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微行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七章微行
http://172.16.2.78/cartoon/book_file/4826/398454826/398454987/20140822153654/images/orig/Image0.jpg
第七章 微行
始皇帝三十一年十月岁首的一个黄昏,一辆辎车由皇城东偏门辚辚驶出,来到了宵禁后的咸阳街市上。Www.Pinwenba.Com 吧
片片黄叶在秋风中打着旋纷纷落下,给巷道的地面铺上一条金色毡毯,辎车的车轮碾压过去便发出窸窣声响,没有一名伫立街头巷尾的甲士试图阻拦它,那盏高悬车前、上纹一个怪异斑斓图案的风灯已昭示了车主身份——他来自兰池宫,有权不分昼夜随时出入咸阳乃至皇城。
一路沿渭水东去,辎车抵达了六国贵胄们聚居的尚商坊。这片坊区位于咸阳东北郊,毗邻兰池宫,当年天下一统后,庙堂为防世族复辟,由太尉王贲出面,将六国贵胄富豪商贾的土地房舍田产一概收归国库,仆役也大多恢复了自由身,只保留了他们各自的财货,又将他们尽数徙于此地聚居,数目足有十二万户之巨。如此一来,这些贵胄们只有浮财却无田产,若想继续维持锦衣玉食的生活,除却经商便别无他法。可在当时的世人,尤其这些眼高于顶的贵胄们看来,要自己去操持这等卑贱末业无疑是不堪的侮辱,因此肯行商坐贾者终究不多,整日饮酒博戏聚赌狎妓的反倒比比皆是,如是几年下来坐吃山空,世族子弟们原本丰厚的积蓄渐渐告罄,由此出现大批家道中落者,这些破落贵胄们生计无门,便有不少沦为盗匪流散于关中,使得负责捕盗的司寇署大是头痛。
也正因此,这片聚集了众多六国老世族的坊区,实在是一片是非之地。
辎车驶进坊区,停在一座小小的药材店铺前,离开那里后继续向前,没入了灯火海洋;不久后一名肤色黝黑的胡商自店铺后门小心走出,看似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小半个时辰,终是缓缓走进了一家不起眼儿的狗肉铺,被一名狗屠引入了一间没有点灯的狭小密室里。
一声銮铃的清脆声响打破了寂静,借着月光,胡商望见一个瘦削阴影伫立在黑暗的角落中。
张良。
“先生辛苦了。”他轻轻开口道,嗓音如女人般轻柔。
胡商疲惫地摇摇头,一声长叹。
“高渐离事败后,其余后事如何?”
“公子大可放心,当时只两名内侍知我私下见过高渐离,然则公子也知,这二人后来都被我借故调出皇城,公子又设计将他们灭了口……”
“先生慎言,那二人不过是乘渡船时不慎溺水而死,与旁人何干?”
“啊,是也!”胡商哑然失笑。
“高渐离死因,庙堂如何说辞?”
胡商的笑声带着无尽的自豪:“尸身无残毒遗留,廷尉府几名医官皆未查出蛛丝马迹,只道此人行刺时太过兴奋,终至猝死。”
“如此说来,先生丹药,当真神异。”
“我等行事,终须滴水不漏。此番在下逃过一劫,公子也不会暴露,不觉庆幸么?”
“难得又一次刺杀良机,却是再度失手,有甚可庆幸?”
胡商没有答话,只是面带揶揄的笑容,那副表情分明是在说:与我何干?
片刻沉吟之后,张良终是轻叹口气:“罢,此次事败,再行谋划便是。然则,先生仍须助我。”
“只是,博浪沙公子已失手了一次,而今又未能成功,你……”
“此事却与先生无关,你只说,做不做?”
“自然无妨,只是公子须先应我两事。”
“两事先生不说,我也知晓:其一,莫逼先生亲自动手,更不能让先生身份暴露;其二,万一走漏风声,须保先生全身而退。”
胡商笑了,是那种心照不宣的笑:“知我者,公子也!”
