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颤动仍然剧烈,不过秦人可以确定的是,那支大军并不是迎着自己而来,而是和他们一样,向着博邪山而去。这时一阵微风迎面刮过,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臊臭气味,战马们顿时变得烦躁不安,好几匹都开始转动马头甚或尥起蹶子,这些原本训练有素的牲畜目下竟这般反常,显然表明前方有着巨大危险。
前方响起了警哨之声,然后所有人都能看到,方才被派去打探虚实的骑士们,正拼尽全力向自己这边赶来,人人神色惊惶,手中抓着用于示警的绛旗拼命挥舞;胯下的飞骑更是近乎发狂地飞奔着,马嘴边飘荡着长长的白沫。
“废物!何等强敌,这般惊慌!”眼见四匹飞骑越来越近,蒙武高声骂道。
“怪物!怪物!”当先一名骑士大喊道,拼命地试图拉住缰绳止住战马,可那满口白沫大汗淋漓的坐骑丝毫不肯停下,反倒一个蹶子将他尥倒在地;紧接着,另外三匹战马也驮着各自束手无策的骑士,向着马队背后绝尘而去。
“到底他娘甚事?”蒙武飞身下马,快步走到跌落在地的那名骑士面前,双手揪住衣甲将他提起,不料骑士已累得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刚好此时风大了些,空气中那股臊臭也浓重了许多,更多的战马开始变得狂躁,其他骑士拼命扯着缰绳、大声吆喝也不能止住它们不断后退,原本排好的战阵已开始混乱起来。
“战马搂不住了!”骑士们纷纷大吼。
蒙武牙咬得咯咯响,拔出匕首刺伤了自己左臂,鲜血从伤口涌出时他又匕首入鞘,撕扯下战袍的一角,捂在伤口上,浸满鲜血后便蒙上了战马的口鼻,浓郁的腥气勉强压住了空气中的臊臭,他的坐骑旋即安静了下来。
“老家伙,一闻血味倒提气了……”蒙武嘴角绽出了一丝笑意,又扭过头粗声吼道:“你等先撤!与主力大军会合!俺过去,看看何等怪物!”
“将军,我等随你去!”
“滚滚滚!老子又不与雒越当真交手,看清便走;你等又没俺那两下子,跟在身旁白白拖累,快滚!”
骑士们都知老将军脾性,没再坚持,齐齐一拱手,掉头撒马而逃,漫漫旷野上瞬间便只余蒙武一人一马,铜铸铁打般威风凛凛伫立着。
“老伙计,怕了?”蒙武轻拍着自己的战马,嘴角绽出一丝嘲讽笑意,又从战袍上扯下几条,先后蒙住了战马的双目,塞住了它的双耳。
“怕个鸟,死便死了!赵佗那后生在峡谷当中,不比你我更险?”他大叫着策动起已闭目塞听的坐骑,迎着前方巨大危险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看到前方无尽的雒田中腾起了巨大烟尘,更有一个又一个虚实莫辨的庞大阴影夹杂其间缓缓移动着,如同一座座岛屿在海上荡漾;和那片他们已感受到的震颤同时传来的,是阵阵古怪凄厉的嗥叫,声音极是尖利刺耳。蒙武心念一动,翻身下马将坐骑拴在一棵大树下,双手扒住了树干。尽管已是老人又身体沉重,但他动作仍然矫健,三两下便爬上了树梢,向着远方那片烟尘遥遥望去。
烟尘稀薄了不少,蒙武看到一个个由雒越郎兵组成的步卒方阵,此刻正排着齐整队列向前挺进;而这些方阵之间还有一个个庞然大物,每个都如小山丘般巨大,有着一条弯曲粗长的大蛇般的鼻子,两扇鼓面大小的耳朵,嘴边露出两根向上弯曲的长长獠牙,四根石柱般粗壮的大腿拖着沉重步伐缓慢走着。
“象群!”蒙武惊讶了。
他不是没见过象,非但下岭南后见过,即使是在中原,也在大河边上见过那凶猛的河象。但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象群,一眼扫去便可看出,它们竟有数十头之多;他也从未见过被人驯服过的象群,更从未见过如目下这般披盔戴甲、显是要用作战场搏杀的战象!
