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莽昆仑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章莽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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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莽昆仑
秦凿渠修成的消息传来后,安阳王蜀泮马上召集起了瓯雒两部所有元老,商讨对策。Www.Pinwenba.Com 吧
“……我等之所以能与秦人相持多年,非因自身战力强大,只因秦人粮草周转不畅,无力大举南下。然则目下,秦人粮渠已成,王翦已无后顾之忧,必将大举侵入西越地,届时瓯雒联军必当遭遇灭顶之灾!”项梁的声音回响在岩洞中,说不出的低沉阴森。
一阵窃窃私语随之响起,瓯雒两部的元老们纷纷交头接耳,阵阵回声在岩洞中飘荡开来。
皋通粗重地叹了口气:“而今,不仅水渠凿成,那神蛟也被杀了……老夫豢养这神蛟足足五年,每日都以活生生的奴隶喂它,方将它养成这般神兽,却不料,却不料……”他雪白的胡须不住地颤抖,语气中满是痛惜和懊恼。
“蒲正若欲复仇,可找阮翁仲,你那神蛟便是他杀的。”项梁冷冷一句。
“这畜生!”皋通愤愤拍打着脚下的地面,骂的虽是阮翁仲,听来却仿佛是骂那巨鳄,“他自幼被召宏抚养大,每日光喂饱他便不知费我等多少气力,尤甚于那神蛟!不知报恩也倒罢了,竟转投了秦人,老夫早该将他喂了神蛟!”
“可那阮翁仲并非有意!当时骆垌若能救他,他不会被俘,也不会降秦!”桀骏高叫了一声,西瓯人最敬猛士,他对阮翁仲多少有些好感。
项梁凌厉的目光扫向了桀骏:“将军之意,是怨我将阮翁仲推给秦人了?”
“并非此意,可……”
“阮翁仲之事,莫再争了。”一直沉默的安阳王终于开了口,“此人终究奴隶而已,日后杀他便是,目下当务之急,仍是抗秦。”眼见众人都是一副赞许神色,当即转向项梁:“骆垌,如何抵御秦人,你心下有无成算?”
“拒守博邪山,死战抗秦。”项梁简简单单答道。
“为何如此?”
“拒守博邪山有五利:其一,此地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更有险关横亘山前,容不得秦人铺开兵力,直如五岭一般,我等只需三五千精锐,便可抗得万千秦军;其二,由此山向南乃大片旷野,有无数雒田支撑,当无断粮之虞;其三,此山蕴含铜矿,可供冶炼兵刃打造铠甲;其四,此山为安阳国神山,雒越郎兵拒守此山,必定士气高涨,人人用命;其五,此山西南麓有雒越水,即便战事不利,还可由此水路撤退,辗转南逃。自然,此间还有一处不能不防:秦人可能自博邪山南麓攻我身后,此地乃大片旷野,若秦人兵力铺开,我等怕难抵挡。”
“不可能!”桀骏大叫了一声,“这一带秦人未曾深入,沿途又足有数百条溪流,若不识途,他绕都要绕晕!何能知晓南麓地形?”
“阮翁仲在秦人手上,难保不会带路。”项梁声音很冷淡。
皋通却是不屑地笑了笑:“骆垌放心,即便有阮翁仲领路,秦人也只能经一条狭窄水道,方能到博邪山,然此道凶险万分,更有神灵护佑,秦人敢走此路,必定有去无回!”
项梁皱起了眉:“神灵护佑?”
安阳王也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容:“蒲正所言在理,南路不必担心,我等只扼守北麓险关便是。蒲正,你明日便回螺城,将那大军尽数调来,抵达之后,我等便要全歼秦军!”
听到皋通全无迟疑的一声应和,项梁桀骏等人都十分意外,他们此前只听说安阳王在西越地最南端的密林中,仿效中原人起了一座石头城邑,号曰螺城,却从不知道用来做甚,更没料到那里竟还有一支大军!
