鞘的仓啷声响中,蒙毅的吼声在王离耳畔炸裂,与此同时他已闪身挡在了皇帝面前,同样拔剑出鞘的王离也与他和李由一同结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锥,将皇帝围在正中。

前面的哗啷声响重又响起,赵高一声大叫。王离扭头看去,但见粗重的锁链陡然绷直,插入赵高肩头的铜钩已被掣动着拔出,扭曲如一条毒蛇般缩回了前方的黑暗中。

然后,锁链哗啷声和脚步踏雪的咯吱声中,一个高大身影缓缓走来。借着火光可以看清,此人是个狗屠装束的虬髯大汉,尽管风雪交加,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手中的武器则是根粗重的锁链,锁链末端是那只反射着火光的铜钩,丝丝鲜血正从钩尖滴落,将他脚下的白雪溅上点点殷红。

“赵高退下,保护皇帝!”蒙毅沉声道。

尽管受了重伤,赵高却仍勉力挺直了身子,缓缓向皇帝退去。皇帝则眼疾手快地猛拉了一把赵高,两人一同藏身大树背后,又按住他肩头示意待好,自己则从那棵藏身的大树后站了出来。

他不是为自己藏身,却是为了安置受伤的赵高。

“悬刀?”望向那个瘦削的身影,皇帝的嗓音仍然镇定自若。

“不错,我便是张良。此人便是博浪沙那飞椎力士。”銮铃声中,身后的阴影柔声道。

“荆轲、高渐离,生前也是我好友,当年本该我与荆轲同行。”狗屠也开了口,嗓音雄浑厚重,手中的锁链不住发出哗啷声响。

皇帝四人谁也没有吭声,他们都心下雪亮,这狗屠胆敢光明正大站出来独对四名武士,显是有了足够把握,身手只怕远胜荆轲。

“王离,我与李由拖住这狗屠,你攻向张良!”蒙毅低声一句,张良却仍听到了,颇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不等王离行动便将手中火把抛向身前,一人多高的熊熊火焰立即猛蹿起来连成了一片,彻底封堵了退路。王离这才注意到,张良身前的雪地上有一大片黑黝黝的水洼,倒映着跳动的火光,这些漆一般黏稠的黑水正在缓缓向他们面前蔓延流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气。

“猛火油!”王离不由得暗暗惊讶。

目下这一带处处起火,忙于救火的士卒黔首们自不会注意到这条暗巷中的刺杀;更有甚者,在这街巷中无论搏斗还是求救,发出的任何响动都会淹没在混乱之中,况且目下这熊熊烈火又阻隔了退路,他们既无法冲出去,也指望不上任何援手冲进来救驾。看眼前形势,若想活命,除却杀死对面的狗屠外,别无他法。

然而,他们当真敌得过此人么?

赵高仍在勉强压抑住呻吟,蒙毅虽没有吭声,牙却咬得咯咯响。王离和李由面面相觑,尽管这是个寒彻入骨的雪夜,然而此时他们的额头都渗出了滴滴冷汗。

方才那片混乱的求救声再度响起,只是这次不是在远处,而是在一墙之隔的大道上,因而也就愈加清晰。火焰的舞动中,面前张良的身影开始扭曲飘摇,渐渐诡异起来。

“狗屠,动手吧。”张良的语气仍是那般淡漠,却蕴含着无尽杀意,说罢便转过身去。当那个鬼魅的身影消失在熊熊烈火的背后时,狗屠举起右手,开始在头顶抡动起锁链,那动作一开始既轻且慢,但三五圈之后便迅速加快,转眼间锁链便幻化为一团疾速盘旋的黑色云雾,仍在纷纷坠落的雪花也被这云雾改变了轨迹,近于狂乱地甩向四面八方,王离无法看清他的动作,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短剑,将它竖在胸前,防住自己从额头到胸口这一线,以防那突如其来的一击刺入自己的咽喉或胸膛。

“来了!当心!”蒙毅的吼声突兀响起;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锁链也直取王离而来。