它们周身披挂着厚厚犀皮缝制的铠甲:象头配有面罩,象鼻备有锁甲,四条象腿装有护膝,最易受伤的胸腹部更被犀甲严丝合缝地护住,就连那双长长的象牙都被套上了两根锋锐的矛尖。非但如此,每头战象背上还设有一座象舆,里面坐有三名郎兵,和秦军战车一样,也分别是一人驭象,一人持竹弩,一人握长矛;战象的四条腿旁还各跟一名手持剑盾的郎兵,这七人一象,便是最基本的战斗单元。
那每一个庞然大物,都不啻一座活动的堡垒,蒙武简直无法想象,若秦军真与如此大军交手,究竟胜算几何?看它们行进方向,显是要前往昆仑关,既如此,北路秦军岂非大险?
“狗日的雒越人,竟有这般大军!俺须尽快告知王翦!”蒙武愤愤咒骂着,一下从树梢上跳下,解开绳索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昆仑关前,你来我往的攻守转换仍在持续着。
已是黄昏了,眼看一整日的战事又将结束。望着前方那片飞石组成的暴雨,任嚣心下涌起了一丝疑惑。双方已这般僵持了二十余日,各自损失了一两千人马,秦军固然沉得住气,可百越人如何也毫不焦躁?任嚣知晓,北路秦军实则是在等南路同袍登陆,只要赵佗蒙武攻至博邪山南麓,便足可一锤定音,自己不急于攻关也正是因此。可那百越人究竟何等图谋,任嚣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无论安阳王还是那个楚将,头脑都比其他百越君长清醒得多,任嚣决然不信他们会只知死守,如此耗下去,最大的可能便是,和秦人一样,他们也在等待变数。只是这变数究竟是甚,任嚣实在想不出。他本想同上将军说说自己的疑虑,可连日来上将军仍在卧床,他不愿拿这种捕风捉影的怀疑去打扰上将军静养。
“刚好信鹞也未到,到了再一体商议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密集的箭雨从前阵升起,两支步卒千人队也开始扛起一架架轻便云梯向着昆仑关城与关前山塬进发,转眼间便在箭雨的掩护下,分头抵达了关城与山塬脚下。为吸引百越人的更多兵力、更好地掩护南路秦军,这几日任嚣已改换了战法,几轮飞石过后辅以弓弩威慑和步卒攻坚,如此战况较此前激烈了不少,而无论秦人还是百越人的伤亡自然也增加了不少。
“弩矢暂停!”任嚣一声令下,一旁的军吏已放倒了龙旗。云梯在震天的杀声中纷纷搭好,秦军步卒们开始了攀爬,而守关的西瓯人也先后射下弩矢砸下石块,双方的又一轮攻防开始了。
恰在此时,远处的昆仑关背后,忽然传来了阵阵地动般的震颤,连后阵的任嚣也隐隐感觉到了。
“这是咋回事?”后阵暂停射击的射士们虽是一动不动,却用眼角余光彼此交换着心下的惊讶。
震颤越来越近,越来越剧烈,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尖叫,除了正在忘情厮杀的攻坚死士们外,后阵所有的秦军将士们都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臊臭,无不皱起了眉头。与此同时,司令云车上的任嚣陡然发现,昆仑关背后腾起了巨大烟尘!
“不好!”任嚣虽不知那究竟是何物,心下却也陡然涌起一丝不祥预感,忙一声大吼,“弩矢飞石,准备迎敌!”
然而,后阵士卒们未及有所动作,便突然听到前方响起一片惊恐叫声。但见此时昆仑关关门洞开,冲天而起的厚厚烟尘中,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阴影猛然冲出,将一架架搭上关门的云梯撞得七零八落,踏过那些惊叫着或是跌落云梯或是从云梯旁散开的秦人的身体,挟着方才那刺耳尖叫和扑鼻臊臭猛然冲出峡谷。后面秦人这才看清,它们一个个长鼻大耳弯牙粗腿,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庞大身躯,仅仅三五个并排便塞住了整条山道,直如一堵排山倒海袭来的高墙,景象异常骇人;正是那安阳国的战象!