众人惊讶间,安阳王重重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等只能背水一战。本王亲领郎兵镇守博邪山,总司兵刃打造、粮草周转;蒲正亲往螺城,调集螺城大军;骆垌则全盘谋划战事!”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项梁面前,轻轻张开攥紧的右手,掌心中是一枚秦半两般的圆形小铜印,背面的印纽穿着一条青色绶带。看到项梁那询问的目光,他将铜印塞到了他手中:“此铜印青绶,便是我安阳国将印;今日本王便是将举国兵马尽数交付骆垌。”说着如中原人那般,向项梁深深一躬。
耳畔桀骏等人的欢呼声中,项梁轻捏起这枚铜印,却见那上面并无任何文字,而是以阳文镌刻着一个神秘符号,这符号由左中右三部分组成,左右两部完全对称,中部则由自上而下的四个极繁复的图案组成,远远望去如同一个武士双手各握一柄长兵刃一般。
“这是……”项梁只觉这符号多少有些眼熟,自己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图画,蓦然间“巴蜀图语”四字划过眼前,当即心下一跳——父亲年轻时曾秘密潜入巴蜀,支持当时野心勃勃的蜀侯煇起事叛乱,蜀侯当时便给了父亲这样一方印章为信物,那次叛乱虽最终失败,但自己对这图画却是记得清清楚楚,也是第一次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这巴蜀图语。可在这岭南之地,这雒越部如何会有蜀地印章?
还有那蜀人的射虎竹弩,皋通又如何得到的?而安阳王名为蜀泮,却不知他名字中的“蜀”,与那巴蜀的蜀,有无关联?
尽管心下有着诸多疑问,项梁却未及多想,心知这位一向多疑猜忌的安阳王肯把将印交与自己这个外人,显然已是极大的恩宠。虽说项梁并不以为统领一群半裸着身子、挥舞着铜兵的百越人是自己的荣耀,可见到安阳王这般信任,心下也颇为振奋,忙亢声道:“谢召宏!项梁必为召宏肝脑涂地!”
安阳王笑着点了点头:“在此之外,本王还欲给你指派一个帮手。”随即响亮击了三下掌,一个身影便闪现在了洞口。由于背光,所有人都无法看清那人相貌,但从那娇小轮廓可以猜测,那是个女人。
“此乃本王乜娘,媚珠。”
一阵惊叹声顿时响起,桀骏等西瓯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雒越人所谓的“乜娘”便相当于中原人的公主,而他们也的确听说过安阳王有这样一位相貌绝美的独女,可真面目如何却从未有人见过,不想此刻她竟出现在眼前,一时间个个惊讶。
不过,项梁的心却沉了下来,嘴角也缓缓浮现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原来是位监军……”
蜀泮把目光投向项梁和桀骏:“乜娘多年来一直居于螺城,不久前才北上来到博邪山,虽是女流,身手却不逊我雒越郎兵,若跟在两位骆垌身边做个侍卫,也算有用;除此之外,本王另有一大心愿:此次若能抗得秦军,便将乜娘嫁与那最奋勇杀敌的猛士,诸位以为如何?”目光随即环视了一周。
“召宏明断!”无论西瓯还是雒越的元老们都大是振奋,齐声高喊道,有几名年轻的将军甚至兴奋得站了起来,只有项梁仍然沉默着,心下打着自己的盘算。
“骆垌,你意如何?”安阳王紧盯着项梁,目光中颇见深意。
项梁没有说话,却从腰间解下了那柄须臾不离身的步光之剑,双手捧着它,缓缓走向那个站在洞口的娇小身影。
“骆垌,何意?”望着眼前的步光之剑,那个娇小身影惊讶问道。
“此剑交与乜娘,防身用。”项梁低头望着她,淡然答道。
“乜娘,你且留下。”
当众人先后走出岩洞、纷纷散去时,安阳王叫住了自己的女儿。
“召宏,有何吩咐?”媚珠站在洞口的光亮里,身影显得影影绰绰,腰间的步光之剑也闪烁着凛凛碧光。
“本王有一谋划,须你亲自出面……”
“来,尝尝此物!俺亲手做的!”秦城的幕府里,蒙武兴奋地叫道。
王翦好奇地绰起竹筷,从盖在碗面的几块干肉缝隙中探入碗底搅起一团白花花直如麻绳般的物事,一股透着股淡淡草药味的肉汤香气也随之荡漾开来,他将那团物事夹入口中,咀嚼了两下便瞪大了眼睛,雪白的须髯也翘了起来:“好吃好吃!不想你这老匹夫竟还有这一手!”说着左手端碗右手绰筷,唏哩呼噜大吃起来,转眼间便将碗中干肉与那物事风卷残云般打扫得一干二净;这还意犹未尽,又撂下竹筷,双手端碗仰起脖颈,咕嘟嘟将碗中汤水喝得涓滴不剩,有几滴汤汁甚至溅到了须髯上。放下陶碗长出口气,额角已是隐隐渗出一层细汗,这才咂着嘴问:“此究竟何物?”