“虽则唯利是图,却更胆小如鼠,先生果与后胜一路。”张良报以同样的冷笑。
“谢公子夸奖。”胡商坦然应道,“只要应这两事,在下听凭调遣。”
“先生不在意酬劳?”
“公子出手豪阔,几曾让在下失望过?”胡商笑吟吟道,“发话便是。”
张良却没笑,站起身缓缓来到窗前。
对面三条街巷外便是兰池宫,宫门前一盏高悬旗杆上的巨大风灯,正在黑暗中轻轻晃动,火光映得纱罩上那个斑斓图案倍显诡异。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他望着那只风灯,淡淡说道。
两个月后。
反复打量着手中那枚木牍,王贲的面容分外冷峻。这是廷尉府医师的上书,详述了对高渐离尸检的结果——死者浑身并无异常,唯心肺颅腔尽皆充血,显是行刺时兴奋过度所致。思忖有间,王贲终是放下了它,又拾起了另一卷竹简。这是廷尉李斯会同郎中令蒙毅联名所上的奏章,上面说,整个皇城已大索了数月,照料高渐离日常起居的那些内侍侍女,向高渐离学筑的华阳公主,廷尉府都已逐一勘问,然则仍没人能说出,高渐离究竟从谁手中得到的那方用来行凶的铅锭。由于查无对证,李斯和蒙毅商议后,拟依据连坐之法,将这些侍女内侍一体斩决。奏章的末尾,是皇帝亲自用朱砂写下的批语,全天下只有他才有权写这三个字:
制曰:可。
“又是查无可查。只可惜那些无辜之人了……”王贲暗想。
高渐离的行刺,自然引起了一股轩然大波,也同样震惊了整个天下:那方铅锭上镌有白虹贯日图画,显是悬刀凶器,与博浪沙飞椎一样,这图画也显是向皇帝示威,要天下复辟势力都知晓他行刺壮举,以此鼓舞那些反秦之人。可更令人震惊的是,高渐离双目已盲又有内侍监视,整日寸步不离那座院落,绝无法私下出宫密会张良,既然如此,他拿到那方铅锭的唯一可能便是:宫中已混入了悬刀,或至少也是悬刀内应,趁人不备将凶器塞给了他!若真这般,刺客便是潜藏在皇帝身边,岂非大险?
黑冰台的明察暗访已持续很久了,目下各方回馈的消息都表明,这内应很可能便在方士当中。原因有三:其一,皇帝特许这些方士随意进出皇城,他们完全可能借机与世族贵胄们私下往来;其二,这些方士居于兰池宫,却口称求仙炼丹都须隐秘,数月来始终不许任何外人入宫,便是把守兰池宫的卫卒进去也须预先得他许可,岂非大有蹊跷?其三,郎中令蒙毅曾说,这些方士前两月还曾向皇帝上书,言及微行之事,若皇帝应方士所言微行出访,刺客岂非更易行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使王贲不能不警惕。他曾听蒙毅讲过,高渐离行刺之前,宫中有两名内侍出了意外:他们奉命将方士所需药材运往兰池宫,孰料渡船过渭水时不慎翻了船,两人都不习水性,终是溺水而亡,当时咸阳令和断狱都尉踏勘后都认定此事是意外,因而并未上心;郎中令蒙毅虽也得了给事中上报,然咸阳宫中内侍足有千余,死两人终究不是甚大事,便只是下令好生抚恤两家家眷便是。不想事后却在查勘中发现,正是这两人在杜县校军那日负责照料高渐离!
杜县校军之日,两人照看高渐离;三日之后便都溺水而死,还都是前往兰池宫给方士送药材途中;不久后便是高渐离行刺,此中当真是巧合么?……
“太尉,陛下特诏!”