这简直是一大群阮翁仲,成群结队向你迎面冲来。
“攻关兄弟,撤军!快撤军!”清脆的金声中,任嚣急切大喊着,“射士阻击,小心误伤!步卒组方阵!飞石全抛!”
一面面令旗的挥舞招摇、一面面战鼓不同节奏的轰鸣声中,秦军开始了颇显狼狈的变阵:峡谷中已被打得溃不成军的两支千人队,或是全力外逃,或是紧贴两旁崖壁,尽力让过这些巨兽;峡谷外的射士们开始全力泼洒箭雨,他们身后的步卒们则握紧了手中的短铍和革盾,准备与这些巨兽厮杀,人人手心都是汗津津的。
“射士射击——!”后阵的任嚣大喊。
急雨般的飞石箭矢纷纷扑向这些战象,却只是扎入了象身上的犀甲,根本无法造成任何杀伤,却反而更激怒了它们;它们大张着耳朵,高扬着长鼻和獠牙,仍然猛扑上前,当阵表射士们匆忙撤向后阵时,这些战象已纷纷揳入步卒方阵了。
许多人都见过浪花扑上礁石,却从未有人看到礁石迎着海水冲击过去,然而这般震撼景象竟在两军阵前活生生上演了。这些战象正如一块又一块活动的礁石,猛扑向秦军的海洋,冲,顶,撞,拱,踏,踩,撕,咬,不必说象舆上抛洒下来的那些弩矢、刺下来的长矛,也不必说装备在象牙、象脚、象头上的那些锋刃,即使没有这些人为配上的兵刃,这些巨兽浑身上下也无一处不是武器:那长长的獠牙登时便刺穿了一个又一个士卒的肚腹,胃肠直如一条条扭曲红蛇般流淌了出来;那粗壮的象腿抬起再落下,随即便留下一团团血肉模糊的肉醢;而当它们深深低下头向前猛冲时,光是一撞便可撞倒五六个人。可最恐怖的还是它们的长鼻,这些直如大蛇般扭曲摇摆的粗长物事,杀起人来竟如此花样百出:这一根拦腰卷起一个士卒,将他高高扬起时已勒断了对方脊椎;那一根重重落下或大力横扫,顿时将另一个连头盔带头颅一道打得粉碎;有的虽卷起一个没有直接勒死,却只消轻轻一扬便可将他抛到数十步外,落地后仍是毫无悬念的粉身碎骨;也有的并不向远方抛出,而是将猎物甩到自己面前,然后随心所欲地补上一脚或用长牙挑起;还有的甚至根本不必用那长鼻直接攻击,只消从遍地石块中随意吸起一块再猛然喷出,就足可造成惊人的杀伤!
有些悍不畏死的士卒试图与这些巨兽抗衡,他们有的挥舞着兵刃左右腾挪,试图砍下象鼻;有的甚至倒在地上,一骨碌向着战象身下滚去,试图斩断它的腿脚刺穿它的肚腹。然而,无论他们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阻挡,结果仍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想斩象鼻者被象鼻卷起,想砍象腿者被象脚踢翻,想刺象腹者未及近前便被象牙刺穿。正如他们的任何抵抗都显得那般徒劳可笑一样,他们的所有反击也都显得那般隔靴搔痒。在这些陆上的霸者面前,人类显得何其渺小和孱弱,他们之于它们正如蚊蚋之于人类自身一般。转眼间,这些巨大礁石便带着力拔千钧横扫天下的气势,轻而易举从秦军前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眼看便逼近后阵了。
眼见士卒们无法奈何这些巨兽,任嚣只得大为心痛地喊道:“撤回营垒!两千人断后;一千人将大炮阻塞道路!”