锁链直取王离而来,从那哗啷声响的来路中可以听出,显是贴地而行。

尽管刚听到蒙毅警告,王离便立即向外侧跃去,手中短剑也迅速劈下准备护住双腿,不料动作还是慢得太多,但闻一声箭矢钉入骨肉般的闷响,一股剧痛便从右踝传来,王离一声大叫歪倒一旁,汩汩鲜血不住从右脚的伤口向外喷涌开来。

“休得猖狂!”蒙毅一声大喝,已同李由一左一右扑了上去。

又是一阵锁链的哗啷声响,王离发出了第二声极尽痛苦的哀号,铜钩已刮下他右脚一块皮肉,又疾速向后缩去。他在雪地中打挺般翻了个身,伸手想攥住这锁链,咫尺间却还是慢了半拍,蒙毅李由一左一右两侧抢攻到狗屠身前时,铜钩已缩回他手上。然而此时,两柄短剑也已从两个方向一同刺向了狗屠的左右两肋;两人彼此的配合极是默契,两柄剑一先一后,刺去的方向高低也不相同,巧妙汇成了一个可随时变换后着的夹角,封堵住狗屠所有可能的退路,无论他如何应对都会顾此失彼,总会有其中一柄剑刺中他。这是郎中们日常演练的剑法,搏斗时只要有两人以上,都会以此配合呼应。

“成了!”王离心下暗暗喝彩——狗屠技击之术再是高明,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王离的判断的确很准,狗屠确是躲无可躲,然而他的应对却大大出人意料。两柄短剑一同刺来,他眼见自己无法完全躲过,当即腰身一拧转向左边,完全将后背让给了右面的李由,李由短剑刺来之际,他却已扬起手中的锁链与铜钩,猛然砸向左面的蒙毅。而令人大为意外的是,李由的剑锋堪堪刺入狗屠空门大开的身后,却不可思议地滑向了一旁,只喷溅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染红了飘飞的雪花,显然狗屠那件看似单薄的衣衫中还穿着护甲;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锁链也完全缠住了另一边蒙毅握剑的右手,铜钩锋刃直啄向他的胸膛。

“郎中令退后!”情急之下,王离大喊了一句。

不必他提醒,蒙毅也已开始向后退去,然而狗屠的动作竟是惊人的快捷凶猛,仍是向着蒙毅全力猛扑,手中的铜钩也随即抡出,对准蒙毅的咽喉横扫而去!

间不容发之际,蒙毅堪堪闪身躲过了铜钩,但缠住手臂的锁链却使他无法行动自如,仍没能躲过铜钩之后砸来的锁链。但闻一声闷哼,胸口已被重重砸中,剧烈的疼痛使他当即喷出一口鲜血,随即软倒在了遍地雪白血红中。

狗屠大手猛地向后一掣,锁链便如长蛇般从蒙毅的手臂和胸口灵巧滑落,缩了回来,此时李由再次冲上前,短剑第二次刺向狗屠背后。这一下刺得远较第一剑深,终是刺穿了护甲,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飘飞的雪花,也一并染红了李由持剑的右臂;狗屠却是一声大叫,全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抡起铜钩猛然冲向了一直在观战的皇帝,还有因负伤而卧在皇帝身前几步的王离。

“来了!”尽管也曾无数次经历过拼杀,甚至几个月前还同高渐离有过一次殊死搏斗,但望着狗屠猛扑过来,王离心下却仍是阵阵胆寒,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左手撑着冰凉的雪地,终于勉强立了起来,准备再度迎击狗屠手中那致命的利器。

转眼间,狗屠已冲到自己面前十余步,手中的铜钩仍在不住挥舞盘旋。

“哪里跑!”身后的李由踩着遍地淋漓鲜血,紧追不舍大吼道。

“哪里跑!”王离大喝着一跃而起,尽管右脚刚落地便是一阵剧痛,但他仍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挺剑扑向狗屠。

几乎与此同时,狗屠手中的铜钩也高高挥起。

面对着那只凶险的铜钩,王离的眼睛已陡然变得血红,他不知它会啄向自己身体何处,许是面门,许是胸口,许是两肩,许是下腹,但这些他都顾不上了,郎中令已经倒下,生死不明;中车府令虽在身后,同样受伤不轻,狗屠一旦越过自己,便是直面皇帝本人,自己便是皇帝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个瞬间,王离的身体也同狗屠手中的锁链一样拧转,短剑在黑暗中掠过一道扭曲的寒光,直取对手右肩,纵然狗屠的铁钩能抢先取自己性命,但只要这一剑能刺中,王离便有足够把握卸下对手的整只右臂!