气喘吁吁的中车府令赵高站在王贲眼前,饶是深冬时节,额头还是有汗珠不住滴落。尽管心下惊讶不已,王贲却还是接过他手中的铜函,三下五除二掣出绢帛,只扫了一眼便拍案而起,双目陡然闪过一道精光:“请中车府令转告陛下,王贲明日便同中尉彻查兰池宫。”
“太尉,陛下还有一事告你。”
赵高低声说着,目光却不住向书房外打量着。王贲心领神会,将他迎入屋中,又将房门紧闭,这才转过来望向赵高:“说吧。”
赵高再次环顾左右,确认周遭不会有第二个人偷听,这才凑近王贲耳朵,用轻得仿佛吹气般的声音道:
“明夜子时,陛下将微行前往兰池宫!”
供奉齐地八神的祠堂外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方士,被挺戈佩剑的甲士们拦在外面,他们不住窃窃私语,纷纷把目光投向殿中。不算太宽敞的祠堂里则是一片忙碌,士卒们进进出出,将那些翻箱倒柜四处搜查得来的成果堆积在一处;而他们的统领马兴,眼下则负手而立,冷冷环视着这座除皇帝本人外,此前从未有外人涉足过的祠堂。在马兴看来,那墙壁上镌刻着的各种神秘图画,那弥散在屋中的浓重药味,那祠堂正中供奉的八座神主灵位,还有那些堆积在大殿中的各色铜鼎、陶罐、葫芦、刀具、药石、丹砂、风干的花草、脱水的蛇虫……几乎处处都是疑点。
不同于马兴的警觉,太尉王贲却静静跪坐在草席上,小口啜着陶盏中温热的蒒草药茶,方士首领徐福则一脸散淡的微笑,垂手立在他面前。
蒒草药茶有股说不出的怪味,王贲每啜上一小口,都要艰难地让这汁液在舌尖打个转后才能咽下,他一边含着这难以下咽的饮品,一边望着对面的徐福若有所思。
王贲以前虽见过徐福两三回,却还从未像目下这般与他面对面;而关于徐福的来历,他也只依稀记得,此人是在皇帝第二次巡狩前入宫的,没多久便随同皇帝出行。在芝罘岛祭祀完阳主后,他便奉皇帝之命出海求仙。不料数月后空手而归,说是此番人手不够、船只太少,在海上行不得多远,还请陛下许自己多招几名助手;皇帝又统统赞同了,还特意将兰池宫交给徐福和那些方士居住。此后几年间,卢生、侯生等大批方士便都先后入住于此,整日躲着庙堂神秘兮兮不知鼓捣个甚,直到今日,王贲才第一次见到了徐福以外的这些人。
“太尉,甲士已将大小房舍逐一清查,并无可疑之处。”马兴望向王贲的目光中含义很清楚:下一步如何是好?
王贲对此报以平静的目光。大搜查的一无所获,也是他早就料到的——即便果真与悬刀通连,从高渐离事发到目下,也足有好几个月,足够方士们藏匿或销毁一切罪证,自己奉皇帝之命突击彻查兰池宫,真正含义其实是消除皇帝微行来此的一切隐患。心念及此,他不动声色地一口吞下盏中剩余茶汁,尽管被那股怪异腥味熏得皱起眉,却还是起身离席,向着对面的徐福深深一躬:“此番多有叨扰,先生见谅了。”
徐福也连忙还礼,一脸笑容可掬:“太尉职责所在,不必致歉。高渐离事后,我等方士也是人心惶惶,几月来太尉大索咸阳,唯独空出了兰池宫,此中固有皇帝恩宠,可如此一来,我等反倒说不清了;商议之后才主动上书皇帝,请求搜查兰池宫,只是不想这般突然。”
无论徐福有何真实图谋,这番话却说得无懈可击,王贲自然也只能点头,下令士卒们将这些器皿药材放归原处,向马兴使了个眼色,又将徐福请出了祠堂。
两人出了八神祠,沿一条曲折小径向上走了百余步,来到假山上一座孤零零伫立的茅亭中。远处烟波浩渺的兰池洪波涌起,那条石雕而成的巨鲸更是在浪花中栩栩如生,还当真有些沧海气象,而两人脚下的这座小岛,也颇有些像那传说中的蓬莱仙山。王贲早听说建这兰池宫乃徐福的主意,具体营造也是徐福操持,只不知投皇帝所好、慰他求仙之志之余,是否别有图谋?想到这里对徐福开了口:
“先生,今夜子时,皇帝当微行来兰池宫。”
出乎他意料的是,徐福却瞪大了眼睛:“今,今夜?”