清脆的金声连绵响起,负责断后的士卒们迅速推拉着大炮阻塞去路,其他人则穿过这些大型兵器之间的缝隙匆匆退却。虽是心下痛惜,他们却还是不得已将大型兵器尽数堆积,留给了这些巨兽们肆意摧残。而凶性大发的战象也对着这些硬木制成、块头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巨大物事大展神威,继续凶狠地用象鼻抽打,用象牙穿刺,用象头顶撞,用象脚踩踏,用各种手段摧毁着那一座座大炮;这些曾经威力无比的大型兵器,失去了人手的操作也便失却了魂灵,不过是一具具硬木皮革和铜料制成的行尸走肉而已,它们一语不发地承受着战象们的蹂躏,只有在彻底粉身碎骨时才会发出一声声呻吟。
秦人打造这些机械足足花了两三年,而战象破坏它们不过是转眼间的事,尽管如此,它们仍然为秦军争取到了片刻喘息的工夫。任嚣此时已将所有幸存士卒都重新聚拢起来,尽可能快地向营垒的方向撤去,一路撤退,一路丢下众多辎重以阻隔战象的追击。
“狗日的,百越人哪来这多怪物!”一边在士卒们的护卫下仓皇后撤,任嚣一边恨恨骂道。他回过头来望着战象耀武扬威地摧毁着那些连弩大炮,心下痛惜不已——只这一战,秦军这些大型兵器便尽数被毁,日后又如何攻打昆仑关?
可这阵痛只是一闪而过,他甚至顾不得自怨自艾:目下尚未脱离险境,牺牲掉大炮所换来的逃生机会很是有限,若不尽快撤军,仍会被那些巨兽追上,还会造成巨大伤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前方的山路有些模糊了,尽管秦军营垒的点点篝火就在不远处,可将士们却分明听到身后又响起了战象那刺耳的尖叫。这时赵仲始匆匆赶来,缕缕血丝不住从额角向下淌着,擦都顾不上擦:“任将军,我率千人断后,你等快回营垒!”
“不,我来断后!此番败战,罪责在我!”任嚣说着扭头一声大叫,“快散开,伐木堆于道中!”
听到任嚣的将令,这些残兵败将们终于稍稍振作了精神,呼啦一下散入林中,挥舞着趁手兵刃砍伐起了林木,再纷纷将它们丢弃到几条山道中央直至填满;此时,战象们的嘶鸣声已越来越近了。
一支支弩箭瞄准了战象来时的方向,尽管所有人心下都腾起阵阵凉意,却还是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准备着如同勇士那样轰轰烈烈战死。
“点火,照明!”任嚣再次喊道,暮色越来越浓了,若不点火,射士们怕是根本看不清前方,哪怕那些战象在夜色中无比显眼。
几个军吏匆匆抱着一支支皮囊冲上前去,将罐中黑黝黝的猛火油尽数泼洒到那些枝叶树干上,这些油脂纯粹是赵仲始部撤退时随手抄上的,秦人们谁也没想到此刻会派上用场。
当军吏们纷纷退下时,前方的峡谷中已经开始闪现出大片大片的阴影,与浓重的山影混杂在一起,若不是正在向秦人这边飞奔着,还真难以分辨出彼此。
而秦军阵中,任嚣握着一根点燃的火把,亲自大步来到那些泼洒了油脂的乱木枝叶面前,他恨恨地望着那些正在向自己飞奔过来的战象,猛地将火把甩向了乱木堆。
火把在暮色中画过一道金红的弧线,熊熊火焰冲天而起;与此同时,前方山道的拐角处,骤然闪现了那些战象的巨大身影。
仍然是剧烈的震颤,刺耳的尖叫,浓烈的臊臭,然而秦人们没想到的是,震颤突然减弱了,任嚣惊讶地向着远方的夜色中望去,却见那些战象们放慢了脚步,越跑越慢,最终在离火焰还有百余步时尽数停了下来,扬起长鼻,齐声发出一阵令人发指的尖叫。
然后,一个人影走出象群缓缓上前,当对方走到火堆前时,最前面的士卒分明可以看到,此人披头散发、须发灰白,脸上戴着一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
这人与秦人们隔着熊熊烈火对峙着,一时相对无语;片刻后终于开了口,嗓音嘶哑阴沉:
“秦人,我乃楚国大将项梁,今日追击至此,不为全歼你等,只为下战书:明日午后,你我两军在此决战!”