若能成功,自己纵然送命,狗屠却也无法再挥动锁链,自然也就无法行刺皇帝了。

然而王离没想到的是,狗屠的应对再度出乎他的意料。面对着自己孤注一掷的一剑,他既没有抢先抡出锁链进攻,却也没有任何回防,而是猛然一个大转身,将手中铜钩突兀挥向了身后——

他真正要对付的,是正在背后追击的李由!

这一下太过隐蔽更太过突然,全力追击的李由没有防备狗屠这一手,眼见他转身挥出的锁链直取自己下腹,几乎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一个侧身闪向一旁,肚腹却还是被划出了一道既深且长的伤口,同样是一声痛苦的大叫中,李由的身子如陀螺般旋转了几圈,拼尽全力才勉强没有倒下,尽管左手捂住了伤处,鲜血却还是赤泉般喷涌而出。

“李由!”尽管短剑已从身后刺中了狗屠的右肩,王离却没有半点儿轻松,情急之下仍大喊一声。

心念电闪间,他已明白了此前连番打斗中狗屠的图谋。众所周知,再强的技击高手,只要独自面对两个以上对手都会左支右绌,更遑论狗屠是要孤身一人与四名武士对战。狗屠本人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是故选择了将四人各个击破——四人之中赵高身手最弱,他便在他们毫无防备时先行偷袭,将他打成重伤,率先解决掉一个;接下来他又试图以同样方式干掉自己,可自己身手终究高强得多,是故只是负伤,尽管如此,战力也已大打折扣;当蒙毅李由两人同时出击时,狗屠早看出蒙毅是四人中真正发号施令的轴心,身手又弱于李由,于是抢先向他发起猛攻;而自己和李由一前一后夹击之际,他又是宁可受伤,以示形之法一举击倒战力最强的李由。如此一来,其余三人都已全无战力,只剩下受伤的自己,却也大大落了下风,若说与这狗屠一对一,决然没有战胜的把握。

“果然高手。”王离咬着牙恨声道,手中刺入狗屠右肩的短剑猛然掣出又就势向外一撩,只听咔嚓一声,狗屠那只挥着锁链的右臂终于应声落地。

鲜血再度喷涌之际,狗屠猛然转过身来,剩余的那只左手紧握成拳,直捣王离胸前,被王离左掌接下;狗屠动作却是快得惊人,手腕瞬间翻转,已然反过来擒住了王离左臂,但闻一声闷响一声惨号,王离左臂已然脱臼!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王离的脸色陡然变得扭曲惨白,大滴汗珠不住落下,纵然如此,却还是用尽全力挥动短剑向狗屠脖颈急斩,狗屠松开左手猛一侧头,却未能完全躲过,被王离短剑劈中了头顶的发簪,蓬乱粗硬的长发随之披散下来;然而下一刻,他原本空着的左手却突然多了一柄细短匕首,在金铁铿鸣声中猛地架住了短剑。直到此时王离才看清,狗屠手中握着的,是他头顶的发簪。

两位搏斗者用各自剩下的那只手死死握住了兵刃,又将全身力量都压在了上面,他们彼此面孔相距不过几寸,可以清楚听到对方的呼吸与心跳、看清对方通红的眸子。经过这番两败俱伤的生死格斗,两人都是强弩之末,谁能坚持到最后,谁便能决定皇帝的生死。在王离看来,狗屠伤势远重于自己,目下该是自己略占上风,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鲜血一刻不停地从伤口中流淌着,将狗屠从头到脚染成了血人,可他的气力却仍未衰竭,那支充作匕首的发簪竟仿佛磁石般将王离的短剑牢牢吸住,而且还在慢慢前压,竟推得王离双脚开始向后退去,在洒满鲜血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此等情形之下,王离终于开始惊惶起来,此前他从未见过如此强悍、斗志更如此顽强的对手。眼见自己的短剑已被压到了离胸前不过一寸之处,马上便要割破衣衫,他深吸口气一声暴喝,本想后跃到几步外再做计较,不料脚下一滑,已仰面朝天跌到了雪地上。