“你也不知?”王贲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却没发现半点儿作伪的迹象。
徐福苦笑着摇摇头:“也知,也不知。”
“何意?”
“我等确曾上书,请皇帝今夜微行来兰池宫;可目下方知,皇帝当真要来。”
“为何如此?”
“说来话长。”徐福苦笑着讲起了其中原委。
依徐福所言,皇帝之所以礼遇方士,一是命他们求仙,二是为照料自己身体。这些年皇帝操劳过度,暗疾多有复发,又不耐太医静养歇息的嘱托,身体每况愈下,直到徐福等人每月定期入宫,服侍皇帝服用丹药之后,病情才开始好转。两个月前徐福等人又上书皇帝,说我等多年求仙不得,乃是因恶鬼妨害,皇帝唯有微行出巡,居所隐秘,方能避开恶鬼,求得仙药,建议他两个月之后,腊月“大寒之阴”时微行来兰池宫,如此便是一举两得:既能避开恶鬼,又可接受方士治疗。可皇帝一是忙于高渐离行刺等案,二也确实是心存疑虑,这卷上书也便石沉大海了,徐福等人本以为皇帝不肯照办,不料时隔两个月却突然旧话重提,实在不能不让他们惊讶。
“‘……臣等求奇芝仙药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此乃当时在下与卢生、侯生、韩终、石生五人联名上书,太尉不信,可问郎中令,当能找出那卷上书。”
“那倒不必。”王贲摇头道,虽不信这上书所言,却也知道徐福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骗自己,“你等所言那‘大寒之阴’,又是甚?”
“乃是旧齐节气之一。齐国节气不若中原列国,共三十个,这‘大寒之阴’便是冬季七节气中第五个,为至静之时,最利闭藏休养,算来正在今夜子时之后。”
王贲沉默了。方士上书劝说皇帝微行之事,他此前听蒙毅提起过,也始终对此很是怀疑;而昨晚听赵高带来皇帝要微行的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方士和悬刀预先商议好的阴谋,一旦皇帝微行出巡,必会遭刺客中途截杀。可他实在没想到,皇帝此番微行,方士竟也事先毫不知情!
既如此,莫非自己多虑了?
虽是这般,王贲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皇帝微行时不可能带那多侍卫,果有刺客,极可能让他们行刺得手,是故自己必须预做绸缪,当即便转身要走:“既如此,我便叫卫尉、中尉调集人手,沿途防备。”
“太尉不可!”徐福连忙拦住了他,“微行微行,自然不能如巡狩那般大张旗鼓,岂能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倒不如不来!”
王贲嘴角一阵抽搐,对徐福这多名目的讲究很是不耐,然只片刻思忖后便拿定了主意,直视着徐福的双目:“纵然如此,却也不能无备。为免泄露皇帝行踪,自目下开始,王贲便留在兰池宫,先生等人也当一直待在我眼前,不得擅自离开半步,如何?”
“……可也!悉听太尉安排。”思忖了片刻,徐福点了点头,显然心悦诚服地认同了。
“恶鬼没甚可怕。真正可怕的,乃是内鬼。”一边和徐福重新走向八神祠,王贲一边这样暗想着。
细小雪花由幽暗天幕中无声落下,借着辉煌的灯火可以看出,咸阳城连绵的宫阙房舍屋脊都铺上了薄薄一层银装。
金柝之声自远处遥遥传来,子时到了。
“陛下……”
书房门口响起了赵高恭谨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向这偏殿中望去,看到皇帝依然在忙碌着。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淮北民田兼并竟至如此,许民买卖田地之法令,竟也被世族贵胄钻了空子,借此机会搜刮盘剥民众……”
望着面前的三五份上书,拧紧眉头的皇帝这样暗想着。
不知思索了多久,他忽然觉出身边有人,抬眼望去,却见赵高侍立在几步之外,不由得很是不快地问了句:“甚事?”