“午后,决战……”
望着老霍龙忙碌的身影,任嚣喃喃自语着。
干栏中氤氲着熬煮草药时的刺鼻浓郁气息,夜已深了,这里却依然闪烁着牛油灯的光亮,也照亮了军床上昏昏沉沉的王翦。老医师两根手指捏起细长的铜针,将它在牛油灯的火焰上反复炙烤,取下来后瞅准王翦的人中轻轻一刺,昏睡中的王翦当即眉毛一皱一声呻吟,一双颇有些浑浊的老眼轻轻睁开了一道缝。
“任嚣……”王翦梦呓般呻吟道。
任嚣正要答话,老霍龙却向他摆手示意,又端起一只陶盏递到王翦嘴边:“上将军,喝了说话。”
王翦望着那陶盏,目光中陡然透出一丝疑惑——那里面盛满了红殷殷的鲜血,老霍龙却是笑了笑:此乃狗血,有扶正补虚之效。说着向任嚣一招手,任嚣、赵仲始连忙上前一同扶起王翦。王翦接过陶盏,皱眉将盏中鲜血一口口喝下,这才振作了些。
“任嚣,说说今日败战经过。”
任嚣颇愧悔地低下头,咬咬牙讲了起来。听罢这番败战经历,王翦沉默了许久,才轻轻一声叹息。
“果是项梁,不承想,他竟由江南赶到这岭南。此人心志非常人所及,用兵虽嫌急躁,却也是杀伐决断凌厉无匹……”这个念头,不住盘旋在王翦心头。
“上将军你昏睡之时,我等众将已商讨过战法,足足议了两个时辰,都觉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胜这战象。”
“战象……”王翦一双白眉拧成了一团,“老夫只记得,当年商纣王平东夷时有过一支象军;楚昭王对战吴军,也用过战象,然则如何克它,老夫却不知,典籍同样未载……”
听到上将军也没有对策时,所有的大将都沉默了。方才他们无不将希望寄托在上将军身上;然而目下希望却落空了。
“若我等退守营垒,也未必就败!”赵仲始叫道,“我等营垒也还坚固,那战象再是力大,急切间也未必能一举攻破!”
任嚣摇摇头:“若所有战象一同杀来,即便一时能守住,怕也损失惨重。”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谁也未曾想到,多年征讨岭南,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最后关头竟突兀冒出如此强悍劲敌。硬拼么?白日里损失已这般惨重,继续硬拼下去,必定是秦军最先撑不住;相持么?那战象来势汹汹,任你何等鹿寨拒马阻隔都不怕,片刻间便能将营垒拆得七零八落;若是那般,却是如何是好?
“那些战象,每头都如阮翁仲一般,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任嚣叹道。
“阮翁仲?”王翦轻声默念着,“阮翁仲或知战象弱点?”
“纵他知晓,目下也不及告知我等。明日再无消息,或项梁提前攻来,便只能背水一战了。”
王翦沉默着点点头。
“不管怎样,目下我等至少可做几事:其一,向全军征集破敌之法;其二,尽快加固壁垒;其三,探视受伤士卒,鼓舞士气。”
“上将军,我等士气不差……”
——“你莫阻拦!”