“这叫粲,也叫乱积,俺叫它米粉!”蒙武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意扬扬地举起一支牛角,牛角尖上钻有一个细细的小孔,“俺先将稻米用清水泡软,再将它捣成米浆倒入牛角,顺着牛角小孔一条条流入沸水,煮得此物,再混入汤汁,便成了这米粉!”
“汤汁也是你熬的?”
“俺只管榨米浆,汤汁却是霍龙先生配的!这秦城驻地珍稀林木甚多,能入药者也不在少,霍龙便挑了十余味草药香料,与肉汤一同熬制,再配上诸般葱蒜,便成了这汤汁!”蒙武说着从竹筒中又盛上一碗递过去。
王翦接过第二碗,不再像方才第一碗那般猛吃了,而是轻挑着碗中米粉,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嚼着:“幸亏监御史凿通漕渠,军中粮草丰厚,你这老卒方有余粮鼓捣这等稀罕物事,此番悠着点儿,莫光顾猛吃撑破肚皮!”说到后一句,又含着满口米粉大笑起来。
“去去去,谁与你拌嘴,吃你的去!”蒙武一脸不屑,神色间陡然正经起来,“俺这米粉可不能让你白吃,你须应俺一事!俺且问你,下一步如何走,你心下有数了么?”
“下一步?”王翦端起陶碗,继续吹着汤汁中不断腾起的热气,“自是大举进攻西越地了。”
可以说,蒙武等的便是王翦这句话,听到这里脸上顿时浮现出神秘笑意,笑嘻嘻地凑近了王翦:“那个,俺正想与你说此事……这进攻西越地,怕便是南平百越最后一战,俺前几日听说你欲调南路军一同围剿,俺想——我等东路军想……”笑容中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也想参战?”
“哎哎哎!”蒙武连连点头,一张粗犷的大脸上绽放出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不愧多年同袍,果然明白我等心思!”
“不行,闽中郡距这西越地不知几千里,老夫每次聚将都是你到得最晚,等你赶到,仗早打完了!再说南路军又不缺兵,凭甚白白等你?你是阮翁仲,一可敌百?有你在便士气大振、战无不胜?你是天下第一利口,能说得瓯雒人径自投降?”
“俺,俺会做米粉……”
王翦不屑地一声冷笑。
“王翦,”蒙武的语气几乎有点儿哀求的味道了,“平定东越地到目下,已过了四五年,俺再没上过战场,东路军众将个个无所事事,整日演武操练还觉憋闷!你我好歹并肩而战几十年,如何就不能通融通融,也让俺跟着再打这一仗?”
“非是老夫不肯,兵争只能就大势说部署,你说你去了何用?有你没你有甚分别?白吃军粮而已!”
蒙武还想辩解,却想不出甚有力的理由,最后只得憋出一句:“白供你恁多米粉了!”
“除非你能提出自家战法,说服各路大将,不然东路军还给我回去驻守,莫再掺和这一战!”
“老竖子等着!俺非想出法子不可!这最后一战,俺东路军去定了!”
“好!老夫等着,看你能搞出甚名堂!”说着,王翦又将已经见底的陶碗举到蒙武面前:“再来一碗!”