“陛下,该,该去兰池宫了。”赵高吭哧道。
“啊,是也,忘了忘了。”皇帝以手加额,淡淡笑了笑,这才伸了个懒腰,将那卷《黔首自实田》的法令留在奏案上,缓步出了书房。
“陛下,真,真微行么?”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赵高低声问道,“高渐离之事刚过去……”
皇帝斜了赵高一眼:“有何不可?这咸阳城,比陇西戎狄之地如何?比湘水翻船、玉璧沉水如何?比阳武博浪沙如何?”
“可陛下,那方士……”
“你等私下议论,朕也知晓。方士中自然颇多贪财之辈,然只要丹药管用,又有何妨?若果能长生,朕便微行,又有何妨?”
“可兰池宫距皇城,终究路途不短……”
“微行之事,除太尉与方士,不是只你知晓么?若遇刺客,便是你走漏的风声!”皇帝装出了一副严厉的口吻。
“陛下……”赵高惶急了起来。
看着赵高脸色骤然发白,皇帝哈哈大笑:“谁不知你可靠?朕说笑而已,你这竖子还当真了?”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陛下虽是说笑,阿高不敢不当真。”赵高虽松了口气,却仍是嗫嚅道。
“既是你亲自操办,朕自然放心!去请郎中令,走了走了!”
“你二人各换便装,随我走。”
“俺?”
王离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惊讶地望着面前的蒙毅,令他吃惊的并非命令本身,而是郎中令那冷峻的表情、严厉的语气,记忆里只有高渐离行刺那几天,郎中令才会这副模样。
又出大事了?
“左右都不是好事。”一边和李由撒腿奔出郎中们的寝室,王离一边暗想着。
当两人收拾停当、随郎中令来到那扇不易察觉的小小偏门前时,王离看到一个身影伫立在灯火下,面孔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零星的雪片落在皮裘上,当蒙毅来到他面前,拱手一句“陛下”时,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个影子向蒙毅点点头,又稍仰起脸:“李由,王离?”果然是皇帝的嗓音,两人忙拱手应了句“见过陛下”,皇帝又轻轻笑了:“好,你二人都可靠,我等这便动身——赵高!”
一旁的黑暗中,中车府令赵高手提风灯的身影闪现了出来。
“你二人左右保护皇帝,半步不离,随时注意周遭。如有半点儿差池,灭族之罪!”蒙毅在耳畔低声道,王离听了狠狠一个寒战,李由虽不动声色,却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四人将皇帝围在中间,不疾不徐走在深夜的咸阳街头。转眼间来到咸阳东郊,又冒着纷飞的雪花,沿渭水北岸的官道一路向东北走去。每走上几百步,王离都能发现路旁的密林中,小丘背后,甚至布满积雪的衰草灌木丛里,都会有两三双眼睛注意着自己的举动,随之还会传来阵阵不规则的枭啼,但只要郎中令报以另一种节奏的枭啼,他们便沉默了。王离知晓这是父亲统领的黑冰台暗哨,想到这里,一直紧绷的心稍轻松了些许。
皇帝倒似乎并不像王离那般如临大敌,而是闲庭信步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由说着闲话:
“李由,那次之后,朕才知晓惟嬴的心思,难怪她这两年来百般寻借口推托……”
李由笑了笑,却没有吭声。
“那高渐离砸伤了惟嬴,她又大病了一场,目下只好转了些许,太医令说,怕是开春后方能痊愈了。如此看来,你与她的婚事仍须后延,我已同廷尉提过,你且莫要太过心急。”
“谢陛下,这却无妨。然则,公主若是不愿……”
“不愿也得愿。”皇帝的语气极是坚决,“朕此前便太过骄纵她,终是宠得她一身刁蛮习气,想做甚做甚。只怕她嫁入你家也是个悍妇,日后你还需多管教她。”