“完了!”后背感到雪地冰冷的那一刻,王离索性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狗屠的匕首向自己的喉咙刺下。

一瞬间很静,他能感到雪花落在脸庞上的点点冰冷,预料中的剧痛却始终没有来到;非但如此,他还能感到,除却雪花的冰冷,还有一些温热的水滴滴在自己的脸上、身上。

王离缓缓睁眼,看到一柄短剑悬在自己脸庞上空,刺入了狗屠的肚腹。

这一剑,来自方才一直默默观战的皇帝。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看到无尽黑暗的天穹被火光映照着,如同笼上了一层红黄色的帷幄,两侧堆满积雪、夹起这狭长夜空的高墙之上,也各自伫立着两排黑影,手中的弩机闪闪发光。

“咚”的一声闷响,其中一个黑影跳落到巷中,溅起了雪花;然后,那个令王离无比熟悉的粗重嗓音随之响起:

“王贲护驾来迟,陛下恕罪!”

“忍住,莫乱动。”

“阿翁,轻,轻点儿……啊!”

一阵剧痛猛然传来,王离大叫了一声。

“行了!接上了。”王贲松开了手,抹去额头的汗水。

“疼,还是疼……”王离龇牙咧嘴道。

“疼也不许哼!”

王离不敢吭声了,只是右手轻抚着肿胀的左臂,片刻后才缓过劲儿来,喘息着一句:“阿翁,陛下没事?”

王贲重重一声叹息:“总算没事。倒是你等几人,个个受伤不轻,伤最重者便是李由,太医令说,伤口若再深上寸许,李由肚肠怕是要淌出来了。”

“那狗屠,当真难对付……”王离嘴角抽搐着,仍是心有余悸。

“狗屠虽死,张良却逃了。”王贲面色极是阴郁。

昨夜火起之时,王贲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必是悬刀所为,也必是悬刀的障眼法;而悬刀的真正目标,也必是微行的皇帝!当即冲出八神祠,命一队甲士继续守住徐福等方士,自己则直奔兰池宫正门,率领着士卒一条街巷一条街巷地搜寻皇帝踪迹,这才及时赶到救得皇帝等几人。将皇帝护送进兰池宫后,王贲又忙下令封堵尚商坊一切出入要道,连夜在大街小巷中开始了大索,忙碌了一夜,虽在尚商坊中多处都发现了悬刀的尸体,或是在搏斗中被杀或是自我了断,却始终没能抓到一个活口,更要紧的是,仍没能发现张良行踪。

“当真行踪鬼魅!”听罢父亲的叙述,王离喃喃道。

王贲脸色也极其难看:“不仅如此。这次皇帝微行,事前知情者只有我、赵高,还有那几名方士,连蒙毅都是在皇帝动身前才被告知。却是谁、却是如何走漏的风声,招来了刺客?”

听到这句话,王离大惊失色,张大了嘴巴。

“难道是方士……”

“我也怀疑如此,然从我告知徐福直到事发,那几人始终处在我眼皮底下,更有众多人证。纵然知晓皇帝行踪,他们又如何同刺客暗地里通连?”

“……”王离张口结舌。

“若不是方士,便只能是我与赵高。”

“阿翁,你……”王离大是惊惶,挣扎着要坐起来。

王贲盯住了儿子:“你信我是内鬼么?”

“决然不信!”王离拼命摇头。

“信赵高么?”

“也不……”王离刚要再度摇头,却迟疑了起来。

王贲叹了口气:“皇帝也不信。然则,赵高却一口应承了下来,说自己不慎泄露了皇帝行踪。”望着儿子吃惊的目光,又解释道:“赵高也是一片苦心。依照秦法,若查不出元凶,徐福等方士,我,赵高,人人都要连坐,上次高渐离行刺,那些内侍侍女不都是如此么?可我位列三公,那些方士又是多年照料皇帝身体,处置谁都如折了皇帝臂膀一般;赵高又自觉没能护好皇帝,心下大为愧疚,是故主动顶了罪。”

“中车府令忠臣也!”王离这才稍松了口气,“如此,皇帝便要杀他?”