“自家盛去!”蒙武愤愤地大手一摆,转身出了幕府。
三日之后,秦军进攻西越地的幕府议兵终于开始了。
除蒙武一脸气鼓鼓外,其他大将都聚精会神望着面前一幅巨大地图,这是整个西越地的地势全图。
“众将且看,整个西越地,地势南北差异极大。由我等脚下这秦凿渠一路向南,尽为茫茫山峦莽莽密林,此间又尤以腹心地带那最高峰博邪山为甚;然越过此山便是一马平川,博邪山南麓乃一片宽缓山塬,正如我中原地带一般;再向南虽仍是密林遍布,却远比博邪山以北开阔得多,只要我等能突破博邪山这一线,瓯雒联军便无险可守。然若欲正面突破,却有一难,你等且看此处。”
众人随着王翦的手指望去,但见地图上的博邪山东南,还用朱砂标注着一处关隘,显然是要害地段。
“博邪山以东,便横亘着这处不知名关隘,探路士卒权且呼它为昆仑关,取那昆仑山之巍峨险峻之意。据斥候所言,此关极是雄峻,不输我五岭三关。若百越人将兵力尽数屯集于此,我等便万难翻越。正是因北面强攻难度太大,老夫才定下一策——南北夹攻!”
指着地图上的博邪山,王翦详细讲解起了这一带地理:此山以北为赤水,与离水相通,绵延千里后汇入郁水,当年屠雎为将时曾一度打到过这里。大将们一直以为这赤水便是郁水上游,而今看了地图才知,它仅为郁水源流之一,郁水真正的主流是在博邪山南。如此一来,便是赤郁二水各从北南两面将博邪山夹在中间,最终合为一水;而王翦的计划简言之,便是自东向西沿这两条大水,将西越地两刀横切为三段:王翦亲领的西路军为第一路,总数五万人上下,由离水出发,沿着密布的水道向西南缓缓前行,先后收复当年屠雎领军时放弃的那些秦军营垒,并以蚕食战法逐渐控制赤水以北的西越地,真正进入赤水后再登陆南下,挺进昆仑关前。
另一方面,南路军以任嚣、赵佗为将,共两万人,他们运载着几年间陆续打造的百余架大炮连弩,自番禺启程,逆郁水而上,到达赤水入郁的水口后兵分两路:任嚣率五千人护卫着大型兵器入赤水,并入已因分头驻守而兵力大减的王翦部;赵佗则领剩下的一万五千人继续西进,登陆郁水北岸,北上进攻博邪山南麓。三路秦军中,王翦任务一是保障后援粮道,二是占领西越地;任嚣的任务是正面威慑昆仑关;赵佗的任务则是从博邪山南麓猛攻瓯雒军,切断敌军南逃之路。按照王翦的计划,南北两军一同攻克博邪山、擒获安阳王之后再合兵一处南下,进军象地招降百越最后的残部。计划讲罢,幕府中顿时一片欢欣鼓舞,只有蒙武黑着脸默不作声,东路军其他大将都默默无语。
“蒙武,你意如何?”看蒙武一直没有吭声,王翦有意问道。
蒙武仍是黑着脸,鼻中哼了一声:“俺有提议:东路军出一万人,先走海路到番禺,与南路军会合,再随赵佗入郁水,南向进攻郁水南岸!”
“蒙武,你……”王翦想说什么。
“知晓你要说甚,听俺说完!”蒙武伸出五指张开的大手,止住了王翦,“我等方略,绝非头脑一热提出的,乃是三日来反复商讨争出来的!”说话间其他东路军大将也纷纷点头,目光中都充满了渴望。
“你说。”王翦勉强道。
蒙武陡然神气活现起来:“你等所虑者,不外乎两点:一则,路途这般远,我等能否赶过来?二则,纵能赶过来,又有无必要?俺这便讲与你等!先说能否赶过来:其一,此段路关键之处在东越到番禺这一段海路,然都是沿岸航行,风浪不大,这几年我等更打造了一批大海船,驾船士卒无不精通水性,足可远洋航行!其二,东越地平定这多年,我等也积累了足够粮草,又以大船沿岸而行,既能载得足够军粮,沿途又能不断补充,若说连番大战自然撑持不起,然只这一次,没问题!”