在军吏的搀扶下,王翦蹒跚着来到一座座伤兵营,顿时引起一片惊讶。将士们人人皆知上将军连日来一直卧病在床,眼见他今夜竟亲来巡视,无不大是振奋,除却伤重实在无法动弹着,其余伤兵都勉力起身迎接,纷纷叫嚷说上将军放心,今日败仗乃我等大意,明日再战,绝不会败!那战象虽猛,我等不怕!王翦先前还有些担心士气,而今眼见这些死里逃生的将士们战心炽烈,顿时放心了大半,走得几座伤兵营后,又来到了营垒的城垣上。
寒风料峭,夜色苍茫,秦军营垒所在的这片谷地却是灯火通明。挖壕的挖壕,伐木的伐木,凿石的凿石,所有人都在连夜忙碌,准备迎接明日那一场凶多吉少的大战。望着将士们彻夜忙碌的身影,王翦不顾任嚣等人的劝阻,裹紧战袍斜靠在城垣上,凝神思索着破敌之法,如此不知不觉间竟过了大半夜。随着笼罩在岭南大地之上的夜色缓缓褪去,黑暗的苍穹也慢慢由墨黑渐次转为黛蓝、靛蓝、藏青、碧蓝,一片鱼肚白从东面的山峦背后微微泛起,新的一天,来到了。
“上将军,诸般御敌工事,都已尽数修好;斥候已由昆仑关归来,报说百越军尚无动静;信鹞也已放出,都是催促赵佗将军尽速进兵。”背后,赵仲始轻声道。
“好,只等项梁战象了。”王翦的语气极是淡漠,“他不欲抢先攻来,显是对这战象,自信十足……”
他这样说着,目光无意间投向远方天穹,忽然瞪大了一双老眼;同时身旁也响起了赵仲始的惊喜叫声。
“上将军,信鹞!”
不知何时,黎明的天穹中已多了个黑点,转瞬间便骤然成了一只褐色信鹞,正在空中画着圈子,与一只兀鹰周旋着。兀鹰几次瞅准时机声声长鸣,箭一般冲向信鹞,即将扑到之际却总被猎物堪堪避开;信鹞虽暂可自保,若要降在营垒却是万万不能。王翦和赵仲始都已认出,这正是南路秦军放来的信鹞!
间不容发之际,赵仲始抬起弩机瞄向空中,只听“嗖”的一声,兀鹰一声凄厉嘶鸣振翅而去,只余片片黑羽乱飞。信鹞则扑棱棱拍打着双翅,降到了城垣,赵仲始匆匆上前捧起信鹞,又手忙脚乱地将绑在信鹞脚上的那只碧油油的小竹管解了下来,递给王翦:“上将军请看!”
王翦拧开竹管,抽出细长的白绢匆匆展开,一行显是出自赵佗之手的细小秦篆赫然现于眼帘;一眼扫过,他再度瞪大了眼睛,神色间陡然兴奋起来。
“原来如此……”王翦的声音隐隐颤抖着,忙抬眼望向赵仲始:“请任嚣将军过来,召集众将!”
午后时分,营垒外的那片谷地中,秦军与百越军各自摆开了阵势。
身经百战的秦人显然有些军心浮动,他们不少人都有伤在身,裸露在外的臂膀或脖颈裹着厚厚大布,显是昨日的败战残兵,目光中也都充满了惊疑,若非在战场上,有着严厉军令约束不许随意吭声,只怕阵中早就一片窃窃私语了。
尽管昨日便与对面那些庞然大物交过手,而且还遭遇了惨败,但秦人仍难掩心下对它们的好奇。
一箭之地外的地势稍高处,遥遥伫立着雒越军的战阵。他们兵力与秦人大体相当,却多出了那些强大巨兽,一双双长长的獠牙闪烁着寒芒,巨大身躯在那些百越人的头顶投下宽阔的阴影;单是这样静静伫立着,便透出一股渊停岳峙的气势,真正交起手来更是无与伦比的强大,昨日秦人早已用惨重伤亡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与以往小股部队偷袭骚扰截然相反,今日的百越军,完全可以称得上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没有计谋,没有奇兵。这倒非因统帅项梁想不出出奇制胜之法,而是他实在觉得,在这支强悍大军面前,任何计谋与奇计都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三十……四十……五十……五十三头!”任嚣眯着眼睛,暗暗清点着那些战象的数目。
这时,对面百越人的军阵中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头比其他所有同类都要高大的战象缓缓走上前来。象舆上高高挺立着一员披头散发须发灰白的战将,脸上戴一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
“果是项梁……”遥望着那副黄金面具,伫立在望楼上的王翦喟叹了一句。
项梁催动着战象缓缓向前,每一下沉重步伐都如战鼓般敲在秦人心头,他们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对方要做甚。
战象从坡塬上缓缓走向谷底,走到两军阵前最中心的位置,这才收住脚步,项梁那略带嘶哑的嗓音也随之飘荡开来:
“秦人主将,出来答话!”