李由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片刻沉默后终是冒出一句:“陛下……当多去探望公主。”
皇帝疲惫地摇了摇头:“哪有那多闲暇,这几月来淮北各郡都有密报,言北楚之地兴起民田兼并之风,朕心思都放此处。这几月只看了她两次,她又每次见了朕都是哭,朕烦她这般。明年开春,她便再哭再闹再卧榻再装病,也必须嫁出去!”说到最后,语气已颇见严厉了。
“……听凭陛下安排。”
一旁的王离虽始终没吭声,却并未放过皇帝和李由的对话,不知为甚,听到皇帝的最后一句,他心绪一下黯淡了下来。
冒着纷飞的雪花,踏着官道上薄薄的积雪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前方的黑暗中开始渐渐浮现出越来越多的灯火,甚至可以听到阵阵丝竹和喧闹声不时传来,尚商坊到了。
“这不一路无事么?赵高也忒胆小了。”皇帝笑了起来,“尚商坊已到,兰池宫就在眼前,我等紧走几步!”
“……方士者,本为周代掌四方讼狱之职官,然战国之世却演变为精通方技、炼求奇药之士……”
“天下公认之方士始祖,便是阴阳家邹衍,他所创这阴阳五行之说,讲究‘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世人多将邹衍学说斥为怪迂之变,我等方士也多被骂为怪迂阿谀苟合之徒,然若依我看,我等炼制丹药至少无人能及……”
尽管徐福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着,但祠堂之中,气氛却仍极是沉重。
王贲漫不经心地听着徐福的殷勤唠叨,鹰隼般的目光依次扫过坐在自己面前的四名方士,他们始终沉默着,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嘴,或彼此间难以察觉地交换一下眼神。从午后到目下,整整四个时辰内,王贲与他们始终端坐在祠堂内,除却在士卒的监视下去溷厕解手外,自始至终都没迈出这里半步,就连晚汤都是在屋内草草解决的;而其他方士想进这间祠堂或是想出兰池宫更不可能,王贲带来的甲士们早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外面不时传来兰池的阵阵涛声,甲士们静默肃立着,陶俑般的轮廓被一盏盏风灯照亮,肩甲都覆了一层薄薄积雪,剑锋与戈援一同闪闪发光。远处,正对尚商坊的兰池宫门前,那盏巨大的风灯仍在风雪中摇曳着。
“太尉,子时已至,已是‘大寒之阴’了。”徐福笑道。
王贲瞪着他,不明白这话的真实含义。
“太尉不知,我等炼丹求仙讲究应时而动,是故最是看重时辰节气。”侯生解释道,“我等每夜都有人守在宫门前风灯下,每隔一个时辰都要换一次风灯,每次节气变换,更须如此。不知太尉允准否?”
王贲皱起了眉:“非常之期,各位不宜轻动,士卒代劳便可。”
“……也好。”徐福与其他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终是勉强点了点头,卢生站起身来:“风灯存于府库,我等这便取出。”在两名甲士的监视下出了祠堂,片刻后带着一只巨大的风灯去而复返,将风灯递给王贲:“太尉请亲自检查。”
王贲细细打量着这盏风灯,看到它用白纱围起的四面都是一个古怪人形,人身上弯弯曲曲伸出了多条蛇形曲线,说不出的神秘诡异,正是这些年来咸阳黔首很是熟悉的那个图案。
“这是甚?鬼画符么?”
“太尉,此乃海神禺强,我等方士长年奔波海上,自然对其尊崇有加。这人身上生出的曲线,便是他双耳两脚各悬的二青二赤四蛇。”徐福殷勤指点着,又从革囊中掏出一方小小铜印:“太尉请看,这便是禺强印,图画与这风灯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