“……”王翦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吭声。
“再说有无必要!此中因由有三:其一,多俺这一路,分头进兵更快捷;其二,俺这一路也配有百架大型连弩,战力极强;其三,最特殊者,俺这一路不光是人,还有马!”
听到这里,整个幕府一片惊讶:天下战马都尽数集于北疆以抗匈奴,蒙武却是何处来的战马?便有骑兵,那西越地又都是山林,如何驰骋?
“中原固无骑兵,然当年俺坐镇闽中郡,终日穷极无聊,便由中原购得了八百匹战马,又偷运到了东冶,几年下来繁衍生息,已有千余匹之多!俺本就骑将出身,东路军当年做过骑兵者也不在少数,我等对付百越不在话下!你方才也说了,那博邪山南麓便是一片旷野,你等若急切不能拿下博邪山,俺便以这支轻骑奇袭百越军背后,定能将那群撮鸟杀得大败!”
“……”王翦陡然沉默了。
“上将军,此法甚好!”任嚣第一个叫道,“只要这支飞骑能到西越地,善加利用必成一把尖刀!”
“况且百越人未见过骑兵,不知如何抵御!平原交手,蒙将军必胜!”赵佗也叫道。
“上将军让我等也出战吧,最后一战了!”东路军几员大将更是纷纷叫了起来。
“也罢!”王翦终于点了头,“既如此,东路军蒙武部便也参与此战,然这一路主将却是赵佗,你须为裨将!”
“只要有仗可打,便是做步卒也无妨!”蒙武哈哈大笑。
“休得轻敌,这一战乃是底定南天之最后一战,务必万无一失!”
“上将军放心!”连同蒙武在内,幕府中所有的大将都喊成了一片。
头顶的天空仍然一片晴日,大滴的稀疏雨点却是毫无预兆地纷纷洒下。同一个地方竟同时现出晴雨两种天气,这在中原人看来实在罕见,可在这岭南之地却已屡见不鲜了。
“上将军,舱中避雨吧!”赵仲始递过一顶竹笠。
“无事无事,”王翦呵呵笑着,接过竹笠扣在头上正了正,任凭赵仲始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披上蓑衣,“这白撞雨转眼便过,下不了多久!老夫先看此地水势!”
“这水有甚好看?只颜色比前日深了些许。”
“我等继续西行,这水流颜色必将越来越深,到了最后怕是都将变成红色!屠雎将军曾对老夫讲过,此水位于博邪山以北数百里,传言那帝之神泉便在此,水色四时皆赤,我等自郁水西进多日,终是看到水色变深,那赤水该当不远了!”
雨依然在下着,却已不是先前的大滴雨点,而是变成了纤细雨丝,日头自淡薄的云层背后透出光亮,给细细雨幕披上瑰丽光芒,竟也有了一丝温润之感。王翦摘下竹笠轻磕在干栏之上,抖落了那上面的雨滴,满头白发也随之腾起阵阵热气;他大口呼吸着潮湿的水汽,望着雨中这条逐渐变为红褐色的郁水,心下缓缓涌起大战在即时才会有的豪情。
距那次幕府会商已过去大半年了。会商结束后,蒙武、任嚣、赵佗众将便动身赶回东越、南越,准备按议定路线进军;留在秦城的王翦也聚齐了麾下将尉,第一道将令便是大大增强护渠兵力,这使将士们很感意外。须知依多年的对敌经验,百越人只能打顺水战——若一时得手,便往往会越打越凶,可一旦受挫,定会一蹶不振逃之夭夭,断无屡败屡战的顽韧心志。在他们看来,秦凿渠修成之后,百越人必定心生沮丧,就此南撤,怎会鼓起余勇继续偷袭?