秦军阵中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动一下,更没有人吭一声。
黄金面具背后隐隐浮现出一丝冷笑。项梁已注意到对面的秦人虽不吭声,目光中却是显而易见的疑虑,心下胜战的把握更大了。皋通将这支象军交于自己手上时曾特意叮嘱过,这战象虽威力惊人,却也有着诸多弱点,昨日他之所以一鼓作气攻到秦营前却未继续进兵,便是因此——战象耐力太差,昨日征战了两三个时辰,都已是强弩之末,继续攻垒必定疲态尽显,此外它还有着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致命弱点,继续作战也必会暴露无遗。是故项梁便以约战为借口,不着痕迹地将战象撤回了昆仑关,一则养精蓄锐,以待明日猛攻;二则是避免秦人发现这一软肋。而这一夜他更没有大意,特意派出多名斥候紧盯这座山谷,尽管斥候回报说秦人彻夜都在备战,但在项梁看来,这恰恰证明了他们的无计可施。而目下王翦有意的示弱,更使他自觉胜券在握了。
“老夫有恙在身,不便亲往阵前,项公子见谅。不知有何见教?”
远方遥遥飘来了那个熟悉而苍老的嗓音,项梁仰头望去,正见望楼之上伫立着一个鲜艳的红点。
“无有见教,唯有警告:秦人南平百越之征程,到此为止!我这战象郎兵,今日便要将你等尽数剿灭!”
王翦淡淡笑了笑:“当年老夫领军灭楚之时,令尊也曾信誓旦旦要抗我秦军,而今如何?”
只这一句,项梁登时便觉气血上涌杀气灌顶,若无面具遮挡,只怕脸色早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然而他终于还是强忍住了。
“战阵前徒逞口舌之利,何如刀剑上见个真章?王翦,待我破得你等,定要将你头颅祭奠我父兄妻儿!”他冷冰冰丢下这句话,伸出左手细小的铜钩,轻轻敲击战象左耳根,那庞然大物便轻盈地掉转了身子,重新走向了百越军阵。
“攻敌!”回到阵中时,他大吼道。
如同吹响了万千号角一般,所有战象都高高扬起长鼻,尖利刺耳的鸣叫顿时在山谷上空炸裂开来;随后便迈开四只巨大象腿冲出军阵。步伐一开始很是缓慢,不久便越来越快,到了后面直是争先恐后扑向秦军营垒。象舆中的射士们向着秦军阵中泼洒出阵阵箭雨,负责护卫象脚的郎兵们则全力狂奔跟在战象身旁。这些庞然大物经过足够的休整,体力已完全恢复,目下又是居高临下从坡塬向谷底冲锋,自然比昨日杀出峡谷气势更盛,直如山崩地裂一般惊人。
对面的秦军大阵却仍旧岿然不动,无数士卒们如万千陶俑一般静静伫立着,除却粗重的喘息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响动。
“屠灭秦人!”战象的凄厉叫号中,项梁用越语嘶声高叫道。
他喊出这句时,冲在最前的六七只战象距秦人只数十步之遥了。
一股微风迎面刮来,象舆中的项梁正在连声嘶吼着,却是陡然一愣——这微风中竟隐隐透着一股油烟气息;与此同时,他看到对面秦军营垒的城垣上,已闪现出了点点火光。
“不好!”项梁心下猛然一颤:战象这最关键的弱点,竟让秦人得知了!
“全力冲锋,猛攻营垒!”他大吼道,此刻回撤战象已然来不及,这些尽管威猛却也笨重的巨兽很难迅速掉头,即使掉头回撤,若秦人趁势掩杀仍难免落败,目下也只能孤注一掷,硬着头皮猛冲了!