“依郎中令之意,赵高当杀,不然无从给天下交代;然则皇帝感念他忠心,力争要赦免,廷尉也有意附和,这几日郎中令等人,正与皇帝争执不下。”

“既如此,赦免了中车府令,倒也不错……”

“竖子知道个甚!”王贲语气十分不满,“特赦令一下,便是法外施恩,如此先例一开,秦政岂不松动?我倒宁可连坐,也不愿见皇帝坏法。”

“纵然如此,如之奈何?秦法纵然森严,可终究不能制约皇权,皇帝当真铁心要做,仍是无可阻拦……”

王贲满是烦闷地一声长叹:“我也无计可施,却也不能全无举动。是故前日已自请贬黜,这两日便等回信了。”

“太尉,辞官之事,暂缓如何?”

望着王贲的上书,皇帝沉思道。

“此番陛下遇刺,臣终究有失职之处,臣倍感自责。中车府令一介内侍尚有担待,况乎臣?”王贲语气虽并不如何激烈,却极是坚定。

“朕明白你的心思,然朕也说过,反复辟乃定国之战,既是兵争,输赢自是常事,若因一时失利便要斩杀大将,朕又有几多大将可用?谁又能如武安君,如王老将军般一生不败?”

王贲沉默了。

“就实说,此番行刺,狗屠也死了,那些悬刀刺客也都死了,只剩了一个张良,以朕之意,不必再追查下去了。”

“陛下?!……”

皇帝无可奈何地摇头:“博浪沙那次,不也如此么?上次高渐离行刺,连坐问斩者足有三十余人,可杀了这多人,还是揪不出真凶;这次连日大索,关中更是人人自危,米价飞涨到一石一千六百钱,仍是一无所获。面前大事又是一件接一件,我等君臣,终不能整日死盯着这件未遂刺案没完……”

“可陛下若再微行……”

“这你却放心。”皇帝的笑容中也满是歉意,“此事之后,徐福、卢生等方士也上书于朕,请朕将咸阳宫殿均以复道、甬道相连,以此隐匿行踪。朕再微行,也只走这些复道甬道,刺客无法近前了。”

“……”

“再者,朕目下还有一件要紧之事,欲交与你。”

“甚?”

“旧楚地民田兼并之事。”

皇帝说着从奏案前站起身,将几卷竹简递给王贲。王贲扫了一眼,发现这是泗水郡、陈郡等地郡守县令的上书,内容大同小异——自咸阳庙堂年初颁布《使黔首自实田》的法令、民田得以自由买卖后,六国诸多旧世族、富商大贾便开始借徙民、徭役征发等机会,以极低价格由黔首手中购得大量田产,此风尤以旧北楚地为甚,许多黔首失田之后又反过来沦为老世族的佣耕,几乎重又成了灭六国前的封地隶农。官署想管,可这民田买卖却正合法令,禁止兼并必与法令抵牾;可若不管,眼看众多黔首沦为佣耕,岂不又倒退回了封建之时?更有甚者,秦政向以耕战为两大支柱,而今已出现了民失其田的苗头,若听之任之,便是从根基上动摇秦政。正是因此,郡守县令们都不敢怠慢,赶紧上报咸阳庙堂。

“太尉,你意下如何?”王贲读完这几卷上书后,皇帝问道。

“民田兼并之事,的确不能放任。然以臣之见,此事只能徐徐图之。一则,目下大工程连绵,更不必提岭南北疆未定,我等并无精力人手全力彻查;二则,既要使民田继续得以买卖,又不能使黔首因此失田,其间如何衡平,尚须时日揣摩;更有甚者,臣对农事一知半解,心中尚无成算。”

皇帝轻轻点头,显然早有准备了:“此事好说,朕已为你选定了一名干员,此人极富理财之能,有他襄助,太尉无忧!”

“既如此,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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