然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百越人这次竟真的卷土重来了。半个月内,西瓯军连续四次偷袭秦城、秦凿渠,意图烧毁粮仓、破坏渠口,好在各要害处都已事先驻扎了足够兵力,百越人几次骚扰都无功而返,这在秦军南下的数年来,实在是绝无仅有的激战。将士们个个大惑不解,问起上将军时,他却诡秘一笑,只说了一句:“此番领兵者并非百越人,自不能以往日经验观之……”
此后,王翦也开始了诸般铺排:其一,上书咸阳庙堂,请皇帝大举征发民力南下,以补充岭南秦军的兵力;其二,继续加强对漕渠和粮仓的警戒,并在秦凿渠周遭增建多处驻军营垒;其三便是修缮舰船、打造兵刃等其他后勤事宜。如此半年一晃而过,西瓯人已偃旗息鼓,各处驻军营垒打造完毕,第一批中原移民也进驻秦城;此时南路军又传来了军报:蒙武部已从海路赶至番禺,与任嚣赵佗一同开始进兵,王翦便将史禄留在秦凿渠,与新来的中原移民一同负责后援,自己则亲领赵仲始等其余将尉,分乘连绵船队顺离水而下,正式开始了占领西越地的征程。
纵然这般,王翦这一路走得也很是缓慢,之所以如此,也是由此次进军目的所决定:秦军首先还是要保证粮道安全,军粮沿秦凿渠运入离水,再分头进入赤水、郁水,可说两路秦军都依靠这条航线运粮,若真有闪失,实在后果难料;其次,王翦还要保证赤水以北的西越地尽数纳入囊中,也正因此,自进兵伊始他便不断调拨出三五千不等的士卒,先后沿离水西岸的密集水网向西分头进军,计划一步步蚕食掉博邪山以北,自己则带领着大军留在离水之上,准备一旦出现意外便随时接应;其三,南下前秦凿渠频繁遭到偷袭,也给王翦敲响了警钟,他很清楚,瓯雒军如此近乎疯狂地进攻,只能证明一件事——那个指挥百越人的楚人,已察觉到百越与秦军的决战不可避免,若果真如此,摆在自己面前的必将是一场恶战。尽管自己这一路动身之际足有五万人之多,但一个月来逐一分兵,目下只余万人;任嚣赵佗蒙武那一路秦军又是路途遥远,自己若不等到与他们会师便兼程急行,岂不成了孤军深入?
好在直到目下,秦人的进军仍然波澜不惊。西路军将尉们大都是当年屠雎旧部,也都跟随屠雎相继占领过这些地域,是故此番进兵完全是熟门熟路。沿离水而下的这一个月来,一份又一份捷报先后传入王翦手中,各路将尉的进军普遍顺畅,一个个千人队、百人队分头登陆,潜入密林作战,大半兵力用来逐一占领沿途要冲,剩余小半兵力则负责一点点搜捕扫荡残敌。那些西瓯人虽依旧勇猛善战神出鬼没,但架不住秦人军粮充足、稳扎稳打,更兼几年来秦军整日便是跋山涉水过密林,剽悍灵动已毫不逊色于他们,西瓯人逃则无路可逃,战又战不过,若不想死便只能投降被俘,如此一来战事大多既小且零碎,秦军所遭遇的抵抗也始终微乎其微。显然,这次西路秦军是志在必得了。
三日之后,西南两路秦军顺利会师了。
郁水岸边的开阔河滩上,几路大将再度会面。王翦听任嚣讲了南路军进兵的经过:蒙武的东路军自闽中郡出发时,任嚣赵佗都捏了把汗,但几个月后眼见那支浩荡船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番禺城南的广阔海面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看到那些仍然贮藏舱中的丰厚粮草,那些保存完好的大型弩机,那些仍旧生龙活虎的战马,任嚣赵佗更加振奋——东路军的加入,显然大大充实了这一路秦军的实力。而蒙武也因此大是得意,与南路秦军会合之后,他和东路军大将们只在番禺休整了五日,便随任嚣等人西入郁水。这第二段路也大体波澜不惊,只是将士们都不约而同发现,随着船队不断西进,郁水上游的支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而郁水主水道也较入番禺的那一段窄了不少,若继续走下去,难保不会走错进入岔路。好在他们很快便遇到了从离水入郁水的秦军粮船,有粮船士卒们指引,这才得与王翦部会师。说到这里时,赵佗问上将军可否调几名熟悉郁水的士卒,为我等做向导?已可列席大将会商的赵仲始便提出阮翁仲的名字,众人纷纷称好;王翦当即便命军吏去叫,片刻后巨人那高大身影便出现在了河滩。
“上将军,将军。”看到这么多大将都在,巨人颇有些局促地拱了拱手,用还不纯熟的雅言轻声道。
“阮翁仲,郁水流域,你熟否?”