然而终究晚了,他的将令还不及传至全军,营垒城垣上一队队秦人射士已将弩矢的尖端浸满了油脂再逐一点燃,镞头也一一瞄准了那些战象庞大的身躯。
“射!”王翦劈下手中的红色令旗。战鼓响起,一道道金红色的弧线随即划破天穹,再如一条条火蛇般纷纷坠下。
两军激烈厮杀的战场上,再度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战象那刺耳的尖叫,然而这尖叫中已没了斗志和战意,却浸透了浓浓的恐惧与慌乱。这些外表强大的巨兽其实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勇猛无畏,使它们惧怕的东西简直数不胜数,而最令它们惧怕的还要数目下这样物事——火!
纷纷坠下的火箭,有的从战象头顶或眼前呼啸着掠过,有的射中了战象袒露在犀甲外的肌肤,有的射在干燥的犀甲上,有的则射在草丛中或是尸体上,但无论触碰到了什么,都是上佳的引火物,登时便熊熊燃烧起来,迅速汇成了一场极为猛烈的大火。那骤然腾起、不断变幻成各种怪异形状的妖冶红光,那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那呛人的浓烟,无不使这些战象大惊失色,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更使它们不住地放声悲鸣。无论象舆中的驭手们如何挥动着手中铜钩,敲击着它们的耳根,也没有一只战象肯再听自己主人的命令,它们疯狂甩着象鼻、挥动着象牙,狠狠跺着象脚,转过身来向着自己的后阵猛冲过去,簇拥在它们身旁的雒越郎兵们躲闪不及,或是被象鼻砸死,或是被象牙戳穿,或是被象脚踩扁,象舆上的那些郎兵也大多被战象的剧烈颠簸甩落在地,即使没有被一下摔死,也多是被战象踩得粉身碎骨。多日前,这些战象曾使那些战马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恐惧,目下这恐惧却反过来降临到了它们自己身上;而昨日它们施加于秦人身上的那花样百出的屠戮,目下也反过来施加在了雒越人身上,一时间百越军骤然大乱了起来!
“撤退!撤退!”眼见象群全数失去了控制,项梁急急挥动着铜钩敲击自己这头战象的额头,他的战象是最后冲上前的,那正在肆虐的烈火还没有烧到它面前,项梁想趁它还未受惊前赶紧掉头撤军,至于其他那些战象,也只能撤回多少是多少了。
然而,项梁的铜钩刚要向战象的额头扣去,便陡然感到脚下的象背直立了起来——那巨兽竟猛然扬起了两只前腿,人立了起来!
猝不及防的项梁陡然从象背上滚落下来,重重跌落在地,后背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尽管如此,他却还是拼尽全力翻了个身,仰头望着自己的坐骑,不禁一阵痛惜——那巨兽已被火箭射瞎了一只右眼,目下正全无目的地疯狂猛冲,周围的十余名雒越郎兵躲闪不及,已被它连撞带踩尽数杀死!
“嗵”地一声,项梁一拳擂到了身旁的一面铜鼓上。
“完了!”他咬牙切齿地暗想,雒越部这最后一支有望扭转战局的大军,竟然顷刻之间全军覆没!想到这里狠狠敲起了铜鼓:“撤回昆仑关!”
“全军杀出——!”眼见战象败退,王翦大为兴奋,一声苍老的大喊太过用力,不由得弯下腰咳嗽了起来。然而突然间一阵眩晕袭来,王翦全力握住栏杆,这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重新睁眼时已感到心跳猛然加快,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额头上登时渗出了涔涔汗水,顿时心下明白,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上将军,百越人撤军了!”
眼见百越人落荒而逃,只留下那些失去控制正在狂奔的战象,任嚣难掩心中狂喜,快步登上望楼,却是猛吃一惊——两名军吏紧紧扶着上将军,看他那蜡黄的脸色、满头的汗水,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上将军!”任嚣惊叫着猛扑过来。
“莫管老夫……”王翦汗如雨下,轻声嗫嚅着,“百越人败逃,更当乘胜追击,定要拿下昆仑关前,那座险要山塬……”
“上将军,那你……”
“机不可失,快去!”王翦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叫道,陡然喷出一口鲜血。