“熟。俺自幼在博邪山长大。”
“郁水好走么?”
“不好走。支流多,水势急,险滩暗礁也多。”
“若你为向导,引赵佗将军这一路西进,你能认得路、避开险滩暗礁否?”
“能!俺闭着眼睛也能走!”
“既如此,老夫便将你调至赵佗麾下,给此路船队领路,如何?”
“领路无妨,可俺有一请。”阮翁仲很费力地吭哧着,“开战时,俺,不想上阵……”
“是不愿与雒越人为敌么?”
阮翁仲点头,声音极低:“是。俺不想做叛贼。”
赵佗笑了:“有此顾虑,也是人之常情。虽嫌迂阔,却也忠义,末将以为无妨。”
“上不上阵无所谓,肯为我等领路便是!”蒙武拍案大叫,“这一路,俺刚好与你比比力气!”
“力气你怕是比不过,饭量倒可比比看。”王翦淡淡一句揶揄,众将顿时一片哄笑,阮翁仲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看众人都笑,也跟着憨憨笑了起来。
夜色深沉,连绵呼噜声萦绕在营垒上空。这几日秦军各部都开始收拾营地,每日从早忙到晚,秦军将士们个个疲惫不堪,往往是天一擦黑便早早便熄了灯火,除却值夜哨兵,整个营地便迅速沉入了梦乡。
然而这个夜晚,阮翁仲却是辗转反侧,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从被秦人俘虏,到成为这支大军的一员,再到目下领昔日的敌人回来攻打自己原本的部族,总共加起来不过一年光景,对阮翁仲来说却如一场清秋大梦一般。这一年间,他的确多次想过要回博邪山,却从未想到如此回去;他本有多次机会逃出秦营,却终究没走。说来也怪,短短的一年间,他竟感到自己已完全融入了这些秦人当中,而这些秦人也从未将自己当外人,中原人那所谓的袍泽手足之情,他并不懂,却也感到自己已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一般。秦人对自己,从不像雒越人对自己那般整日吆来喝去……
“倒也非人人如此,乜娘便对俺好,只是许久未见,却不知她如何了……”巨人这样想着,终于感到意识渐渐模糊。
正当困意开始袭来时,他却忽然听到了什么响动——一阵奇特的鸟鸣,从不远处那片林子的深处遥遥传来。
阮翁仲猛地睁大眼睛,呆呆望着头顶的夜空。其他秦人都是住在军帐中,可他身子太过长大,更兼早就习惯了露宿山林,因而经都尉赵仲始同意,他并未与同袍们同住,而是单独睡在营地外,便是有了风雨,也不过是多加一个草草建成的顶棚,如此一来倒也顶得半个哨兵,除却值夜士卒,周遭任何动静都是他第一个听到。而目下也同样如此,他分明听出那是冶鸟的鸣叫,这是越地深山中特有的一种飞禽,叫声极是奇特;更要紧的是,阮翁仲分明从那奇特节奏中听出,这是骆垌领军时定下的瓯雒军的暗号!
他猛然坐了起来,蹑手蹑脚向着那鸟鸣方向走去。来到密林深处后收住脚步,小心翼翼仰望着林中一棵棵木棉树的广阔树冠,他轻声问了句:“何人?”
一个细巧身影如鸿毛般轻轻飘下,阮翁仲只觉肩头微微一沉,脖颈已感到了剑锋的锐利冰凉,然后便是一股他无比熟悉的柚花香。
“不许吭声!”一个虽甜美却充满威严的女声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